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能在吴家园里做到管事的位置,谁不带挈一两个自己人,或者本身就是被家里行里有地位的亲戚带挈进来的,要真按蔡巧珠说的办,那可是要拔他们的根!吴家的工钱素来丰厚,被赶走了他们再往哪里去找这样一份好工去?

五个人当场就都叫起撞天屈来,蔡巧珠却理都不理他们,叫了其他几个管事,连同那个被抽了十二篾子的婆子,道:“进屋,有些事情问你们。”

吴六狠狠道:“还在这里闹什么,快回去收拾!”

其中一个婆子道:“大少奶处事不公,我们去找三少奶为我们主持公道!”

其余四人一听觉得有理,便纷纷跑到日天居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叶有鱼哭诉。

叶有鱼心知蔡巧珠在杀鸡儆猴,又知道吴承鉴这会不愿意跟大嫂再起不必要的冲突,有心退让,只是这些人都是自己用开了的,如果真的就这样给蔡巧珠一句话全都开了,自己今后在园子里还有什么威权可言?今天一让,那就是把宅中大权拱手与人!

她看看旁边躺在那里的丈夫,再看看跪在那里求告的下人,说道:“你们先下去。”

那五个管事没想到叶有鱼竟然不发作,已经有些诧异,不料吴承鉴忽然睁开眼睛来,道:“大嫂的话,你没听见?这些不守规矩的人,留着做什么!”

叶有鱼为难道:“昊官…”

吴承鉴已经打断了她:“吴七!”

吴七会意,不顾这些人哭泣,连轰带踢,将人全都赶走了。

第二百二十章 夫妻交心

叶有鱼耳听着这些人逐渐远离的响动,走到吴承鉴身边,泣道:“我知道你敬着大嫂,可你这样做,我以后还怎么治这个家?这个家还会有谁听我的?”

吴承鉴道:“你现在还以为我是为了敬着大嫂委屈你?”他哼了一声,午觉也不睡了,起身走了。

叶有鱼愣在那里,咬着嘴唇,心里着恼,却不知道自己哪里出错。甚至她就觉得自己没错。她清楚吴承鉴敬爱大嫂,可这样的忍让,如何是个头?

吴承鉴怒冲冲地就走了,按照他以往的脾气,这就要跑出去不管家里头的事情了,自己找个地方躲清静,空出脑子来去想那些更高层面的事情。

然而临上船忽然想起周贻瑾的话来,记起他说叶有鱼“善争不善和”的断语,想了想自己再不是吴家三少爷,而是当家之主——虽然他当家有两三年了,可吴国英去世之前,真正在这个家的最高点维系家和的一直是老爷子——又想到叶有鱼对自己的好,深深呼吸了两口,按捺住脾气,走了回来。

叶有鱼见他去而复返,本来堵塞的心情就松了些许。她知道吴承鉴的少爷脾气的,换了以往,这一走没个三五天的不会回来。

吴承鉴把下人都打发了,也不坐下,就站着说道:“你治家要用到自己人,这没问题。无论是行里、家里,大家都得这么做。就是我在宜和行、在十三行,也是这么做的。我在宜和行不放心腹,指不动宜和行,在十三行不安插自己人,更没办法和启官他们斗。”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

“但外头的事情,跟家里的事情,是一样的,又不是一样的。”吴承鉴打断了她:“你之上还有家,正如家之上还有国。如果人人只顾着自己的家族,不管国家的死活,这个国家就得内部分裂。你不考虑着整个大家庭只顾着自己行事方便,这个家庭就得出嫌隙。”

叶有鱼道:“我什么时候只顾着自己了?我从来都是尊着大嫂的。”

吴承鉴道:“若真是这样,这些人听了大嫂的叫唤,都先跑来日天居做什么?他们先跑来日天居,你当时又是怎么做的?”

“这…”

“大嫂会对我起疑心,梨溶院会对日天居起嫌隙,不会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一日之弊,必有百日之因。你说你从来都是尊着大嫂,但表面尊着和真正尊着是两回事,表面尊着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是不是真正尊着,当事人心里却清楚。”

吴承鉴顿了顿:“这伙人半个时辰里头跑来日天居两次,不管脸上怎么笑,嘴里怎么说,心里可就没把大嫂当回事。换了你是大嫂,你能不恼火?能不起疑?这事我一开始可都是闭着眼睛的。你若是处置得妥当,还需要我睁眼来替你处置这些内宅的事情吗?”

