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鉴又说:“上去之前,该见的人我要见,该交代的事情要交代清楚,顾叔你也是我该见的人。”

老顾摆手:“说吧,什么事?”

吴承鉴道:“当初为了应对群兽分食之局,我被迫与和珅捆在了一起,从那时候起,就注定了今天的事情。我几次三番,谋求与和珅保持距离而不可得,反而一步又一步地跟和珅越绑越近。直到最近,先前勉力维持的假好局面,终于崩了。”

老顾点了点头,听吴承鉴继续道:“这次我上北京去,是要背水一战,如果成了,从此吴家得脱大难,再上层楼。但是,事情成败,总是难说,我也要做坏打算。上上结局,自然是我成功与和珅脱绑,又取得新皇上的谅解。中等结局,是我陷进去了,但我把大嫂、光儿这一脉脱了身,那时候,老顾你要想办法把有鱼她们母子保住,先送到澳门或乡下,养到孩子能经得起风浪,就送海外去吧。至于下等结局,便是连大嫂、光儿也保不住。”

老顾道:“会坏到那个地步?”

“难说。”吴承鉴道:“其实如果不是我几年前兵行险着,在群兽分食之局的那一轮我们吴家就已经完蛋了,现在多享了几年的荣华富贵,我们已经赚了不是?”

老顾道:“说的倒也是。”

吴承鉴道:“总之如果事情坏到极点,麻烦你和军疤尽力把我大嫂、光儿、有鱼、耀儿给保住,保得一个是一个吧。”

老顾道:“这事不难。这里是广州,和北京隔着万水千山,刘三爷掌控着洪门,佛山陈近在咫尺,救几个孤儿寡母,不算难事。”

“不,这事说不定不难,也说不定极难。”吴承鉴摇头:“每个人都有一个背叛的代价的。如果是上等结局,那是皆大欢喜。中等结局,叶大林、潘有节会怎么做都难测。如果是下等结局,我都不知道到时候…那些结拜兄弟会怎么选择。他们或许还是会帮吴家吧,但我没有十成的把握。我有十成把握的,只有你和军疤,这是坏到最坏的打算——我只希望不会发生,但我要有所预备。”

老顾沉吟半晌,道:“好,我明白了。”他顿了顿,又说:“不过,如果局势会坏到这个程度,为什么不选择现在走人?现在如果你要走,嫂侄妻儿,连同你自己,都能保全。”

吴承鉴笑道:“因为我贪心啊!我还想再博一博!就这么放弃认输,我不甘心!而且…”

他望着舱外越来越明显的曙色,笑道:“昨晚那么大的风,那么大的雨,那么大的浪,结果也没弄死我!这说明老天爷还没想收我啊!既然这样,那我还怕什么!他和珅再大能大得过天吗!老天爷都收不了我,他和珅就更加不行!”

“所以这一趟北上,我有信心——我吴承鉴!最后一定能赢!”

第二百三十二章 冰释前嫌

吴承鉴昨晚做的事情,就像一个人要去干一件生死大事,心中尚有踌躇,便投个铜板看正反以测能不能成,这跟古人打仗前要先占卜一下道理是一样的,只不过昨晚吴承鉴是拿命来“占卜”,而“占卜”出来的结果是“没死”,他心中就对此行充满了莫名的信心。

回到日天居,才进院子大门,春蕊迎头而来,道:“大少奶来了。”果然吴六守在屋外头,吴承鉴拿手指在吴六的额头上虚点了点,吴六满脸的惭愧惶恐。

进了屋内,只见蔡巧珠和叶有鱼坐在一块,膝盖都挨在一起,蔡巧珠的两只手抓住了叶有鱼的一只手——左手握住了叶有鱼,右手覆在叶有鱼的掌背上。

见到吴承鉴进来,蔡巧珠狠狠瞪了他一眼,叶有鱼眼神示意,屋内的下人如冬雪连翘等就都退下了。

吴承鉴涎着脸道:“大嫂。”

蔡巧珠放下了叶有鱼的手,指着吴承鉴的鼻子骂道:“你,你…你还真当我是大嫂么!什么事都瞒着我,什么事都自己扛!你好啊你!”

