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助抚着短须,沉吟道:“此事确有难解之处,正巧在连震云去淮安接任之前,离淮安最近的大坛口高邮坛主遇了刺,居然冒犯了四阿哥。高邮漕帮死地死,伤的伤,没法接应,也太奇怪。”

陈演顿住脚步,“若不是他运气好李四勤适巧回漕过淮安,他可就是死路一条。听说刺杀高邮坛主地人也是守在坛口前水巷小乌篷船里,和当初崔浩刺杀连震云如出一辙,我都会怀,连震云会不怀么?八爷却又差了齐强过来——”

“八爷的心思不难猜,不过是两手。连震云是个~雄,这些仇他能忍。若是八爷势胜,给地好处多,他自然会一头倒过去。若是太子坐稳了位置,等他寻到机会,不说是崔浩,便是八爷他也敢踩上几脚。”

陈演苦笑道:“京城那些爷闹得,把我这儿也弄得一团乱麻,若是和他们近了,免不了要卷进去,若是对他们不闻不问,不知什么时候便要被连累,上任扬州知府不就是因着这些事儿被罢了职——”

周助笑道:“如今夫人这样不正好么?大人是不便和连震云有交往的,女眷们往来一二,多少也能知晓些动静。但若是要请崔大人过府…”

陈演叹了口气,“她太操心便伤了身子。如今为着当初把沈姑娘骗进府里的事正难受,好在左右只是请一回席,崔府里没有女眷,也就是这样罢了…”

“爷,今日的邸报。”书房外响起小连的声音。

“拿进来罢。”陈演转身看向房门口,见得小连推门而入,将邸报呈上,便退了出去。

陈演随手展开邸报一看,惊得目瞪口呆,“皇上废了太子!”

“大哥,怎么办?咱们要投到八爷门下去?”李四勤沉默良久,抬头看向坐在书桌边闭目不语的连震云。

连大河小心翼翼道:“大当家,齐三爷已是走了,他和小的说,请大当家慢慢斟酌…”

李四勤叹了口气,“齐三那小子在说反话呢……”

连震云慢慢睁开眼来,“现在情势不明,不能倒过去。二月里我看皇上的身子还好得很,难说能不能再活个七八年,他的儿子这么多,个个手下有人有钱,谁知道是什么结果。我们要看准了才下注。”转头看向连大河,“加派人手去淮安,告诉王四发,与叛帮的二帮主相关之人,不管上回有没有参与,全部处死。知会浙江、松江两帮协助捉拿逃走的。咱们现下宁可伤些元气,也不能让里面祸患不绝。”

连大河点头应下,“大当家,这样一来,我们暂时是不回淮安的好。王四发对大当家忠心耿耿,以他的才具也不足以自立,小的以为,就让他在那边替大当家盯着,大当家只要把扬州府这个钱库抓在手里,任是哪一位爷得势,都得笼络大当家。再者,松江帮、浙江帮唯大当家马首是瞻,大当家在此更易与两帮相策应。”

连震云慢慢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淮安那边衙门太多,河台、漕台、河标副将——这些二品大员,总要跟着京里的动静换一换,谁知道新任的是那位爷门下的。扬州府——府台大人是个纯臣,我们也不用担心太子被废,他会立时压制我们…”转头看向李四勤,“齐三的大日子快到了,咱们厚厚送上两份,姓崔的那边的分帐加上两分,各处来的人,咱们都不能怠慢。府台大人那里—”

李四勤摇头道:“他除了上回收药材,平日何尝收过礼?俺们也不用管他,河台那边不是已有风声要换人了么?他哪里还有功夫来理俺们?不得罪他便好了。”

连震云慢慢点头,连大河退出了书房,走了几步,低声吩咐连大船,“再拨四个大丫头到莲姨奶奶院子里去,府里各处的帐全送到莲姨奶奶房里去。”

连大船一怔,“大河哥,府里的帐原是你管的事儿——”

连大河看了他一眼,“不过是个样子,她自然明白的。”

第三十四章 新上任的河台大人(上)

伏方过,扬州府衙后宅里的秋蝉低低地叫着,庭院彩,人来人往,个个面上喜气洋洋。

“赵世显?”齐粟娘双颊微丰,白里透红,穿着一身长至膝头的浅绿葛纱斜襟衫,白纱挑线裙子,摇着白纱团扇儿坐在堂屋外檐下阴处。

她一边看着伏名、比儿领着丫头、小厮们布置庭院,准备齐强的亲事,一边惑问七夕,“他是什么人?皇上让他做了河台?”