叶有鱼一时无言以对。

“大嫂今天忽然要杀鸡儆猴,难道我看不出她要做什么?但就是因为我看出了,所以哪怕是她要架空你,我也认了,因为我不能让这个家,从今天起变成两个家!”

吴承鉴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光儿谋官的事,是大嫂犯了浑,但这是果。这个家在阿爹去世之后出了问题,这才是因。而在这里头,你也有出事不当之处。苍蝇不叮无缝之蛋,我很清楚这件事情的背后,是哪些人出了手,也很明白他们为的是什么。他们就是想看着吴家从此分裂,宜和行分崩离析。但越是这样,我就越不能让他们得逞。”

叶有鱼听到这里,心中一凛,道:“怎么,这点事还牵涉到外人?是有外人要借此搞我们吴家?”

其实刚刚吴承鉴要她对蔡巧珠继续忍让,她心里还是抵触的,甚至不以为然,但一听到有外人插手,她的心情马上又变得不一样。叶有鱼根骨里还是遗传了叶大林好争的个性,叔嫂妯娌关起门来置气怎么的都行,但若有外人要插手,那就怎么都不行!

吴承鉴将魏老实这条线,稍微点了一下,说:“这里头的事情,我没跟你说,你或者知道一点头尾,但可能没知道得详细。”

叶有鱼将诸般细节都贯穿了一下,对各事因果也就更加了然,叹道:“既然你一早知道是有外人要搞我们,你怎么不跟大嫂明说!”

吴承鉴道:“大嫂既然已经对我生疑,如果空口白牙的几句话说了就有用,那这个世界就没那么多纷争了。”

叶有鱼沉默了。

这次的冲突,归根到底还是两房的利益分割问题,一牵涉到利益问题,便只能看人的行动,而不能只听人的言语,别说空口白牙,就是发誓赌咒,在实际行动面前也是苍白无力。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叶有鱼问。

“光儿口不择言的时候,大嫂马上打了他一巴掌。”吴承鉴道:“这一巴掌,就是我们吴家继续维系下去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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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叶有鱼交完了心,吴承鉴才走了。

他坐了船,跑到曼倩蓬莱,空空如也,又跑到花差号,还是空空如也,要去义庄,心怕蔡巧珠还要做什么,义庄太远会赶不及,便到宜和行去了。

虽然跟妻子交了底,又对事情的发展有了打算,但一想到和蔡巧珠交恶,他还是忍不住心情糟糕。

这次的事情,由内而外,牵扯繁杂,他隐隐约约已经有了想法,只是还不能下定最后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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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天居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吴家园,下头的人看风使舵,就都知道昊官不会忤逆嫂子的了,吴达成快手快脚地就把那五个管事的亲属都梳理了出来,跟着全部结账赶走,这园子一下子空了不少。

宜和行那边欧家富听了吴六传言,把人一筛查,颇为为难,点了其中三人说:“其他人也就算了,这三个人都是三等掌柜了,一时开了,会妨碍行里的业务,要不你和大少奶说一声?”

吴六道:“家富,大少奶为这事可是很生气的,你别在这时触她霉头。”

欧家富拉了吴六到一边,低声说:“阿六,这毕竟是行里的事情,就请大少奶不要将家里的事情,扩大到行里来。”

这话可有些暗指蔡巧珠因私废公了,要不是他是吴家极亲信的人,而他跟吴六也是从小熟识,是不好开这个口的。

吴六虽然不满,却还是没跟他吵,回了吴家园把话回给了蔡巧珠。

蔡巧珠沉思片刻,说道:“去请刘大掌柜、姚四掌柜和家富都到行里去,我现在就到行里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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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鉴每天不睡一会午觉 ,接下来到晚上都没精神,这都快傍晚了,才在行里躺了没一会,都还没能入睡,就听外头纷扰,吴七过来告诉他:“家富来找,有事。”

吴承鉴烦躁道:“什么事情?”

