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鉴却平静地又深沉地与和珅对视着,约莫有七八息的时间,和珅才开口问道:“如何?”

吴承鉴的眼皮垂了下来,似乎心意已决。

他说:“求中堂大人容我见见贻瑾,我与他商量商量。”顿一顿,又说:“贻瑾就是被顺天府以逆案余孽逮捕起来的那个师爷。”

和珅的眼眸之中,掠过了一丝失望,然而他也没有发作,低头继续批阅公文,没有再理会吴承鉴。

吴承鉴长长呼出一口气,道:“小人告辞!”匍匐着退后三步,在和珅没让他走、可也没有制止的情况下,退出了门外。

刘全心头大怒,上前两步,叫道:“老爷!”只是一句叫唤,但意思已经很明显:要和珅给个意思,他就要去惩处吴承鉴。

不料和珅却只是将笔一停,竟然也轻轻一叹,说:“人才难得,杀之可惜!”刘全还没反应过来,又听和珅道:“芝兰当道,不得不锄。”

——————

顺天府大牢。

老头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银子,指着说:“去吧。”

牢里头卑冷、阴湿,光线昏暗。

吴小九背着食盒,吴七提着灯笼,为吴承鉴照路,在一个牢卒的带领下,一路找到一个单独的牢房,牢房里头铺着干草,一个人躺在那里动也不动,看见灯笼,才转过头来。

牢卒打开了牢门,吴七又塞了一锭银子过去,牢卒微一掂量,道:“可得快点啊。”

吴七道:“大哥再帮帮忙。”又塞了一锭。

牢卒笑了:“慢慢聊。”

吴小九已经矮身钻了进去,吴七也进来放好灯笼,光线照到周贻瑾的脸,只见他比起在广州时候整整瘦了一圈,下巴都尖了。

吴小九跪在周贻瑾双腿旁边,呜呜咽咽地啜泣,这双腿被打断了,之后为了治疗又重新打断了一次,又是在这等环境下施治,连遭这两番折磨,周贻瑾的身子能好那是有鬼了。

周贻瑾见吴小九哭得无法自控,反而挤出一丝笑意来,拿手摸了摸他的头,说:“哭什么呢,你家师爷没事了。”

吴承鉴走近前来,蹲在了周贻瑾身边,要叫唤,看看他的腿,竟有些出不了声,喉咙疙了一下。

周贻瑾望了过来,两人四目对视,静静无言。

吴七拉了吴小九一下,吴小九这才擦了擦眼泪,跟着吴七到牢门外守着。

“昊官。”周贻瑾启开有些乏血的嘴唇,脸上再次挤出一点笑容:“拖累你了。”

吴承鉴原本是哀伤,听了这话变成恼怒了,恨恨地坐在他身边,气得说不出话。

周贻瑾笑道:“又跟我发孩子脾气啊?”

吴承鉴怒道:“滚!”

周贻瑾道:“我现在这样子,想滚也滚不了啊。”

吴承鉴喉音哽咽一声,那气恼也没处可发了。手轻轻碰了碰周贻瑾的双脚,问道:“怎么样了?”

“嗯,可能保得住。”周贻瑾说:“马师傅当初给我两个选择,一个是这辈子就做个瘸子,另外一个是可能全好,也可能两条腿都没有了,甚至会死——我选了第二个。唉,要是死了就好了。”

他若是就那么死了,吴承鉴就不用来了,至少不用为了他而来。这个外表看起来斯文俊雅的师爷,内里也如铁块一般的硬。

吴承鉴怒道:“你死了,我怎么办?!”

这里是牢房,这里是京师。

吴承鉴终究不敢如在广州时那样放开,进来之后不管是什么情绪,所有的说话都把声量控制得很低,但脖子上青筋绽起,显然怒意极盛。

周贻瑾把头低了低,吴承鉴道:“抬头,看着我!”

借着灯笼昏黄的光线,两人再次对视。

吴承鉴道:“周贻瑾,我要你明白我需要你!你得给我活下去,明白吗?”