吴承鉴只是陪着笑,不说话。

蔡巧珠骂了两声,算是把台阶下了,又哼道:“有鱼都跟我说了…唉,其实,是我不该,我不该听信外人的话,不该…”

商功园会议之后,她回到梨溶院,想了一宿,又哭了一宿。

有些事情,靠空口白牙地说话怎么都没用,但有些事情,不用说却就能让人信服。吴承鉴商功园之会的彻底退让,终于让蔡巧珠完全理解了他的心迹。所以她一整个晚上又想又哭,又伤心又惭愧,本来才收拾情绪过来,这时眼睛又红了。

吴承鉴没让她说下去:“大嫂,过去的事就都过去了。我们叔嫂俩再怎么打怎么闹也不要紧的,闹过之后还是一家人。家和才能万事兴!你不大会演戏,所以有些事我得瞒着你做,这才好做一些戏给外人看啊,对吧。”说着又涎着脸笑。

蔡巧珠见他又半正经半不正经起来,啐了他一声,吴承鉴笑眯眯地受了,但叔嫂两人心里头的那块石头,也就此彻底搬走了。

蔡巧珠把些许怨气、深深悔恨都发了,脸上转而现出一点淡淡的忧愁来,道:“你…要去北京?”

吴承鉴收了笑容,点头:“没办法,我不去,贻瑾就死定了。所以我非去不可。我们吴家的家风,就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更别说那还是我的生死之交。”

蔡巧珠道:“就不能让人花钱…”

吴承鉴打断了她:“这就不是花钱的事情。和珅不见到我,顺天府不会翻案的。”

蔡巧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吴家的门风,吴承鉴的性格,她都再清楚不过,话说到这个地步,她也知道再劝无益,沉默了好久,才道:“罢了,我知道我肯定劝不住你,若劝得住,有鱼就劝了,也轮不到我。只是…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大嫂你说。”

蔡巧珠道:“这一趟你上北京,我不知道你做什么打算,但我要告诉你,虽然明面上,你把家让给了我当。但是你我心里清楚,宜和行的当家,一直都是你。所以你有什么决定,让人捎个话就行,要钱支钱,要人给人。”

“好。我答应大嫂。”

“这个只是让你知晓的事,”蔡巧珠:“我要你答应的,是另外一件。”

“嗯?”

蔡巧珠看看吴承鉴,再看看叶有鱼,又看看叶有鱼的肚子,才回头对吴承鉴说:“如果到了必要的时节,不要保吴家,不要保宜和行。”

“嗯?”这一次生出疑问的是叶有鱼,反而是吴承鉴没出声。

“钱,不重要的,宜和行,也不重要的。”蔡巧珠道:“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家里人的性命,才是最要紧的!如果有那么个机会,能用吴家的家产、宜和行的钱货,来换家人的平安,来换你的性命…我要你答应我,一定要换!”

叶有鱼呆住了。

在之前,她对吴承鉴那么忍让蔡巧珠心里其实是有意见的,只是没说出来。但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夫君对大嫂再怎么忍让都不为过——就冲着她这几句话!

吴承鉴也沉默了。这时候他可以随口骗蔡巧珠一骗的,可是他沉默了。他和蔡巧珠叔嫂相处多年,知道自己此刻骗不过她。

蔡巧珠骂道:“傻瓜啊,你个傻瓜!你就不会想,你自己的一身本事,只要保住了你的平安,吴家难道还没机会东山再起么。就算真没机会再得富贵,但只要保住了性命,一家人齐齐整整、平平安安的,难道这一些,不比保住万贯家财来得重要么?”

吴承鉴豁然省悟,之前还略有纠结的最后一点犹疑,彻底扫去:“好,大嫂,我明白了,我答应你!”

能得蔡巧珠这么一句话,他再上北京,进退的空间便又大了很多,因为他得到了家里人的无限支持!

蔡巧珠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没有敷衍自己,这才点头,道:“去吧去吧,你安心去吧。好好在外头打仗,家里头有我们顶着呢。有鱼的身子我会好好照顾的,你上京之后只管着自己的事情就好,家里这边,不用你再费半分心思。”

这一次,是叶有鱼主动伸手过来,握住了蔡巧珠的手。

屋子里头,叔嫂两个前嫌冰释,妯娌二人也亲密了起来。

就在这时,吴七敲门,吴承鉴让进来,吴七道:“启官来了。”

吴承鉴微一沉吟,道:“请。”

吴七出去了,蔡巧珠道:“他来做什么。”

