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鉴摇头:“那不同的。”却就没再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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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将在广州时就备好了的一份精致礼物,来见和珅。

和珅住的府邸,也就是后世的“恭王府”,位于什刹海地区,处在北京西城,广东会馆则在北京南城,两地距离不近。

吴承鉴在神仙洲要多猖狂有多猖狂,来到北京就收紧尾巴了,什么排场都不摆,只带着吴七、铁头军疤,提了个小箱子,雇了一辆马车,开到西城,远远地就停下了,准备步行前往和府。

没走几步,忽然有人道:“哟,这是谁啊,这么眼熟,可不会认错人了吧?”

吴承鉴循声望去,竟然真的遇见了个熟人——不是广兴是谁。

身在北京城,吴承鉴这一趟就是来装孙子的,见了广兴,腰弯了弯道:“原来是广兴老爷。”

广兴上下打量了吴承鉴两眼,呵呵了两句:“这真是你啊!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此时的吴承鉴,的确与在广州时完全两样,如果换了个广州的熟人在此,肯定认不得这位宜和行昊官了。

首先是衣服,大清对商人穿什么样的衣服有着严格的规定,广州万里之外,平时也没怎么管,到了北京可不相同,虽然吴承鉴捐了个官身,但为免不必要的麻烦,还是只穿了一身布衣,一切绸缎金玉皆不用,望上去灰扑扑的。

但这还不是吴承鉴外貌大变的原因,最让他外貌大变的,是他的发型——昨天晚上,吴七让会馆的管事老苏连夜去请了一个剃头匠来,给吴承鉴重新剃了头。

我大清要求百姓剃的标准头型,可不是后世影视剧那般的只剃前额然后剩下的头发扎成辫子,而是将整个头都剃光了,只留头顶或者后脑膏药大的一块,然后将仅存的头发扎成一条极小的辫子,这条辫子要小到能穿过一个铜钱的方孔,就像一条老鼠尾巴一样,这个发型有个称呼,叫做“金钱鼠尾”,极其丑陋。

清朝的皇帝也是知道美丑的,所以他们自己并不剃成这样。吴承鉴在广州时山高皇帝远,也没人管得那么严,所以虽也剃头梳辫但也没剃成这样的,可来到北京,又是这样的局势,为免落下话柄,便依照最严格的规矩剃了个金钱鼠尾。

广兴招呼着也他同行的几个人道:“来来来,这可得好好介绍了。你们可知道这一位是谁来着?这一位,谱可大着呢!乃是咱们大清朝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广州十三行的大保商,宜和行的昊官哪!”

吴承鉴这次北上,早预着会遭遇各种屈辱,遇上各色人等,却也没料到第一个会撞上广兴,这时周贻瑾还关在顺天府大牢呢,他也不敢任性,低着头弯着腰,说道:“广兴大人说笑了,我们有什么钱。十三行乃是奉旨做的买卖,钱来钱往的,纵然经手些财货,可那也都是皇上的钱,我们啊,其实也算是替皇上办差。”

“哎哟喂!”广兴道:“能替皇上办差,那可不简单!我们还得给您请安咯。”说着作势要给吴承鉴打千。这不是尊着人,这是挤兑人。

吴承鉴急忙拉住:“广兴大人这么说,这是要折煞小人了。”

广兴眼看吴承鉴要来扶,猛地抬脚踢了他一个跟头,喝道:“拿开你的脏手!凭你也敢来碰我!一个商贾贱人,也敢自称给皇上办差。你也配。”

吴承鉴似乎一时不防,被他踢了个跟头,吴七大怒,就要上前,却被铁头军疤拉住了,吴承鉴栽倒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满脸都沾了灰。

和广兴一起来的人起哄大笑,广兴也笑了起来,他去广州的那一回本以为能建奇功,结果得意南下,失意北归,回来后因为办砸了事情没脸见人,在家里躲了好几个月,实在是生平罕有之挫折,这时见吴承鉴出丑,也不由得哈哈大笑,稍解了心中积怨。因他是要去礼部上班的,这时便不耽搁了,带着嘲讽的笑容走了。

吴七赶紧扶着吴承鉴起身,心中恼怒,在广州时,那里吃过这个亏?对铁头军疤说:“你刚才干什么拦着我!”

铁头军疤言简意赅:“昊官吃过几天夜粥(练过几天拳的意思),这一脚本可以躲开的。”

吴七愣了愣。

吴承鉴拍拍身上的灰土,说道:“跌一跤罢了,不算个事,好过跟他纠缠下去没完没了。走吧。”

吴七这才又提了箱笼,跟在吴承鉴后头,不一会就看到前面一条老大的长龙,吴七奇道:“这是做什么?前面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卖么?”