周贻瑾长长出了一口气,声音也低低的、顺从的:“好,好的。”

第二百三十七章 人命最不值钱

吴承鉴从食盒里取出一碗温热的肉糜来,道:“你自己吃,还是需要我喂你。”

“我手又没断。”周贻瑾微笑着,接过肉糜,吃了起来。

吴承鉴为了周贻瑾的病情,专门去学了几招推拿摩按的手法,打开食盒的底层,露出里面的温水来,用毛巾润湿拧干了,先为周贻瑾擦拭双脚,周贻瑾停下叫道:“昊官,让小九来吧。”

这等伺候人的活计,吴承鉴也自知的确做得不好,就将毛巾给了再次钻进来的吴小九,然后给帮周贻瑾轻按双腿——他从跌打名家那里学好了手法,知道怎么避开伤断处,既不至于牵动伤口,又能帮周贻瑾疏通血脉,吴小九擦完了腿脚又帮周贻瑾擦身子,吴承鉴刚好也按完了双腿,为周贻瑾按脚底,问:“脚底有感觉没?”

“有。”周贻瑾这时也吃完了肉糜,一边让吴小九替自己擦背,一边说:“两条腿那地方,这几日也痒得难受。”

吴承鉴却欢喜起来:“那是要好了,你再忍忍。”

他替周贻瑾按完了脚,吴小九这边也擦好了退出去,吴承鉴又来给周贻瑾按肩臂背腰,凑得极近,低声将这段时间以来外头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

摊手五进来的时候,已经带来了一些消息,不过毕竟只是只言片语,这时听完了吴承鉴的话,周贻瑾道:“倒也跟我们之前想的差不多。”

“差不多好?”

周贻瑾笑道:“差不多坏。”他瞥了自己的脚一眼:“更坏一点,如果不是我,兴许你不用上来。”

“别再说这话了。和珅不可能放我在广州,你躲过了一劫,以他的能耐,一定会有别的谋算。”吴承鉴道:“要想不上来,除非我一开始就跑路,带了妻儿老小,扬帆出海。所以不是你拖累了我,是我拖累了你——那个逆案都多少年了?当初该结的都结了,你一个师爷,不在横三族纵三族之列,只沾了一个友字,若是当年刚刚东窗事发的时候也就算了,偏偏又是隔了这么多年,若不是因为我的事情,谁那么无聊把这么老的事情给翻出来?”

周贻瑾点了点头,自此不再跟吴承鉴说哀怨的话了,吴承鉴见周贻瑾收拾好了心情,又道:“我见到和珅了。”

周贻瑾的眉毛扬了扬,显然对这位当朝主宰很感兴趣:“他怎么样?”

“比预想中的英俊,比预想中的沉冷,比与预想中的…可怕!”吴承鉴说:“我觉得,我什么都瞒不过他,怕是也斗不过他。”

说着,便将进和府、见和珅的过程以及双方言语说了,过程不长,言语不多,吴承鉴与和珅的对话不过寥寥数句,周贻瑾却听得心情沉重,脸上神色数变。

吴承鉴先后提出了三个方案,和珅都没答应。

第一句话说什么“求中堂大人高抬贵手网开一面”是单纯的告饶,和珅不答应乃在情理之中。

第二句话开始才算提了想法,乃是求和珅放过自己一家子,具体的条件尽管提。

但和珅没有接话,或者说毫无兴趣,然后吴承鉴只能自己把条件提出来,“吴家愿尽献家财,只求能够家小平安,躬耕度日。”这是表示吴家愿意净身出户、只求保命了。

然而和珅还是不同意,吴承鉴无奈,只好提出自己最后的底线:杀自己、保家人。

只可惜,和珅依旧不满意,至此才提出他的条件:吴承鉴得过来帮他办事。

在外人看来,和珅不但没有惩处吴承鉴,反而要抬举他,这真是以恩代罚了,但周贻瑾却清楚得很:那反而是吴承鉴最最无法接受的。

早在广州的时候,吴承鉴就对大局势做出了判断:和珅必倒——之后的种种决策,都建立在这个前提之上。这就是他极力撇清与和珅关系(虽然一直做不到)的最大原因。所以一旦过来帮和珅做事,那就是彻底站在和珅这一边了。

