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话,那就是有要去的意思了。

刘三爷急道:“昊官,你不会看不出来这是个局吧?”

佛山陈也道:“没错,这就是个局,等着你往里头跳呢,你千万不能去!你就是去了,也不一定能救出周师爷。到时候只是平白搭多一个人。”

吴承鉴道:“我去了,贻瑾不一定有救,但我不去,贻瑾在菜市场的那一刀就挨定了。”他问铁头军疤道:“如果是你,你会不会去?”

铁头军疤闭紧了嘴。

刘三爷、佛山陈等都知道铁头军疤仗义,若是让他说真心话,换了他在吴承鉴的位置,肯定要说“去的”,但这话一说,等于就是劝吴承鉴去了,铁头军疤知道此事去了未必于事有补,又不想说谎,干脆就闭上了嘴巴。

吴承鉴就知道了他的答案。铁头军疤他会去,可是这会不能说,说了,就是要绑架吴承鉴去的。

“你不说话,那就是会去的了。”吴承鉴笑了笑:“我啊,虽然不如你侠气,却也不能让人看扁了。行,反正按我和贻瑾原先商量好,我也该上北京走一趟。虽然比之前的准备早了几个月,但上去就上去吧。”

刘三爷与佛山陈齐齐道:“不可,不可!”

吴七也道:“昊官,你不能去啊!那北京城如今是龙潭虎穴,你若去了,家里头可怎么办啊!”

吴承鉴道:“其实我就算不去,窝死在这广州城里,就真的逃得了么?”

众人一时都无话了。

“镇海楼上,我既然已经与刘全撕破了脸,但他却还是好整以暇地放我走,自然不会没有后手的。贻瑾的这招棋,只是第一招。”

吴承鉴轻吁了一声:“我这么上去,自然是自己往和珅挖好的坑里跳。但我若不上去,难道真的就能在广州继续平平安安过日子吗?怕是不见得。这次要动我的人,乃是内阁首席大学士、领班军机大臣,当今的二皇上啊!他要我去北京时,一计不成定有二计,最后还是逼得我非去不可的,到时候,平白担了一个无义之名罢了。”

佛山陈等都知道此言在理,刘三爷道:“那就先拖着。他和珅虽然势大,但这边山高皇帝远,只要你人还在广州,我们就有的是办法保你,实在保不住了,就弄个替死鬼代你死一遭。可你一旦去了北京,那就是龙游浅水、虎落平阳,到时候不用和珅动手,随便来一个差役,都能将你办了。”

“三哥说的,我都清楚。”吴承鉴道:“我也知道,留在广州对我是有利一点的,只不过…就算如此,我也不能。”

他顿了一顿,脸色转为坚毅:“贻瑾是我的生死之交!为了这点或能逃生的机会,而将生死之交弃之不顾…我吴承鉴如果是这样的人,三爷,陈弟,你们还愿意跟我做朋友、做兄弟吗!”

——————

吴承鉴既决定了要上北京,又向刘三爷和佛山陈托付了自己离粤之后的一些事,这才回吴家园。

园中气氛颇为怪异——这些日子蔡巧珠逐渐夺权,已经将吴家园上下掌控在了手中,下人们有什么事情都去蔡巧珠那里报到,叶有鱼最近不理事了,但在这个家里,谁会蠢到去给脸色吴承鉴看呢?

男女仆役们心里清楚得很:昊官仍然掌握着吴家的根本,大少奶如今能得势,还不是昊官默认的结果?要是哪一天昊官转了念想,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谁知道呢。

因此潘家园中,气氛颇诡:蔡巧珠虽已夺权,下人们虽然都听她的,但每个人都反而比以往更加战战兢兢,对吴承鉴小心伺候之余,又试图从昊官的一点言谈神色中揣摩到这位真正主人的心思——当然这一切都是徒然。

吴承鉴回到日天居,叶有鱼给他安排了晚饭、澡水,吴承鉴吃完洗毕,夫妻俩坐下,他正想着跟叶有鱼怎么说,叶有鱼先开口了。

“下午二何先生来过,”叶有鱼头微微低着,眼神中夹杂着欢喜在内的各种复杂情绪:“我又有了。”

吴承鉴啊了一声,大为诧异。

叶有鱼说道:“这个孩子,来得有些不是时候…”

吴承鉴听了这话,马上打断:“什么不是时候!孩子来是老天爷定的日子,无论是什么时候来,都是我们的福气。”

叶有鱼见他一脸的高兴,心中的那点担忧就放下了九成,欢喜道:“你高兴…那就好。可我听说以前你老说贼老天、贼老天的。”

吴承鉴笑道:“那是成亲前的事,自从有了你和耀儿,我就觉得老天爷其实不错了。”

叶有鱼道:“其实嘛,你以前只是一个人的时候,也不怕什么祸殃,现在有了妻儿牵挂,就怕自己把老天爷得罪了,沾带了我们娘俩,所以就不敢骂老天爷了吧?”