吴承鉴道:“我且出去会会他。”顿了顿又说:“嫂子你和有鱼在博古架后听听,我走之后,这个家要你们来当的。”

妯娌二人一起点头。

吴承鉴说着便到外间厅里去,蔡巧珠自与叶有鱼去博古架后找了个地方坐好。

潘有节这次没摆什么谱,直接就进来了。

吴承鉴迎了上去,他在外人面前又是一副脸孔,满脸春阳之暖,笑道:“启官,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春蕊已经奉上了茶。

潘有节摆摆手,潘海根就出去了,吴承鉴微一点头,屋里伺候着的吴家下人也都下去了。潘有节身子微微前倾,对吴承鉴道:“承鉴,都这份上了,我们就不打幌子了。”

吴承鉴便猜到了对方的意图,点头道:“好,有节哥你说。”

潘有节道:“你决定上北京了?”

吴承鉴也不隐瞒了,点头:“是。”

潘有节又问:“和珅逼的?”他能比吴承鉴还早一步知道刘全来到,有些事自然早猜到了。

吴承鉴继续点头:“是。”

潘有节沉默了良久,才道:“那几句话,我上次说过了,但这次我还要再说一遍:有些事情,不是我做的。有些事情,我顺水推舟了,但我从来没想将你们吴家往死里整。不管你信不信都好,这话我放在这里了。”

吴承鉴微一迟疑,他心里并不相信,然而口中却说:“我知道。那样对你没好处。我们广东人做生意,总要讲一点阴德,把曾经的友好之家坑到这个地步,不是好事。”

“你能明白这一点就好!”潘有节道:“这一趟你放心上去吧。北京的事情,我帮不了你。但广州这边,我给你打一张包票:半年之内,宜和行外部不会有事。谁敢向宜和行动手,就是向同和行动手!承钧的夫人,还有你的夫人,从现在起都是我亲弟妹,光儿耀儿都是我的亲侄子。谁敢打她们的主意,就是动我潘有节!”

吴承鉴听到这里,不由得动容,赶忙站了起来,对潘有节行了个大礼:“启官,能得你这句话,我吴承鉴这一趟上北京就再无后顾之忧!”

潘有节将他扶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们十三行保商,兢兢业业,为国赚钱,素来都与皇权争端保持距离。以前也不是没有保商破产破家的,但主要也都是经营不善所导致。如今宜和行方兴未艾,和珅他不该在这时候用商道之外的手段凌迫于你。这一点是我无法接受的。只是我能耐也是有限,能帮到你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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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有节走了之后,妯娌俩也从博古架后面出来,蔡巧珠叹道:“启官也算心有大局了,危急时刻愿意团结,怪不得同和行能够领袖群伦。”

叶有鱼不说话,心里却想:“大嫂什么都好,就是太容易轻信别人了。”

因得潘有节这么一说,蔡巧珠本来沉重的心情就缓和了许多,盯住吴承鉴道:“今晚都到梨溶院这边来来吃饭。我们一家人好久没坐一块吃一顿好的了。上次光儿乱说话,我已经训了一通,但也顶不住有小人风言风语地乱说话,然而经过这次的事情,他当也明白谁才是对他最好的人了。临走之前,你要好好再教他一些做人做事的道理。”

送走了蔡巧珠,叶有鱼道:“启官忽然来这么一出是什么意思?”

吴承鉴道:“从好里说,他还是对我们吴家存了几分香火之情,见不得官场的人欺压商场的人,见不得广东人被京城那头欺负。”

叶有鱼道:“那从坏里说呢?”

吴承鉴头左右摇:“人家既然给了善意,恶意的揣摩就不要多想了。”

叶有鱼道:“就算不愿意恶意揣摩别人,但也得让我心里有个底吧?大嫂性子太过温厚,如果你去北京之后,这边再遇到什么大变,我也得心中有点谱。”

吴承鉴沉吟着,说:“我们吴家已经大到潘家不能再吞并我们了。”

叶有鱼心念一转,便明白了。

如今的十三行,潘、吴双雄并峙,两家的规模加起来都要接近整个十三行的一半了,如果潘家吞并了吴家,再加上其行首的地位,马上就会形成垄断之势——这是上面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允许的,所以可以说潘家的相对规模已经到头了。潘有节可以设法打击吴家、拆分吴家,以阻断吴家追赶潘家的势头,但不可能吞并吴家,甚至只是吞食其较大的一部分,也会引起各方的警惕。