被和珅打压、被和珅迫害,只是近期难受,如果大局真的会如吴承鉴所预料的那样:和珅倒台、嘉庆亲政,那吴家反而有一丝复兴的机会。

相反,如果现在过来帮和珅做事,也许近期会有一点好日子过,可天翻地覆之后,吴家就别想在这中华大地上有立足之地了,若是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舍弃一切、出奔海外了。

周贻瑾听到这里,长长一叹:“你说来跟我商量的时候,他竟然没有杀你…真是异数了。”

吴承鉴默然了。

当日他向和珅开出了要求与条件,和珅一概没有兴趣,然后和珅反过来开出了一个条件,当时已经把意思说的很明显了:我只要你公开站队!

以和珅的地位来说,吴承鉴连续几次推三阻四,以至于他几乎用强地将人逼上来,到了这份上了,和珅还愿意不计前嫌,只要吴承鉴能识时务,可就这样,吴承鉴还不当场答应,那就是很没诚意了,从和珅的位置看下来,吴承鉴的抉择是该杀的——拖延,就是不忠!

所以周贻瑾说和珅竟然没有杀你,乃是异数。

吴承鉴这时已经按完了,搓了搓手,说:“我这次见了他以后,更确定了一件事情,他这个人万事皆算利害,不是因喜怒而杀人的人。在他那里,人命是最不值钱的,金钱与权势,才是有价值的东西。”

周贻瑾把衣服穿好了,一边说:“若是这样,那他现在杀你,的确不是时候。”

“嗯。”吴承鉴道:“总得把宜和行的产业都盘过去,然后再动手。我连续几次惹恼于他,结果他都一点情绪都没有,不恼我,不怒我,决断不带一丝情感,所以你和我的性命,对他来说毫无价值。现在有价值的是我的钱,我的能力,以及宜和行的作用。”

“杀人只是一刀,但要把你的钱、你的人、你的产业都弄到手,却就不容易了。”周贻瑾沉吟着,说道:“他之前必定已有所布局,就不知道要多久。”

他是吴承鉴的谋主,但更倾向于官面上的、北方京城的一些事情,对宜和行内部运作的了解,远不如吴承鉴自己来得深入。

吴承鉴道:“我手里掌握的财富,可多也可少——如果以抄家灭门的方式,就算掘地三尺,所得也不过数百万两,而所失将是十倍以上。而且那数百万两的抄家之资,最后能进国库的,怕只有几十万两。和珅是当国多年的人,又精通商事,这个道理不用别人告诉他,他自己就明白得很。”

周贻瑾到广州多年,颇知十三行的运作,知道吴承鉴手里握有的财富不只是钱。

如果和珅决定抄家,风声一动,群兽扑上,在抄家队伍到达之前,吴家最有价值的产业——如福建茶山、广佛店铺、通海大船、诸省商队等等就能被瓜分殆尽,这些都是“生钱之物”,价值简直无法估计。此外如交叉债权等,马上会被人隐赖,经营多年的国内商贸体系、海外商业线路也会瞬间崩塌——这些就是纯粹的损失。

至于抄家队伍到达之后,欺上瞒下必不可免,钦差要吃一层,总督、监督、巡抚这些本地高级官员要吃一层,知府、知县这些父母官要吃一层,胥吏衙役要吃一层,经办人员要吃一层,还有本地的黑帮团伙、地痞流氓,家里的恶仆刁奴,都要趁机来分一点残羹冷炙。

如果和珅派了旗兵去监督,旗兵还要多吃一层,一层又一层吃下来,原本数百万的家产,能有几十万入库就算多了——就是那些在北京抄家的案子,主官都控不住各级官吏,更别说远在广州的吴家了。

所以价值上千万的吴家产业,一旦抄家,最多能榨出数百万的财物,而最终入库者,百不及一。这无论是对大清朝来说还是对和珅本人来说,都是一笔很不划算的烂账。

吴承鉴道:“所以,在和珅将损失减到最小之前,他还不会杀我。”

