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的情报网还是很发达的,尤其是吴承鉴上位之后,对神仙洲这样下层的消息渠道有所略,而对各种上层的消息渠道则更加倾重,所以不到半日时间就有了消息,知道这次封官各个环节全无问题,封诰文书经过仔细鉴定也是真的,然而这就更叫吴承鉴心中不安了——和珅没来没由地突然来这么一出,究竟为的是什么?难道是自己的图谋被和珅看破,以至于对方先发制人么?

吴承鉴虽然心里要跟和珅保持距离,甚至有意要跟对方破裂关系,但这里头有两个难处:就是既要保持距离,又不能露出痕迹,若要破裂关系,还得选好时机——若是在和珅风头尚劲的时候就暴露意图得罪了他,吴家将死无葬身之地,可要是事情做得太晚,万一和珅倒台自己还没撇清关系,那就迟了。因此上此事极难,简直跟行走在万丈悬崖上的钢丝差不多。

所以在北京那边周贻瑾早有布局,虽然周贻瑾失踪后事情有所耽搁,但这些耳目还是有在继续起作用。就这样居然还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明明北京那边有吴家的店铺在打听消息,但给光儿的封官吴家事先竟没得到一点消息,吴承鉴就能想见此事对方必定做得极其机密,而和珅会把事情做到这般机密,所图当然不会简单!

一念及此,吴承鉴心中更是烦躁,不由得又想:“贻瑾要是在就好了。”

他为人颇多远谋急智,但遗传了一些吴国英的性情,易怒易躁,之前每次出现情绪波动,往往都是周贻瑾将这情绪抚平的,可惜现在周贻瑾不在了。

这段时间他的心力都放在海外的危机上,对其它事情一时间难免分心乏术。而蔡巧珠-蔡父蔡母-魏老实-潘有节-和珅之间的联系都是单线往来,更不牵涉其他人,而要凭一点蛛丝马迹而猜到事后之事、情内之情,这等功夫除了周贻瑾,吴家可没第二个人有这能耐,因此吴承鉴竟被全程蒙在了鼓里。

便在这时,吴七进来说:“昊官,大兴街那边,蔡老太太来了。”

吴承鉴呆了一呆:“这才半天功夫,她怎么来得这么快…”忽然间他眉头皱起,喃喃:“这个乱子,不会是这老婆子惹出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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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鉴这边烦躁紧张,梨溶院那边却欢喜交加。

这时光少得官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吴家园,整个吴家园听到这个消息一时都炸了。

光少因为吴承钧的贡献被朝廷封官了,而且还封了员外郎这样的大官,虽然下人们一开始不知道员外郎是个什么官,但经过口耳相传的普及后知道是比知县老爷还大三级的从五品大官,这一下子所有人看光少的目光都不一样了。

从仰恩堂到梨溶院,虽然只是短短一段路程,但蔡巧珠还是感受到了这个变化。回到梨溶院,进了屋子,蔡巧珠要抱光儿,忽然想起儿子如今是从五品的大官了,可得尊重些,便把一些亲昵动作都收了,对光儿说:“往后你也是朝廷命官了,可得更生性些才行了,别再当自己还是个孩子,坏了朝廷的体统。”

光儿得了封诰,正在新鲜期呢,想起自己做了大官,也就有模有样地点头:“好。”便到厢房读书去了。

蔡巧珠见光儿连走路的姿势都更端正了些,心中更是欢喜:“好了好了,果然生性了。”

这时屋内只剩下吴六、连翘、碧桃,三人同时向蔡巧珠恭喜。

这事蔡巧珠满得紧,连两个丫头都不知道,但打小伺候的少爷有了出息,连翘、碧桃自然是极欢喜的。连翘说院子里要挂些喜庆的物件添加喜气,碧桃说要赶紧找西关最好的裁缝为光少赶制一套合身的官袍。

蔡巧珠道:“这事啊,我原以为没指望了,不想却是喜出望外。得赶紧给阿爹阿娘报喜去。”

碧桃道:“我去。”

吴六道:“还是我去吧。”

蔡巧珠想想,这事有些前因后果吴六更明白些,便让吴六去了。

吴六去得快,回来得更快,不半日功夫载蔡母的小船就进了吴家园的私港,跟着蔡母径入梨溶院,进了屋子后,蔡巧珠把不相干的人都打发了,便见蔡母满脸欢喜道:“这事是真的了?光儿真的得官了?还是那个比知县老爷大三级的大官?”

