以前吴家请医生,小病小痛习惯了找福安堂刘良科,大病难症才到佛山找二何先生,蔡巧珠看着不是什么大病,这时搬到河南这边来,去请刘良科就嫌远了。

不过叶有鱼在这边住了有一年,这附近的情况也早熟知了,所以是让昌仔去海幢寺后面请了善心居士来为蔡巧珠诊脉。这位善心居士本来也是一方良医,信佛后跟随海幢寺的大和尚修行,皈依为居士,用药温和但脉象精准,甚得潘家的看重,去年年中叶有鱼偶有小恙,吴达成得了潘家的介绍找上了善心居士,因此结了缘分。

吴家的轿子很快将善心居士抬了来,望闻问切后,居士说道:“不是大病,大致是水土不服。”

蔡巧珠不禁失笑道:“我是老广州人,广州人搬广州地,只是过了珠江而已,怎么就水土不服了?”

善心居士道:“大少奶也知道已经过了珠江了。这珠江可不是小江小河,乃是天下有数的大水脉。虽然都在广州,但珠江之北,背靠云山而南临鹅潭,就地气而论,乃大陆临海之象也,而河南这边三面为江一面临海,若陆而似岛,乃海中生陆之象也。故而虽然只一水之隔,但地气、水气都不同了,自然就水土不服了。”

蔡巧珠听得点头。

善心居士又道:“若是那南北奔波的苦力之辈,朝食西关粥,午饮河南水,陆岛两方地气都兼习了,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不生疾病。但大少奶乃是深宅安居之人,便是偶尔外出,怕也不过归宁探亲,参神拜佛,娘家是根本所在,自然没问题,寺观有神佛庇佑,亦必无患,但陡然动迁,从西关来到这里,纵然锦衣玉食,也难免有不尽之意——其实去年三少奶小恙,其中也有类似症状。”

蔡巧珠道:“然则我前年已经搬来小住数日,当时亦无事。今儿个才来了不到两天,怎么就病了呢?”

“是心境不同也。”善心居士说:“当时知是小住,犹如客居,心仍在北,今日知道要长住在此了,心亦南来。心来而体不适,故而作此小恙。此是体病,亦是心病。”

蔡巧珠听到“是体病亦是心病”,便再次点头,口中称是了。

叶有鱼道:“居士既已断症,还请快点开个药方。”

善心居士道:“方子却是容易,用陈壁汤便可。”

叶有鱼什么杂书都读,医书也看了一些,却没听过这个药名,便问:“什么叫陈壁汤?”

善心居士道:“去本地寻一个二十年以上老宅,不可是破落的,必须得是还有人住的,于其墙壁上,不可是边斜角落的,需是一人高以上者,取墙壁上数撮壁土,归而用日常食用之水,不可用江北山泉、花上露水等,只可用井水江水,三煎三沸,饭前服下,而后食清淡之物数日,不可食油脂燥热者,此解体病。再请知心亲友一二人来相会,排解心中积郁,此解心病。三日之内,必然痊愈。”

叶有鱼都记在了心里,才要吩咐昌仔,门外吴六道:“我这就去办。”

善心居士去了后,蔡巧珠道:“这过了珠江,连医道用药,都和我们西关那边大为不同了。”

叶有鱼道:“这善心居士是好几户本地良家人都推荐的,潘家也力荐的,大嫂且服两剂药试试看。”

这时吴承鉴也知道蔡巧珠病了的,晚饭的时候问起,叶有鱼照直说了,吴承鉴皱眉道:“拿墙上的土来做药?不过他敢这么用药,大嫂多半没什么病。嗯,以后如果是急症、难病、大病,不许找这个人上门。你平日里另外寻访别的医生,以备不时之需。”

叶有鱼道:“你待会可要去梨溶院?”