周贻瑾道:“但以他的处事习惯,也不可能等到你入府见他之后,他才开始动手,应该远在你入府之前…不,远在你来京之前,他就已经开始布控了。啊,不不,应该是更远之前,我被诱捕入京,便是这个行动的一部分。”

吴承鉴道:“要想尽可能地减少损失,最好的,自然是产业由甲到乙的转移,就像当初我们潘、吴、卢、叶吃掉蔡家一样,另外最好还需要有个家族内部的人,承继起其中难以转移的一部分,比如蔡士群承继起蔡家,这样便能将损失减到最少。”

“嗯…”周贻瑾道:“现在吴家的情况,最好自然也是潘、吴、叶联手从外部进攻,同时吴家内部再出状况,那么潘、吴、叶三家攻于外,吴家内部再有人发作于内,内外夹攻,就能把宜和行给拆分了。潘、吴、叶吞掉部分产业,然后再将这些产业,设法转给和珅,金银之类抄归国库,那样一来,吴家的产业和珅能吞到一半,粤港的商业元气也能保留,还有保住了粤港的元气,那些能够生钱的体系才有最大的价值——这是对和珅来说最好的情况了。”

他们两个说话的声音都很低,但吴七就在牢门之外,这些事情他又多旁观甚至亲历过,偶尔听漏一两句,前后一串还是能弄明白,突然之间,他就想到了吴承鉴来京之前,吴家内部的种种变动。

当时满吴家的人,都把焦点聚集在叔嫂纷争、二房争产上,现在听了吴承鉴周贻瑾的对话,吴七不由得额头冷汗直下!

他可万万料不到,一场看起来只是吴家家庭内部的叔嫂纷争,背后竟有可能牵扯到当朝军机大臣那里去!

再想想蔡士文的下场、蔡士群的崛起,吴七不由得一股冷意从足底直冒起来,原来粤海商战,竟是残酷如斯!

蔡士文之败死、蔡士群之得利,原来早被“上头”安排得明明白白,根本并不是坊间所猜测的那样:是由于二蔡与吴承鉴的仇与亲所导致。

吴七从小自己觉得自己聪明,会恪守下人身份地伺候吴承鉴,也一直认为是因为自己忠心本分,可现在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有机会把自己放在昊官的位置上…那自己一定会被吃得渣都不剩的!

牢房之内,吴承鉴说:“我大嫂少经外事,所以不小心也着了人家的道。可幸亏她心中对我有真情,就是这份叔嫂之情,破了外人引发吴家内乱的企图。”

叔嫂争端能够顺利解决,表面上看是靠着吴承鉴的谋略,其实更关键的是蔡巧珠与吴承鉴之间的真情,这才是整个棋局最宝贵的地方——如果他们叔嫂之间的深层次信任少了半分,吴承鉴就不敢真的彻底放权给蔡巧珠,而蔡巧珠也不会释疑之后又都把吴家的大权还回来,那么吴承鉴的这场图谋便无法进行,最后还是不得不走向拆分宜和、或者彻底压制大房的不归路。

“另外还有一个对我们极有利的地方。”吴承鉴继续道:“启官这一次,只怕也不会随和起舞了。”

周贻瑾的眉毛扬了起来——这可是一个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好消息!

吴承鉴将自己临离开前,潘有节的动向说了一遍后,周贻瑾就更确定了。

都是在十三行里翻滚倒腾的人,能爬到四大家族的位置,不管是潘还是吴,是卢还是叶,谁不是每一个动作下面,都隔着七八层才收藏着自己真正的心意呢。

而周贻瑾则凭着那只言片语,思维就穿透了那七八层的掩藏,直刺潘有节真正的目的:“不容易啊!”

