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家富叫道:“没错!刘大掌柜说的在理!”

姚四掌柜不说话,其余的掌柜、伙计,倒还有一小半应和了。不应和的人是终究还是怕了吴承鉴,应和的人倒也不是真要支持蔡巧珠出来当家,而是想撑一撑这对孤儿寡母,希望昊官能顾忌一下行里的人心,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因以前伙计们有时候冒犯了当家时,但凡是讲道理、讲义气的,吴家父子事后都只有嘉奖、未曾惩罚的,所以这时宜和行的掌柜伙计才有人敢冒威护弱,这也算是吴国英父子的遗泽了。

吴承鉴又看了一眼蔡巧珠,笑道:“大嫂你怎么说?”

蔡巧珠被吴承鉴的接连强势,压得怒气冲头,这时也恨恨道:“既然你说家不能分,业不能分,那就由我来替光儿当几年的家业,这也不算违反了老爷生前的遗愿吧?”

吴承鉴笑了:“好啊,好啊!原来你们都这么想的啊。”

他笑着笑着,就停了下来,不说话,只是拿眼睛环顾着众人。

除了蔡巧珠气昏头、刘大掌柜和十五叔公豁出去了,其他人都被吴承鉴看得心里发毛,尤其是刚才响应过的人,没有一个不害怕的。

谁不晓得昊官最擅长临开盅来个大翻盘的?谁又能知道他即将要使出来的是什么样的大杀招?

吴承鉴将所有人看了一遍,见没人反应,又说:“还有其他人有其它意见没有?”

没人敢说话,姚四掌柜也是眼观鼻、鼻观心。一些心里头打定主意要跟随吴承鉴的伙计,在这等氛围下也不敢开口。

“好,行!”吴承鉴终于开口了。

屋内所有人的心都仿佛被吊了起来,等着即将到来的那一记大杀招。

却就听吴承鉴说:“既然大家都同意了,那从今天开始,我吴承鉴跟蔡巧珠吴昭光恩断义绝。吴家家主之位,就暂时由吴家长媳蔡巧珠代掌。”

众人都是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或者以为吴承鉴在说反话。

吴承鉴站了起来,对佛山陈道:“陈弟,你做个见证。”

佛山陈早有预料,在场所有人唯他没有惊诧,站起来点头道:“好。”

吴承鉴道:“回头我让春蕊把印章印信拿到梨溶院去,以后行里再有什么事,你们也到梨溶院问去吧。好了,今天的事也说完了,散了吧。”

吴承鉴和佛山陈都走了之后,屋内之人,如梦初醒,面面相觑,个个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却个个都闹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尤其是蔡巧珠,更是愣在了那里,无法动弹。

第二百三十章 大雨话别

商功园之会结束后,佛山陈就告辞了。

吴承鉴回到日天居,在玫瑰花圃边才眯了一会,叶有鱼就走了过来,她眼睛转了一圈,陪着她来的冬雪就跟伺候着吴承鉴的夏晴一起走了。

叶有鱼道:“你这么安排…为什么?”

吴承鉴睁了睁眼睛,说:“北京我是一定要去走一趟的。我走的这段时间,如果是你当家,大嫂只会疑虑更重,这个家一定不宁不和,外头再有人施加点压力,使用点计谋,吴家就会从内部分崩。但由大嫂当家,她先前对我的种种疑虑,马上就会消散。我们叔嫂没了罅隙,你们妯娌两个很快也能和好。大嫂不是刻薄揽权的人,等她相信了我们,反而什么话都好说了。”

叶有鱼怔在那里,这个道理,说破了也不难懂,而且以她对蔡巧珠的了解,多半事情也会如同吴承鉴所想,只是这种一退求家和的做法,是她以前所未曾想到的,不是智不能及,乃是习性使然。

吴承鉴又道:“我走之后,大嫂会把大部分的家务都扛过去,这样你就能安心养胎了。不过她擅长内部调和,不擅长外事算计,宜和行的日常业务,由几个大掌柜处理,不需费心。真有几个大掌柜不能处理的再报到大嫂处,若她也无法决断,到时候你再帮着算计算计吧。反正就是几个月的事,也不见得就会有闹翻天的变故。就算真有了翻天的变故,也不用着急,先稳住底线了,等我回来处理。”

叶有鱼道:“底线是什么?”

吴承鉴道:“家人的平安。”

叶有鱼听了这话,忍不住了,匍匐在了吴承鉴身上,垂泪道:“几个月…真的几个月就回来了?”

