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四掌柜虽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至于叶大林有此变化,但他的反应毕竟比欧家富快了一拍,暗中拉了拉欧家富的袖子,向叶大林道:“达官真是高义!我们这就去清点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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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和广州之间,相隔万里,消息一来一回也是大费工夫,吴七处理好广州的事情之后又启程向北,由于那几位贵人派来广州的人收到了钱——三百一十万两有多无少,因办妥了差使心情好,就在给北京回信的时候,顺带让吴家的家书一起搭上六百里加急的顺风马。

吴承鉴拿到家书的时候,家书的印泥是被拆过了的,显然拆看的人粗暴而傲慢,并不怕吴承鉴知道书信被拆看过。吴承鉴也不介意,仍然拆看了书信,匆匆浏览了一遍,整个人就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

周贻瑾倒是有些奇怪了:“这是怎么了?”心想就算广州那边一切顺利也不比如此啊。

他接过信一看,却是蔡巧珠的亲笔——吴家的几个主要人物的笔迹周贻瑾都看过——先说家里的事,启官的反应一切正常,茂官多支了钱亦令人感其侠气,达官前倨后恭也在意料之中,倒是信的最后,附了一句:“有鱼于某月某日临盆,母女平安”,周贻瑾便知吴承鉴为什么欢喜了,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恭喜了,恭喜了。”

吴承鉴笑道:“只要她们能平安欢喜,我在北京吃的苦头就都值了!”

就在这时,吴小九来报:“六爷有请。”

吴承鉴和周贻瑾相顾而笑:“来了。”

吴承鉴道:“看来,我也得去见见我师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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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合茶馆,六爷独占了一个包厢,就在小戏台的正对面。

戏台上的艺人正在唱着八旗子弟编撰的子弟书,六爷听得摇头晃脑,甚是入迷,连吴承鉴上楼都未发现。

直到吴承鉴叫了一声“六爷”,他才回过神来,笑道:“哎哟,昊官,来了啊!坐!”

这一次又一次,从面都见不着,到如今见面还称一句“昊官”,六爷的跟班听得眼睛都直了,然而这个跟班也是知道一点事的,心想若是我收了人家几十万两银子,让我叫对方几声爷爷都行啊。

六爷扫了一眼,旁边的人便都下去了。

六爷抬眼看看门口——大门已经垂下厚厚的布帘,以隔绝外头的冷气。

“眼看这天儿,是越发的冷咯。”六爷悠悠说:“也不知道今儿个冬天,有多少老人家会熬不过去。”

吴承鉴听着这话,却没有接口。

紫禁城里头的那位,也是老人家啊。

六爷只感叹了一句,随即回到主题,对吴承鉴笑容满腮:“广州那边给了实信!很好,钱都收到了。昊官果然是信人也!”

吴承鉴陪着笑了一声,所谓金山银山、落袋为安,实打实地收到那般巨款,是谁都会高兴的。

“哎呀,就是这么大一笔钱,要运上来也是麻烦,这路上都不安稳,湖广四川闹着白莲教,可别把东边给波及了,若是波及了,这钱都运不上来。”六爷说:“昊官,当初你是怎么运上来的?”

吴承鉴不接茬,只是含笑:“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从东边一路走上来。一路上也是提心吊胆的,幸亏蒙诸位贵人洪福,一路平安。”

“怎么是蒙我们的洪福?”六爷面作不解状。

吴承鉴道:“因为这笔钱,本来就是为诸位爷准备的。所以这笔钱一离开广州就都是诸位贵人的了,自然有贵人们的洪福笼罩。”

六爷听着,哈哈大笑。扇子敲了敲吴承鉴的肩膀,说道:“你很好。我是越来越喜欢你了。不但是我,便是其他六位贵人,也都对你赞不绝口。”

吴承鉴道:“六位?”

六爷笑而不答:“你的钱我们收到了,你要办什么事情就去办吧!”

吴承鉴脸露大喜状:“谢六爷,谢诸位贵人!”