周贻瑾吁了一声,“原来…他也不看好和珅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朱珪回京

广州,潘家园。

潘有节正在看戏,忽然有人急急送入一封信来。

潘海根接了,看了一下封泥,赶紧转呈潘有节。

潘有节道:“拆。”

潘海根拆了后再递过去。

潘有节扫了两眼,人坐直了,将信折起,思忖半晌,忽然把信撕了,丢在果盘里,给了一个眼神。

潘海根就知道那意思,点了个火把撕碎了的纸张烧了。

看着火焰从窜起到熄灭,潘有节的眼神也不再盯着,转向戏台,继续看戏。

——————

潘有节在北京所埋藏的关系,比吴承鉴更深,所以吴承鉴能看到的东西,他能看到,甚至吴承鉴看不到的一些东西,他也能看到。

他的目光既然深远,那么他的随便一个举措,便会暗藏深意。

顺天府大牢之中。

吴承鉴道:“如果启官不牵头,或者设法拖延抵制,那和珅在广州想做什么就都会大受牵制了。潘家不动,卢家也不会动,潘卢不动,叶家更不会动了。如此一来,和珅要引动吴家外患的图谋,十九便难进行。”

吴家的内忧已经解决,如果外部压力也有潘有节代为消解的话…

周贻瑾眼睛眯了眯,也露出了笑意:“要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就不是毫无还手之力了。这一场商战,我们还有的打——挺好,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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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鉴和周贻瑾在这阴冷卑湿的牢房里,谈了好久好久,终于拿了好处的牢卒也忍不住了,过来催促,吴七又塞了一锭银子过去,牢卒抱怨道:“两个大男人,又不是两公婆,怎么又那么多话要说,说不完似的!”

他还是给了银两一点面子,然而盯住:“快点快点!”

吴承鉴也知道不能久呆了,对周贻瑾说道:“我得走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进来,你还有什么要交代我的没?”

周贻瑾沉吟了一下,道:“我在这牢里,日思夜想,颇有所得,再加上你今天带来的消息,更有七八分确定了。”

他拉了吴承鉴更靠近了,嘴唇贴到他的耳朵边,说:“白莲教是内忧,澳门英夷是外患,和珅有能耐处置,却都拖着不处置,此为何?必是宫中将有大变。宫中之变,必来自太上皇的身体。一旦太上皇驾崩,和珅他将何以自处?大清的体制,他和珅想谋朝篡位是不可能的。既然这一条路被堵死了,他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权位交移。太平天子,必定不容权臣,唯有内外不稳,国库无银,文武无人,而后不得不仰赖重臣。这些内困外患,都是和珅故意留给嘉庆皇上的。”

吴承鉴冷冷一笑:“他这是玩火!”

“你不也一直在玩火?”周贻瑾轻轻一笑:“再说,他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吴承鉴默然半晌,也凑到周贻瑾的耳朵边说:“那我们怎么办?”

周贻瑾在他耳边说:“得想办法见到皇上,然后你才能活。内外局势,虽然我们不能全部帮他解决,但能解决哪怕一点,就都有了活命的资格。”

两人交替着,在彼此耳边说话。

吴承鉴道:“可我怎么见?朱珪?你师父?”

“不可!”周贻瑾把声音压得更低:“我师父那边,只能做幌子、引子,不能做真正的…”

就在这时,牢卒又来催促了:“喂,不行了!快走快走!”

吴承鉴和周贻瑾便知道再拖不得了,就在分别之时,周贻瑾把吴承鉴拉了一下,在他耳边说了五个字:“内务府!广兴!”

那牢卒看着吴承鉴周贻瑾依依我我、悄悄话说个不完的样子,忽然笑了起来,对旁边吴七说:“牢里这位,看来是你们家公子的相好?”

吴七大怒,觉得这牢卒太过无礼。吴小九也是大怒:这是把我家师爷当兔儿爷?