其实她更想说的是真的能回来吗?然而这等不祥言语,说不出口!

吴承鉴笑道:“人生如海浪,有时猛有时平。咱们老家福建也罢,新家广东也好,但凡出海讨饭吃的人,谁敢说每次出海一定万无一失的?没一点犯险的志气,就别想在这条海上丝路里头讨饭吃!如果每次出海之前都要这么哭哭啼啼的,那大伙儿的日子就都不用过了。”

虽然明知道丈夫是在宽慰自己,但道理还真是这个道理。也就把眼泪给抹了。

福建广东靠海吃海,男人出海的冒险精神,女人在家的坚毅隐忍,都是不知多少代人慢慢凝垒起来的。

纵知有险,也要前行!

纵知难过,也要度过!

夫妻俩抱着又说了一会话,夏晴过来说十五叔公和几个大掌柜求见。

吴承鉴点头:“请他们过来。”叶有鱼收拾了一下心情,站了起来,道:“我去准备点茶水。”

她才离开,十五叔公和刘、欧、姚三个大掌柜就都来了。

吴七办了椅子来,刘大掌柜都不坐,就问道:“昊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坐。”吴承鉴摆了摆手,将下人都屏退了,这才说:“我要上北京走一趟,大概要去几个月吧。”

几个掌柜愣了愣,随即都若有所悟。

刘大掌柜道:“刚才你说完就走,等我们反应过来,满屋子的人就都乱了。现在还在那像没头苍蝇一样呢。”

吴承鉴道:“今天能来到商功园,那就是大嫂信任的人,也都是我爹和我信任的人。回头你们露个口风给他们,对外面只说两件事:一是我跟我大嫂、我侄儿恩断义绝,二是从今往后,宜和行由我大嫂当家。至于外头的人想怎么传谣言播风语,随他们去吧。”

欧家富道:“昊官,北京那边,是不是很危险?”

吴承鉴道:“这些你不用管,你们只管好行里的事就好。行里的事不能决,就去梨溶院问我大嫂。十五叔公,宗族里的事情,就劳烦你帮手理顺一下,在我从北京回来之前,不要让人到吴家园闹事。”

十五叔公道:“你去多久回来?”

姚四掌柜忽然插口道:“别的都好说,但若有人趁着昊官你不在,对宜和行再动生死扑杀,如前两次一般…”

吴承鉴抬了抬手:“我会跟启官谈一谈的。谈得拢的话,他会帮忙罩着你们,谈不拢的话也不要紧。总之,你们要做的就是把宜和行内部给稳住,至于外部的事情,不需要你们担心。如果遇到扑杀,能退就退,不要反击。”

姚四掌柜道:“若是退无可退呢?”

“没什么退无可退的。”吴承鉴道:“真遭了人的算计,人家要地盘就给地盘,要店铺就给店铺,要茶山就给茶山。就是把伙计都要过去也无所谓。到时候就告诉大伙儿:继续安心打工过日子就好。一切等我回来。等我回来了,我会把所有的一切都拿回来的。就这么简单。”

几个大掌柜互相对视,这么做的话的确很简单,只是他们无法明白。

吴承鉴笑道:“怎么,不相信我能够办到?”

姚四掌柜先笑了:“换了别人说这话,我只当他车大炮(粤语俗语,吹牛的意思)。但昊官这么说,那我们就这么办吧。”

——————

深夜,暴雨。

这是一场突然来到的大风雨。

广东濒临南海,海风夹带着巨量水汽卷过来形成的肆虐风雨,非内陆诸省所能想象。而广州又是珠江水系径流入海的必经之地,在平时,这是广州内河航运发达的现实条件,而一遇到大雨,又会造成全国罕见的内涝。

疍三娘在暗夜四处奔走,幸好,义庄当初选址得好,又建得十分牢固,大水从附近的河道奔涌而过,却未在庄内积涝,入夜之前,风声雨声仍然很大,老弱们都知道义庄无碍,便都各自睡觉去了。只有疍三娘带着几个人,在庄内庄外四处巡视着。

正走着,忽然一个熟悉的人影走近,疍三娘见了他,不由得吃了一惊——竟是铁头军疤。

疍三娘松了口气,说:“军疤兄,你放心,义庄这边没事,阿婶她现在应该睡着了。”