“不过…”六爷又道:“可给我记着,犯忌讳的事情可别沾手,不然爷几个也不能冒着国法来保你。”

吴承鉴忙道:“当然,当然。”

六爷又说:“这几天要是听到了什么,别大惊小怪的,你该办什么事情,照旧办就可。”

吴承鉴忙答应了:“是。”

看看对方应该没什么要说的了,吴承鉴就起身告辞。

六爷在他要离开的时候,忽然道:“昊官,你家里真的…只有六百万了?”

这一次,几个贵人各派亲信家奴,急下广州收钱,一开始他们估摸着这笔大钱应该会杂凑着各种财物、产业,没想到家奴们来信,三百余万两竟然全都是金银,这就让几个贵人大为诧异了。原本他们还觉得吴家再拿九百万那肯定是得倾家荡产了,可眼见吴承鉴人在北京,只派了一个人、送了一封信,广州那边的家人就能爽快地拿出三百万!这就由不得他们不多想了!

吴承鉴早有预料,笑道:“这要看怎么算了。”

“哦?”六爷的眼神闪了一下,心想果然有内情啊。

吴承鉴道:“譬如隔壁那条胡同里那间当铺,平时一年也能收上七八万两银子吧,若有朝一日,当铺的主人落难要变卖出去了,只怕是七八万两银子也卖不出去,兴许有人五万两就把它收了。六爷,那您觉得这家当铺,实际上值多少呢?”

六爷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吴承鉴道:“当铺要有能信任的、法眼无误的掌柜,要一群手脚干净的伙计,要一些来货的路子、销货的渠道,这些东西,换了一个东家,一年是否还能收七八万也难说了。我们吴家的买卖,涉及到海外,可比这家当铺又要复杂多了。同样的茶山,在宜和行手里一年能产十万两银子,换了个人,兴许就只能产一万两了。同样的商路,放在宜和行能年产十万,硬换个主人,这条商道说不定就废了,一文钱也不值——就是这个道理。所以我们吴家就是一只能下金蛋的老母鸡,每天都能下蛋,一个鸡蛋一两,十个鸡蛋一斤,一年下来也有几十斤,蛋还能孵鸡,鸡又能下蛋,可要是把鸡杀了,也就是几斤的肉了。六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六爷听着,嘴角含笑,目光若有所动,许久,才说:“怪不得和珅迟迟不杀你!”

吴承鉴笑道:“和中堂他懂生意。所以他想找到能接手的人来接手我们吴家的茶山、商道,可惜时移世易,他的那支笛,广州那边没人肯听了。”

六爷道:“所以这几次,你拿出来的,都是鸡蛋。”

“是啊。”吴承鉴道:“其实这几次大钱拿出来,我们吴家已经元气大伤,这只鸡已经杀了一半了。就算剩下的家业不变卖,明年我们吴家银水一断,也是得倒的。”

六爷看着吴承鉴毫无波动的脸色:“你明知道家业快倒了,居然还能如此冷静。”

吴承鉴长叹一声,说:“人能保住,就好。没了钱,至少还有命啊。”

说到这里,六爷再不言语了,吴承鉴知情识趣,也就起身告辞,这回六爷没有留,临出包厢,才忽然道:“你的消息,倒也灵通得很!”

吴承鉴也不回神,笑着回道:“没办法,生意人,耳目总得放灵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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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茶楼,没走多远,就看到隔壁胡同里那家当铺外有人围观,吴承鉴都不看一眼的,只是走过去。

他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家当铺的主人到了,而这家当铺的主人,就在那天的那间大屋子里头,就坐在六爷的上手。

没办法啊,好酒红人脸,财帛动人心。

九百万两,那位爷能分到九十万两呢,再加上另外一位就是一百八十万两,一百八十万两分给两位王爷,一人就能拿到九十万!大清正一品大员一年才一百八十两俸银,不算灰色收入的话,要花五千年才能凑到九十万啊!

吴承鉴好像不知道这些事情似的,直接就往广东会馆走。

才到会馆,就见吴小九在那里等着了。

“昊官!”

“嗯?”吴承鉴道:“贻瑾见到蔡师爷了?”