广东人最好吃,他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心想这等长龙,那东西得好吃到什么程度。但走近了就知道不对劲,排队的人竟然都是官员,有大的有小的,小的六七品,大的一二品也有!

吴承鉴已经明白了过来,用粤语低声说:“哩滴都系排队来见和珅嘅(这些都是排队来见和珅的)。”

此时的和珅,那真是如日中天!太上皇不理朝政,嘉庆皇帝也避退一箭之地,他这个“二皇上”把持朝政,几乎就是真正的总宰大臣!没有名分的摄政王!

吴承鉴向前走去,没走几步就被人嚷嚷:“干什么干什么!没眼睛看吗?排队!”

在广州的时候,特别是摆平“群兽分食”之局后,堂堂宜和行昊官哪里吃过这种呼喝?但这里是北京城,他的“正五品郎中”在十三行中鹤立鸡群,到了这里却连个麻雀都不是,呼喝他的人一个四品,一个三品,还有一个二品武官。

吴承鉴看看这条人龙,心想自己现在就算把名号亮出来,也没资格压得住众人,便对吴七道:“走,找后门。”

三人绕了一大圈,找到了后门,却见后门也堵了一堆人。

吴承鉴皱了皱眉头,说:“找角门。”

吴七道:“什么角门?”

吴承鉴道:“下人进出的那种。”

吴七道:“昊官,那…那怎么行!”他觉得太委屈了。昊官再怎么说也是个人物,难道就没资格堂堂正正见和珅一面?却要去走下人的通道…

吴承鉴道:“便是跪在地上舔靴子,也得想办法救贻瑾。”

吴七是有经验的,很快就找到和府的一个小偏门,这里是下人进出的通道,外头也等着一些人,不过就没有官员了,都是些下九流,守着想看有没有点油从里头漏出来。

小门里头也有个看门的,吴承鉴对吴七道:“把箱笼给我。你们回去吧。”

“这…”吴七担心着。

吴承鉴看了看铁头军疤,铁头军疤就将吴七拉走了。

吴七被拉开了一小段路,忍不住抱怨:“真让昊官一个人进去啊,要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铁头军疤道:“这里是宰相府,真出什么事,我们能怎么办?”

吴七烦躁道:“真出什么事,我宁可陪昊官一起扛。”

铁头军疤道:“我觉得吧,也不一定会死人,一场羞辱免不了,你喜欢看昊官受辱?还是认为昊官喜欢被熟悉的人看他受辱?”

吴七就不说话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跪等

那一边,吴承鉴接过箱笼之后就把头低了,把腰伛偻了,他刚刚跌得满脸灰土,虽然抹了抹,但脸上还是灰扑扑的,头上、身上的灰尘未尽,倒也不像个公子富豪了。

一路走到角门边,用一口京片子对看门的说:“这位哥儿,咱是全爷爷的亲戚,老家有事,让咱来见见全爷,能否通报一声?”

那看门的刚想刁难,手里已经被塞了一锭不轻的银子。

看门的手一掂那重量,嘴角的嘲讽就裂开变成笑了:“您倒是客气嘞。怎没听说全爷有您这门亲戚?”

吴承鉴道:“穷亲戚了,少走动,但其实关系也没断,只是知道全爷爷忙,不敢老来打扰。实在是老家亲戚出了点事儿,得来找全爷爷帮个忙。”

他保养得好,从小没怎么日晒雨淋,酒色二字又能克制,面相看着比这个时代的同龄人年轻许多,放到乡下地方,说他不上二十都有人信,所以说话带着少年人的口吻。

那看门的看了他一眼,说:“咱们中堂大人日理万机,全爷管着这个家,一天要理的事情比中堂大人少,一千件没有,八百件得往上。咱也不敢替他老人家做主。我可以替你通传一声,见不见得着人可难说。你叫什么啊?我通传的时候才好说。”

朝堂上,江湖里,宅院中,都有规矩,拿了人家的钱,办不办得成事都得给人个说法。

吴承鉴道:“不敢不敢。”他打开箱笼,摸出一把折扇来道:“能否请哥儿给代呈一下,全爷爷看见这物件,就知道我是谁了。”

那看门的接过扇子一瞧:“哎哟,这还真是我们府里出去的东西。”他原本不信吴承鉴真是刘全的亲戚的,这时候就信了四五分了。

这把扇子是和珅赏给吴承鉴的物件之一,上面有和珅的题字,没落款。

看门的才要打开,吴承鉴按住低声说:“别打开,不方便。”又凑近了说:“里头是中堂大人没落款的题字,出门前家里的大人交代了,除了全爷爷,谁都不让看。”