这个义庄吴承鉴嫌偏远粗陋,于怜儿也觉得太过寒酸,吴承鉴身边的人里头,只有铁头军疤一直对之赞不绝口,认为是个“能长久”的地方。

义庄建成之后,铁头军疤就将老娘安置在了这里,疍三娘只道他是为他娘来的。

不料铁头军疤却说:“跟我来一下,有人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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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庄外一处半废弃的守祠屋,屋子很狭隘,好几个地方还漏水,昏暗的灯火在偶尔透进来的风中晃动着。

疍三娘急急奔了进来,铁头军疤把门从外头带上,吴承鉴已经走了过来,帮着疍三娘脱斗笠蓑衣。

“你,你…怎么这时候来!”疍三娘有些气急地叫道。

义庄这里,无论是从西关来,还是从吴家园来,都得过河!现在这种天气过河,那是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么!

吴承鉴笑道:“还这么关心我呀。”

疍三娘见他嬉皮笑脸的,更是恼怒。

她还来不及发火,吴承鉴忽然道:“我要去一趟北京。”

疍三娘一怔,一愣,随即想到了什么,问道:“北京?”

“贻瑾被人抓到北京去了。”吴承鉴收了笑容,“我不去,他就得杀头。秋后处决,没多少时间了。”

疍三娘大吃一惊,她最近与吴承鉴越走越远,已经不能第一时间知道他的事情,但毕竟是能做神仙洲花魁之首,脑子转了两转,马上就明白了过来:“不行!你不能去啊!那肯定是个局!”

“我知道。”吴承鉴说,“和珅把贻瑾拿到北京,就是等着我上去捞他。但我不能不去。贻瑾的性命,根本不放在和珅眼里,他不会为了别的事情特地开恩,我不去,他就死定了。”

“和珅设的局?”疍三娘更惊惶了:“那可是龙潭虎穴!”

“不入龙潭,怎么拔龙角,不入虎穴,怎么抓虎子。”吴承鉴笑了笑,“所以我这一趟去,或许就回不来了。”

忽然之间,疍三娘知道吴承鉴今晚为什么会来了,他这是知道此去生死未卜,临走之前特地来见自己一面啊!

她一时忘乎所以,扑到了吴承鉴怀中,哭道:“别去,别去!别去北京。”

吴承鉴怔了怔,手顺势要抱住她,却又僵在那里,自成亲以后,他已经很久没跟三娘这么亲近过了,以至于都快忘记她的温度了。

感受到怀中的人哭得泪水沾湿了自己胸口的衣服,吴承鉴停住的手,还是把她拥住了。

这一刻他不像抱住一个情人,倒像抱住了一个故人。昏黄的灯光中,更无半点旖旎,只有暗含酸苦的惆怅与温暖。

“三娘,”吴承鉴呼喊说:“我对不住你。”

疍三娘摇头:“你对不起谁,都不曾对不住我。”

“你说的,那是恩,我说的…”吴承鉴找不到合适说得出口的词来,便只是说:“我对不住你。”

两人没再说话了,过了不知多久,不知不觉地竟已分开,正如刚刚不知不觉地抱在一样。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一定能赢!

灯光灭了一下,吴承鉴重新点起来。

复燃的火光中,只见疍三娘抹去了眼泪,恢复了平日的镇定与淡泊——她在神仙洲的时候曾是刻意地淡泊,因为王妈妈说她的风格就适合装“淡”,“你越淡那些男人越喜欢,越会花钱扑上来”。

但后来,慢慢的她就真的淡了。尤其是经营义庄之后,她越发地变得喜怒不形于色。

灯光灭后又复燃,她在屋里头找了条板凳,随手擦了擦,坐了下来,再不与刚才真情流露时相同了。

吴承鉴在另一只板凳上坐了,把油灯放在两人中间。

疍三娘用手指轻轻梳理了一下头发,说:“其实我也知道,以你和贻瑾的关系,不可能不上去的…但你上去了,广州这边的事情怎么办?你一上去,别人知道你出了问题,肯定要对宜和行和吴家出手了。”

“我知道。”吴承鉴道:“可如今这个棋局,劫在北京。我不去把这个劫打开,没落子我就输了。但要争劫,就得冒险。赢了的话,拔龙角,掳虎子,乘风而还。输了的话…等输了再说吧。”

“有我能帮到忙的地方不?”