吴承鉴道:“自然要去的。”

叶有鱼道:“便是你真不信这位居士的医道,我看大嫂神色恹恹的,想来善心居士断大嫂的病症还是对的,小病主要靠养的,对病人要攻心。你去梨溶院的时候,可别说不信这位居士的话。不然那药就算有用也变成无用了。”

吴承鉴听了“小病攻心”四字,忽然又道:“这么说来,这位什么居士大概也有些门道。或许大嫂这病其实不用吃药,搞什么陈壁汤还弄得这么麻烦,其实就是在攻心。”

——————

吃过饭之后吴承鉴去梨溶院探望蔡巧珠,果然也没提这一茬。

因善心居士嘱咐了要请知心亲友来说说话,蔡巧珠是安居闺中的人,不喜欢呼朋唤友,虽然在西关、广州也有些来往的闺友,但论到真正知心,还是大兴街娘家的人,所以吴六便去了一趟大兴街。

蔡母第二天便来了。

蔡巧珠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喝了两剂陈壁汤,晚早两餐饮食清淡,又来来回回跟人谈别的事情,冲淡了心中所想,蔡母来的时候蔡巧珠已经起床没什么事情了。

两人坐着说话,蔡母细看女儿气色,赞道:“那位善心居士果然是有门道的,这药用的好。”

母女俩凑在一起,聊两句闲,蔡母见蔡巧珠眉头仍然微蹙,想起那位善心居士所说“是体病亦是心病”的断语,便问:“乖女,你可是来这边之后,受了什么人的眼色了?”

这话问得好生直接,蔡巧珠呆了呆,要否认时,这段日子又的确受了许多郁闷,要承认时,却都是一些若有若无、鸡毛蒜皮的小事,实在是不值一提!

蔡母是最知道这个女儿的,知道若这事全没一点影儿,以蔡巧珠的性子早就呵斥自己了,这时欲语还休,必定是受委屈了,便道:“果然是这样!”

蔡巧珠道:“其实…唉,也许是我想多了。”

蔡母道:“想多没想多,你都跟我说说吧,娘亲来给你参详参详。”

蔡巧珠犹豫着,终于絮絮叨叨说了两件小事,这一说开了头便止不住,将这段时间所受为的委屈,连同自己的想法,一股脑都倒出来了。

吴承钧还在的时候,她万事有丈夫可依靠,当时又与吴承鉴十分亲热,许多事情自己还没出口,吴承鉴就帮她办在前面了,所以几年下来全将自己当吴家的人了,与娘家那边反而相形生疏了。

可吴承钧去世,她便失了在吴家最大的依仗,吴承鉴成亲之后,家里行里、官场商场,整日里劳心劳力,也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贴心了,至于光儿年纪太小,自然更指望不上,她的心总要另寻个依靠的,因此以前不愿意跟母亲说的话,这时也都说出来了。

第二百零七章 两全之策

其实这段时日,叶有鱼对蔡巧珠一直恩敬交加——一来叶有鱼知道吴承鉴对这位大嫂感情深厚,且这份感情不像与疍三娘,乃是一份亲情,她无须妒忌,所以为了丈夫的缘故,她是自觉地知道要对蔡巧珠好;二来刚刚过门的时候,蔡巧珠对叶有鱼也是多方照拂,所以叶有鱼心里一直是感恩的。

妯娌两个,本来无事,然而耀儿出生之后,其与光儿之间却是天然的矛盾,若是吴承钧当家,吴承鉴愿让,可以直接开口消了这阋墙之祸于未萌,但如今吴承鉴当家,有些话他就不能乱说了,以免下面的人乱猜测引得人心不稳——尤其是如今外患暗流涌动,大房和三房之间的天然利益矛盾,此时更非排解之良机。

大势如此,下人们心里有个什么看法,虽然被吴承鉴叶有鱼压制着,但偶尔流露出来的不言之言、无心之意,却是叶有鱼也无法控制的了。在老宅那边还好,毕竟蔡巧珠根基深厚,这一到河南这边,形势陡然逆转,主客骤然易位,一些在老宅时还藏得若有若无的蛛丝马迹,也就在一两日间集中显现出来了。

此时蔡巧珠一桩桩地说着,越说越觉得无聊,因为那些事情,日天居那边并无失理失礼之处,便是传到外头,只怕别人都要说蔡巧珠多想,没人会责怪吴承鉴叶有鱼的。

比如大金鱼之事,叶有鱼当天就把鱼送过来了,对大嫂的敬重都不待过夜的,传出去别人都要赞她两声贤惠的。又似叶大林开中门蔡士群走边门一事,传到西关,别人怕也只会笑话蔡家自己没那么大的头还看不得别人戴那么大的帽。

蔡巧珠说了一通之后,叹道:“其实…或许都是我想多了…”

蔡母却冷笑起来:“什么想多了?一点都没想多!可还记得吴老爷子还在的时候,我说过的话没?”