“哎哟,那可不敢了。”看门的把扇子收好了,对这事又着紧了三分,心想能让刘全求得中堂的题字,怕是这门亲戚还挺亲。

他就要走,吴承鉴又塞了一锭银子说:“实在是急事,得尽快见到全爷爷,中间若要转呈,这点人事可不敢让哥儿破费了。”

看门的笑道:“你还真会来事,你家大人派了你来,没指错人。等着啊。”就把角门关了。

和府占地广大,人事复杂,他一个看边角门的也见不到刘全,只走了两转找到管事的,把事情简略说了,又塞了一锭银子。那管事的笑道:“全爷这亲戚,倒懂规矩。”

刘全也是真的忙,要是府里府外无论大小轻重什么事都往他面前说,他也得累死,更不能什么人都见,所以事情要报到他面前,报不报,什么时候报,那都得看各房管事掂量,这时既拿了银子,自然得把事情往前面排了。

那管事的收了银子,拿了扇子,就找到刘全,刘全正看着账本,接过扇子一打开就知道是吴承鉴来了,冷笑了一声问:“人在哪里?”

“角门外候着呢。”

刘全笑道:“不愧是大宅院里出来的,倒也懂点门道。这扇子要是从前门递,半个月也别想到我手里。”

“那…”

刘全叫来一个见过吴承鉴的小厮:“你去认人,如果不是吴承鉴本人,立刻轰走。如果是,就把人带到尔尔斋边的廊角,让他跪候。”

那管事听到这话,就知道来人身份不简单,不敢掺和,告辞去了,小厮也即出来,来到小偏门,把吴承鉴上看下看,才算将他认了出来,道:“跟我来吧。”

吴承鉴在吉山府里时嚣张不改,这时却眼观鼻鼻观心,只是走路,目光都不斜视一下的,七万八绕走了好远,才算停下,那小厮指着一个阴暗角落道:“全爷吩咐了,你在这里跪着等吧。”

吴承鉴二话没说,就跪在那里了。

那小厮又看了他两眼,这才去回话。

仍然在看账本的刘全稍停下,问道:“是本人?”

“是本人。”小厮回话道:“就是头剃得合规制了,身上脸上都灰扑扑的,差点叫人认不出来。”

刘全又问:“让他跪等,他什么神色?”

小厮道:“什么神色也没有,就老老实实跪在那里,一句话也没问。要不是跟着全爷去过趟广东,再想不到他在南边是多威风的人。”

刘全笑道:“小小年纪就能伸能屈,怨不得他能把生意做大了。”然后他就低头看账本了。

他晾着吴承鉴,一半是出自故意,一半是他真的忙,他刘全的世界不是围着吴承鉴转的,所以事情处置后就放下了。

这般从上午到中午,从中午到下午,从下午到晚上,吴承鉴就这么跪在角落里,偶尔有下人经过也没人理他,别说午饭晚饭,连一滴水都没有。他早有预备,所以早饭吃得甚饱,又年轻力壮,饿了两顿也还能撑持,就是一直跪着不动十分难受。

夜幕降临,前门来报刘全:“大人回府了。”

刘全道:“今儿个这么晚!晚膳备妥了没。”

“大人说,不吃了,让人呈一碗羊骨粥就好。”

刘全急问:“厨房里可有备着。”

“有。”

“那好,快送过去。”

“已送过去了。”

他是和府最大的管家,却也不是事必躬亲,和珅身边另有能做点小主意的人。

和珅外出的时候,和府就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和珅一回来,这头巨兽就像醒了,在和珅看不见的地方,妾侍、丫鬟、小厮、仆役、厨娘,都流水般转动了起来,一切都有规矩、章法,却都不能把忙碌给中堂大人瞧见。便是一碗羊骨粥,后面也牵扯着人事。

刘全把今日要处理的事情给收拾了一下,这才出来,问明和珅在安善堂,在门口跟守门的小厮打了个眼色,便知和珅在休息,并无过于异样的情绪,想是今天宫里和军机处的事情还算好,才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和珅坐在椅子上,官袍都没脱,头后仰,一条热毛巾盖在他的脸上,左边几上摆着他的顶戴花翎,后边几上是半碗喝剩下的羊骨粥——碗勺随便丢着,没人敢来收拾,怕打扰了中堂老爷。

刘全轻轻走过来,轻轻把碗勺收拾了一下,他几乎没发出一点声音,假寐中的和珅还是立刻醒了:“刘全?”