吴承鉴微微一笑:“哈哈,我这上上下下,可被你看透了。”

中国人底子上其实是不信神佛的,但又不完全不信,正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吴承鉴做单身汉的时候说话百无禁忌,等到老婆进门、儿子出世,人就忽然变得比以往谨慎了,心里还真有那么一点怕得罪老天了,他不是就相信这个世界真有一个主宰人间祸福的存在,然而万一有呢?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愿意拿妻儿的祸福来试了,宁可多说些没营养的好话。

因听了孩子的事情,吴承鉴一时间欢喜满怀,竟把其余的烦扰都给放下了。忽然道:“跟大嫂说了没?”

“没呢。因我不知道你什么打算。”叶有鱼说:“二何先生诊脉的时候,吴六刚好来,不过我瞒得紧,二何先生也是有眼力劲的,没透露什么。现在就冬雪知道些内情。”

“这就是你不对了。”吴承鉴皱了皱眉头,但没再责备叶有鱼,就叫了吴七来说:“快去梨溶院报一下大嫂,三少奶又怀孕了。”

吴七脸上一喜,欢欢喜喜地就去了。

梨溶院那一头,蔡巧珠真盘算这盘算那呢,心正累得很,忽然听说了这事,整个人愣住,一时欢喜,一时悲伤,欢喜的是吴家又添丁了,悲伤的是丈夫已逝,自己是再没有同样的福分了。

她抹了抹泪水,赶紧让连翘去煮了两个补身子的鸡蛋,又到屋内去收拾了一份给孩子添福的金银玩意儿,要想亲自过去,想想后天的事,心道:“现在过去,要是心一软,后天我就说不了硬话了!”便忍住了,只将玩意儿连同白煮鸡蛋都交给了吴七。

——————

接下来一夜一日间,吴承鉴就只是围着叶有鱼转,其它的事都不理会了。

叶有鱼毕竟眼利,还是看出了什么,到了第二天黄昏再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又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吴承鉴迟疑了一会,还是说了出来:“我要上北京走一趟。”

“啊?”

吴承鉴:“其实早在贻瑾失踪之前,我和他就有个计划的,虽然贻瑾失踪,导致我有一段时间方寸大乱,但这个计划仍在推行。我上北京,是计划中的一项,只不过…原来是打算几个月后再上去的,现在被迫提前了。”

叶有鱼道:“会…有危险么?”

吴承鉴笑道:“我若跟你说没有危险,你也不信。不过嘛,以当下的局势来说,坐庄的是和珅,我们是闲家,好牌都抓在他手里呢,这时候我们还能有个一搏之力,已经是万幸了。我们要对阵的人权势大我们百倍,这时候若还求什么万无一失的平安,那就太贪心了。安守只能等死,相反,只有放手一搏,方有一线生机。”

叶有鱼看着吴承鉴,又是不舍,又是不安,虽然明知道夫君说的话是正理,却还是忍不住要担心,如此好一会,才算排解了些许,又问:“可如果你去北京,那家里怎么办?”

“我都会安排好的。”吴承鉴摸摸她的肚子,说:“这个孩子来得巧。刚好让你闲下心来好好养胎,这一切都是老天爷的安排,鱼儿,你明白不?”

第二百二十八章 商功园之会

终于到了要开会的日子了。

蔡巧珠无比纠结。

若是早一些知道叶有鱼怀孕,或许她一个犹豫就把事情推后、甚至取消了。然而毕竟是在知道喜讯之前就发出了邀请,请的又是家里行里的梁柱,总不能随随便便就出尔反尔。

她原本的计划是一大早就去商功园等着的,然而真到了这一天,却是迟迟疑疑地好久没能出门,等到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来到商功园,却见满屋子的人都已经到齐了。

今天蔡巧珠请来的人,有家里的,比如十五叔公、吴承构,有行里的,比如刘大掌柜、欧家富、姚四掌柜等等,除了当日分完猪肉、吴国英交代后事时的人全部到场,又多了一些族人、亲戚以及宜和行要害部门的伙计——这些人自然多是与吴承钧亲近的。

