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护轿班头匆匆从府外而入,便见得府台夫人弯腰上了轿,“夫人,又出事了!”

齐粟娘一把扯开轿帘,“什么?扬州士子们到码头去送张伯行了?闹得极大?”

护轿班头连忙低了头,“回夫人的话,他们听说新来的钦差先召了张大人到江宁去审问,群情激愤,又闹了起来。”顿了顿,“不止如此,扬州城的百姓也去了大半…外头不安定,夫人还是别出门…”

齐粟娘坐在轿中,一会儿想着去寻陈演,一会儿又想着张伯行平日里的清介,若是他受冤丢了性命——齐粟娘想到此处,猛一咬牙,从轿中走了出来,“罢了,差人递信儿到连府给莲姨奶奶,说我今日动身去杭州了。准备船。”

比儿胡乱收拾了几件衣裳,便见得齐粟娘提着包裹到了门前,“比儿,快些。”比儿看着齐粟娘急匆匆的背影,忙忙叮嘱枝儿,“在家好生侍候爷。”便追着齐粟娘在后宅门前上了府衙快船。舱门前,已在等待的周襄天向齐粟娘施了一礼。

漕水涌涌,府衙快船乘风破浪,驶出了扬州钞关。

“大哥,俺眼花了么?俺咋瞧着她在那船上?这时辰她不应该在俺们家么?”李四勤骑马立在闸口边,眺目向漕河上看去,满脸惑。

连震云一愣,从马上转头,河上一艘府衙护船扯足了满帆,顺河急驶而下,船头立着一名妇人的身影,似是因着着急,不肯坐在舱里。

连震云一边思索,一边道:“没错,是她。”

李四勤从马上挺起身,“她这方向,是向杭州去?她——”

“大当家,二当家,现下闸口出不去!”连大船急急跑了过来,“张伯行上船去江宁,外头被士子和百姓挤满了,码头上更是人山人海。”说话间,便听得一阵阵哭叫呼叫之声传来,“张大人是好官————张大人不能去——”

李四勤又是奇怪又是焦急道:“怎么回事?府台大人压不住了么?动静竟是这样大?”又看向河上,“她去杭州干什么——”(

第二十六章 江南乡试案中的官们[四]

"夫人到哪里了?”

连大河低声道:“已是到了两湖牙行,前日上午去拜见了两个川盐大商,下午去见了从云贵来的珠宝商。昨日在长沙枫叶戏园摆宴,请了两湖之地掌控药材、香菌、木炭、纸料的豪绅吃酒看戏,还请了狄风如狄大当家,听说要连摆三天…”

李四勤咋了咋舌,“这回去戏园了,上回在杭州包了大画舫里摆宴请那些蚕园主、机纺主吃酒…她一个妇道人家…”

连大船看了看连震云的脸色,陪笑道:“那些大货商原和齐三爷有实在交情,上年齐三爷引着夫人见了后,二十一牙行的生意全是夫人在打理。二十一处牙行里的掌柜都不及夫人能和他们打交道,也没人能和夫人一样把这一百来家货商认全。夫人这也是没办法,这些掌柜到底也是九爷的人,夫人放不了心,只能自己去一个个地打交道。”

连震云沉吟道:“扬州、苏州的士子都拥到江宁城去闹了?”

连大河点头,“听已经把江宁贡院给砸了,不说钦差住着的总督衙门日日被堵着,便是一条街上的江宁织造府都进出不得…府台大人这回,是来真格儿的了…”

“闹成这样,张伯行这条命不得看皇上的意思?”李四勤看向连震云。

“皇上的意思?上的眼睛在江宁织造府里呢。

曹寅现下可是一天一密折地向递。这老家伙心里怕早就喜疯了,他就等着这机会,不用他胡编半点儿…”连震云哑然失笑,“府台大人这心眼儿倒是使准了地方…”

李四勤摇了摇头,“张行若是没事,噶礼怕就得有事,万一出了个不要银子不讲人情不怕死的把这案子问下去…齐三他就…”

“怕什么?江南二十一处牙行。每年能多少银子给九爷府。给八爷?齐三只要少了半根寒毛。你还怕她不敢叫这二十一处牙行成个空架子?她没本事建这二十一处牙行。却有地是手段散了这二十一处牙行。”连震云微微一笑。“京城里地爷们个个盯着这处大财源。她只有动个手指头。还怕没有人跟着来推墙?”转头看向连大河。“那些爷门下地人。可是去请见夫人了?”