刘全忙应:“是。”

和珅又说:“擦脸。”

刘全赶紧上前,就拿着盖在和珅脸上的热毛巾给他擦脸,手势拿捏得恰到好处。

和珅动了一下眼耳口鼻,精神恢复了几分,道:“说事吧。”

刘全道:“老爷,您得保重身子啊,不能这么没日没夜地操劳国事了,您多久没怎么合过眼了…”

他说着眼睛就有点红,忽然被和珅眼角冷冷一瞥,吓得赶紧闭嘴,知道自己逾分了,不敢再说“多余的话”,人也站好了,将家里头该禀报和珅的一些事情,一条条地说了,和珅没开口的,刘全便知道照办就可,若遇到需要和珅开声的,那定是没办妥的。

如此说了有一炷香时间,说了十七八件事情,和珅过问了其中五六桩,刘全道:“家里头的事,没了。”又道:“吴承鉴来了,在角落里跪着呢。”

“吴承鉴?”和珅微怔了一下,才想起这个人来。

他如今掌控着整个大清帝国,军国大事每天都有几十件,脑袋里要记住的人何止千数?吴承鉴在广州城无人不知无人不识,在和珅的脑袋里,那也不过是角落里的一颗芝麻。

不过这颗芝麻,如今倒也干系到了一些要紧的事情。他脑子一过,已经将与吴承鉴有关的诸般头绪理清,便道:“带来见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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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已是深夜,吴承鉴在角落里跪了一天,白天还好,入夜之后风渐冷寒,他又跪着不动,更是难受。他堂堂一个广州大豪,却在这里饿了两顿,跪了一整天,却还不是和府故意要折辱他,和珅不是广兴,哪有那个心思来精力折辱他来着?便是在刘全心中,也不曾为他多花无谓的心思。

吴承鉴对他们的来说,只是需要处理的一件事情之一。

好容易才见一个小厮道:“中堂大人要见你,来吧。”

吴承鉴从昏昏中瞬醒,要起来却动不了——却是脚早就都僵了。

那小厮也不管他也不理他,说了话后就走,走了没两步回头:“干什么,还不快走!”

吴承鉴撑着地面爬起来,麻过手脚的人都知道,血气初通之事,稍稍一动那便如蚁爬针刺,难受极了,这时候若停一停、缓一缓,让血气慢慢通畅还好,若是稍微一动那可就要命了。

偏偏那小厮催促过后又走了,吴承鉴无奈,只好抬脚追赶,这一番受的罪过可就大了,脚上的麻痹感犹如万针同刺,为了跟上那小厮,他强行忍着走着,跑出十几步路才算好了,额头却已沁出冷汗。

第二百三十六章 芝兰当道不得不锄

吴承鉴也不知道自己在时明时暗的走廊、园径、碎石路走了多久,总之穿过七八个门,才来到来到一个院子里。

“等着。”小厮吩咐道,进去了。过了一会出来:“进去吧。”进去之后,只见内里一间厅堂,一抬头,只见匾额上写着“安善堂”三个字,刘全站在匾额下,轻声道:“昊官,好久不见啊。你倒真是义气啊,为着一个师爷,还真舍得下偌大的家业,就真敢来了。”

吴承鉴微微含笑:“我便是不为贻瑾而来,中堂大人要我来时,我难道还能躲过去?”

刘全笑道:“躲是肯定躲不过去的,只是要多费老夫一番手脚。”

“所以我就直接来了啊。”吴承鉴说:“这样我能早一点见到贻瑾,广州那边的人也会认为我够义气,全公这边则少费一些功夫,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呢?”

刘全哈哈一笑,却不敢大声,唯恐传到里头去,招呼吴承鉴道:“走吧。记住,长话短说,废话不说——中堂大人没功夫浪费。”

吴承鉴道:“我明白。”

刘全掀开布帘,吴承鉴跟着进去,一进门,但见里头灯火通明犹如白昼,一个身姿挺拔、英俊无畴的中年男子站在在那里,他面前一张好大的书案,右边边摆着一堆没处理的文件,左边摆着一堆处理完的文件,一个小厮在边上磨墨,两个丫鬟一个站在右边取文件给和珅,一个站在左边取文件整理好。三人除了几个机械的动作之外都是目不斜视,又像又聋又哑。

吴承鉴进来之后,刘全朝案前一侧指了指,他便只好站了过去,刘全瞪了他一眼,吴承鉴便只好跪了下去。

和珅似乎就没见到他进来,又处理了四五件事情,这才抬起眼来,瞥了吴承鉴一眼,道:“抬头。”