朱珪到京之后,吴承鉴几次求见蔡清华,都被拒之门外,但周贻瑾上门就不同了,就算蔡清华决定最后不会答应什么,果然还是见了他。而吴承鉴有信心,只要能见上面,贻瑾就一定有办法让蔡清华改变主意。

果然,就听吴小九说:“师爷让你跟我去见蔡师爷,现在就去。”

“好。”吴承鉴道:“我先去拿点东西。”

第二百五十二章 人皆谓汝附逆岂知竟是忠良

四九城里,很多人都猜到朱珪要得势了。

但朱珪还是只住在一条小胡同里,这是他父亲留下的宅子,一个二进的四合院,不算很匹配他的帝师身份。嘉庆帝有心要给老师安排个更好的住处,但他手里也没钱,而且迄今为止连权力也都空虚得很。

朱珪很会做人,没等皇帝把话说完,就以“君子固穷——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回绝了嘉庆的空言好意,嘉庆大为嘉奖,亲自提笔写了“陋巷回贤”四个字,挂在了四合院的正堂。

蔡清华住在西厢。吴承鉴进来的时候,这里戒备森严,院子门外竟是穿黄马褂的人当差。掀帘子进门,看见蔡清华周贻瑾面对面坐在炕上,吴承鉴含笑举手:“蔡师爷,好久不见。”

蔡清华看了吴承鉴良久,才问:“东西呢?”

吴承鉴笑着说:“我才进门,蔡师爷茶水也不招待一杯就问我要东西,太薄待客人了吧。”

蔡清华微恼道:“我当你是朋友才没跟你客气,你这无赖样子,真不晓得贻瑾这些年是怎么忍你的。”

他虽然在广东铩羽而归,但北行之际吴承鉴来送,双方在广东地面也算是善始善终,所以蔡清华说我当你是朋友。

“习惯就好,习惯就好。”吴承鉴笑着,从怀中摸出一个锦囊来,锦囊之中包着一层油纸,油纸之中又包着一层极细极密的金丝小罩子,罩子打开,又是一层极薄的软帛,软帛里面,才是那张纸。这层层保护之下,可知道吴承鉴对这张纸是有都看重。

这张纸经过剖纸处理,比蝉翅还薄三分,但纸上的笔迹印章,全然无损,显然非高手不能为。

蔡清华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纸,仔细端详了片刻,越看越是心惊,口中低语:“这…果然是随安室之印!”

他叹息了一声,说:“昊官,我看错你了,大伙儿都看错你了!”从炕上下来,“你等等,我这就去见阁老。”

朱珪调回北京之后升任大学士,入直南书房,所以蔡清华称他为阁老。

吴承鉴也不着急,在旁边寻了张椅子坐了,周贻瑾问道:“六爷那边,有什么说道?”

瞧着左右无人,吴承鉴便将经过对话说了。

周贻瑾点头道:“很好,一切顺利,就看朱阁老怎么安排了。”

门帘布掀开,竟是朱珪的长随朱磬亲自来请,吴承鉴便与周贻瑾一起走到正堂中来,朱珪坐在正当中的罗汉床上,挥挥手,除蔡清华外余人皆退去了。

吴承鉴与周贻瑾向朱珪行礼请安,朱珪挥手道:“起来了,不用多礼。”

因手指摩挲了一下掌心的薄纸,长叹道:“此事若真,不只是老夫,便是…九重之上,也欠了你一个不小的人情!”

这张纸,正是当初藏在那批大内“赃物”里头的一张清单,上面所盖的随安室之印,乃是乾隆私用的印章。这个印章,等闲人不清楚其来历,但朱珪这等帝师熟知皇家掌故,一见此印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赃物”之中列有这张清单,那这“赃物”就不是赃物,而是乾隆默许内务府拿去变卖的宫中之物。只是此事说来不算光彩,所以可做不可说。当初如果十三行没有被大火烧了,朱珪真的将“赃物”连同吴承鉴押解到北京来,当众开启验脏,这随安室之印一发,乾隆的一张老脸得往哪里放去?所有涉事之人都得下不来台。

往轻里说,人与“赃”都是朱珪送上来的,朱珪肯定要倒大霉。往重里说,朱珪乃是新皇帝的老师,当时乾隆刚刚退位,嘉庆刚刚登基,你新皇帝就给老皇帝搞这么一出,这是要打击皇父的威信立威?还是就等不及要抢班夺权了?