行里休息的地方就是个小隔间,欧家富已经在门外了,闻言一步跨进来,把蔡巧珠的要求、自己的回绝,以及蔡巧珠忽然要叫齐几个掌柜的事情说了,又道:“昊官,从老当家开始,再到大少当家,家里的事情,从来都不会牵涉到行里来的啊。”

吴承鉴不耐道:“你先去听听大嫂说什么,然后再说吧。大嫂她不是没分寸的人。”

欧家富无奈,只好去前头议事室等着,姚四掌柜已经在那里了,见他进来问了句:“家富啊,大少奶忽然叫我们来,可是有什么事情?你知道不?”

他虽然是个“降将”,但和欧家富一样都是务实做事的人,所以算是比较相投。

欧家富想了想说:“我不好说,且等等看吧。”

不久刘大掌柜也来了——他老人家年纪渐大,每一旬只在行里三天,这次是特意赶来的,才要问事,蔡巧珠就来了。

刘大掌柜是跟着吴国英打天下的,欧家富是吴承钧带起来的,姚四掌柜算起来和蔡巧珠沾亲带故,这两年年节一直都有走动,所以四人都不算见外。

蔡巧珠先给刘大掌柜见了礼,说:“今天为一点家事,把您老人家劳动来了,侄媳在这里先告罪了。”

刘大掌柜道:“说什么客气话。我也不是真老,这几步路就当溜达。”

四人这才落座了,蔡巧珠道:“阿六,把今天的事情说一下。”

吴六便将几个家人怎么刁钻拖延、阳奉阴违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姚四掌柜便知今天要说的牵涉到吴家园的家事,一时颇感头疼,怪不得欧家富刚才不肯开口。

他自加入宜和行之后,一直秉公处事,然而从出身来讲,毕竟是与蔡士群攀亲带友,且也是靠着蔡士群的引荐才进宜和行的,所以和蔡巧珠天然要绑在一起,以前两房相安、叔嫂和谐,他就左右逢源,现在两房眼看交恶,这苦恼可就要找上门了——他虽然与蔡巧珠沾亲,却断不愿意与吴承鉴作对。

就听蔡巧珠对刘大掌柜说:“这几个人刁钻欺主本来只是家事。家里的事情,从来都不与行里的事情牵扯的,但我为正家风,处置了那几个人,难保他们的亲戚朋友就要心怀怨怼,心怀怨怼的人如果还放在行里,就难保不出岔子。所以这事就牵涉到行里头来了,刘叔,您觉得该如何处置?”

刘大掌柜沉吟片刻,说道:“老当家定的规矩,家里行里的事务要分开。但若伙计们处嫌疑之地,就得让他们避嫌。这也是为了保护伙计们在十三行的声誉。毕竟西关这么大的买卖,伙计们东家不打打西家,但若声誉没了,那就祸延三代了。那几个刁仆欺主,可见秉性是不好的,只是因此就把他们在行里的亲友处置了,却也太过,然而如果置之不理,或者只处置甲乙、却放过丙丁,也是不妥。”

欧家富插口道:“别的伙计倒也罢了,只是其中还牵连到三位要紧的掌柜,我觉得轻易动他们不合适。”说着就把那三个掌柜的姓名点了。

刘大掌柜对行里的人事了如指掌,一听就知道欧家富为什么要保他们,想了想,说道:“这样吧,这三位被牵连的掌柜,便由我、家富、小姚,一人负责一个,分头与他们交心一谈。如果发现他们与园子里的刁仆秉性相类,或者对这事心怀怨怼,那对不起,只好加倍补齐人工,请他们辞工走人了。如果他们虽被牵连其实无辜,那就由我们三人作保留下。大少奶,你觉得如何?”

他们三人都是久历商场、洞察人心的积年掌柜,一对一地去考察一个下属,对方要想隐藏心迹也是不易。

蔡巧珠道:“好,刘叔的处置,侄媳妇觉得十分妥当。”

第二百二十一章 恩断义绝

蔡巧珠得了刘大掌柜的话后就走了,并不再干涉宜和行里的事情。

然而消息传到外头,行里的掌柜、伙计,却都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大少奶的影响力。

这两年吴承鉴是在外头立威,继而将这威望传递回宜和行里头,但论到对宜和行内部的经营管理,他远没有吴承钧扎的根那么深,行里有不少的伙计、掌柜,几乎都是吴承钧一手一脚带出来的,这时吴承钧去世未久,香火之情仍在,往日叔嫂和谐两房和睦时,他们待三少便如大少,但如今出了这事,许多人心里就泛起了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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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掌柜送走了蔡巧珠后,径走到隔间里来,坐在旁边的小椅子上,拍着桌子道:“怎么回事!昊官,这是怎么回事!”