连大河点了点头。“确是有递贴子请见。却让周襄天给挡了。后来。扬州这边闹大了。周襄天离开夫人。赶去了江宁城。夫人也没见一个。”

“她自然不会见。她这般张扬。不过是叫上头地爷们不敢把齐三立时推出来罢了。”

李四勤一怔。顿时哈哈大笑。“难怪府台大人也不管她。还差了四条船上百地河标兵跟上去护船。大哥。这路上不安泰。水贼、盐枭处处都是。咱们也再差几条船去跟着吧?”

连震云挥了挥手。“随你地便。你把你下头八十纲地船派出去都成。”

李四勤豁嘴大笑。跳了起来。“趁着黄二在。俺就叫他去。”说罢。一溜烟奔出了闸口。“好在长沙也不太远…”

湘江河中橘子洲,依水而建的枫叶戏园二楼正中大包厢内,狄风如仍是瘦削模样,阴冷的脸上带着一丝笑。

他扫了一眼正喝酒看戏,评品台上戏子身段容貌的七八位本地豪绅,再看了一眼身边听而不闻,安坐如素的齐粟娘,举杯敬道:“陈夫人。”

齐粟娘笑着端起酒杯,“狄大当家。”

狄风如一口喝干后,瞟了眼齐粟娘放下的空杯,笑道:“我五月里押船去了京城,十四爷的身子好得很。”

齐粟娘眨了半会的眼睛,面上突现恍然之色。她欢喜笑着,站了起来,亲手执壶给狄风如倒满了酒,“所谓英雄惜英雄,狄大当家好眼光。”又给自己倒满,“妾身敬狄大当家一杯。”

狄风如脸上的笑意多了几分,亦是站起,“陈夫人却是巾不让须眉,狄某佩服得很。”

齐粟娘与狄风如喝了这一杯,两人大觉亲热,一边听着老仁和戏班粗犷的高腔戈剧,一边闲谈。

狄风如笑道:“十四爷识人狄某更是佩服,狄某断没想到夫人有这样的手段,爷念着与夫人打小的交情。九月再进京时,必要向十四爷负荆请罪才行。 ”

齐粟娘骇了一跳,连忙道:“大当家千万别在十四爷面前提今儿这些事,十四爷要知道了,可不会给我好脸,你又不是没见过他发怒的样子——”

狄风如持杯闷笑,“夫人这阵儿动静这般大,不就是做给京城里那些爷们看看的么,就算是我不说,十四爷哪里又会不知道?”

齐粟娘干笑着,“山高皇帝远,山高皇帝远…十四爷忙着呢,过阵儿就忘了…”

狄风如瞅了她半会,“夫人忘了,十四爷最会记事儿…”慢慢道:“十四爷会恼的还不单单是这回的事…”转头看向湘江中渐渐驶来的巨型漕船,喃喃道:“江苏帮连震云…”

深夜宴散,两湖帮的马车将齐粟娘送到了码头上,齐粟娘方下了车,王巡检接住,正要上船,便见得码头上走来一人,近前打千儿请安,“小的黄二——”

齐粟娘压住上涌的酒意,眼看去,不待他说话,一把将他扯住,“黄二哥,我可不敢受你的礼,要不是你时常让着我,我在江宁早就饿死了…”

黄二是个壮汉子,平眉平眼,丢在人堆里寻不出来,只是唇上的胡须微带焦黄,叫人见而不忘。他见得齐粟娘意诚,也笑着站了起来,“夫人,漕上不安泰,二当家怕夫人路上出事儿,让小的带了十艘船和兄弟们来护着。”

齐粟娘笑道:“多谢二当家费心,我就知道后头有几艘你们江苏帮的船跟着,府台大人又差了河标兵,哪里还要劳黄二哥再跑一趟?”

黄二瞟了一眼停在头上的官船,低声道:“河标兵和那些水贼、盐袅们正是对头,现下这二百来人虽不怕人来打劫,却怕有些不长眼的不计生死要报仇,难免惊了夫人。”

齐粟娘点了点头,笑道:“那就劳烦黄二哥了。漕上兄弟们这些日子的嚼用酒食全包在我身上,黄二哥就当出来偷个闲罢。”

黄二知晓她脾气,也不推,笑着应了,退回了漕船上。齐粟娘身边护轿班头见得他去远,一边引着齐粟娘上船,一边悄声道:“夫人,漕上那些水贼、盐袅都是托庇于漕帮,别看着这黄二愣头愣脑,摆布人的手段不少,江南河段的水贼、盐袅没有不怕他的。小的这些日子和河标兵兵头们闲谈,只听说上回府台大人卡住漕银时,那些突然冒出来的水贼、盐袅平日里全是他收服住的…”