以乾隆晚年的多疑,借故发落嘉庆一顿都是轻的,若是和珅再有后续动作,说不定太上皇竟掀废立之事,也是难知。

所以朱珪才说他自己与“九重之上”,都欠了吴承鉴一个不小的人情。

当初蔡清华要搜十三行时,吴承鉴周贻瑾百般阻挠,导致吴周二人在朱珪心里印象大坏,但如今再一想,则吴承鉴当时的种种阻挠,却就都成了刻苦隐忍、忠心护君了,而之后和珅对吴承鉴的种种刁难、挖坑,也都说得通了。

朱珪心中,已有心要周全此子一二,却又道:“虽有此物,可惜…终究都是你一面之词。真的说到圣驾跟前,宫中未必全信。”

吴承鉴道:“小人还有人证。”

这下子便是朱珪与蔡清华都有些讶异了:“人证?”

吴承鉴道:“人证就在外头候着了,若阁老容许,可传他进来一问。”

朱珪看了蔡清华一眼,蔡清华道:“我去验验。”他便与周贻瑾一起去了。

这时吴承鉴还跪在地上,朱珪道:“找个地方坐吧。”他心里其实已经信了吴承鉴了。

蔡清华在院子里等着,周贻瑾出去,不一会与铁头军疤带了一个人进来,那人满脸烧伤后的余疤,五官都扭曲了,面相十分恐怖。蔡清华见到是他,暗中已在皱眉,唯恐这丑怪冲撞了阁老。

却就听那丑怪跪下说:“蔡师爷,你可得救救我啊,我不想过那种暗无天日的日子了。您帮我跟阁老求个情,让我有条活路吧。”

蔡清华听他的语音竟有一点耳熟:“你是谁?”

“蔡师爷,”那丑怪道:“我是呼塔布啊,粤海关监督府的呼塔布啊,在广州的时候,我们见过多次的啊。我的容貌变了,难道声音您也认不出了吗?”

呼塔布是粤海关监督的管事家奴,蔡清华是两广总督的当家师爷,两个衙门公务牵扯,所以两人也曾见过彼此多回,蔡清华被他一提,才算将人认了出来:“你是呼塔布?!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啊,不!你不是死了吗?”

呼塔布死在道上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当初还曾为此暗中恐惧了一番。

呼塔布垂泪道:“都是小人耳朵太长,听了一些不该听的话,可恨那刘全就容不下小人的性命了,小人的家主也不管我了,要不是昊官暗中援手,我…我现在就是山道上的一截冷尸了。”

蔡清华何等聪明的人,见了这人,听了这话,便猜到怎么回事了,当下道:“你等等。”先入内跟朱珪禀报了,朱珪听完道:“让那人进来,我要亲审。昊官,你且到西厢稍候。”

吴承鉴便知道朱珪是要分开以验口供,不作多言,便与周贻瑾先到西厢等着,过了有两炷香功夫,朱磬才来让二人再往正堂。

呼塔布已经不在了,吴承鉴也不敢多问。

朱珪审过呼塔布之后,再综合那张“物证”,不止得知了吴承鉴所言是实,而且还问出了许多与和珅、吉山有关的隐秘。这时再看吴承鉴时,忍不住喟叹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古人诚不我欺也。人皆谓汝附逆,岂知竟是忠良!”

吴承鉴听了后面那句话,一时间心情激动了起来——自入北京以来,他在人前处处都在演戏,只有这一次是真的心情波荡难以自已!因为他知道,自己还有吴家满门的身家性命,十有八、九,至此算是保住了。

朱珪虽然是端方君子,终究是做到帝师阁臣的人,自有观人于微的本事,也就从吴承鉴眉毛不由自主的牵动中窥见了他的心情,含笑道:“当初和珅得势,你若逆他,当场就得死,若不逆他,却是不忠不孝之人了,虽然你不算个纯臣,但能于此两难境地之中,为君父周旋,保全家小于倾危之中,也算心有忠义了。”

周贻瑾拉了拉吴承鉴,吴承鉴心醒了,便跪了下来,说道:“得阁老这句褒奖,吴承鉴这几年来过的煎熬日子,便都值了!”