蔡巧珠默然了。

去年年初,拜神之后分猪肉,吴国英对自己身后之事做了安排,当时所有人都说老爷子安排得妥,只有蔡母暗中指责吴国英“偏心”。

蔡母的看法十分简单直接,她认为当下分家,对光儿有利,将来分家,越往后越对耀儿有利,“三十年后,老伙计该死的死了,该走的走了,该变的变了,那时候,谁还会为一个死了三十年的前当家说话”!

又断言:不用等三十年,一两年内,别人就要给蔡巧珠脸色看了。

当时蔡巧珠还因此对蔡母发过脾气,然而蔡母的话,如今她却历历在心。

“看看,看看!我说的没错吧。”蔡母道:“这才过了不到一年啊!就有人开始为主子着急了,再过个十年八年,这吴家园你们母子俩还有地企吗?(有地企,粤语,意思是“有地方站吗”,企即站)昊官为人是很不错,对你对光儿也好。但我说过多少次了?他对你再好,嫂子能比妻子吗?对光儿再好,侄儿能比儿子吗?这与他的品性无关,就是人情之常!”

蔡巧珠这时再不能固持己见了,如果只是自己,她便什么都不要,全让给吴承鉴也不打紧,但是光儿…那是她的心头肉!她委屈自己没关系,但不能叫人委屈了儿子。

“娘,现在我也是没主意了。”蔡巧珠道:“公公去世之前,已经做了安排。我们总不能拂逆他老人家的意思,可如果人心易变…该是光儿的份,我…我这个做娘的总得在他成人之前,帮他守住。”

蔡母见女儿终于开窍了,心中大喜,说道:“这事我一时也没计较,待我回去跟你阿爹参详参详,总要为我们光儿谋划出一条路子来,这些天你就且半病半好着,我也好借机常来跟你说话。”

蔡巧珠点头答应了,想了想,又道:“只是这事…你可与阿爹说,却再莫与外人提起了。还有,再怎么谋划,也不能为了光儿,误了吴家。宜和行的基业是吴家两代人的心血,若是为了一己之私误了吴家的大事,那我将来下到九泉之下,也没面目去见公公和承钧。那样的话,我宁可光儿净身出门,也不能让他做那不孝之人!”

蔡母道:“放心,放心,咱们总得想个两全之策。咱们也不是那贪得无厌的人,只求自保,不会害人。”

——————

当下蔡母回了大兴街——从大兴街到河南吴家园与去西关吴家老宅,其实路程没差多少,西关近一点,来河南这边却多是水路,反而更方便些。

蔡母回到家太阳都还没下山,自他们家成为新的保商,往来交际日益繁多,大兴街这处宅邸越发不够用了,蔡家几个儿子正忙着在西关找地方起大宅子呢。

只是西关虽然在广州城外,经过这么些年的发展早就成为羊城繁华之地,地皮也早就涨得老贵,且有钱也不见得有处买去——不过近两年也刚好有三处大宅子空出来,那便是刚刚倒掉的蔡、谢、杨三个保商。

杨家的宅子已经盘出去了,蔡、谢的产业易手之后,如今还没人住,蔡家大儿子就想去把蔡宅给买下来,蔡士群却嫌晦气,因那里是死过人的,且两家是同宗兄弟,蔡士文尸骨未寒他就入主其宅,未免有勾结外人夺弟之产的嫌疑。二弟主张买谢宅,蔡士群就意动了,只是谢宅占地也很大啊,三宝行草创不久,蔡士群要盘下这么大的宅院,银钱上有些不就手。

这时正与几个儿子商议呢,蔡母就回来了,把儿子们赶走,两公婆就在密室之中商议起来。

蔡士群听说女儿受了委屈,也是恼火,但他如今正指着吴家,可万万不愿得罪吴承鉴,因此说道:“这些都是下人们势利眼,我看昊官是个厚道的人,要不我们就找个机会跟昊官说说,让两房化怨为好吧。”

“你个没出息的!”蔡母骂道:“这是能轻易掰扯清楚的事情吗?再说,巧珠委屈不委屈还在其次,光儿将来能否做宜和行的当家,这才是大事!你自己想想,你是想要个宜和行当家的外孙,还是要一个将来还得靠舅舅接济的外孙?”