齐粟娘默默点头,“他们原是吃这行饭的…”

比儿接着齐粟娘上了船,将她扶到床上躺好,还未说话,便见得齐粟娘挣扎了起来,扑到马桶边一阵呕吐,酸臭之气立时充满了舱室。比儿一边哭着,一边替齐粟娘揉背,“奶奶…”

齐粟娘将三日戏宴上满腹的酒肉全都吐了出来,喘着气道:“…没事…吐出来就好了…”

比儿坐在床边,看着齐粟娘一脸的倦色和满是忧虑之色的双眼,哽咽着道:“爷他…”

齐粟娘微微摇了摇头,“不能怪他。士子们和百姓们不是傻子,不是他想压就能压住,想赶就能赶动,只能顺势而为罢了,还是因为张伯行大人实在是个好官。扬州府这一两年没有贫民饿得抢粮,虽是爷在撑着,但上头若是没有张伯行大人,他一个人哪里又能成事?…若是张伯行大人被解职,两江就是噶礼的天下,下一个…就轮到爷了。”呆呆看着帐顶,“若是张伯行大人丢了性命,不说爷不安心,我都会不安心…你大爷做的这些事儿原不是正道…”

比儿哭着道:“奶奶这些日子在外头行的事,爷必是知道了,虽是为了大爷…”

齐粟娘沉默半晌,“不用担心,你爷的性子,再是容不下,至多送我回高邮老家,不会立时休了我的…”

第二十六章 江南乡试案中的官们[五]

秋的风吹了起来,桂花儿开满了扬州城,浓郁的花香着。

扬州钞关码头闹哄哄的,从江宁城回来的苏扬两府的士子三五成群,或是坐客船,或是搭漕船,纷纷北上,向京城而去。

他们的议论声随风飘散,隐隐听得,“皇上圣明,噶礼革职,张大人留职,府台大人说,这全是皇上的恩典,是皇上对天下士子之隆恩厚德,我们应到京城去叩谢龙恩——”

“府台大人此言极是…”

齐粟娘坐在船舱里,嗅着风中的桂花花香,只觉着又晕又沉。她依着格窗,看着江苏漕帮和河标兵的船入了扬州钞关后各自散开,只余下府衙护船一路向府衙后宅码头驶了去。

府衙后宅静悄的,只有那半塘莲花儿还未全谢,虽是洁白清香,却远不及桂花儿应时讨喜。

比儿扶着齐粟娘进了内,唤枝儿烧水取花,让理儿赶紧熬补汤,自个儿掇了澡桶进来,替齐粟娘沐浴。

齐粟娘坐在桶中,嗅着澡水中的浓烈的桂花花香,身心俱疲。澡水的热气儿向上冒着,她终是朦朦胧胧睡了过去,只是含含糊糊地问着,“比儿,你去看看,爷在哪里…他怎的…怎的…不来见我…”

比儿见着她闭上了眼,不敢出声,只是用澡巾子慢慢替她擦背。

前衙里的陈演将公事丢到一边,将随船的衙役班头召上来,细细问了,严严吩咐后,便唤了小连进来。

“将请宴地红贴儿送到崔总府上和漕连府上。请他们务必赏脸。”陈演说罢。便匆匆回了后宅。

;演走到廊下。听得内室里传来轻轻地水响。衣裙悉索地声音还有钗环清脆地撞击声。空寂了一两月地后宅里因这些妇人地声响。忽儿间便有了生气。

陈演因着齐粟娘离去。而惶惶不安了一两月地心微微一松。欢喜之情涌了出来急走了几步。到了门前。

水气儿和着桂花香从门缝里透了出来。涌入了陈演地鼻中。他正要推门地手不由一顿。喃喃自语。“粟娘不爱桂花儿…”

他向门缝里使劲儿盯了几眼只看到蒸腾地水气和朦胧地人影。他将头顶在门缝上。深深吸气。细细地分辨着浓烈地花香里寻到了齐粟娘那熟悉地味道。

陈演地心终是稳了下来。

他放在门上的手犹豫了一会,恋恋不舍收了回来,他从门前走开,一手撩起官袍前摆手扶着官帽,一阵急奔,带着急欲讨好的心冲到了后头小花园里。

荷塘里的残荷还有几支未谢的,半开半闭地立在水中,花瓣儿尤带着些鲜嫩。陈演冲到了荷塘边,一时收不住脚踩了满脚的青湿泥,官靴便也污了。

双飞燕的小画舫歪歪扭扭地向湖中驶去演满头大汗地撑着青竹:,生疏的动作不时将水中的鱼儿惊散。他好不容易将船撑到荷叶之中帽儿早已掉了,青金石的正四品顶子在船板上打着滚。