这次蔡巧珠在这当口发出邀请,所有被邀的人都猜到怎么回事,因是吴六一个个上门请的,众人知道无法推托,于是便都反而变得很积极,个个都一大早就来了——只老顾怎么都不肯来。

所有人分列两排,宗族的人是一排,行里的人是一排,看见蔡巧珠都站了起来,口称大少奶。

商功园这个大厅的最上手,摆放着两张椅子,一张正中摆着,那是留给家主的,一张侧一点摆着,那是留给蔡巧珠的。

看到蔡巧珠进来,各人的神色、心情,各不相同。

刘大掌柜当场就叹了口气,当日他劝过吴承鉴,吴承鉴跟他说的话让他以为事情会慢慢转好,谁知道转眼之间反而变得更坏了。

十五叔公则是忍不住在摇头。最近的事情他也都听说了,要说这次会聚虽是蔡巧珠发起的,但综合前后却实在是吴承鉴做得太过分了,吴国英这位家嫂在宗族里名声极好,且光儿毕竟是长子嫡孙,吴承鉴这般逼嫂凌侄,放在哪里都要被人戳脊梁骨。

欧家富心情也糟糕极了——在吴承鉴当家之后他在行里的地位急剧上升,刘大掌柜不在的时候,他几乎就是行里的话事人了,吴承鉴对他的信任满宜和行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可吴承鉴对他固然有信任之义,吴承钧对他更有栽培之恩,为什么大少三少就不能和以前一样不分彼此?今天真要彻底决裂,他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抉择。

姚四掌柜的心情也是很复杂的,他今天差点就想装病不来了,然而最后还是来了,因为他晓得这事他躲不过去。如今他在宜和行的地位已经极高,刘大掌柜不在的时候,若有大事难决,就由他跟欧家富对柄,只要两人没有异议事情就可决定,刘大掌柜已经是半休退状态,也就是说他几乎已是宜和行的两大掌柜之一了,经历过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他很明白坐到这么高位置上,被卷入保商的家族纠纷里几乎是在所难免。既然躲不过去,他心里就已经有了主张。

吴承构则是目光闪烁,这半年来家里形势的变化是他也没想到的,原本熄灭了的死灰之心,此刻不禁有了些复燃的躁动。

蔡巧珠走近来后,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向众人行礼,众人赶忙还礼,蔡巧珠才说:“今天…”她话还没说,眼睛先红了,捂住了脸,调整了一下情绪,才道:“今天请动了大伙儿来商功园,实在是有件不堪言的事情,要请大伙儿替…”

“替我做主”四个字她没说出声来,人又哽咽了,说不下去。

处理宅内之事她是经验丰富,但对外交接——尤其是同时面对这么多外男,于她还是第一次,虽不至于怯场,却因为心绪动荡,而无法将原本想好的一番言语给完整地说完。

然而正因如此,众人反而对她越发怜悯了。均想昊官最近是怎么了,怎么就把柔弱如斯的长嫂逼到这个份上。

十五叔公叹了一口气,道:“承钧嫂,你先坐下,顺口气,这里都是自己人,你不用紧张着急,我们慢慢说,慢慢说。”

蔡巧珠颇为惭愧,坐了下来,连翘赶紧奉上一杯茶。

屋内众人也皆沉默落座,没人愿意说话,只看着蔡巧珠喝茶。

等蔡巧珠放下茶盏,却有一个人站了起来,却是吴承构,所有人的目光就都望了过去,便听吴承构说道:“大嫂,你也不用着急,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我们其实都清楚了。老三太过分了!无父兄为长,无母嫂为娘,如今爹娘都没了,他就不敬兄嫂了。光儿是他的亲侄子,是我们吴家的长子嫡孙,他能得官得爵,那是我们吴家天大的荣耀,老三却自把自为(粤语俗语,自作主张的意思),竟然把这官位给辞了,用心真是昭然若揭了。就算他在西关一手遮天,也难堵满城悠悠之口!大嫂你放心,今天不管是分家还是分产,都有我这个二叔替他做主!”