吴承鉴默然良久,才说:“如果争得厉害了,或许还会连累你。”

“我怕什么连累…”疍三娘轻轻笑了下,笑意也有些清冷:“再说,可能也没你想的那么大影响。你已经很久没来了。这事满神仙洲的人都知道。今晚来又是挑这种神鬼不知道的天气时候。现在义庄不靠你的钱接济,也能自己活下去。广州的一些善长仁翁,对此颇为照看,所以…你不用担心我这边…”

“我…”吴承鉴听到这里,越发觉得对不起疍三娘了,但口张了张,再说不出对不起的言语来。

“只有一点…”疍三娘道:“你要答应我!”

“嗯,你说。”

“要回来!”疍三娘道:“不管北京那边发生了什么,一定要回来,好么?”

——————

从义庄往回走,接近四更,大雨已经停了,但风却还大,尤其天黑得厉害。

江上的滔滔洪流,只能望到数步之外,再往远一点望,就全都是漆黑的了。

吴七叫道:“昊官,我们等等,等等再回去。”

这一次他们是开了花差号来,但花差号船太大,无法靠近岸边,然后是铁头军疤用快艇把他们送到岸边来的,想起来时风雨飘摇的样子,吴七就心有余悸。

吴承鉴看了看江水,看看小艇中的那点灯光,胸中一股气涌了起来,说:“来的时候有风有雨都没退缩,现在有风没雨,就是江上的水大了一点,怕什么。”

吴七几乎要哭了:“昊官,没必要啊,没必要啊!你的命这么金贵,早一点回去晚一点回去也没区别,何必冒这种险。”

吴承鉴问铁头军疤:“敢不敢去?”

铁头军疤咧嘴一笑:“昊官是千金之子,你都不怕,我有什么问题!”

“那就上!”吴承鉴对吴七说:“我们去,你等天亮了风停了再回吧。”

他们开来的这艘快艇十分结实,乃是沙船世家刘老汉亲手造出来的好物,铁头军疤先将船逆行拖往上游,找到个好下脚的,然后才说:“行了,上去吧。”

他先让吴承鉴跳上去,吴七害怕得几乎要抱着吴承鉴的大腿哭了,但还是哇哇大叫着跳上船。

然后铁头军疤才也上去,一手掌舵一手拿浆,船身在风浪中晃得厉害。

吴七钻进狭窄的舱铁,抱住了一个坚固的东西,头军疤大叫一声:“走!”用船浆猛地就将快艇推离江岸。

这时候浆都没什么用了,全靠舵功,风大浪大,一艘小艇在风浪之中飘摇。小艇的船板才多厚?三个人几乎就觉得自己是隔着层板站在水上。

幸好花差号也不远——吴七心里才这样默念着,事情就起了大变。

船才荡出去,猛地雷声一响,大雨倾盆而下!

这粤海湾地区乃是海洋气候,雷雨说来就来,全不给人一点准备的。大雨一打,船舱内的灯就给打灭了,风浪一卷,船也歪了。

吴七直接就哭了:“昊官啊,昊官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啊!为什么要这样,这下死了,这下死了!”

铁头军疤骂道:“哭什么!没个出息!”

吴七叫道:“没必要啊,没必要啊!我们好好地过日子,为什么不能等晴天,为什么一定要冒着这大风大浪的来开船。”

铁头军疤喝道:“闭嘴!你懂什么!”

吴承鉴看着外头风大雨大,反而探出头去,雨一下泼得他浑身都湿了,他没害怕,神色反而变得有些兴奋,甚至癫狂,就叫道:“好啊好啊。”

吴七都不知道现在有什么好的,小命都快不保了。今晚昊官整个人的状态都不正常啊!

吴承鉴却没有一点惧意,不是因为他的勇敢,而是因为他现在的心理状态极不正常。

现在风雨再大,但在吴承鉴心里,还远没有这个时局给他的压力那么大,天气复杂,又哪里比得上家里行里的各种只能自己承受化解的糟心事?

若是一死就能解决事情的话,那反而简单了,然而在此求生未必可得、求死未必有益的时候,死亡反而是相对轻松的事情了。坐到这么高的位置,享有普通人无法想象的权势与财富,便得承受普通人无法想象的心里压力。

心里头有这么大的压力压着,当死亡的威胁来临时,反而让他兴奋了起来。

看着那大风,听着这大雨,吴承鉴就唱起歌来,一个天下有数的大富豪,这时唱的却是童谣:“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阿嫂出街着花鞋。花鞋、花袜、花腰带,珍珠蝴蝶两边排…”

这是一首粤语童谣,三岁小孩都会唱的,吴承鉴也没有故作天真,就是随口而唱,一首孩儿歌却给他唱出了成年人的沧桑来。

舱内快吓尿了的吴七听着听着,却哭笑不得,觉得昊官莫不是疯了?