七夕已是十八岁,比小连小半岁,穿着一身藏青梭布短打衣,面上两个酒窝儿让他看着只有十五岁的模样。七夕轻声道:“周先生说,赵世显原任山东巡抚,对河事倒也极熟。上月抓拿朱三太子有功,又…又走了曹大人的路子…”

齐粟娘吃了一惊,“朱三太子?曹大人?”

七夕看了齐粟娘一眼,没有出声,齐粟娘会意站起,摇着扇子走入空无一人的堂屋,在神柜前的四仙桌边坐下,“你细细和我说说。”

“也不确实,只是京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是朱三太子和太子爷暗地里有些…一总儿叫皇上查出来了,抓住朱三太子的就是这位赵大人。皇上将张伯行张大人调任为江苏巡抚,问起河台人选,正巧曹大人在御前,就提了赵大人…”

齐粟娘半晌没说话,良久方道:“赵大人这功劳可是不小,和咱们督台大人一样,是勤王护驾的大功…”

“周先生也是这般说的,皇上当初御驾亲征噶尔丹,半路断了粮,都说是索额图为了太子故意…是督台大人头一个送粮到了。这回皇上废了太子爷,邸报上的理由是窥看御帐,心怀不轨——前头四个字也罢了,后头四个字——难说和朱三太子没干系…”

齐粟娘苦笑道:“咱们督台大人门上不收五千两以下的礼,这位赵大人—曹大人到底是皇上的老心腹,如今虽是解了盐职到京城里去了,皇上也还是另眼相看…”

“周先生说。曹大人未必受了多少好处。只不过看着皇上地心思罢了。曹大人现下可不敢乱说话…”

齐粟娘长长叹了口气。“咱们督台大人上任后。江浙两省穷民抢粮就没消停过。言官弹骇了几回。连督台大人一根头发都没动得了。这位赵大人地官声怕也是不太好罢?府台大人这阵子脸色难看得紧…”

七夕轻轻道:“还是那回事儿。汛期方过。修整河工地银子…只拨了三分之一。其他半点消息也没有。”

齐粟娘冷笑道:“他倒比那些爷们还要厉害。人家多少还要还回来。他是一口儿吞进自己地肚子里去。十四五万两——还只是扬州一府——他也不怕撑死——”

七夕偷偷儿抬眼。看着齐粟娘。“奶奶——周先生说这事儿还得请奶奶拿个主意。爷这几日想了几个法子。周先生都觉得不成…”

齐粟娘叹了口气。“这回可不比上回。上回不过是拖一些时日。还能和盐商借借。自己也凑些。现在借了也没处还。那些盐商哪里会肯借。除非他加火耗、田税。现下两省都被督台大人折腾得不轻。他多是看着督台大人加了这一处。他就减另一处。考评都不在乎了。哪里还肯去加?”齐粟娘沉吟着。“周先生有什么主意?”

七夕犹豫半会,小声道:“周先生也没主意,不过小地听周先生私下一个在房里走来走去,还是说漕上——如今府台大人没心思管那边,他们便放开了来,也不用给太子爷贡钱,只把各处的爷打点一些,还是他们自己拿了大头——”

齐粟娘咬牙道:“难怪他如今养得肥头大耳的,压根不提抬曹三娘进府的事,又新包了一个姐儿——”

七夕被齐粟娘一脸凶气惊了一跳,苦笑道:“小的也不知深浅,奶奶既问,小的就是如实报上。只是小的想,可不能像上年一样再折腾了…”

齐粟娘一愣,笑了出来,“你放心。我还想和那府里走动呢,怎么敢撺掇着爷干这事?再说,爷也不会听我的不是?”看着七夕一脸的不以为然,啐笑道:“赶紧去侍候你周先生罢,对了,你若是喜欢枝儿,就生攒钱,等着枝儿十八了来下茶,别和你周先生学着天天泡茶馆,那是他们地酸毛病,咱们喝茶犯得着非辨出什么水什么炉什么柴火么?还是吃饭喝水省钱又实在。”

七夕一张脸涨得通红,又是笑又是羞,“奶奶…”

齐粟娘嘻嘻笑着,“快去吧,

我说的这几句话可不能说给周先生听,否则我不把~你。”