吴承鉴道:“削弱或者拆分我们吴家,对潘家是有好处的,但吴家彻底崩掉,却就未必了,因为这盘菜潘家不能大快朵颐,却不能阻止别人来吃的,到时候无论是个新保商出来,还是卢、叶崛起,对潘家来说都未必会比现在好,新的不可测的对手,不是最好的选择,削弱的老对手才是——这是其一。

“最近几年的几件大事,他潘家未必干净,如果我上去之后胡乱攀扯,上面彻查起来,谁知道会闹出什么结果来?他在这时候向我示好,若能买我一个投桃报李,不作攀连,便是值了——这是其二”

“好,”叶有鱼说:“我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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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鉴把家中行中的事情都安排好后,便与家人告别。铁头军疤把老娘安排,执意要与吴承鉴一起赴京,吴承鉴道:“你上去做什么?难道你忘了我的托付了?”

铁头军疤道:“这边的事,一切有顾爷在。你就算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顾爷?”

吴承鉴见他心意已决,便不再阻止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北行入京

吴七是怎么都要跟着的,难得的是吴小九,明明怕得厉害,却也自告奋勇要一起去北京。连夏晴也要陪着一起上去时,吴承鉴道:“乱凑什么热闹!这万里迢迢的,你一个女孩子家是想伺候我还是想托我后腿?”最后只定了吴七、吴小九与铁头军疤三人,加上铁头军疤的两个徒弟,两个能搬能抬的马夫,以及一个惯走京师的老向导姓裘的,人员准备妥当后,行装一切从简。

蔡巧珠叶有鱼虽然已经做了心理准备,但真到了要告别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哭。

“不要哭!哭什么!我上去就一定会是坏事吗?”吴承鉴道:“前面两次,我们是被迫应战,不也都好好的。而这一次,全都在我和贻瑾的计划之内。我这次上去,就是要去,等我回来的时候,我们吴家又要再进一步。我告诉你,你现在这些泪水,那都是白哭的。”

他又吓唬叶有鱼:“你肚子里有一个小的呢,想着今后生出个爱哭鬼吗?”

这边的习俗传言,一直有孕妇喜笑则生下来的孩子爱笑、孕妇老哭则生下来的孩子爱哭的说法,叶有鱼被他一吓,竟然就收了泪。

蔡巧珠却是收不住的,一直送到江边。

船只才出河涌,潘家的大船就来送行了,吴承鉴隔船与他饮了几杯,但祝一路顺风。潘有节将他直送到珠江。

船才进珠江,叶大林、刘三爷等相继前来,送行的船只接舷比帜,密密麻麻塞了半条珠江,这排场可把那两个差役看得暗中后怕——他们之前觉得这吴承鉴也就是个商人,就是有点钱罢了,所以第一次说话的时候呼来喝去的,至此才晓得他在广东真是个大人物啊!

船行将转向北,蔡士群、卢关桓等又来送行,免不了又喝了几杯,叶大林直送佛山边界,刘三爷则陪同吴承鉴进入佛山,佛山陈已经来接。

这一路嘱咐一路告别一路喝酒,到十里亭吴承鉴都醉了,直接就躺在了车上。佛山陈一路把他送到清远。

这一次他们进京,走的是“沙井路”,在省内从吴家园登船,经过佛山、清远、连江、英德,至韶州府换船,度太平关,至南雄州登岸——从广州到这里全都是吴承鉴及其盟友的地盘,所以一路上走得又快又省心。

南雄登陆之后,早有宜和行在这里的分店安排好了人手,用马车送到山路边——到这里就要走山路过五岭了,分店的掌柜早雇好了挑夫搬东西,又用四人抬的爬山虎把吴承鉴抬了,度大庾岭,走山路。

从粤北到江西南部、湖南南部、福建西南部的五岭山区地区,乃是客家人的天下,因卢关桓打过招呼,这边有客家土豪把吴承鉴一行护着,直入江西境内。

这一路只要走山路的必定是熟脚挑夫,走平地必定是马车,交接之间不用讲价,到了就走。

进入江西之后又换船了,沿途都用最快的船,走赣江水系,从沙井登陆换马车,经九江府、庐州府,过凤阳府,进入徐州地界。从江西到安徽,这一条路则有叶家的人打点。

自广州一直到安徽南部,沿途都很少住客店,处处都有十三行的上游合作商户,因早半个月都得到了消息,人人都将这位昊官款待得极好,若不是吴承鉴力求赶路,只怕得一路吃喝过来,人都要胖两圈。

而这一路,也让两个跟随的差役叹为观止,越走越是心惊,他们是万料不到自己带来的这位爷有这么大的势力!