“要舅舅接济,怎么也不至于啊。昊官再怎么偏心儿子,也不可能把光儿薄待成这个样子。我们能有今时今日的风光,还不全靠昊官,而昊官为什么要把好处给我们,还不是碍着巧珠。”蔡士群说:“我们这种隔了一层的还这样,光儿是他亲侄子,他叔侄俩又一贯亲热,我估摸着,这宜和行的当家,将来多半还是要传给昊官的儿子的,但光儿这边,昊官应该也会安排好的。别的不提,他自己总要点脸面,免得被人戳脊梁骨吧。”

蔡母大怒:“说你没出息,果然没出息!人家就给你一点小甜头,你就把大头的念想都不敢要了!别看你现在比之前风光,你也不想想,你的这点产业前程,不过是人家吴家手指缝里漏出来的!风吹一吹就倒的东西,你就宝贝得不行,那真正大去路的产业,你就想都不敢想了!”

蔡士群被老婆骂得又是尴尬,又是为难:“可我能怎么样!你想想大前年是什么局面,前年又是什么局面,两场大难把粤海关、总督府全都牵动了的,人人都觉得吴家要完的,结果人家昊官反掌之间就都赢了。就连番夷也听他的。十三行那场大火,现在坊间都猜测说是昊官放的,只是谁也不敢出口!凭我这点本事也敢去算计他?怕念头才动一动,明天就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了。”

蔡母道:“谁要你去算计他!我们是要商量个堂堂正正的谋划来。巧珠也说了,我们要保住光儿,还不能耽误了吴家。再说了,吴国英老爷子的安排你没听说么?他也没说宜和行将来一定得是昊官的儿子继承,而是说,吴家第三代,谁行谁上。如果将来光儿处处不如人那我们没话说,可要是将来光儿为人处世、智谋能耐都比弟弟们都好呢?”

蔡士群道:“那昊官应该…会…秉公处事…吧…”

蔡母冷笑着:“这话你自己说出来的,你自己信不?”

蔡士群其实也不敢相信的。

蔡母道:“咱们啊,不求别的,也不是要对吴家使坏,只是要为咱们光儿求个公道,为巧珠她母子俩求个保障。”

蔡士群道:“这事太难…我想不来。”

蔡母怒道:“知道难,所以要参详谋划啊!”

蔡士群不敢再否老婆的意思了,便抱头与蔡母一起苦想,想了好久,总觉得要逼得吴承鉴这等狠人将来不得不“秉公处事”,无异于与虎谋皮,实在不可能,所以想了半晌没主意。

蔡母道:“前年昊官入狱,你倒是能想出不少门道来,怎么今天脑壳子就都堵住了。”

蔡士群道:“那是跟魏老实喝酒,魏老实帮着点破,我才能豁然开朗的。”

那个魏老实,便是蔡士群大儿子的老婆的三舅,同时也是潘震臣的七姨太的表弟,与潘、蔡两家同时有亲,平时常与蔡士群来往,交情很好。

蔡母一时心动,想了好一会,道:“要不然,你再请他喝顿酒,半醉中让他再点破你一下。”

蔡士群为难道:“这…魏老实与启官有亲啊。”

第二百零八章 光少谋官

魏老实同时与潘、蔡两家有亲,吴家出事的时候,蔡士群从魏老实那里得了主意,不知不觉中企图影响吴家内部的方略,此事上潘家便难保没有嫌疑。

蔡家得到三宝行的执照之前,吴承鉴曾点破了此事,一开始蔡士群还不明白,后来吴承鉴又若有若无地点破了几回,蔡士群终于就懂了,从此与魏老实保持了一段距离,以免惹怒吴承鉴。

蔡母道:“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咱们与吴家亲,与潘家疏,自然是不能出卖吴家的,但话说回来,这等大事,只凭咱们能有多大的见识?但若是魏老实后面真的有潘启官给他支招,以启官的能耐,兴许真能出个什么主意呢。那样岂不远胜过我们在这里瞎蒙?”