自从吴承鉴第一次力挽狂澜之后,刘大掌柜是再未曾以这种口气质问过他了。

他也不好再装睡了,睁开了眼睛。

刘大掌柜道:“大少奶是什么样的性情,满西关的人都清楚得很。要不是被逼到…逼到某个份上,她不会出来这样抛头露面的。”

有些话刘大掌柜没出口,但心里清楚,知道蔡巧珠这样高调,在不坏家规行规的前提下,绞尽脑汁地来行里施加影响,肯定不是为了自己,一定是为了光少。

刘大掌柜虽然最近来宜和行的时间少了,但他的威望与资历,仍然是宜和行的定海神针,吴承鉴对别人可以不理会,却得跟他交底。

沉吟了片刻,他说道:“有人要搞我,要搞宜和行,搞吴家!大嫂中了别人的计。”

刘大掌柜问:“谁?”

吴承鉴懒懒道:“还能有谁?吴家分崩离析之后,谁能得益,那就是谁。”

刘大掌柜若有所悟,又说:“既然你都已经看破了,为什么不跟你大嫂分说清楚?”

“光靠说,说不清楚啊。”吴承鉴道:“光儿得官的事情、我反对光儿得官的事情,您老应该都风闻过一些吧。”

刘大掌柜沉吟道:“这事我也听说过,可我就有些不明白了,这不是好事吗?虽然大少奶绕过了你去运作,这是她不对,但既然官位都已经下来了,你做叔叔的,何不就顺水推舟呢?这样家里也谐和了,行里多了一个有官爵的少东,也是一番荣耀。”

“你看,”吴承鉴道:“连你都这样说了。”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也没什么不对。”吴承鉴也不解释,只是忽然间语气转硬:“但别的都好说,大嫂她要打我骂我也好,她要整顿家风也罢,甚至她要把宜和行都拿去管,我都无所谓,唯独这件事情,我不会退让半步的。”

刘大掌柜道:“昊官,你这又何必,你这样做,就怨不得大少奶要疑心你了啊。换了是我,我也要生疑啊。”

“我知道,所以我干脆就不说什么了。”吴承鉴道:“她要折腾,尽管折腾。但这件事情,刘叔你也不要问为什么了,总之没得商量!”

“这…”

看到一向忠心任事的刘叔也对自己生了疑,在这一刹那间,吴承鉴突然下定了决心,心想:“罢了!外事再难再险,我再想办法就好,总好过家里就此人心分裂!”

于是他说到:“趁着今天,我给刘叔交个底吧。”

“嗯,你说。”

吴承鉴道:“我爹生前说过,吴家不能分裂,宜和行不能分裂。我会听他老人家的话,这就是我的底线。先前光儿被无知奶娘撺掇,说了忤逆我的话,我大嫂当场就打了他一个耳光——就是这个耳光让我清楚,我大嫂内心深处跟我还是一条心的。就冲着这个耳光,冲着她对光儿说的那番话,我什么都能退,什么都能让。”

他垂了垂眼睑:“自从我大哥病倒之后,她一个女人,失去丈夫以后,强自支撑了这么久,心里一定积攒了许多的不安、恐惧和思虑,再加上一些无聊人总爱说无聊话,能撑到现在才一股脑发作出来,已经很难得了。所以,她现在心里有疑,肚子里有气,忍不住要折腾,那就让她折腾吧,折腾到某一天,她这股气都散了,就会明白我的心迹。”

刘大掌柜道:“但如果再这么闹下去,我担心家事终究会蔓延到行里头来。”

吴承鉴道:“我再跟刘叔你交个底:不管我们家闹成什么样子,总之宜和行的生意照做就是。只是接下来这段时间,可能要麻烦刘叔你辛苦点,再把宜和行给扛一扛了。不用太久,长就一年,短的话大概七八个月吧。”

“一年半载之后呢?”刘大掌柜问。

“一年半载之后,要么,宜和行散了,要么…”吴承鉴眼睛望向北方:“我们就再上一个台阶!先将能失去的全都失去,然后,才能拿到原本拿不到的…一切!”