蔡巧珠笑道:“真,珍珠都无咁真(粤语俗语,珍珠都没这么真)。”

蔡母哈哈笑了起来,老怀大畅:“乖女啊,你可不知道,我刚才进门的时候,吴达成跟着我小跑了一路,又把我奉承了一路,往日我来,什么时候他这么狗腿过?看看,看看!我说的没错吧,这就是人心世情!”

蔡巧珠道:“这都多亏了阿爹阿娘,那中间人也要好好谢谢。还有那五万两银子的冰炭敬,回头我会凑一凑——这事内里的因缘,我还没跟昊官说呢,不好动家里行里的钱,这笔冰炭敬,我看看私底下能不能凑齐吧。”

“不说这个!”蔡母道:“咱们家准备买房子的钱还没动,正好先挪一块来填这个口子。只要我外孙出息了,这些都是小事。”不知不觉间,蔡母的口气也大了不少。

蔡巧珠听得点头:“我已经跟昊官说了,择个良辰吉日,开祠堂给列祖列宗报喜。要不阿娘你回大兴街的时候让风水黄帮我看个日子吧,他的日子挑得最好了。”

蔡母又说:“应该,应该。”母女俩又说了一会梯己话,蔡母便回去了。

吴六送了蔡母上船,回来就见到吴七,笑吟吟道:“哥哥,蔡老太太来了啊,怎么不留梨溶院吃饭。”

吴六道:“老太太是听说光儿封了官来欢喜的,现在要将喜气带回大兴街去,让亲家也欢喜欢喜。”

哥俩一边说话一边往回走,吴七随口道:“光少得官这门路,是蔡老爷帮忙找的吧。”

吴六被他突然冲了这一句,差点就要脱口而出,硬生生忍住了,但这一来不免神情有些僵硬。

吴七常说吴六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他的想法没法瞒住吴六,其实他兄弟俩的“蛔虫效应”是相互的,吴七瞒不过吴六,吴六也瞒不过吴七,所以见了吴六这神色,吴七就知道自己诈对了,不等吴六出口便笑道:“哈,我就知道!”

吴六也知道这时迟早会泄露,反正现在大事已成,就没再遮掩,却也没有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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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七得到了他要的消息,直回日天居来,对吴承鉴道:“没错,是蔡老爷走的门路。”

吴承鉴大怒道:“蔡士群要搞什么!”因蔡巧珠的缘故,他已经很久没直呼蔡士群之名了,此刻显然是怒气极盛:“去,给我把这条线给挖出来!我要知道他走的是什么门路!让老顾去!”

事情有了个针对性的方向,再打听起来就能将各种若隐若现的线索都给拼起来。当天晚上,老顾就把消息给汇总过来。

吴七道:“顾叔打听到,最近蔡老爷又见了那魏老实,还见了不止一回,第一次见,大概就在先前大少奶生了病、蔡老太太来探病之后。”

吴承鉴气得当场砸掉了一个杯子:“所以…这事还是大嫂弄出来的!大嫂她…”想起白天的时候,蔡巧珠和吴六的神色,吴承鉴一下子都明白了:“她们知道!她们全知道!”

他一时失态,声音就大了。

叶有鱼在外头一边守着,听到了声音,赶紧进来道:“他爹,你小声点。”

吴承鉴怒道:“小声什么,我这就去梨溶院!”

叶有鱼拉住了他:“你这么怒气冲冲的,是打算去找大嫂吵架吗?”