蔡士群道:“但万一潘启官趁机包藏祸心,那可怎么办?”

“这事还隔着我们呢。”蔡母说:“如果潘家真的保藏祸心,咱们能看不出来?咱们不做就是。计策问过后,事情做还是不做,还是在我们,在巧珠。”

“这话倒是有点道理。”蔡士群说:“只是…这吴家的事情,巧珠的心事,传到外头去真的好么?”

“那当然不行!”蔡母道:“所以你说话的时候,也得收着点,有些话可不能直说,更不能全说,漏个意思就行,却又要叫人抓不住把柄。”

当下公婆两个唧唧足足,又商量了好久该怎么开口、怎么措辞,终于定计。

——————

当天晚上,蔡士群就找了个理由,寻魏老实喝酒——他二人本来就投缘,住得又近,不然也不会成为老友。虽然三宝行成立之后,蔡士群有些刻意地与魏老实保持距离,但这次邀请,魏老实还是一请就到,还带了一整只大塘烧鹅来。

这广州之鹅,恰如南京之鸭,源远流长而极尽美味,东南两绝互映。

两个小老儿吃着烧鹅,喝着小酒,到那半醉未醉之间,蔡士群忽然叹息,魏老实不免问了声他如今春风得意,还叹什么。

蔡士群就说:“我如今成了保商,也算小小有点成就,这是意外之喜。可是啊,又有意外之失。”

魏老实便问有什么意外之失。

蔡士群道:“我是担心我那外孙将来长大之后,却做不了保商了——我那女婿没病倒之前,我一直以为我那外孙将来一定能继承宜和行的。”

都是在广州商圈里打滚、傍着十三行吃了一辈子饭的人,魏老实一听就明白了,一时却不搭腔,蔡士群也不焦急,只是在那里连连叹气,大说他的外孙光儿从小精灵,他一直认为光儿长大后必成大器的云云。

魏老实终于搭腔道:“老蔡啊,虽然我不想触你霉头,但这事啊,难办,难办!现在人家宜和行换了新当家了,从古至今,就没听说哪个皇帝传侄不传子的。就算昊官的位置是从你女婿手里接过来的,可你看看大宋朝,人家赵光义死了之后,可也没将位置传回给赵匡胤的儿子啊。所以这事啊…没得想,没得想。”

蔡士群听魏老实这么说,心里也就冷了,不再提这事,两人只是喝酒。

魏老实酒量极好,浑身酒气,其实没醉,他回去之后,将蔡士群的话,想了又想,不觉失笑,他老婆就问什么事情,魏老实道把今天喝酒的时候蔡士群说的话提了一下,笑道:“这老蔡也是痴心妄想,今儿个做了保商,竟然还得陇望蜀,想要扶他外孙呢,也不想想人家昊官是什么手段!再说你有外孙,人家昊官的儿子也是有外公的,还是十三行老牌的保商叶家,将来真要斗起来,一个有爹有娘,一个有娘没爹,两个舅舅家又强弱悬殊,没得打啊!”

他老婆却多了个心眼,说:“不管人家老蔡怎么想,这大小也是个消息。自从三宝行开张之后,咱们多久没消息传给潘家园了?要不你把这个消息给传一传,说不定启官那边另有说法呢。”

魏老实一听拍脑袋:“有道理!”

他第二天便将消息传给了潘海根,潘海根又报给了潘有节。

潘有节听了这话,笑道:“吴家的内部,终究还是裂了条缝隙啊。”

柳大掌柜在旁,也听了这个消息,接口道:“昊官当初,其实已经点破了这条线,如今怎么还有消息从这条线过来?可别是有诈!”