七夕一吓,待要马上应,又觉着脸薄,吭哧了半会,丢了句,“小的谁也不说!”便一溜烟跑了。

齐粟娘看着七夕的背影,笑着走出堂屋,伏名走到台阶边禀告道:“姑奶奶,小的方才和喜婆子商量着,还有一月就是秋闱,贡院里头正请文曲星呢,接亲时咱们抬着花轿从贡院门口过,说不定就把文曲星请到咱们家来了。”

齐粟娘掩嘴直笑,“行,就依你。”

齐粟娘为着沈月枝和齐强的体面,让陈演认了她做干妹妹,又让齐强在府衙大街西头买了一所三进宅院,作了齐府扬州别院。到得吉时,齐强一身六品千户豹补吉服,素金顶子吉冠,披红跨马,到府衙接亲。

齐粟娘亲手给沈月枝用红梳开了脸,用红梳上了头,沈月枝凤冠霞,含泪拜别干嫂和小姑齐粟娘,在响动了半个城地十方锣鼓和鞭炮声中,坐上了八抬大轿,陈演穿着四品吉服,领着府衙属官,护轿送亲,从府衙大街贡院前一路过去,果真风光。

新娘一出门,齐粟娘便赶着奔到了齐府扬州别院。宅子里已是人头攒动,莲香头上凤钗双插,一身膏粱红大洋莲广袖裳,同色的挑线裙子,领着蕊儿、桂姐儿、比儿等人招呼着各府里的女眷。

前头爷们被李四勤领着连大船、小连、七夕等人接住,各各按席,待得外头鞭炮声大作,花轿眼见着到了门口,宾客们全都拥了出去。

齐府别院三进大小,花树满眼,堂屋侧后是曲折的游廊,游廊两侧栽满杨柳,长长的柳条随着初秋的微风,轻轻摇晃着。连震云一身宝蓝色八团缎长夹袍,头上宝蓝锦片帽,玉顶上结着尺许地红京丝帽络,站在游廊上,皱着眉远远看着府门前一边哄乱。

连大河悄声道:“扬州府二州六县的官坤,两湖、常州、山东、直隶漕帮,还有江宁城那边,得到消息的尽都来了,便是督台大人都差人送了礼过来。八爷如今的声势…”

连震云慢慢道:“我还只是帮主身边的小头目时,记得二帮主地声势也大得很。二帮主夫人四十岁生辰时,没和帮主打招呼,在淮安玉和楼摆了席,全帮上下的头目都去庆贺…连扬州府坛口地人都赶去了。我记得,酒席还在半路上,所有人都被叫回坛子里,寻了事由狠狠骂了一顿。那些从外头赶回来的坛主,没几年都被换掉了…”低笑出声,“皇上地身子还硬朗得很…”

连大河恭敬道:“小的明白了。”连震云转过身来,拍了拍他地右臂,“新药还能用?这几日二爷也没嚷着难受了…”不待连大河回答,微微笑道:“大船年纪也不小了,身边没人,你挑个日子把秦八儿给他抬过去罢…”

秋风突地大起,竟是带着些寒意,柳枝儿从回廊两面飞入,胡乱舞动着,只余下中间一条窄窄的路。连大河背上的冷汗淌了下来,脸色发灰,双脚一软,卟嗵一声跪下,“大当家…大船…大船他就是一时糊涂…”

连震云笑着将他一把拉起,“你急什么,这砖头地上又冷又硬,我记得你腿上还有一处伤呢。”

连大河战战兢兢被他拉起,连震云笑道:“大船从六岁起就跟在我身边,算是你拉扯大的,到如今也有十五年了。他虽是不及你,差事也办得明白,对我也算是忠心。不过是个妇人,既是他喜欢,赏给他就是——他在五味楼双红雅间里上窜下跳,那般沉不住气——你也该教教他,不过是个妇—”

连大河冷汗涔涔,突听连震云语声猛然一断,心里一惊,偷偷抬眼想看大当家的脸色,不经意却看到游廊尽头,慢慢走过来一个穿着二色金镶红边杭缎对襟衫,樱桃红拱碧兰百折裙,手中执着湘妃泥金白纱团扇的妇人。那妇人面色虽是大好,身子却极是纤瘦,或是因着这几日的劳累,愈发显得单薄,长长的柳条儿随风抚到她身上,一时间竟是要将她卷去一般。