朱珪伸手虚抬,示意他起来:“无须如此。天子乃是圣明之主,你既心怀忠义,回头必有福报。老夫且为你向陛下进言,至于陛下如何决断,就要看你的福分了。不过你放心,便再有什么变故,老夫也必保你一家性命无虞。”

吴承鉴大喜道:“何敢望福?只要无灾无祸,我们吴家就是吃咸鱼配白粥,也是心甘情愿。”

朱珪欣然道:“不错不错,清华说的没错,你果然读过两天书。此正是君子固穷之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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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朱府出来,回到广东会馆,周贻瑾忍不住嘲讽道:“君子固穷之理也。昊官,你能固穷么?”

吴承鉴笑道:“君子嘛,夫子有云:贫而乐、富而好礼也!我一向好礼的。”

周贻瑾笑道:“所以说到底,你还是要钱。”

“我没这么说!”

“那你到底是要贫而乐,还是富而好礼啊?”

吴承鉴笑道:“乱世君子,才要被迫贫而乐。我们盛世之人,当然要富而好礼啊。”

“盛世…”周贻瑾嘿嘿了两声:“盛世…”

第二百五十三章 雍和宫

吴承鉴在广东会馆又安安静静地呆了四五天,这一日,蔡清华那边忽然传来消息,要吴承鉴好好“准备准备”。蔡清华没说别的,但吴承鉴已经猜到了一二。

如此已经“准备准备”了,两日过去,什么下文都没有。但到第三日,忽然有穿黄马褂的人到广东会馆传唤,也不说明什么,就将吴承鉴叫了去。吴承鉴一路都是低头跟着,一句话也不说。

直到走到一座大门前面,他才抬头瞥了一眼,却是“雍和宫”三个字。

这雍和宫乃是雍正帝的潜邸,且乾隆也在此出生,按照规矩,出过皇帝的房屋不能再住人,所以改为黄教喇嘛庙。

进了大门,吴承鉴又低下了头,目不斜视,所以一路也不知道走到哪里。耳边所听都是藏传佛乐,鼻端所闻都是缭绕檀香,过了一个门户,黄马褂停下了,一个太监叫道:“可是吴承鉴?”

黄马褂应道:“是。”

便有一个太监、一个侍卫上前,把吴承鉴搜了个底儿掉。

因确定来人身上很干净了,那太监才道:“走吧。”

吴承鉴又跟着那太监,走到一个门前,他知道这一趟是北京之行最后的危安之变,不肯再多一丝变故,所以显得极其老实,连门口的牌匾都不曾去看一眼。

在门口等了不知道多久,才有个老太监进来,瞧了吴承鉴一眼,道:“进来吧。”

吴承鉴听到这声音,心里微微一跳,心想原来是你,但脸上一点变化都没有,更没有抬眼去看那个老太监的容貌。

老太监心里倒也暗赞了一声,心想:“此子果然懂事可靠,怪不得能赚到如许多的钱财。”

吴承鉴随着老太监走进门去,老太监往地上一指,吴承鉴就跪在那里了,头低着,眼睛并不看周围,只隐约瞥见前面有个案子,大概书案后面坐着人吧。

就听书案后面有个中年男子的声音道:“这个就是那个广东保商?”