过长江以后粤商势力渐小,过徐州府之后,就没有十三行保商的分店或直接合作伙伴了,沿途得住客店,然而最难走的道路都已经走过了,这里到京城已是一马平川的华北平原。

一路上,向导老裘不断给普及沿途见闻,说道:“我们广东到京城,有沙井路、长江路、浙河路。这三条都是走东边的,都是经江西、江苏或安徽,进入这山东地界,其中沙井路最快。此外又有西边的两条路,一条汉口路,一条樊城路,是经湖南湖北的。不过西面的那两条路,如今是走不得了。”

这时几个人都骑着驴呢,吴七在驴上问道:“为什么?”

老裘道:“还能为什么,白莲教啊!这也是我们广东人命好,没被白莲教波及,湖广四川那边,白莲教如今闹得如火如荼,走那边别说平安,说不定小命都得赔上!”

吴承鉴耳里听着白莲教,心里就想着澳门那边悬而未决的英夷犯界,寻思着:“和珅自诩能吏,却把国家的内政外防折腾成这样。”

一行人穿过山东、进入涿州,不久就望见了广宁门。

在进入安徽之前,两个差役对吴承鉴都唯唯诺诺,进入山东地面之后,说话渐渐就不一样了,等望见北京城门,大概是觉得到自己地盘了,便旧态复萌,说话也不那么客气了,甚至言语间夹带着些许威胁之意,暗示吴承鉴最好再给些孝敬,否则入京之后没好处。

吴承鉴知道“阎王好过、小鬼难缠”的道理,也不跟他们计较,还真补了些银两给他俩,两个差役大喜,这一趟去广州辛苦是辛苦,但也赚了个盆满钵满,两人都想着这样的好事如果再来两三次,他们都可以退休养老了。

两人又来问吴承鉴是否需要住店,他们能提供方便云云——这自然不是好心,而是如果吴承鉴住了他们介绍的店,后续还会有源源不断的好处。

吴承鉴微笑道:“我们先往广东会馆问问,如果找不到地方住时,再来请两位差爷帮忙。”

两个差役这才想起人家是广东大土豪,自然会去住广东会馆的,这事便罢了,那满口黄牙的差役说:“你落脚好了之后就来找我们,我们领你去衙门,好让府尹老爷问案。”

吴承鉴道:“好。”

进城门后,双方分开,向导老裘就带了他们往广东会馆走——这北京城吴承鉴也不是第一次来,上一次来还不到十年的功夫,乾隆年间的北京城在几年里头几乎没变化,所以吴承鉴一路走很是熟门熟路。

吴七却是第一次来,左看右看的,图个新鲜——北京乃是这时中国最大的城市,然而跟广州相比,也就是总面积大,市井的商业繁华程度难分轩轾,只是风格上南北有异罢了,相对而言西关地区的配套更齐全些,所以吴七进城之后非但没有什么大开眼界之感,反而左嫌弃右嫌弃,这会说土真多,那会说味道好臭,因街上污泥遍地,沟渠也的确难闻,一些贫民甚至就将各种脏东西倒在路边,甚至包括屎尿。

吴承鉴听了有一会,制止了他道:“小声点吧!被人听见了不好。”

吴七道:“怕乜!我哋讲广东话麦得咗(我们说广东话不就好了)。”

吴承鉴道:“不许,给我说官话,最好多学几句京片子。”

——————

广东乃是大省,商业又极其发达,在北京的会馆不止一处,吴承鉴上一次来是私自进京,没住会馆,这一次则直奔广东会馆而来。这边也早就打了招呼,管事老苏的一听昊官到了,带了一帮伙计迎了出来。

老裘是这里的熟客,手一摆:“这就是昊官了。”

能做广东会馆的管事,哪里会不知道广东的行情,那老苏虽然早就能说一口京片子,这时却开腔就是家乡话:“昊官,一路辛苦噻。”

吴承鉴听他带着东莞腔,却笑了笑,用京片子回道:“得,不辛苦!”