吴承鉴已经走了出来,却是一点生气的样子都没有,脸上笑吟吟的,说道:“是啊,他是我的心头肉,所以劳烦大哥多照看着他点。他就是掉了一点头皮,我也会心疼得很。”

乾嘉年间的风气,富贵人家养相公的风气十分盛行,吴承鉴模样年轻,周贻瑾又相貌俊美,且彼此非亲非故,不是这种关系,谁会花这么多心思和银两来见一个人?见面后又暧昧不清难舍难分,牢卒就真以为这两人是这种关系了,哈哈笑道:“原来这样,原来这样,我说呢,行,我会好好关照的。”他觉得自己拿住了这公子哥的把柄,回头自然有好处捞。

吴承鉴也乐得如此:“若是他能无恙出狱,回头必有重谢。”

——————

吴承鉴出了牢狱,便要回会馆,在大街上忽见净道,赶紧退避到一边去,这是有大官进京——官员出行,所至净道,这是哪里都有的事情,只不过此处乃是京城,县太爷在他所治的县城出行要净道,知府大人在他的府城出行可以净道,换了在省城他们就没这资格了,而到了京师,便是封疆大吏也得将头缩着。

眼前这场面,车马队从南面远远而来,一路官民皆避让两边,又有黄色旗帜为引,这得是什么样的人进京才有这等排场?想是当年年羹尧凯旋才有的吧,但现在又没打仗。

吴七跟吴承鉴心意相通,脑筋灵活,不等吴承鉴吩咐就问旁边的人:“这是谁啊?哪家的大官还是哪位亲王?”

这北京城的一些老百姓,根子都通天的,仿佛人人长着顺风耳,个个都能对朝局掰扯两句,便有一个消息灵通的说:“都不是,是皇上的老师回京,皇上派了自己的御辇出城,迎接那位帝师。”

吴七哦了一声。

吴承鉴心道:“朱珪回来了。”

所谓天地君亲师,老师回朝学生理当出迎,不过嘉庆毕竟是皇帝,亲自出城迎接那动静未免就太大了,所以折中了一下,用御辇代替自己出城迎,不过就算如此,于朱珪来说已是极大的尊荣了。

吴承鉴心中却就想:“朱珪在这个时候回朝,和珅竟然拦不住,而且嘉庆皇上还动用了御辇迎接,场面摆得这么大,这事是太上皇许了的?”

黄龙旗帜先过,御辇随之,然后是朱珪的马车,后面是护卫,再后面是朱珪的一些随从,吴承鉴眼尖,就在人群之中瞥见了个熟人。

“哎哟,是蔡师爷!”吴七也看见了,叫道:“这可真是巧了。”

吴承鉴心中却道:“不是巧合。应该是有人在安排后事了。”

——————

和府,佛堂之中,传出打砸的声音。

汝瓷钧瓷,件件碎裂,千金万金,刹那成空。

所有下人全部避出二十步外,饶是如此,还是隐隐听见佛堂之内传出野兽惨嚎一般的声音,偶或听到声音的下人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塞住后远远避开。

佛堂之内,刘全跪在地上,泪流满面,他从来没见过主子这个样子:“大人,大人…老爷,老爷…您别这样了,您别这样了…”

和珅双目之中,精光尽赤,两颊肌肉,戾气横生,盯着紫禁城的方向,从喉咙里憋出几句话来:“太上皇,太上皇哪!奴才伺候了您这么些年,呕心沥血,无微不至,结果…临到头,您还是把奴才安排得明明白白…太上皇,您好狠的心呐!”

尽管早将奴仆全都屏退到数十步外,刘全还是惊惶地叫道:“老爷,老爷,小声些,小声些啊!”

和珅闭上了双眼,喘着粗气,好久才问:“除了朱珪之外,其他还有什么别的动静?”

刘全想了想,道:“有些不长眼的上朱珪的门了,不过都被拒之门外。”报了七八个名字,个个都是亲贵重臣,他犹豫了一下,最后添了一个“吴承鉴”。

和珅又问:“外省呢?什么情况?”

“其他还好,就是有五六个人,没奉老爷的暗令行事。”刘全说着又报了五六个人名,不是封疆大吏,便是兵财要害,最后一个却是“潘有节”。

和珅听了这些名字,脚步蹭蹭倒退,坐倒在椅子上。

尽管他已多方安排,近两年把持朝政,权势滔天,可这明明已经紧紧抓住的权势,为什么却如同无根之木在水飘萍?太上皇明明双耳皆聋双目昏浊,为什么就这么一个区区的小动作,就动摇了自己苦心经营的半壁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