潘有节笑道:“如果周贻瑾在,这还真有可能是个陷阱,可自周贻瑾失踪之后,我看昊官行事就有些迷糊了,也不知道是心不在焉还是因为少了智囊,总之比起之前总是有些欠缺。”

柳大掌柜道:“商道如兵不厌诈,不可不防。”

潘有节沉吟半晌,道:“也罢,我们给出个阳谋,不管那边用不用,我们都不会有碍。”

当下支了个主意,让潘海根告诉魏老实。

魏老实得了这个主意,心里欢喜,这个主意最后有什么效果他不在乎,但只要潘、蔡之间有来有往,他在中间就有生意做。

当下打铁趁热,又悄悄来找蔡士群,说道:“那天我本来以为没办法,但回去后心里总不踏实,想来想去,忽然想出个主意来,老哥愿不愿意听听呢。”

蔡士群夫妇那晚被魏老实一说,本来也有些觉得没指望了,这时听了这话,蔡士群精神一振,连忙问计。

魏老实说:“你们啊,想办法给光少谋个官位。”

蔡士群呆在那里,一时不知此法有什么好处。

魏老实便给他分析了一通,听得蔡士群连连点头。他回头又把魏老实的话告诉了他老婆,蔡母听了,赞道:“这可真是神来之笔啊!我们没跟魏老实交底,不想他出的这个主意,却全然符合我们心中所想!我明天就去找巧珠!”

第二日她便以看看女儿病好了未为理由,到河南来吴家园看望女儿。

这两三日过去,蔡巧珠的病倒是好了,但日常间仍然闷闷不乐,吴承鉴叶有鱼给她送了不少东西想了不少点子,也都没怎么见成效。母子相见之后,把丫鬟都支出去,蔡母才说:“我和你爹商量了好久,终于想到了个绝好的办法!”

蔡巧珠倒是有些意外:“什么好办法?”

蔡母道:“咱们啊,想办法给光儿谋个品级。”

“啊?”蔡巧珠一时没反应过来。

蔡母道:“就是给光儿谋个官位。”

“这…这…”蔡巧珠道:“光儿才多大,再说我们是做生意的人,怎么去当官啊。”

蔡母道:“你脑袋又犯直了不是?做生意的人怎么不能当官,启官和昊官,不都弄到个官位了吗?”

“那不是真官啊。”蔡巧珠道:“只是…啊,阿娘说的是…”

“对,一样。”蔡母说:“不是让光儿真的去当官,就是想办法给他弄个官位。若是能叫官儿得了官位,一来,从此可以让那吴家的下人,知道尊重光少,原本不好开口的话,也都不用开口了,有官身的少爷,还是他们敢轻侮的吗?二来啊,有个官位的身份,孩子自己也就自尊自重起来,一些小家子小脾气的做派他就得收起来,就得学着做人做事。三来,孩子身上有了官位,相当于就是有了朝廷的体统做靠山,往后耀少那边再得志,他也得排在光少后面。就算多年之后,昊官要退了,吴家不管是传位,还是分家,光儿有了官位在身,至少也就不会太过吃亏。”

蔡母这番话说出来,把蔡巧珠听得甚是动心,第一条也就算了,第二条却打进了她的心扉,尤其让她意动,光儿跟吴承钧、吴承鉴两兄弟比起来,的确显得远远不如——吴承钧年少时,宜和行万事草创,所以他得帮着吴国英打理生意,是出了名的少年老成,而吴承鉴则是早慧之人,虽然诸事胡闹,但现在再看回去,竟觉得样样事情似乎都有深意,并非寻常纨绔子弟的做派。

光儿与同龄人相比也没有明显的不妥,但跟父、叔比起来,那就相形失色了,所以对于儿子的教育问题,蔡巧珠最是上心,这时听了母亲的话,细细思索,越想越觉得此计一石三鸟。

也是啊,如果光儿有个官身,往后说话做事,便不好不自尊自重起来了,兴许便能更懂事了,当下道:“这事倒是好事,只是要做官也不容易吧?再说,我们生意人去谋官位,可有后患没有?”

“当官要是有后患,天底下的人就不会趋之若鹜了。”蔡母道:“只是这事得先看你愿意不愿意,如果你愿意了,我们再想办法,如果你这边还没同意,我们那边先去找门路,万一真找到了门路,别人却不答应,那我们岂不把人给得罪了?”