那妇人在十步外远远停住了,含笑微微福了一福。连震云还未动作,连大河已是悄然退后,绕过一处回折,走到了廊口石阶下。他一面打手势叫看过来的连大船走开,一边侧耳听着廊上随风传来的断续话语。(

第三十四章 新上任的河台大人(下)

夫人…身子可好…”已是四五月未见,连震云细眼前的单瘦妇人,将声音放软了十分。

那妇人微微一笑,“多劳大当家相问,已是好多了。”

连震云看着那妇人粉嫩的面颊近在咫尺,流转的眼波触手可及,不自禁便有些欢喜,待要走近几步,却见着那妇人欲言又止的神情,暗叹口气,“新任河台大人是皇上的宠臣,夫人来寻震云可是为了…”

那妇人面上微带惊异,便轻笑出声,“大当家既是猜着,妾身便也直说了…新任河台大人着实利害了些…妾身不说是脂粉钱,便是吃饭钱全填给他都不足。妾身实在无法,只好来求大当家,请大当家看在当初的情份,替妾身带些私货,赚些钱罢…”

连震云听得“情份”两字,不自禁便应道:“些须小事,震云怎敢不应——”突地醒过神来,又半路哽住。连震云面露苦笑,看着那妇人满脸的欢喜,只得将这阵子打了无数回的如意算盘,想了无数回的香艳消魂暂抛一边,几步走近那妇人,柔声道:“夫人可收好了货?本钱可够?若是未有,只管开口。”

齐粟娘原未料到他如此好说话,不自禁笑颜逐开,歪头道:“不劳大当家费心,私货很是易调,只是妾身还想运私盐——想求大当家寻个上家和下家。”

连震云笑道:“此事容易,夫人只要有本钱,其他震云替夫人筹划。”顿了顿,“便是没本钱——”

齐粟娘知晓私盐之利尤在私货之上,人人觊觎,又因着犯律,入货出货都要与盐帮、盐~打交道,如若不能搭上漕帮这条大船,她根本摸不着方向。

再者以漕帮为掩护,也不叫外人知晓她身为命妇,做运私货私盐这类作奸犯科的事,免得连累陈演。如今齐粟娘听得连震云毫不推脱,一口应承,尤记得当初承诺,大是感激。她深施一礼,“大当家今日相助,实感盛情,异日若有用得妾身之处,妾身——”

连震云终是忍不住急走两步,伸出手去,轻轻扶住那妇人,他的手触摸到光滑缎子下单瘦纤细的胳膊,与当年清河县里的娇嫩丰润的肌肤触感大是不同,但那妇人衣上薰染的残荷清香转眼便将他缠得死紧,紧得他再也无法思考。

“夫人不需客气。震云承夫人之情已久。早思回报一二。只是苦无机会。”连震云地手慢慢顺着那胳膊滑过收回身侧。只觉手中染了满满余香。渐渐便有了些凉意。从手指一直凉到了心底。“漕运来回一年三次。过几日便要去赶九月初一地验粮期。只是这一去一回还需时日。总要时近十一月才能到达扬州。远水救不了近火。”

柳条儿随着大风狂舞着。他伸手牵住从廊外抚着那妇人身躯地柳枝。慢慢侧头。不看那妇人。一字一句说道:“河道上还差十四万七千三百两银子。你——只要你——”

连震云地眼神儿落到了柳条儿上。话声不自禁一顿。他怔怔看着手中那微带枯黄色地柳条儿。仿佛那一夜细雨中她束发地草绳。仿佛那一日大雪中拂他面地枯枝。他恍惚中看到漫天大雪里。那个明知无望。却仍是一步一步向暖亭走去地自己…

“大当家…大当家…”那妇人地呼唤声将他从恍惚中唤醒。连震云猛然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那妇人。“大当家。你方才说什么?”

连震云凝视着那妇人迷惑地脸。慢慢道:“河道上还差十四万七千三百两银子。陈大人若是急用。我可以先借给——”

那妇人笑着道:“大当家放心。妾身手上要调银子还是有地。只是怕无处补上——妇人家平日里看看帐也罢了。若是自己单起做生意还真是个难事。仍是走私货这一块看着容易些。到底大当家免了妾身地船费。路上也不用妾身操心。”说话间。听得大门外鼓乐齐奏。“新娘子出轿——开盒——”

连震云看着那妇人匆匆而去的背影,对悄然走到他身后地连大河说道:“去查查,齐三爷带她出门那两月去了些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