“我,我——”吴承鉴我了好几声,忽然坐倒在椅子上,又是愤怒,又是无奈,又是伤心。

他和蔡巧珠一个从少年到青年,一个从少女到少妇,那段很重要的成长期可以说是一起长大,名为叔嫂,实同姐弟,因此吴承鉴当纨绔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蔡巧珠从来不客气的,而吴承鉴对蔡巧珠也从不见外,感情深厚如此,但这种亲密,最近似乎有些变了。

一想到蔡巧珠竟然瞒着自己,去为光儿谋官,这里头为的是什么,吴承鉴之前只是不愿意去想,这时再骗不了自己了,自然是一转念就很明白了。想起与蔡巧珠之间竟然生了罅隙,吴承鉴不由得心里发苦,这苦味从肚子里一直涌到嘴边来。

叶有鱼看丈夫如此难过,心中也跟着难受,说道:“要不,我过梨溶院一趟?”

“现在晚了…”吴承鉴道:“明天再说吧。”

叶有鱼道:“只是,明天要怎么说?”这是要问吴承鉴此事处理的方向了。

吴承鉴心道:“事情既然牵扯到魏老实,那就牵扯到潘有节。启官想做什么,我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那必定是有后手的!”

想到这里,吴承鉴更是烦躁——这就是此事最麻烦的一点:他若不阻止,任由事态发酵,和珅一定顺水推舟,吴家将更陷入即将到来的那场危机漩涡中去,若是阻止,若是蔡巧珠不能理解,三房与大房就要结仇了——不但蔡巧珠要发他的火,只怕光儿长大之后也要深恨自己,这岂是吴承鉴所愿?

而一旦一切摊开来说,如果事机不密,那与和珅的关系,就要提前破裂了!

如今和珅风头正劲,劲到天下人都以为和珅的权势能天长地久下去,这时候如果跟和珅决裂,那是找死!

忽然他心里一凛:“莫非,这就是和珅真正的目的?他在逼我做选择!”

这时叶有鱼道:“要不,这事就顺着大嫂的意思吧…”

吴承鉴心头一震,脱口喝道:“不行!别的都还好说,这事万万不行!朝廷给了封诰,我们不能不接。但接了之后,却还可以辞。回头我就让人郑老师找个由头,拟表让光儿向朝廷辞官。”

郑老师就是光儿的启蒙老师,周贻瑾失踪之后,吴家的一些文书事宜便由他来处理。

“你这样决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叶有鱼道:“我就怕大嫂她…不能理解。”

“不管理解不理解。”吴承鉴道:“这是生死存亡的事情,她要恨就让她恨吧,时候一到,大嫂总能明白我的苦心,总好一时苟且,让全家万劫不复,那时候再后悔就迟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猜疑

叶有鱼见吴承鉴心意已决,但想想此事如果毫无转圜地反对,只怕吴承鉴和蔡巧珠之间,长房和三房之间就要出现裂缝了。

她毕竟是叶大林的女儿,虽然从了母亲的善良,不似叶大林般功利无义,但能力方面还是继承了叶大林的衣钵,叶家上下也从来就没有“家和万事兴”的环境。若是对外对内的算计,她多半还能想到七八条计策出来,但这种家事,重要的是如何“和”而不是怎么“赢”,这就是叶有鱼不擅长的了,因此苦恼了一个晚上,她也没想出个好办法来。

第二天一早,吴承鉴就过梨溶院这边来。

蔡巧珠果然一夜没睡好,但今天却起来得很早,而且整个人精神抖擞,正在剪喜纸,看到吴承鉴来停下剪刀,欢喜叫道:“昊官。”对连翘说:“去叫光儿来见三叔。”

吴承鉴道:“不用了,我跟大嫂说会话。”

蔡巧珠点头,让连翘碧桃先出去了,又问:“来得这么早,早饭可吃了没?”

吴老太太过世好些年了,她是嫂而如姐娘,所以习惯性地要问这些起居之事,吴承鉴心里一阵,一时之间,原本已经打算好的一些强硬的话竟有些说不出口。

“吃过了。”

蔡巧珠道:“今天一早,我阿娘那边让人将看的日子送过来了。”她放下剪纸,取了张黄纸来,递给吴承鉴:“昊官你瞧瞧。”

吴承鉴瞥了一眼,上面是四五个日子,每个日子下附带着一句批语,最早的竟是明天。吴承鉴虽然昨天已经看出蔡巧珠很重视这件事情,但也没想到她热切到这个地步,然而越是这样,他越不能退缩。

毕竟是经历过两番生死的人了,吴承鉴心肠刚硬了起来,道:“这祠堂就不开了。”

蔡巧珠还没放下黄纸的手颤抖了两下,僵在那里,就像没听清楚地问:“什么?”