他一番话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几乎都要咆哮了起来。

屋内众人一听,无不皱眉。

虽然所有人都猜到今天被请来这里要议的是什么事情,但屋内就每一个人愿意出口的,便是蔡巧珠也觉得开口艰难,只有这个吴承构,连“分家分产”的话都说出来了,这话听着是帮蔡巧珠,但蔡巧珠却还是觉得刺耳难受。什么“无父兄为长、无母嫂为娘”,这话明里是指蔡巧珠是嫂娘,暗中的意思,是他吴承构准备当吴承鉴的“兄父”么?

只是宜和行的掌柜们、伙计们,说来都是外人,掺和不得吴家的家事,十五叔公听得皱眉,只是今天他心里也是偏向蔡巧珠这边的,只有欧家富性子冲,忍不住讥讽道:“大少奶都还没开口呢,二少你倒是急着要来分家分产了。”

吴承构大怒,指着欧家富骂道:“这是我们吴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插嘴!”

欧家富怒气上冲,只是吴承构这话也没错,堵得他没法开口。

蔡巧珠咳嗽了一声,众人一静,蔡巧珠道:“今天能来到这里,便都是自己,没有外人。”

欧家富心情稍微好了些,吴承构却还不依不饶:“大嫂,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咱们吴家的事,最后还是咱们关起门来解决比较好。这些个外人跟我们没亲没血,几个钱就能买了去的人,你可不能轻信他们。”

在场除了吴家的人外,余者无不大怒,连十五叔公都看不下去了,喝道:“承构,你胡说什么!”

吴承构叫道:“我说错了吗?今天大嫂把我们叫来要说什么事情,大伙儿心里清楚,这些个事本来就该是我们吴家宗族内自己解决,这些花钱雇来的伙计,等我们把事情定下来后再告诉他们就好了。”

屋子之内,一时大哗,欧家富指着吴承构就骂了起来,吴承构毫不退缩,也对着欧家富骂——他表现得这么浑,其实内里也是藏着心计算计的,因他在宜和行全无威信,所以得不得罪人都没区别,反而如果能把掌柜伙计们都给排除出决策圈子之外,把事情拉到宗族里头议,在那里他反而就有挪腾的空间。

眼看现场一片混乱,刘大掌柜闭上眼睛摇头,姚四掌柜把头摆一边去,蔡巧珠也着实恼火,今天请来的这些人,有一些是不得不请,比如当初吴国英说遗嘱时在场的那些人等,有一些则是潜在的盟友,比如姚四掌柜等,可吴承构这几句话下来,不但他自己把这些人都得罪透了,场面也乱透了。

今天也一并请了来,却一直恪守本分站在一边的吴二两,一双昏而且浊的眼睛眨了两下,眼泪就流了下来:“怎么这样!这个家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商功园闹哄哄间,忽然听屋外有人笑道:“这可真热闹啊。我们吴家也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听到这个笑声,满屋子的人一下子全静了。

吴承鉴刚刚午睡醒,这时打着哈欠走了进来,所有人都不敢吱声了。

吴承鉴带着佛山陈走了进来,走过的地方,伙计们都低头为礼,宗族们则拱手叫昊官,连刘大掌柜、十五叔公都站了起来。

吴承鉴来到蔡巧珠面前,行礼叫道:“大嫂。”

蔡巧珠对着他,一时都不知道该摆什么脸色好,她一时怒起用“恩断义绝”企图逼吴承鉴低头,结果吴承鉴直接回了她一句“要断就断要绝就绝”,实在寒了她的心,这时面对吴承鉴,冷不是,热不是,但她骨子里毕竟是和厚的人,看着小叔低头向自己问好,最后还是问了一句:“有鱼身子怎么样?”

吴承鉴笑道:“挺好,我让她好好养身子,什么也别管。她养胎期间,这园子就要劳大嫂多担着了。”

蔡巧珠见他还嘻嘻哈哈的,没个正经,微微皱了皱眉头,没说话。

十五叔公听他们叔嫂的对话,心道:“这不像不和到要决裂的样子啊。”

却就见佛山陈也上前跟蔡巧珠见了礼——他跟吴承鉴结拜为兄弟,所以以义弟之礼相见,然后吴七就赶紧给他多安排了张椅子。

吴承鉴歪坐在了居中的太师椅上,摆摆手:“都坐吧。”

众人赶紧都坐了。

吴承鉴却指着正要坐好的吴承构说:“二哥,你出去。”

“啊?”吴承构懵了。

吴承鉴说:“阿爹在世的时候说过,家里行里的事情,从此与你无关。你出去。”他声音平和,语气却是没得商量。

吴承构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羞愧无比,蔡巧珠叫道:“三叔…”吴承构毕竟是她叫来的,这么给赶出去不合适。

然而不等她把话说完,吴承鉴已经截口道:“大嫂,我是家主,我说的是阿爹生前的遗愿,若你要说的话大不过这两个,就请不要出口了吧。”

轻轻两句话,就把蔡巧珠给堵死了。

众人心里都是一凛,然而也并不意外,心里都只是想着:“厉害啊!”