陈演丢下绣:出手,摘下了两枝未谢的莲花。

莲花的清香儿飘散着,陈演下了船,捧着花儿向内室奔去,停在了门前,他喘匀了气,悄无声息地推开了门。

内室里热雾腾腾,比儿正向澡桶里加着热水,齐粟娘已是睡沉。

比儿见得陈演,先是一惊,再看了看他手中的莲花,终是松了口气,默默交出手中的澡巾子,退了出去。

陈演站在澡桶,弯下腰,细细端详齐粟娘。担忧与劳累已是将她面上的丰腴消了去,金钗绾定的发髻里漏出来的发丝儿抚在了瘦削的面颊边,直伸到了紧抿着的嘴角边,尖尖的下巴搁在了澡桶边上。

陈演伸出手去,想替齐粟娘将嘴角边的发丝儿抚开,却看到满手的污泥。他看了看手中的莲花,撩起八蟒五爪官袍下摆,将花根上的污泥细细擦拭了去,看了看齐粟娘,将花放入了澡水。

莲花在水中载沉载浮,淡淡的清香被热气烘催了出来,溢了满室,桂花儿的香便也散了。若是因着这阵清香,齐粟娘紧抿的嘴角儿舒展了开来,睡得更沉了。

陈演擦干净手,挽起袖子,默默替澡桶里的齐粟娘擦着背,只觉着手下的肌肤紧绷着,熟悉的绵软之意已是不见,过了半会,他轻轻说道:“瘦得能摸到骨头了…”

齐粟娘仍在睡着。

热气渐渐散了,陈演将齐粟娘从桶里抱出,擦干身子,穿上肚兜和纱裤儿,他已是一身湿透。

杭州三栏大架子床上的莲子百合双枕已用了十二年,时时换用着,仍是半新半旧。床帐上的莲枝纹仍是她亲手竹的,陈演坐在床边,替齐粟娘盖上薄被,久久凝视着她。

十二年前额发齐眉,长眉杏眼的机灵小姑娘,已是长成了乌发堆云,杏眼桃腮的娇美少妇。陈演仍是记得当初在江宁小院门前,透过门缝儿嗅到的那股饭菜香味,灶间忙碌的小小身影,还有那满院的湿衣。

那暖暖的味道和着江南湿润的雨气,透过小姑娘那并不柔美,却实实在在的微笑包裹住他疲惫的身体和伤痛的心,包裹住江宁那座小小的院落,重新给了他一个家…

她就是母亲订下的粟娘啊…

陈演微微笑了起来,回想着十八岁害羞笨拙的演官儿,只知道将母亲传下的家用旧钱袋和小院黄铜钥匙递了过去,只知道把母亲的书信递了过去,只知道将菜碗里最后两块鸡肉挟了过去,却不敢开口告诉这个女孩儿,这里是家,他和她的家…

床上的齐粟娘动弹着,打断了陈演的回忆。陈演看着她将头缩进了被子里,哑然失笑,伸出手去,替她压好被子,让盖在她口鼻上的被子纳到她的下巴下,供给她一片自由呼吸的余地,不会因着害怕秋凉冬寒而在被子里窒息了自己。

陈演叹了口气船上的她也是这样——带着对洪水的害怕,对掌人生死贵人们的恐惧,还有对他的担忧——低垂着头,蜷缩着身子,战战兢兢地过着。所以几次三番话到了嘴边,终是不忍心出口,只是拼着命讨皇上的欢喜,任着那仍是孩子的小阿哥天天向她房里去…

“为官多要邀宠,还乡必要去职…”陈演喃喃自语要想明白了。陈演低头吻了吻齐粟娘,放下床帐,轻手轻脚换了衣出房而去。

西沉,齐粟娘从昏睡中醒了过来,含糊叫了一声,哥…”却没人回应只听得门栓微响,比儿捧水走了进来,“奶奶。”

齐粟娘面色微带黯淡,勉强笑道:“比儿,你怎的不多歇歇,这阵儿你也累了。”

比儿摇了摇头“奶奶从不叫我下船,奴婢哪里会累。”放下水盆起帐子,悄声到齐粟娘耳边道:“爷晌午在合庆园宴请了崔千总会儿在醉白园宴请李二当家。”

齐粟娘一愣,“这是为了什么…我今日才刚回来就去应酬这些…他许是不想…不想呆在家里…”比儿方要说话,齐粟娘却苦笑一声,“比儿,我实在没力气动弹,也没法子想事儿,再让我睡一会,等得明日再…再…”说罢,颓然倒回床上,拉过被子,蒙头就睡。

初更鼓响,陈演匆匆而回,喝了醒酒汤后,问道:“奶奶醒了没?”