吴承鉴道:“光儿这个官位,我回头找个时机,找个理由,给退回去…”

蔡巧珠脑子一下空白了。听到哐啷一声,才意识到自己失态,等回过神来,才发现面前茶几都倒下了,门外吴六吴七向内伸了一下头,然后同时缩回去了。

蔡巧珠是满西关公认的贤惠之人,这辈子几乎都没发过什么脾气,所以陡然间做出这种反应,别说吴承鉴惊诧,连她自己也吓到了,她深呼吸了两下,定了定神,问道:“昊官…你在生我的气,气我没跟你商量这事,对吗?”

昨日吴六被吴七套到了话,回来就跟蔡巧珠说了,蔡巧珠刚听时有些心虚,但后来想想,反正此事总要捅破的,所以就不管了,今天见吴承鉴,已经预备好了他要来责问自己的了,可她也没想到,吴承鉴二话不说,竟是直接要退了光儿的官位!

其实不管吴承鉴要对自己怎么发脾气,蔡巧珠觉得自己这件事情的确有不对的地方,不该瞒着吴承鉴的,毕竟吴承鉴是叔叔又是当家,他要责怪自己也都受了。

但要退了光儿的官位…那可就干系到儿子的前程了,蔡巧珠什么都能忍,只儿子的事情,是断不能忍的。

“嫂子…”吴承鉴道:“这事我是有些恼火,但我要光儿辞退这官位,为的不是这个,而是这个官位,不能要!”

“不能要?为什么?”蔡巧珠厉声道,不知不觉间语调又高了。

都说女人虽弱为母则刚,吴承鉴从来没见嫂子这个模样,一时间心神微乱,勉强镇定下来,说道:“光儿这个官位怎么运作来的,嫂子你知道吗?”

蔡巧珠眉头微微皱起。

给光儿谋官是蔡士群夫妇的建议,背后似乎还牵涉了一位中间人,以及京城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吏部”的高官,但蔡巧珠知道的仅止于此——她不是愚笨之人,但一辈子身居内宅,外界的事情从来不是她关注的重点,偶尔有个什么事情不等烦恼到她,吴承钧吴承鉴兄弟就给摆平了,因此能和家宅而不擅外务,这时被吴承鉴问起,只是沉默。

吴承鉴道:“大嫂,给你出这个主意的,是蔡叔吧?那你知道蔡叔找的中间人是谁吗?他找的是魏老实。”

魏老实和大兴街蔡家乃是亲戚,所以蔡巧珠也知道这个人:“那又如何?”

吴承鉴道:“魏老实除了是蔡家的亲戚,他可同时还是潘家的亲戚,他是潘家老爷子七姨太的表弟。”

蔡巧珠道:“那又如何?”

吴承鉴道:“这人跟潘家有这等联系,就难保他的这个主意是启官出的。启官给出的主意,对我们吴家能有什么好处!”

蔡巧珠道:“你是说启官要对付我们吴家?”

“哼!”吴承鉴道:“如今潘吴并立,启官一定是不甘心的。对潘家来说,最好是吴家分裂——只要吴家分裂了,十年之内潘家又能独尊了。不仅如此,若是我们叔嫂交恶陷入内斗,说不定家势从此一落千丈也未可知。”

蔡巧珠道:“你有证据没有,还是只是你的猜测。”

吴承鉴默然了。

蔡巧珠道:“西关街上,十三行保商谁跟谁不是拐弯亲戚?如果都这么防备着,谁也不能来往了。”

吴承鉴道:“启官通过魏老实,影响蔡叔蔡婶,再通过蔡叔蔡婶来影响大嫂,进而干涉我们吴家,这不是第一次了。大嫂你还记得前年我入狱的事情不?当时你给我说的那些事,难道没有蔡叔蔡婶跟你说的话在里头?如果有,你回头问问,是不是也是魏老实出的主意!我当时要是听了这主意转换门庭,今天我们吴家会是什么下场——嫂子,你看看刚刚被逼走的那位两广总督朱珪的结局吧!”