姚四掌柜寻思着:“昊官毕竟是在外头斗过蔡士文、斗过吉山,能把总督府、粤海关都摆平的人,大少奶纵然贤惠,却怎么是他的对手。”

吴承构左看看,右看看,从家里到行里,再没一个帮他说话,他心里知道这里再没有他立足之地了,跺了跺脚,掩面跑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定议

吴承鉴一个亮相,就压住了场面,两句话一说,整个商功园的气氛就掌握在了他的手里。

这毕竟是十三行坐二望一的大保商,掌握着全世界最多财富的几个人之一,就算他歪歪斜斜地坐在那里,脸上没点正经表情,别人也还是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众宗族、众掌柜、众伙计的感受,也一并传递到了蔡巧珠这里,让她一时也也是倍感沉重——吴承鉴虽然当家几年了,但在她面前一直恭恭敬敬的,以至于她从来就没领教过吴承鉴的威势,这时体会到了,才不由得暗暗吃惊,心想便是老爷、丈夫当年当家的时候,宗族和伙计们也不曾怕到这个地步啊。

然而蔡巧珠的性子,柔中藏刚,正与叶有鱼那刚中蕴柔相反,吴承鉴若还是如刚才一般好好说话,蔡巧珠的许多难听的话便开不了口,现在威势一压,她反而要反抗了,冷冷地就道:“这真是好威风啊,一句话就把二哥给赶走了,再来两句话,是不是准备把我们母女俩也一并赶走?”

吴承鉴笑笑道:“大嫂你说什么呢,恩断义绝四个字,可是你自己先提的。”

这话就像捅破了挡风窗,引爆了火药桶,把蔡巧珠气得发抖。

他们叔嫂俩一块儿长大的,自然没少吵过架,通常吵到了最后,蔡巧珠真生气了,把狠话放出来,吴承鉴马上就会低头——多少年了都是如此。

所以蔡巧珠那句“恩断义绝”不是真心,只是习惯性地要逼吴承鉴向自己低头,可万不料这一次不再与以往相同,吴承鉴竟把话给接了,现在再把话转过来,倒叫蔡巧珠说不明白了——她能跟谁说她说那话但其实心里不是那么想,她又能向谁证明他们叔嫂两人多年来的相处模式?若只听表面几句话,先错的就是蔡巧珠,可只有他叔嫂两人心里清楚:事情其实不是这样啊!

然而外人又哪里能弄得明白?

这就叫清官难断家务事!

“好,好…你好!”蔡巧珠浑身都遮,指着吴承鉴说不出话来。

看到她这个样子,满屋子的人又生多了几分怜悯,均想:“昊官是什么样的人?连粤海关监督,甚至两广总督都讨不了好的人,大少奶区区一个妇人怎么是他的对手?这才一句话就分胜负了。”

十五叔公叹了一声,打圆场道:“都是一家子的人,切肉不离皮的,还是都把气顺一顺,再把话给说好了。”

吴承鉴笑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既然已经恩断义绝了,那就趁着今天人齐,大伙儿四四六六(粤语俗语,清清楚楚之意),讲个清楚吧。”

十五叔公眉头就皱了。

刘大掌柜也皱眉道:“昊官,你这意思,还是要分家?”

吴承鉴笑道:“分家?那怎么可以!我阿爹死前说的话都忘了吗?宜和行天下第一之前,吴家不能分,宜和行不能散!老爷子说这话的时候,你们不都在场么?”

听了这话,所有人都暗吃了一惊,均想吴承鉴这意思,竟不是要拿大头,而是准备通吃啊!

蔡巧珠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小叔子,母亲的那些话她从来不敢相信,但现在似乎…要变成真的了?

难道一个人长大之后,就真的会变得这么厉害,变得…连亲人都不敢认了吗?

吴承鉴进门之前,屋内众人心情复杂。

吴承鉴进门驱逐了吴承构后,屋内众人受其震慑,大部分都已经偏向了他。

然而此时此刻,众人在对吴承鉴更生畏惧的同时,又对蔡巧珠起了十二分的同情心。

其实在此之前,满西关的人都认为如果吴承鉴真能狠心出手,完全可以把大房吃得渣都不剩,问题只在于昊官能不能狠心。现在看来,昊官是真狠啊!