吴承鉴把头抬了起来,这是第一次与和珅对视,就近这一看,心想:“这就是和珅!果然长得好。就是这个样子,好像很疲倦。”

却见和珅笑了起来:“你就是吴承鉴?果然长得好。就是这副样子,刻意了些。”

吴承鉴道:“多谢中堂大人夸奖。”

和珅道:“跪在这里跟我说话还能不卑不亢,好久没见到你这样的后生了。”不等吴承鉴回应,就道:“说吧,求见我什么事。”

一边说着,一边又接过一份文书看。

吴承鉴道:“中堂大人让我上北京来,又是为什么事情?”

和珅拿过文书的手一停,脸色也微微一沉,他没说话,但那意思已经很明显:聪明人别说多余的废话!跟我打机锋你不够资格。

刘全在旁边也有点急了,轻轻爽了爽喉咙作个警示。

吴承鉴便略略摸到了对方的性情,说道:“求中堂大人高抬贵手,网开一面。”

和珅并不搭腔,只是站在那里,继续批阅公文。屋内并非没有椅子,然而坐得舒服了,就无法排遣困倦。因此他站在那里,执笔办公,却流露出了些许武人的威武。

吴承鉴犹豫了下,又道:“小人不敢奢求别的,只求中堂大人能给我家人一个平安。”

和珅仍然没有反应。

吴承鉴调匀了一下呼吸,说道:“吴家愿尽献家财,只求能够家小平安,躬耕度日。”

和珅仍然没有反应。

吴承鉴深吸一口气,道:“和大人如果还不解气,就把我杀了吧,钱我不要了,命我也不要了,只求和大人能放过我的家人。”

和珅终于停了笔,抬了头,盯着吴承鉴道:“我要你的钱干什么?我自己没有么?要了你的命,对我又有什么用处?”

吴承鉴听了这话,便知今日之事难以善了——吴家所有的只是钱,他吴承鉴能舍的只是命,这两样和珅都不稀罕了,自己便无以乞求了。

没有赖以交换的东西,剩下的就只能仰望对方的施恩——而仰赖施恩,那便是生死在人不在己。

和珅又在文书上画了两画,结了一件大事,左边的丫鬟将文书接过去,和珅将笔一搁,说道:“你在广东替我办事,也有两三年了,宾主一场彼此不容易,我就给你一条活路吧。”

吴承鉴听了这话,匍匐在地。

和珅道:“外头天天都有谣言,说我和珅巨贪,说我和珅家财万贯,说我宅子里金堆银堆,珠宝满库,呵呵,却没人知道我手里头最值钱的,不是这些。”

吴承鉴心头一沉。这些…可不是他愿意听到的话了。

和珅话锋一转,道:“你查过我的产业,对吧?”

哪怕这些年已经历练出了过人的城府,吴承鉴的身体还是忍不住微微一颤。

和珅笑道:“虽然你触碰到的,不过是我最外面的一层皮,不过能碰到这层皮,算是你本事,敢碰这层皮,算是你有胆!”

他语气平和,甚至脸上还带着微笑,但那三个佯装聋哑的丫头小厮都已经忍不住牙齿暗颤,就连刘全都暗中心惊。

摄政者杀人,莫说动手,连言语都不用一声的,只要他心里起了杀机,跪在地上的人就活不了了。

吴承鉴连呼吸都屏住了,这话没法接,也不知道怎么接。

不料和珅眼眸之中,杀气一点都没有,反而让人莫测高深地说道:“你现在是…是哪一部的郎中来着?”

吴承鉴道:“户部。”

和珅也不知道听没听见他的接话,自顾自道:“我回头让人给你升两级,你上来北京吧,我交个差使给你做,等做好了,别说一家子的平安、性命了,荣华富贵,也在指掌之间。”

刘全大为诧异,他自以为最能知道和珅的心思了,这一次也大出意料之外!和珅居然不打算惩处吴承鉴,甚至还要抬举他?便是旁边那个小厮,也忍不住眼角稍稍瞥了吴承鉴一眼,眼神中充满了羡慕。

屋内则忽然静了下来。和珅没再动公文,静静地等待着吴承鉴的回答。

吴承鉴屏住呼吸良久,忽然抬起头来,望向和珅,这是两人第二次对视。

刘全心中一惊,万不料吴承鉴竟敢自作主张地抬头,甚至在没得吩咐的情况下,敢跟中堂大人对看!他见过多少达官贵人,甚至贝子贝勒,可没人敢这样过——尤其是最近这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