——————

蔡巧珠做事甚有章法,在家里立了威,在行里通了气,吴承鉴叶有鱼又都缩着,只两日功夫,整个吴家园就都知道如今是谁当家,管事们有个什么事情,都跑到梨溶院来报,叶有鱼也不再管。

如此又过三五日,蔡巧珠把吴家园的家事都理顺了,这才又把吴承构和十五叔公请了来,让郑先生在旁边作陪,告诉他们,自己准备开祠堂向列祖列宗报喜,希望十五叔公能够主持此事,又将先前的那张黄纸掏出来——上面有两个日期都已经过了。

他叔嫂两人把事情闹得这么大,满西关谁还不知道这事?十五叔公是个厚道人,其实不愿意掺和进来,吴承构却道:“这是我们吴家的大喜事。老三啊他就不知道抽了哪跟筋,硬是要在这事情上跟光儿过不去。”

蔡巧珠的脸色忽然一沉,道:“二叔,三叔他的想法我不明白,所以我跟他吵。但这事你不要把光儿牵扯进来说。小孩子家脑筋还不大会分好歹,你做叔叔的多跟他说些好话,别在小孩子家心里埋刺。”

吴承构就恹恹的了,却不好回嘴。

郑先生在旁,圆场道:“正是。这件事情是昊官与大少奶的分歧,不是叔侄间的事情。光儿年少失怙,叔父便如亲父。想必昊官对光儿另有一番长远打算的,只是跟做母亲的想法不同。为儿女计深远,亲生父母也常常意见相左,这是常有的事情。不过高堂既在,光儿是辞官还是告祖,以亲疏而论,这事还是应该听大少奶的。”

十五叔公道:“但不管怎么说,昊官他还是当家。这个事情,还是得跟他商量一下。”

“行。阿六。”蔡巧珠对吴六说:“你去请昊官过来议事。就说十五叔公、二叔他们都来了。”

吴六答应去了,屋内四人只是喝茶,过了好一会,才见叶有鱼走了进来。

这几日叶有鱼每天都还是有过来给蔡巧珠请安问好,但妯娌心里各自压着事情,客套完便一个告辞、一个不留,一直没把心里话掏出来,这时见只有她来,蔡巧珠皱眉道:“昊官呢?”

叶有鱼道:“大嫂,昊官说了,如果是光儿的事情,就不用再说了。”

蔡巧珠眉间怒色一闪,又听叶有鱼说:“其实五日之前,昊官已经让人向京师递了表,把光儿的员外郎给辞了。”

“什么!”蔡巧珠猛地站立起来,又是愤怒,又是悲伤,又是不可置信。

“这,这…”郑先生一时也是无语,但马上就明白过来——他虽然是光儿的老师,眼下吴家许多比较重要的往来文书也都是他代拟,但广州城这么大,可不止他一个人能书会写,而以吴家的势力,什么样高水平的文人请不到?一张辞表而已。光儿还未成年,吴承鉴是吴承钧指定的监护,当家的亲叔有如亲父,父亲给儿子做主,可以不用问过儿子,家事问母外事问父,做官辞官这种事业上的事甚至不用知会母亲。

吴承构也是咋舌,心想这可真是老三的风格,先斩后奏,都不带通知当事人的。

就连十五叔公,一时间也觉得吴承鉴做得过了。

蔡巧珠要骂,骂不出口,要说,说不出话,忽然间捂着脸,哭出声来:“凭什么!他…他凭什么啊!”

这段时间她的凶狠,她的强悍,其实都是强撑出来的。作为一个一直有丈夫做主心骨、有小叔做外围保护的人,她内心的坚强程度莫说比疍三娘,连叶有鱼都比不上。

叶有鱼这些天被蔡巧珠架空了打压着,口里不说,其实心里也有些憋火,但这时看到蔡巧珠人前失态,哭得有如梨花带雨,心里头的那股怨气忽然就没了,心想:“大嫂也是难,我一时间再怎么难过,但我还有丈夫,她却没有了…”

她忍不住道:“大嫂…”要安慰两句,却是说不出什么能安慰人的话来。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吴承构叫道:“老三这次,真的太过分了!看看,看看,大嫂都被气哭了。”

他被吴承鉴收拾过一顿之后吓到了,原本已经消停了两年,可伤疤好了忘了痛,眼看着长房、三房起了矛盾,便忍不住从中挑拨起来:“大嫂的温厚贤惠,是满西关都知道的,吴家上下,谁不知道她的好脾气。现在也被老三气哭了,我说老三是不是这两年在外头功成名就,他就膨胀了!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了是不是!”