蔡巧珠心头微震。

火烧十三行的事情,吴承鉴周贻瑾事后是一点都不提起的——便是对家里人也都不提,连吴国英都没说。吴国英慧眼如炬,猜到了也不说破,所以蔡巧珠对那一轮的运作也非完全清楚。这时被吴承鉴提起旧事,不由得暗暗心惊,道:“你是说,魏老实他包藏祸心?他要害我们吴家?”

“他只是个小角色,一个中间人罢了。”吴承鉴道:“他就是拿钱办事。真正包藏祸心的,是他背后的人。”

“背后的人?潘有节?”蔡巧珠道:“可是这件事情,左看右看,我都看不出对我们吴家有什么坏处。”

吴承鉴道:“光儿这次得的户部员外郎,嫂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官吗?启官他继承了粤海金鳌的余荫,又是十三行第一大保商,枝繁叶茂根基深厚,这么多年了,也只得了一个正五品郎中。我连续两次死中求活,破局立局,将吴家拉到跟潘家分庭抗礼的地步,上达天听,如今也只是个正五品郎中。除了我俩之外,放眼十三行还有第三个人封官了吗?没有!光儿还没成年呢,一个无功无德的小孩儿,旬月之间就得了个仅次于我们二人的从五品员外郎,只看官位在整个西关他都是第三人了,这事正常吗?”

若是换了吴国英,话说到这里就手一挥不再问了,蔡巧珠却问道:“那…那是这个官位有问题?”

吴承鉴道:“北京那边我已经派人去查,十天半月的不可能就收到回复,但从各种蛛丝马迹看来,出手批了这事的,多半就是和珅。”

“和中堂啊!”蔡巧珠转惊为喜道:“这不是好事吗?如今坊间都说他是二皇上,搭上了和中堂这条大船,往后光儿可就前途无量了。”

吴承鉴被蔡巧珠这话说的胸口一堵,然而还是按捺着道:“有道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物极必反,盛极而衰。和珅一个做臣子的这么嚣张跋扈,能有个好?这时候光儿还凑上去,如果和珅出个什么事情,光儿非被牵连不可。”

蔡巧珠皱了皱眉头,吴承鉴这个说法,嘉庆爷刚刚登基的时候大家也都这么说,所以才会一股脑地去捧朱珪的老脚,结果如何?朝堂上一派和睦,朱珪却贬官了。自那以后就出了两种声音:

一种说和中堂和新皇上的关系,肯定不是外界传闻的那样,哪朝哪代新老两个皇帝交接没几个老臣子的?其中既有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新皇上上来老臣子马上落马的,可也有新皇上威望不足,还得依靠老臣子镇压场面的,现在看来和中堂显然是第二类。

另一种声音则冷笑说看吧看吧,这是皇上在忍着呢,等忍过了一段时日自然会收拾和珅。

两种声音在嘉庆元年本来各不相下,可是一个月过去,三个月过去,半年过去,一年过去…转眼都到嘉庆三年了,和珅和大人还在北京城稳稳坐着呢,所以第二种声音慢慢地就被第一种声音给掩盖了。

蔡巧珠原本也是倾向于第二种说法的,还为此很替吴承鉴担心,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又觉得第一种说法对了,心想若非如此,自家三叔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还抱着和珅的大腿不放?

结果现在吴承鉴为了要说服自己推掉光儿的官位,却又把第二种说法拿出来讲了,她一时间眉头又蹙了起来,道:“若三叔认为和珅会倒,光儿会被牵连,那你自己怎么不辞官?你的官爵,也是从和珅那里来的啊。”

“这,这…”吴承鉴一时张口难言——不是他不会辩驳,而是蔡巧珠这话犹如一盆冷水从天灵盖上直浇下来,冷得他心脏都要抽筋!