比儿看看他的色,“傍晚时醒了会,现下又睡了。”犹豫着道:“爷,奶奶她…”陈演已是大步向内室去了。

陈演轻轻推开房门,只见屋内一片漆黑。床上隐隐有个安睡的人影。见得那个人影,陈演便觉得胸腔里的心实实在在地跳动着,又稳又定。他摸索着去点圆桌上的烛台,却隐约听到一些声响,似有若无。

陈演侧耳听会,忽地听出是齐粟娘的哭泣声,顿时一惊。他连忙奔到床边,撩开帐子一把将齐粟娘抱入怀中,“粟娘,粟娘,怎的了,可是梦魇了?”伸手去抚摸齐粟娘的脸,却摸到了满手的泪水,急忙哄道:“我在这儿,粟娘,我在这儿。”

齐粟娘被陈演紧紧抱在怀里,抽着说不出话。陈演轻轻拍着她的背,“别怕,我在这儿。”

齐粟娘哽咽着,“陈大哥…”

陈演摸索着用衣袖擦她脸上的泪水,柔声道:“别怕,我陪着你睡。”

齐粟娘伏在陈演怀中,忐的心渐渐定了下来,嗅到一股淡淡的酒气,轻声道:“陈大哥,你今天怎么想着请崔大人和李二当家喝酒?”

;演沉默半会,“我差给你的衙役我能压抚住。但河标兵和漕帮水手是他们俩手底下的人。趁着今日方回,让他们把那些人的嘴堵住了。至少在扬州府里,你不用听闲言闲语。”

齐粟娘死死咬着唇,眼泪却不停地涌出,“对不住…”

陈演在黑暗中摇着头,慢慢道:“若是…若是我能把扬州府里的人控住,你也不用吃这些苦头,你原是不爱应酬这些的,何况还是…”

齐粟娘拼命摇头,哽着嗓子道:“你也是没办法。噶礼民怨太大,积到这会儿,也不单单是江南乡试这一件事了。张伯行在江南的声望又太好,他若是要丢官去命,谁能忍得住,你怎么又能控得住?”

陈演叹了口气,“终是我没用,明知道你不肯让齐强哥出事,却没能帮上你,反倒叫你受这些罪。”

齐粟娘心中欢喜安定,埋在陈演的中衣上擦眼泪鼻涕,陈演轻轻笑着,“这些日子,我常常担心,你心里怨了我,再不回来了…”

齐粟娘吸了吸鼻子,笑道:“没有的事。我还担心你不要我了…”

陈演柔声道:“没有的事…”

江南的秋日一天一天逝去,京城里已是落叶满天。

畅春园凝春阁里,九阿哥喝了一口乔家白,长出了一口气,“噶礼革职,张伯行留任,三四拨钦差的奏折等于白写,皇上只看密折子拿主意。”

十爷一拍桌子,怒道:“要不是陈变之控不住扬州士子——”

“他要能控住才叫怪了。就没了扬州,还有苏州,都怪噶礼的民怨太大”九阿哥看向十阿哥,“行了,你那个副主考的门人捞得不少,虽是斩立决也不亏了。”

八阿哥慢慢摇着泥金湘妃竹白纱折扇,“既不怪噶礼也不能怪陈变之,只能怪曹寅那老奸巨猾——”

十爷听到这就气不打一处来,跳起来骂道:“要不是咱们都以为他病得要死了,谁会把手伸到他眼皮子底下去?这老不死的,竟敢装病!爷狠不得一脚踢死他!”

九阿哥递过去一杯乔家白,十阿哥一口干了,7呼呼喘了几口粗气,转头向远远坐在格窗下吹凉风的十四阿哥叫道:“老十四,你窝在那边角里干什么?这回就你占了便宜,人人都说你收了个厉害奴才!***,爷当初怎么就没瞧出来那丫头的横劲儿,摆明了要挟主子!都是被你给惯的!要是爷府里的奴才,这就是作死!”