叶有鱼忍不住要反唇相讥,然而想想吴承鉴的嘱咐,忍住了。

蔡巧珠指着叶有鱼道:“你去,去把吴承鉴叫来!这件事情他不来跟我说清楚,我…我…我跟他恩断义绝!”

第二百二十二章 要断就断,要绝就绝!

眼看蔡巧珠正自悲怒,叶有鱼不好回口,默默地去了。

蔡巧珠擦着眼泪,但泪水擦了,新的又渗出些来。

吴承构在厅里走来走去,不停地埋怨吴承鉴。

十五叔公连连叹气,郑先生则不停摇头。

他们都等着吴承鉴来给一个解释,结果等了好久,吴承鉴没来,甚至叶有鱼都没过来了,只来了吴七一人,他满脸紧张地来到厅里,对着蔡巧珠,好久吱不出一声来。

“昊官呢!”蔡巧珠喝道:“他不来吗?他如今是完全不将我放眼里了!”

屋子里头,十五叔公也好,郑先生也罢,都觉得吴承鉴今天的做法太过分了,吴承构更是跳起来,准备随时呵斥。

“这,这…”吴七讷讷的,好像也变结巴了:“昊官…让我来回复大少奶…”

蔡巧珠极怒:“你滚回去,有什么话,让他自己来说!”

吴七是在吴家长大的,吴承钧对他的影响并不比吴承鉴小,对吴承鉴他还能经常开玩笑,对喜怒不形于色的吴承钧他可就是大小怕到骨子里的,这时蔡巧珠发怒,代表的是长房,所以吴七对吴承钧的畏惧也移到了她身上来,被蔡巧珠一骂,他竟不敢开口,抱头逃回去了。

又过了许久,日天居那边终于又来了一个人,却不是吴承鉴或者叶有鱼,这次来的竟是昌仔。

蔡巧珠看到了他,怒极而笑,道:“好,好!这都连见我都不肯了!他吴承鉴的腿脚就尊贵到这份上了。我和光儿就低微到这地步了!好,好,小结巴,你就说吧,吴承鉴让你说什么,你说吧!”

昌仔虽然压力也很大,但毕竟不像吴七那般经历过吴承钧夫妇往日的积威,当下结结巴巴地道:“昊官,说…说…”

“说什么!”吴承构喝问。

“昊官,说…”昌仔原本就结巴,这时更是结巴得厉害,但结巴了好久,还是鼓起勇气把那句话一鼓作气说了出来:“昊官,说:要,断,就,断!要,绝,就,绝!”

——————

厅内忽然静了下来。

蔡巧珠怔了,道:“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昌仔那股气泄了之后,又心虚了,结结巴巴道:“昊官,说…要,断,就,断,要,绝,就…绝…”最后那个字几乎都听不见了。

蔡巧珠表面再怎么恼火,心里再怎么生气,对吴承鉴再怎么疾言厉色,却还是守着一条底线未曾突破。她被逼到恼恨处,言语就算走了极端,但心里从来没想过真的要跟吴承鉴破脸的——这就是为什么她自己可以跟吴承鉴放开了吵闹,但不容别人置喙一词的缘故——哪怕是光儿也不行。

刚才她的怒火冒到极点,把“恩断义绝”给说了出来,其实也不是真的要跟吴承鉴恩断义绝,而是要逼吴承鉴向自己低头。

谁曾想,吴承鉴不但不受逼,还真的…就说要断就断、要绝就绝了。

蔡巧珠的心,一下子仿佛就堕入了深渊。

而吴承构一下子也慌了。

他刚才敢造次,就是看死了吴承鉴不敢忤逆嫂子——那叔嫂两人什么情谊,别人不知道,一个屋檐下的他还不清楚吗?哪知道吴承鉴这次竟然真的狠下心肝来了——吴承鉴如果狠下心肝,吴承构可就怕了。

经历过上两回大事,他还能不知道这个老三的手段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