天色已渐晚,宾客散了些去,齐粟娘眼见得时辰快到,齐强要回新房了,便叮嘱了丫头和喜婆几句,打算回府衙。沈月枝听得她的声音,掀开头盖,拉着她手半晌说不出话来,“对不住—”

齐粟娘心头一酸一痛,勉强着笑道:“原是哥哥对不住嫂子,我也知他那性子——嫂子好歹看在他有几分诚心——”

沈月枝含着泪,“你放心。我当初逃出来时就没想过还能再嫁人,你哥哥对我已是——我明白的。”慢慢吸了口气,凝视齐粟娘,“我知道你惦记齐家的香火,我既是嫁了给他,他那府里的人我自然容得下——你放心。”

齐粟娘心中愈发难受,“我知道嫂子是个心软的,只是哥哥那府里人多,嫂子别委屈了自己。”

沈月枝苦笑着摇了摇头,“左右不过是过日子罢了,既是都嫁了他,各自退一步罢,也免得他烦心。”重重握了握齐粟娘的手,转头唤了丫头,“绵绵,替我送送姑奶奶。”

齐粟娘回了府衙后宅,她推开内室地门,借着妆台上的烛光,看到陈演身着吉服,倚在床头闭目休息,便轻轻关了门,走了过去。她嗅到淡

气,微微一笑,轻手轻脚给陈演解着吉服上的衣纽将吉服解了开来。陈演一动,微微睁眼,齐粟娘柔声道:“累着你了,把衣裳脱了再睡罢。”

陈演笑着抱住齐粟娘,拉她坐在身边,“哪里就累着我了。只是要替齐强哥挡酒,实在不是我能干的,好在李二当家是海量,今日让我逃了。方才我不过是靠着醒醒酒罢了。”他慢慢抚着齐粟娘的脸,“还是太瘦,今日人多,我也没暇看着你用饭,和我说说,晚上吃了些什么。”

齐粟娘依在陈演怀中,“吃得不少,嫂子身边那个叫绵绵的丫头,送了个攒盒子给我,四果四菜,一盏热牛乳。你不是和我说过,海棠果和石斟滋阴补气,我全吃了。”

陈演笑着点了点头,端详着齐粟娘的神色,“齐强哥的亲事总算办了,你也放了心,这几日看着你似有些累,神色也不太好,今天倒是满脸地笑。我今日和河标千总崔大人说了,过几日请他过府。我没替你找到亲生父母,你又不记得十岁前的事儿,除了我和齐强哥,只有他也算是你的兄弟亲人了。”

齐粟娘含泪笑道:“我开先没想太多,这几日齐强哥和我说了些,小崔哥他是八爷的门下,和连大当家结了大仇。你原本两边都不太想近,都是因为我——”

陈演摇了摇头,“我是扬州府台,总不能放着他们不管,我地上任多少也是因为任内人命案太多,考评不佳,便是花钱打点也没保得住官位。也是我运气好,待我上任时他们正杀过了劲,都在歇气,崔大人应是不想把你卷进来,没再和漕上的人硬抗,只抓一些盐枭开刀。后来连震云看着太子风头不大好,开始留退路,两边缓了起来。我才能安安生生做这太平府台。”

齐粟娘搂着他的脖颈道:“上回我不该生你地气,你只是怕我见了十四爷,没法子推托替他办差,连大当家那样的利害人,连官兵都敢杀,哪里又会放过我?”陈演微微笑着,“齐强哥有天瑞堂的股,如今都到了你手上,我料着就瞒不住了…”

齐粟娘卟哧笑了出来,“陈大哥如今说谎都不眨眼儿了,当初你和我说一句话都脸红…真不该让你走官道的…”

陈演哈哈大笑,反手摘了吉冠,脱了衣裳,甩了靴子抱住齐粟娘向床上一倒,“困了,抱着老婆睡觉。这回天瑞堂的大夫可真罗嗦,非要等足三个月才能行房…”

齐粟娘身上地二色金衫儿和拱珠兰裙子皱成了一团,她咯咯笑着,“你一身的汗,又是酒气,我可不和你搅在一块。你等着,我叫枝儿给你打热水,你洗个澡,也解乏。”

陈演一脸不乐意地被齐粟娘拖了起来,一边打哈欠一边让齐粟娘给他宽衣,待得枝儿安置好澡桶注了热水,在汤板上放了毛巾香皂,陈演坐在热腾腾地水中自已擦洗。

齐粟娘见得陈演不肯叫她劳累擦背,便笑着从床头枕箱里取了两个帐本,走到澡桶边道:“陈大哥,你也知道上回哥哥带我出去,是为着照看各处的生意,喏,你看,这是咱们家地进项…”