老太监回道:“是。”

那中年男子道:“抬起头来,让朕看一眼。”

果然是嘉庆帝了。

吴承鉴这才抬起头来,好让皇帝看清楚他的脸,但他的眼睛很老实,目光自觉向下,连一眼也不朝皇帝脸上扫。但书案上的情形却是瞧见了——上头有一张薄如蝉翼的纸,虽只一瞥之间,但这张纸吴承鉴太熟悉了,就是那张盖着“随安室之印”的“赃物清单”,所以就认了出来。

“咦,这么年轻,就做保商了?”嘉庆帝似乎有些惊讶。

老太监代为答道:“他所恩领的宜和行本是他兄长掌管,前几年他兄长忽然病倒,他父亲又老朽,所以才临危受命,把家业给扛了起来,这几年倒是干得颇为出色。”

上百万两的银子果然没有白花,几句代答里头,藏着三四句好话。

嘉庆帝道:“原来如此!临危受命,不负所托,虽是商贾,却也算一条好汉子了。”

吴承鉴心道:“果然是朱珪教出来的学生,腔调都是一样的。”听到这里他心里就已经有了底。

嘉庆几日前从朱珪那里听到“大内赃物清单”的事情后,就有心要提这个广东保商一问,但在这个敏感时期,以吴承鉴的身份是进不得紫禁城的。恰好今日他出宫礼佛,为太上皇求平安,就顺便安排了时间出来。

嘉庆帝说道:“朱师给朕说你的事情,说你身在十三行,被迫屈服于和逆的淫威之下,却能费尽心机忠心护主,算得上一个忠义之人。”

吴承鉴听到嘉庆连“和逆”这种称呼都出口了,更对今日之事有了把握,连忙道:“此事事关天家颜面,臣就算万死也不能袖手啊。只是彼时和珅势大,臣乃商贾小民,若是与和珅硬抗无异于以卵击石,且于事无补,和珅除掉小人后,又会找别的人去办这件事情。所以小人思前想后,决定虚与委蛇,暗中取事,破此奸谋。期间因为事秘难言,受了一些误会,然而此是为人臣者当为的本分,朱阁老的夸奖,臣愧不敢当。”

嘉庆点了点头,和珅势大的时候,别说一个小小的商贾,就算是满朝大臣,又有几个不附逆的?这个小伙子能心存忠君之心,已经算是难得了,不过他还是有些奇怪:“臣?”按理说商贾之辈应该自称草民、小民才对。

从他这个反应,吴承鉴就知道这个皇帝对十三行的情况所知极少,连两大保商被封官身的事情都不知道。

他连忙说:“和珅为了控制小人,硬生生给小人安了个官身,当时小人不愿意接,却又不得不接。”说到这里他匍匐在地,浑身发抖,也不知道是惊惧还是紧张。

这时老太监道:“和珅暗中指使礼部、吏部,给十三行两个最大的保商都安了官,一来是可以从他们身上敲到大笔捐献钱财,二来就算是在他们身上打上和氏的印记,从此之后,他们就只能听和珅的话,替和珅办事了。”

嘉庆帝听到这里怒道:“奸臣,奸臣!大奸臣!”

他痛骂了两句,敲了敲桌子上的那张清单,道:“你抬起头来,给朕说说这东西是怎么来的。”

吴承鉴应道:“是。”

他估摸着呼布塔既被朱珪带走,多半事后会被转到皇帝这边,由其心腹进行审讯,所以不敢胡编乱造,几乎是有选择的全说真话。

从莫名其妙地收到一批不能开封的箱子说起,到为了藏好这批“赃物”而暗中掉包,掉包过程中有个妙手空空从箱子中取物,最后却愕然发现了和珅的奸谋等事,择要一一说来。

这些事情嘉庆帝果然都另外派人审过呼布塔了,两相对照之下便知乃是实情,只是如何取出清单的那番曲折,却是第一次听说了。

吴承鉴最后道:“搬运途中,那个妙手空空从箱中窃出此物完全是意外,原本小人是不敢开箱的,若是这样,也就不可能拿到这清单,便是拿到这清单,如果不是小人的师爷当年曾是朱阁老的师爷的徒弟,偶尔听到过随安室的名号,那么小人等就无法猜到这张清单的背后,竟然会牵扯到天家颜面。这么多的偶然只要掉了一环,事情就不是今日的样子了。可上天偏偏就借一个偷儿之手,取出此物让小人猜到了内情,又在许久之前,就安排小人的师爷恰巧听过‘随安室’。可见圣天子自有百灵庇佑,此事吴某不做,也自然会有别的忠臣孝子从中行事,必定不让有心人做成不义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