天上偶尔亮起电光,划破厚厚的云层,如同这个世道偶尔出现一点曙光,但很快又归于黑暗,风猛雨烈,犹如时局,乌云满天,让吴承鉴仿佛看到和珅那无处不在的笼罩力。

风声雨声,把他的歌声都淹没了,只是偶尔透了一两句出去,但随即被更大的风啸雷鸣给掩盖了。

天永远都这么黑,仿佛永无止境。

小船颠簸了起来,这不是一个玄幻的故事,铁头军疤力量再强,人力也无法抗天。他原本掌着舵向花差号漂去,结果漂着漂着却歪斜了。

吴七哭了起来:“完蛋了!完蛋了!这下完蛋了!”

换了三四年前,吴承鉴在这种处境下就要骂贼老天了,这时却不骂了,只是哈哈大笑,又唱起了福建童谣:“天乌乌,要落雨,海龙王,要娶某。孤呆做媒人,土虱做查某。龟吹笙,鳖拍鼓…”

他吴家是从福建搬来的,这才隔了两三代,又因为需要跟老家茶山保持生意来往,所以家里的人都会说闽南语。

吴七的哭,吴承鉴的笑,夹杂在风声雨声之中,花差号的灯火看着不远,若在平时游泳都能到,此刻却是可望不可即,小船的灯火早被扑灭了,在这目力不及数丈之外的风雨交加夜,他们能望见花差号,花差号却不能望得见他们。

铁头军疤就这样掌着舵,让这艘孤独的小船在风浪起伏中慢慢、慢慢地靠近过去,终于…还是歪了!

一个浪头打来,把就要靠近花差号的小船给打偏了!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小船偏离之后,马上就要被冲到花差号的下游,在这等浪涛之下,再想逆流乃是妄想了!再往南冲荡,直接冲入大海都有可能!

吴七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就在这时,嗖的一声,一个什么东西破空而至,跟着一个小锚头撞了上来,勾住了小船,然后花差号上就响起了二三十个男人的齐声呼喊声:“嘿哟,嘿哟,嘿哟!”这是众人一起发力时齐叫的口号。

幸亏彼此不远,原本偏离的小船在二十几个壮汉的齐力牵引之下被拉近,跟着吴承鉴主仆三人被救了上去。

劫后余生的吴七瘫在了甲板上,话都说不出来了。风雨中的花差号也在摇荡,然而比起刚才,他已经觉得安稳无比了。

铁头军疤最后一个上花差号,他才跳过来,小船就被一个浪涛给打翻了,他朝着花差号上一个戴斗笠的小老头竖起拇指:“顾爷!好眼力。好手劲!好准头!”

老顾笑了:“这乌漆嘛黑的,谁看得见,是听到昊官唱歌仔,那一下能把船勾住,也是运气。昊官你命不该绝!”

吴承鉴听到这四个字,哈哈哈笑了起来:“命不该绝,很好!很好!老子命不该绝啊!”

周围的水手都在忙碌着对抗风雨,只有老顾站在那,就这么瞧着吴承鉴,半晌,说:“昊官!老当家和大少虽然也都是粤海商场上一代人杰,论稳你比不上父兄,可这股狂气,这股心劲,他们可比不上你!怪不得短短几年,你能把宜和行弄到今日这般地步!今天我老顾算是服了你了!”

吴承鉴哈哈大笑,就进了舱房,由夏晴伺候着换了一身湿透的衣服,才喝下一碗热姜汤,忽觉船已经不摇晃了,夏晴到外头一看,回来说:“雨停了,风也小了。”

吴承鉴打开舱门,只见天上已现曙光。

夏晴拍拍胸口说:“这老天爷也真是,早一点停风放晴不好?刚才可把我吓死了。”

吴承鉴淡淡道:“别想了,祂永远这样的,只有锦上添花,没有雪中送炭,这是世道,也是天道。”

“说得好!”换了一身干衣服的老顾走了进来,随便在舱内坐了,道:“昊官,今晚把我叫来,不会是专门来听你唱歌吧?”

吴承鉴笑了笑:“我要上北京一趟。”

老顾是所有听了这话的人,唯一一个既没惊讶,也没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