一时之间,连原本已经打算“就算对不起大少,也要支持昊官”的欧家富也看不过眼了。

他蹭的站了起来,叫道:“昊官!你这样做不对!”

吴承鉴指着他喝道:“你给我坐下!行里的事情我可以托付给你,但我家里的事,你瞎掺和什么!坐下!闭嘴!”

欧家富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站着尴尬,又坐不下去!

刘掌柜也扶着椅子扶手颤巍巍站了起来——他原本不至于站起来也颤巍巍,实在是被气的——站起来后一手扶着扶手,一手指着吴承鉴道:“是不是我也不能说?”

吴承鉴笑道:“刘叔啊,你说,你说。”

“好!你肯让我说就好!”刘大掌柜道:“这几年,你对宜和行功劳卓著,这个大家都看在眼里的,所以你来当这个家,行里的掌柜、伙计,没有不心服口服的。但是,你也不能因此就把大少的功劳也抹了啊!大少对宜和行也是有奠基壮大之功的啊!就是你的家主之位,当初也是大少指给你的,难道你就忘了吗?”

“我没否认啊。”吴承鉴笑道:“不过嘛,刘叔,你说现在宜和行是我当家,还是我哥当家啊?”

“自然是你当家啊。”

“那就是了。”吴承鉴道:“当家的话要比前任当家的管用,这种事情,难道还要我来教刘叔?”

刘大掌柜人已经气得弯下腰,拍着扶手:“可那是你哥!你的亲哥哥!同父同母的亲哥哥!”

“如果一定要论这个的话,”吴承鉴道:“刘叔啊,那是我爹大,还是我哥大?”

“这…当然是你爹大。”

“这不结了?”吴承鉴道:“要论管用,听我的,我是现任当家,要论长幼,听我爹的。我爹说什么来着?宜和行天下第一之前,不能分家,不能分产,不能分了人心!现在宜和行天下第一没有?没有!所以…不!能!分!”

“这,这…”刘大掌柜说不出话来了。

十五叔公为人最是耿直,他原本在蔡巧珠与吴承鉴之间是打算中立的,但看到吴承鉴如此咄咄逼人,心里一个逆反,抑强扶弱的本能被触发,就直接站到蔡巧珠那边去,大声道:“好!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说,那我就提议,这个家由大少奶来当!”

吴承鉴笑了:“我大嫂?我吴家的男人还没死绝呢,她一个女流之辈,凭什么当这个家?”

正如刘大掌柜、欧家富两人为蔡巧珠出头,乃是希望给吴承钧的遗孀遗子争多点利益,十五叔公的这句话,其实也是气话,但吴承鉴既问,他就没理由也要找出理由来。

他想了想,说道:“大少奶是吴家的大媳妇,光儿是吴家的长子嫡孙!他们才是吴家长房!光儿还没成年,儿子成年之前母监儿职,这事天底下到处都是,也不少我们吴家。”

十五叔公回顾他身后的吴家宗族:“大家说,有没有道理?”

上一次吴承构企图夺权的风波之后,能再次进吴家大宅的宗族就被吴国英筛洗了一遍,所以这一次会被邀请来的宗族倒都有几分公心,不完全是唯利是图之辈,虽然畏惧吴承鉴的威势,却还是纷纷点头,希望能支持一下蔡巧珠。

没人觉得蔡巧珠真能代替吴承鉴当家,只是秉承着“进二退一”的原则,希望吴承鉴妥协几步。

十五叔公又对刘大掌柜说:“老刘,你觉得呢?”

刘大掌柜这时站稳了,说:“十五叔这话,说的在理!真不能分家,这当家之人,光少和昊官一般,都有资格竞逐。光少还没成年,就由大少奶代掌几年也是可以的。”

吴承鉴笑道:“我大嫂不理外务,当不起宜和行的家的。”

“内务外务,道理是一样的。大少奶能当内宅的家,怎么就不能当宜和行的家?不懂的,学着就是,谁又是一出生就会的?”刘大掌柜拍着扶手道:“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撑几年,加上宜和行的掌柜伙计,尽心扶持!怎么着也能撑到大少奶熟悉行务,撑到光少长大成人!”

他回头望向众伙计、掌柜,叫道:“你们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