陈演抹了把脸上的水气,不在意地笑道:“我们家地钱都是你管,你心里有数就成,爱怎么样花都随你。

”说话间,神色不自禁地黯然,转眼又掩住,叹了口气,道:“粟娘,明日我就写信给王大叔,催他早先帮我们挑一个好孩子,无父无母的,过继给你做儿子。我若是…”话到半路,却又顿住,转过头来,怔怔看着齐粟娘。

陈演慢慢从水中起身,伸手抚摸齐粟娘的脸,满眼地犹豫不舍,到得最后,重重坐回桶里,带起一片水响,含糊道:“要不,我辞官回…”仍是顿住,久久不能出声。

齐粟娘虽不太明白他话中含义,却心中不安,连忙指着帐本道:“陈大哥,我们家一年的进项可不少,有个十四五万的…”她的话还未说完,就听得“碰”地一声水响,水花乱溅,陈演扑到澡桶边,一把抢过齐粟娘手中的帐册,一面乱翻一面叫道:“十四五万?是银子,还是铜钱?!”

齐粟娘忍着笑,柔声道:“自然是银子,过十日就能来一批五万两,咱们家过日子用不了这么些钱,你若是有用的地方,直管拿去——”

陈演又惊又喜,乐得合不拢嘴,一面小心翼翼把半个字没看着,已被他弄得湿透的帐册还给齐粟娘,“收好,赶紧收好。”一边抓着齐粟娘的手大笑:“粟娘,我正为银子发——”突地面色一变,惑道:“粟娘,因着开先以为你不过帮齐强哥看看帐,每年九十月和各处的商人接洽一二,虽是九爷那边地生意,我也没有多问。如今咱们家一年能进这么些银子,若是他那边的生意不实在,你…咱们平平安安就好,不贪他这些银子。”

第三十五章 府台衙门的周先生

粟娘听得陈演问起钱的来处,连忙道:“你放心,你是这生意有能被人抓到把柄的地方,哥哥他会让我卷进去么进项确是不小,一则这生意每年往来皆是三四百万两,我也要小心盯着,总要花些银钱办事。过几日便要雇两个精明老练的师爷帮我看帐。二则,也是哥哥给些钱让我花罢了。你放心,我不会明着做那些违律的事,免得连累——”

陈演摇头道:“我哪里是怕你连累我,我怕的是你到时候逃不了,若不是齐强哥开口,我断不肯让你去碰这些爷的银钱。总不是好路数便是干净钱,互相下狠手时也能编出个理由说它是赃银。皇上又不是神仙,他总要怀疑的。曹大人吃的不就是这个亏

齐粟娘慢慢点头,“你说得是…”

陈演看了齐粟娘一眼,脸上的笑慢慢收了,从她手上拿回帐册,将沾湿了帐面轻轻揭了开来,一页一页翻着,“这几日河工上有个大窟窿,想是被你打听到了,方来和我说银钱的事儿…我虽是防了又防,你的耳报神也太灵…七夕那小子,平日里除了读书,就是向枝儿献殷勤,我就知道他抗不住你问…”

齐粟娘咯咯笑着,也不敢把周襄天捅了出来,“只是咱们这样填帐,若是将来这位河台大人事发了,叫人察觉,你要如何解说?”

“以往每回儿的银子,我何时直接填过帐。不过是该塞的都塞足了,叫他们少伸手。这时节,皇上正是疑人的时候,赵世显这样的保驾忠臣,别说皇上会睁只眼闭只眼,那些爷们也不会去动他。”陈演一边低头看帐,一边叹了口气,“赵世显敢这样贪墨,必是帐面上都做好了,他在山东时兼管河道,这上头的事儿是玩熟了的,他圣眷正好,我便是一分银子没到手,也告不倒他。我让周师爷顺着河道衙门里的帐面做些假帐,慢慢填进去吧,被贪墨的必不止我这一处,但必是处处都顺着他的帐面作假帐。只要他自己压住了阵脚,便是皇上派人来查,也是看不出地。再者,说到底,也不是我们贪墨。”苦笑道:“他必也是看着扬州富庶,我又兼领扬州府府台,才一口吞了十四万两,不怕我弄不到银钱填亏空,总归上上下下都不能有一个干净的。”

齐粟娘见陈演慢慢翻帐册,知晓他现下不容易骗过,她虽是让请来的师爷造了假帐,也怕他看出破绽,拉着他撒娇道:“这些事儿你瞒着不说,难不成我来问你,你也不告诉我了?”