九阿哥哈哈大笑,“亏得她横,也让我们占了便宜,赶在曹寅折腾前抽身出来了。当初我心里正琢磨呢,秦道然就在我耳朵边嘀嘀咕咕非要保住齐强,要不然江南的生意得有麻烦。我还在犹豫,那边的消息就来了。我一看,乖乖,我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

八阿哥轻笑着,“别看她张扬耍横,想要挟主子,却是个外强中干的。只要齐强在你府里,她什么也不敢干。或是十四弟开了口,她也得掂量掂量。一个妇道人家,翻不起大浪。只要她能给你多赚钱,谁管她当初是什么样,现在是什么样?不过牙行的生意你得慢慢收了,再好好教她做奴才的规矩!”

九阿哥点了点头,道:“牙行里的生意秦道然正慢慢收着呢,只是这事儿急不得,齐强也是个能干奴才,南边的事既是过去了,我还有用他的地方。至于齐强的妹子——”转头看向十四阿哥,“那是你门下的奴才,你又宠她,哥哥我也就不说话。只是哥哥我门下可没有这样不知道规矩的奴才,你别光顾着给她挺腰子,再不教训,她就要翻天了!”

十四阿哥没有出声。

八阿哥笑道:“你的眼光儿不错。她有忠心也有手段,又是陈变之肚子里的虫,只要教明白了,将来多是用得着的地方。陈变之指使扬州士子在江宁城闹了一场大的,一得到张伯行留任的消息,立时又指使扬州士子们北上到畅春园门前叩谢皇上龙恩,那一日皇上的精神劲你们没瞧见?皇上原就有大差事使他,现下这主意是要定了。

第二十七章 犯了众怒的河台大人

十四阿哥听得八阿哥说起皇上有大差使派给陈演,伸了终是开口问道:“又是什么差?难不成还能让做河道总督?”

八阿哥摇着头,“还没有定准儿,我只估摸着皇上带着他巡了一月北漕河终归不会是没原故。不过他现在不过是正四品,河上的资历虽足,却不满三十,河台可是正二品,怕是跳不了这么快。”

十四阿哥冷笑一声,“若是陈变之那死脑筋倒也罢了,赵世显那狗胆包天的,不知贪了多少河银,也没见得贡上来一点半点!”

九爷和十爷同声附合,十爷骂道:“这狗奴才就仗着救过驾,捉过朱三太子,不把爷们放在眼里,河银上的油水被他一个人吞光了!”转头看向八爷,“八哥,咱们可不能让这狗奴才小瞧了,得想个法子给他些颜色看看!”

九阿哥将葡萄红酒参入了乔家白里,又白又红的酒色儿在琉璃杯中泛着两面不同的微光,转眼又合在了一处,浊了起来,便也看不清是白是红了。

八阿哥笑了起,“用得着我们动手?他当初抓了朱三太子,这可是废太子时的大罪,太子爷和他是仇家对头,咱们的人传来消息,太子早就开始打主意了。”

十四阿哥一怔,“河道上的帐是做得滴水不漏么?四哥和老十三一直在查,就是寻不到实证,我也一直没动弹,赵世显才敢这样嚣张。太子爷凭什么在皇上面前扳倒赵世显?”

八阿哥起,不在意地笑着,“帐面上没有空儿钻,人可是有空儿钻的。谁叫赵世显召了个好女婿。如今人家已是投到太子爷门下了。再者,赵世显太过得意,他在淮安的奢豪,皇上未必没听到风声。”

十爷大笑着,“这样捞钱的好事儿,又皇上的宠臣子必是办得极密,咱们的人也打听到了?这又是哪个能干奴才…”

九阿哥笑而不,八阿哥看向窗外,凝春阁外满地金黄的落叶,他慢慢道:“秋去冬来,正是进肥羊羹的时节…”

北边地秋意越来越淡。江南天却还长着。淮安齐记牙行里送到河台衙门里地肥羔羊足有五百头。三千盏长明灯在河台府里挂了起来。备着好日子一耀豪富。

扬州府后宅里州知府兼河道同知陈演将康熙在奏折上详详写下地朱批仔细看过后。转手拿起直隶地界地河图。将九河汇流地天津卫重重圈了出来。

齐粟娘坐在书桌对面边描着卫夫人小楷。一边好奇道:“陈大哥。上回你跟皇上去巡北漕河。时常去天津卫么?”

陈演虽是专注看着河图是点了点头。指着河图道:“天津卫乃是南北漕河交汇之处。永定河等河亦在天津卫大沽口入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