大嫂在怀疑他!

大嫂在怀疑他!

他年少丧母,蔡巧珠奉了翁夫之命常常管束他的日常,吴承鉴也没少骗过她,但那都是晚归夜宿、睡柳眠花之类不打紧的事情,事后被揭穿也任嫂子骂罚,叔嫂之间全无猜忌,而在正经事上,两人什么时候这样互相猜疑过?没有啊!

自己不让光儿与和珅牵扯,大嫂怎么可以怀疑自己的用心。怎么可以!

蔡巧珠眼看这吴承鉴张口无言,还以为他被自己问倒了,全然不知吴承鉴此时心却在抽痛。

第二百一十四章 英军抵澳

话说到这里,再往下就要将自己的筹谋全盘摊开来给蔡巧珠说了——但那是说不得的,有些事情只要漏了一丁半点风声,就别想灵光了。不是吴承鉴不信任蔡巧珠,而是蔡巧珠这一头本来就不够紧密,先有侯三掌柜的事,再有魏老实的事,虽然都非蔡巧珠本心,然而毕竟都与她有所牵扯,指不定一不小心,自己与周贻瑾的谋划就会从她这里漏了。

故而先前叔嫂同心时,吴承鉴在最要紧的机密上也还瞒着蔡巧珠,更别说现在蔡巧珠已经怀疑了自己,若是此刻跟她交了底,回头蔡巧珠犹豫起来把事情拿去跟蔡母商量,吴承鉴就哭去吧!

他默然了半晌,说道:“大嫂,这事你就别再问了。总之如果你还相信我就听我的!便是阿爹在的时候,我下定的主意,他也都听的,我不说时,他也都不问了的。”

蔡巧珠的心里,却已经有了一根刺,这根刺不但是与吴承鉴有关的,更是与吴国英有关的,只是怀疑吴国英偏心的话,这话她还说不出口,到了嘴边转道:“如果公公还在,他毕竟是掌舵了的人,他老人家决定了的事情,我也就不问了。可是现在…”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三叔你虽然是当家,但你的决定让人觉得有问题,是不是大房这边就一句都问不得?”

吴承鉴听到“大房”两个字,痛得一下子跳了起来,怒道:“嫂子,你胡说什么!你胡说什么!什么大房!你当我是什么人!”

他一时暴躁了起来,满脸通红,话也说不清楚了。

这两年他当家做主,在外头任是内心火山爆发,言语间亦能冷静以对,然而人的情绪压力总要有个宣泄的地方的,他在外头有多冰冷,在家里头就有多热燥,在外头伪装得有多好,在真正关心的人面前就越不愿意伪装——哪怕是自己的负面情绪。

许多成功人士在人前表现得完美冷静,回到家中却判若两人,坐到了十三行保商的位置上,事业压力极大,叶大林在家里头怒气一发就作践妾侍和下人,也有这个原因在。吴家的家教不许如此,虽然博得了重情义的好名声,然而不能对外宣泄,便转向对内积郁。叶家那边发作完心里就舒服了,吴家这边积郁既久,人便易于躁怒,吴国英如此,吴承鉴亦如此,吴承钧之短寿,亦有此因——此是吴家不如叶家处。俗语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此之谓也。

这时吴承鉴因被蔡巧珠触及到了逆鳞,他又不能对蔡巧珠喷火,那火一憋回去,只感到自己头顶心热辣辣的,知道自己再这么下去,不知道会爆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趁着还有理智,咬着牙红着脸冲出去了。

吴七惊骇地跟着走了,吴六惶惶进来,道:“大少奶,你们说了什么,昊官怎么…气成这样?”他是想到了当初吴承钧去惠州那一趟出了事,也曾是这个脸色。

蔡巧珠看见吴承鉴的样子,也是害怕惊惧,同时心里刺痛得厉害,捂着心口道:“别问了,别问了!我…我都不晓得这个世界是怎么了!”

——————

吴承鉴怒火冲天地回了日天居,两眼发直,直接躺在了躺椅上不说话。

叶有鱼看到他的样子吓坏了,连忙问他出了什么事情。

吴承鉴不说,一张脸却越来越红。

叶有鱼情知必是在梨溶院惹的事情,顿足道:“我去找大嫂!”