陈演失笑,眼光离了帐册,转头吻着齐粟娘,“你来问头一回,我是断不说地,问第二回,我也是摇头的,问第三回,我心里就要害怕你恼我,问第四回,我就得担心晚上进不了房,问第五回——我好歹也得掐头去尾地说几句,向你交差。若是你还不满意,我就实在没办法了便是皇上的密旨,我也得老实告诉你不是也不管一身**的,抱住齐粟娘,大笑道:“好在外头的事,你从没这样问过我,否则我——”

齐粟娘笑得直喘气,顺手拿回帐册,推着陈演,“还不赶紧坐回去,小心着凉。看把我一身弄得。”陈演抓过澡巾子,快手快脚一阵乱搓,还没等齐粟娘把湿衣换完,他就从澡桶里爬了出来,胡乱穿上中衣长裤,随意罩了件茧绸长衫,丢了句,“前衙还有件事儿,我办完了就回来。”便匆匆去了。

齐粟娘自是疑惑,第二日齐强便带着沈月枝离了扬州,去了江宁,她忙乱了几日,方有闲儿从周助嘴里打听,陈演原来竟打算从扬州仓银中做帐,暗暗调一批银子去河道上,虽是开了头,却一直犹豫着没实在干。那晚上赶到前衙去便是停了这事。

齐粟娘惊得不轻。周襄天苦笑道:“地方官吏贪墨仓银地事儿原不少见。十个里头倒有五六个不显形儿。但风险也是极大。得上上下下打点明白。最要紧是开了头便结不了尾。事主儿想半路上抽身。非寻个替罪羊不可。否则被查到线头儿。拉出来地可不是一个人——”

齐粟娘怔怔发呆。陈演为官已久。自是日渐沾染了官场上地习气。学会这些手段也是常事。只是她从未想过陈演真能做出这些事儿来。更不要说寻个替罪羊。

周襄天看了看齐粟娘地脸色。叹道:“大人若是要行这事。寻到地替罪之人。也是罪有应得。只是他还在犹豫——”慢慢道:“这些事儿从来不能天衣无缝。总会被人瞧出破绽。虽说官官相护。不怕叫上头知晓。却也让人得了把柄。互相牵制。大人平日里在河道上地行事已是招人忌怨——现在这时节。正是乱地时候。宜静不宜动。但河工又等不得。在下也不得不瞒着大人与夫人商量一二。”

齐粟娘知晓周襄天说得实在。勉强一笑。“先生放心。这笔银子我与哥哥商量。总能筹措出来。”

周襄天看了齐粟娘一眼。“齐三爷走得急了些。大人没来得及问。只问了我一些江南齐记二十一牙行地事儿。”

齐粟娘一惊。正要说话。周襄天犹豫着道。“这事儿不怕查帐。只是夫人细细思量着。来银子地法儿可会授人以柄———”

齐粟娘琢磨着周襄天的话,也不知他究竟知道些什么,慢慢含糊道:“哥哥和我是兄妹,他都让着我呢——一条绳上地蚂蚱,逼急了我,他也讨不到好。

周襄天慢慢点头,“既是如此,也不需让大人为这些事儿烦心,在下知晓何回话。再者,夫人的话

总是信的。”

不几日,齐粟娘写信到杭州、苏州两地牙行,催他们早早将余下十万银两调至扬州府牙行。

“大当家,夫人命比儿将两万两的银票送到小的这儿了。”连大河低声禀告,“小地打听到,齐府扬州别院里住进来两个人,都是绍兴那边鼎鼎大名的管帐师爷,平日里都是向夫人呈报事务。小的估着,齐三爷在江南七省开地二十一处牙行,怕是交到夫人手上了。”

连震云喝了口茶,慢慢点了点头,“也难怪她手上调得到银子,上家货源不用愁,直接送到京城牙行,连下家也不用找。”

连大河看了看他的脸色,“夫人托大当家办事,不说咱们惯常收地运费,各处地例钱,便是押货地人都免了。私盐更不用说。便是遇上风浪破船,大当家也不会让夫人少赚一分。这样稳赚不赔,几年下去,夫人的本钱越来越足,府台大人怕是再不用在河银上费心思,也不用冒险弹骇河官,或是挪动仓银…”