老苏一听,转回官话:“哎哟,昊官这是来过京城啊。”

吴承鉴笑笑道:“好几年前来过,那时怕被老爷子揍,就不敢住你这儿了。再说那时我也没资格住这里。”

“昊官这话说的!要是传出去,叫我老苏怎么做人!”老苏道:“宜和行少东驾到,咱广东会馆就算没房间,也得有房间啊!”

众人大笑,老苏就引了吴承鉴入内。

这广东会馆规模甚大,主体是一座大四合院,改建之后,院门开阔、厅堂华丽,砖瓦木雕都从广东运来,内部按照岭南园林来装修,进去后把院门一关,不知道的还以为到了广州。

围绕着这座主院,周围又建了许多店铺、住房,共有二三百间之多,南面又有个园子,种了许多桃树,因此叫做桃园。管事老苏半个月前就把桃园清了出来,留等吴承鉴居住。

“昊官,这还满意不?”带吴承鉴转了一圈之后,老苏笑着说:“园子里该备的都备了,听说昊官是惯吃暹罗米的,这里也设法进了几斗,又进了不少东山的羊,大塘的鹅,干瑶柱等等,南方的果蔬也备了许多,厨子也都是顺德来的师父,跟广州自然是没得比,但怎么的也得让昊官勉强能住下去。”

吴承鉴笑道:“要这还住不下去,满北京我就找不到地方下脚了。”

进了桃园之后,迎面又一排丫鬟站开,老苏道:“听说这次昊官来是有正事要办,路上会来得快,我估摸着未必会带丫鬟,所以让牙行挑了十二个丫头在这里等着,昊官要不就挑几个顺眼的,凑合着用?”

吴承鉴往吴七一抬下巴,吴七道:“都先下去,回头我来挑。”

那十二个待选丫鬟也都是经过调教的,齐齐万福,便都退下了。

接下来,搬运行李、归置东西、挑选丫鬟、讲论规矩,吴七等自有一番忙乱。吴承鉴却不管这些,让吴小九把躺椅搬到桃树下,眯眼养神了。

第二百三十四章 剃头换衣

这京师乃天下四会之地,吴承鉴是广东数二望一的大土豪,他来北京,京城的粤商若知道怕都要来拜会的,但这次他没有大张旗鼓,只是悄悄进城,所以除了广东会馆的管事之外,很多人都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但宜和行在北京也有店铺的,在京掌柜听说东家到了,当晚就急带了几个心腹伙计赶来相见。吴承鉴宽慰了几句,让他们不要声张,只当不知道自己进京便可。

在京掌柜走了后,铁头军疤带了一个人进来,正是那位摊手五。

吴承鉴赶紧拱手迎接:“张师傅。”

摊手五知道他记挂什么,坐定之后也没废话,就说:“不辱使命,已经见过了周师爷。”

吴承鉴忙问:“贻瑾他怎么样?”

“周师爷这罪过,受的可大了。”摊手五说:“我见到他的时候,情况很是不好。幸好我找到了沧州跌打圣手马六爷与我有旧,他买我面子,从沧州赶了来,入狱为周师爷诊治。也亏得我们花了银子之后,牢头狱卒倒也都讲江湖规矩,没再为难,许我们将劳烦打扫干净,在牢里头为周师爷疗伤。”

说到这里,摊手五脸上露出不忍之色。

吴承鉴急了:“伤势究竟怎么样?”

摊手五又叹了一口气,道:“周师爷精神虽然不好,身上其它的病痛,也只需要调养即可,但他腿上的伤已有所迁延,虽然不至于伤了性命,但若是寻常疗法,伤好之后必定落下残疾,因此马六爷问他敢不敢冒险忍痛,周师爷人长得斯文,没想到真是硬气,竟然就说敢,于是…于是马六爷将他的腿重新打断,再行接驳…”

吴承鉴听得啊了一声,指甲都掐进掌心里去了。

“这一趟驳治,倒也顺利。”摊手五道:“只是周师爷这罪受得就大了,且腿断后再接,也是颇损元气,如今正在疗养之中,人虚弱得紧。”

吴承鉴又问了好些周贻瑾的事情,越问越是心疼,最后才送走了摊手五。

吴七道:“昊官,咱们明天就去看看周师爷吧?”

吴承鉴却摇头:“不行,得先去和府走一趟。和珅不开口,我未必见得着贻瑾。”

吴七道:“张师傅也进去了,我们还会进不去?最多花多几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