蔡巧珠觉得有理,却道:“这事…要不我跟三叔商量下吧。”

蔡母冷笑道:“别的都好,这事却是不能跟昊官商量的。”

蔡巧珠道:“为何?”

蔡母道:“你去商量了,这事一定不成。你若不信,尽管去试试。只是你试过之后,这事就没得转头了。”

第二百零九章 英国东侵

因蔡母刚刚“预言”对了一件事,蔡巧珠对母亲的言语便多信了七八分,当下道:“要不…阿爹阿娘就帮光儿想想办法吧。这事想想也是有利无弊,便是公公、承钧在地下有知,也不会反对的。”

吴国英对朝廷的封官加爵十分上心,吴承鉴得官之后,他高兴得大开祠堂,摆流水席宴请亲友,那般欢喜蔡巧珠可是都看在眼里的,想来光儿如果也能得官,公公和丈夫有灵的话也只会高兴,不会反对的。

想来想去,这怎么都是一桩有好处没坏处的好事,最坏的结局,也就是蔡士群被中间人骗了,那也只是损失一点钱财,那不算事情。

蔡母当下便回去寻蔡士群,蔡士群便又去找魏老实,问他有没有什么门路。

魏老实道:“别的不说,这事我还真有门路。我的一个亲戚,就在京师吏部当差,只是这事要探门路就需要二三千两银子,后续花费,非白银两三万两不可。这笔钱可不小。”

蔡士群一咬牙,道:“这三千两银子,我先垫付了。至于后续的钱,只要能成,对吴家不算什么。”

魏老实道:“可万一,吴家那边…”

蔡士群就知道他的顾虑:“如果吴家那边有什么差错,那我宅子就先不买了,先将我外孙的官位搞到手再说。”

这倒不是蔡士群大方,舍得成千上万两的银子,只是想想,哪怕只是个机会,那也是值得的啊。

当下支了银子,交给魏老实去运作。魏老实是在广州落户扎根了的人,彼此牵亲带戚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魏老实得了银两,欢天喜地去了,将消息传给了潘海根。

潘有节知道之后,笑道:“事情倒是比预想中还要顺利呢。行,这次刚好可以给和中堂上回吩咐的事情一个交代。”

当下修书一封,秘密递入粤海关,粤海关方面看了信物,便用六百里加急送入北京。

刘全收到了信,看完后笑了笑,道:“中堂大人真是神算!”待和珅下朝,便将这事禀报了。

和珅听完笑道:“行,让人安排安排。”

他是领班军机大臣(相当于总理、首相)、兼吏部尚书(管官帽子)、翰林院掌院学士(管封诰诏书),老牌的内务府总管(管十三行),当今的“二皇上”,别人眼中的许多天大的事,在他那里都不是事!更何况封个小官给行商家庭,这点事全在他该管范围之内,一句话下去,事情能在一天之内全部搞定。

于是就在广州的蔡家三口还想着那事是否真的能办到的时候,光儿的封诰已经做好,并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广州。

当下魏老实来与蔡士群说:“可叫你们撞上大运了。恰恰好有个现成的门路,给你们填了坑。如今吏部那位大人物,已经面许了一个好官职。”

蔡士群一听,倒有九分不信了,心想这也太快太顺了吧,忙问:“怎么这么快。”

魏老实早得了一番言语,笑道:“也是你们光少鸿运当头啊!最近刚好有一封六百里加急,送信那人我一个亲戚刚好认识,所以这封私信就托了官家的顺风。没几日就到了京城,到京城之后又一切顺利,所以事情快得我也出乎意料。就是这个官有点贵了。”

蔡士群不问价钱,先问:“却不知道是个什么官。”

魏老实说:“赠的是户部员外郎。”

最近因为惦记着光儿封官的事情,蔡士群倒是做了一些功夫的,对一些官员品级了解了一番,以免到时候被人骗了,听到这个官职吓了一跳——他原本想着光儿还是个小孩儿,商户人家,花点钱能弄个正八品、从八品就可以了,九品的话就不大好看。哪里敢想是个员外郎!

魏老实见蔡士群脸色有异,问道:“怎么?这个官有什么问题?”他反而是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