连震云沉默半晌,将茶盅放到桌上,“我料着他不会真动仓银地…万一闹大了,就算不会连累她,一旦家产被抄,她多半不会去连累齐三爷。留着她一个孤零零无亲无财的妇人,府台大人不论是流放还是死,都安心不了。”长长叹了口气,“照旧盯着罢…我能等…”

连大河连忙点头应了,连震云转颜笑道:“大船地事儿办完了爷呢?埂子街沈凤官那里去了

连大河苦笑道:“大当家厚爱,大船已经是喜疯了,满扬州城寻宅子成亲,到如今还没定下来,看中了一处,却被几个来岁试的童生租下,现下空不出来,事儿要办完怕还得等上两月。二爷他——他嫌沈凤官不入夫人的眼,叫小的今日去退掉,听说了合饮园做烧饼林的女儿林珠娘的艳名,今儿一大早就去合饮园吃烧饼去了…”

连震云愕然失笑,让连大河退了出去,不多会,便听得外头脚步声响,李四勤推门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书桌边,抓过连震云的茶盅喝了个底朝天,连震云笑道:“你为了讨好那林珠娘,吃了多少个烧饼,看把你渴成这样。”

李四勤一把抹去水渍,裂嘴道:“如今外头的粮价贵,官盐更贵,做出来地烧饼又糙又淡,太难吃了!俺吃了六个就挺不住了。俺们扬州城都这样了,其余地方怕是更不行。”说话间面带不乐,“俺如今也娇贵了,当年你刚到清河时,坛口还没建起来,漕司的人又狠不得天天吸俺们的血,俺们俩在闸上流血流汗,吃的是什么今想起来还~嘴。”

连震云微笑看着他,听着他自顾自地说话,“噶礼这老小子比当年清河漕司的人还贪财,俺在外头听着,不说江苏的松江府、淮安府、常州府,便是浙江那边都闹起穷民抢粮了。上年地旱灾虽也是难熬,若不是他把皇上截回的漕粮吞了大半,今年又加火耗添杂税的,哪里至于是这样。”

连震云靠在椅背上,“听说齐三去江宁就是去见这位督台大人,他和九阿哥可是姻亲。好在咱们孝敬的银子他已经收了,只要他贪财,我们也怕有人在他面前下钉子。”

李四勤摇头道:“俺看着,齐三去找他不是为了咱们的事,上头不正闹得厉害么,一会儿大阿哥也被圈了,一会儿八阿哥被锁了。你那日去和三阿哥地门人谈事,没见着。

她在咱们家吃饭的时候,听着十四爷被打了一顿,还差点被皇上给宰掉,吓得不行,饭也不吃,奔回去写请安信。听说和府台大人呈给皇上的请安折子一起,五百里加急送到京城里去地。”

连震云慢慢道:“咱们府台大人也是聪明得紧,各位爷门下的人他一个不见,十天一折子给皇上请安,噶礼还是半月一请安,他倒比噶礼还要忠心耿耿。”

李四勤晒道:“他在扬州府对着噶礼阳奉阴违地,当然得防着噶礼在皇上面前给他下钉子,他那个师爷也不是吃干饭的。再说,他和俺们可不一样,他大舅子是九爷地二管事,十三爷和他七八年的交情,来扬州还特意召了他伴游。他老婆是十四爷门下的奴婢,你不是说三阿哥肯定不中皇上的意么有什么好着急的。奶奶的,全天下的人都在绞尽脑汁猜皇上的心思,他的日子倒过得舒坦,只要想着他的破河道就成了,傻人就有傻福!”

连震云连连大笑,“你倒说人家有傻福看你的傻福也不小,我这里这位爷那位爷的门人来来去去,你见过几回?两湖、直隶、山东、常州各处的帮主派人过来托情拉人,你又管过么?你还有闲心挑三拣四,包了这个又包那个——去,和下头人说去,叫他们跟着齐三,看他到底在江宁做什么。”

李四勤老实站了起来,“他在扬州时见天儿向盐商府里奔,成了亲也不回京城,又奔着督台府里去了。扬州盐商有钱,噶礼是江南两省的地头蛇儿,再加上京城里的那些爷们,谁知道能整出什么事儿来——”

“他们不就趁着曹寅这会儿病休回京,皇上看不住他们么——”

第一章 白杨林里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