吴承鉴忽然吼了起来:“不许去!”

叶有鱼前去不得,后退不得,看看吴承鉴的脸色越来越吓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忽然对旁边的冬雪叫道:“把昌仔叫来!”

冬雪莫名其妙地把昌仔叫了来,叶有鱼扯了昌仔的头发,对着他的肩头、胳膊、大腿等非要害处就是一阵乱打乱踢,把冬雪、夏晴都吓坏了,昌仔站在那里挨着忍着不敢动。

吴承鉴看在眼里,怒吼道:“你打他做什么!”

叶有鱼叫道:“我不知道!我心里受不了,你不说话,我又不能去找大嫂…我只能打他了!”

说着继续打昌仔,吴承鉴大怒,随手抓起旁边一个汝窑盘子就扔了过来,碎了一地:“住手!”

叶有鱼退开了两步,忽然狠狠的将身旁一个青花瓷瓶,朝着吴承鉴一推,哐啷一声推倒了。

吴承鉴怒道:“叶有鱼!你跟我发脾气是不是!你敢跟我发脾气!”

他气得跳了起来,抓起博古架另外一件瓷器,朝着叶有鱼,一个犹豫,转手摔到了地上,这一摔就再停不下来,将博古架上的古董一件接一件地往地面摔,陶瓷一摔即碎,书画摔不碎就撕了再踩两脚,最后两个古青铜摔不烂踩不扁,吴承鉴大怒之下,发狠将整个博古架给推倒了。

随着这轰的一下,他才算停了下来,坐回了躺椅上。这一番发作,不知作践了几千几万两的银子。然而吴承鉴的脸色也好了些。

叶有鱼挥手让下人们都出去,这才蹲到吴承鉴身边,问道:“到底怎么了?”

之前两人置气的时候,吴承鉴什么都不跟叶有鱼说,现在和好了,吴承鉴心中但有积郁,已经习惯了向她倾吐,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大嫂她…她在疑我!”

这句话说出来,嘴里又是一阵发苦:“大嫂她…她说你虽然是当家,但你的决定让人觉得有问题,是不是大房…大房就一句都问不得了…”

说到大房两个字,吴承鉴声音都不自然起来了。

蔡巧珠那边因为牵扯到光儿,关心而乱,叶有鱼这边却还能冷静,自然知道丈夫对大哥大嫂是什么样的感情,“大房”两个字出口,那就是心里已经生分了——按例俗,吴国英既然去世,家里头对吴承鉴这个当家就该改口称“老爷”了,蔡巧珠也不该再叫“大少奶”,然而至今没人改口,根本上还是因为吴承鉴不愿意。

吴承鉴道:“大嫂问我,为什么要辞掉光儿的官位,为什么我自己的却不去辞?她怎么可以这样怀疑我!”

叶有鱼对吴家的外事涉入较蔡巧珠为深,故而颇能猜到吴承鉴恨不得能在没有后患的情况下与和珅撇清呢,这时候还让光儿因和珅得官,还是以小孩儿身份得了这么破格提拔的官,那是将双方的关系进一步拉近了。

然而女人的脑回路总是和男人不同的。

吴承鉴刚刚知道这件事情,心里第一个念头想的便是:是不是和珅在背后搞鬼?如果此事的背后是和珅在搞鬼,那么事情就还没那么简单了——和珅他为什么这么做?目的又是什么?是不是我和贻瑾的谋划都已经被他洞悉了?

叶有鱼想的却是:是啊,为什么三哥哥自己的官位不去辞,却只辞掉光儿的官位?

蔡巧珠要护着光儿,所以疑心吴承鉴,叶有鱼心里念着丈夫,结果也疑心了起来,问道:“那怎么办呢?”

吴承鉴道:“无论如何,这个官位必须辞。我肯定是推不干净了,但至少要把光儿先给保住。”

叶有鱼听了这话,怔了半晌,忽然眼睛就红了:“三哥哥,你这话…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