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三日,北京内城内是依旧是一番繁华富丽的皇城景象。

段鸮既回了顺天,就如同他和达哈苏那日所说的那样,先得做两件事,一为安家,二为算账,这算账的事本身急不得,他就在这城中一个人置办起了安家的事了。

因不能暴露自己的去处,也不能和达哈苏日常走太近,免得给他那一家子老小惹上麻烦。

段鸮这三天,就这么一个人临时住在了东四一处他租赁下来的民宅之中,时而留意些外头的动静,却未让任何人发现自己的踪迹。

好在他先前带回顺天的行李,就那么几件多年来的换洗常服,租下后当天他就直接一个人入住了。

不过,他总共也就租了这屋子二十三天。

因段鸮显然也笃定了一件事,二十三天后,自己到时候肯定就不会只呆在这狭窄偏僻的陋室中,如同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般,安心躲避着外边的风云变化了。

初四。

在此过程中,城中百姓终于是自陆续刊登的邸报中陆续得知藏王访京一事,这一举,不止是轰动北京城,也令城中朝堂和百姓中都掀起了不小的讨论。

因一支浩浩荡荡行走了半年,才成功入京外交的五世活佛罗桑益西贝桑布访问队伍。

不说有万人了,至少也该是个千人以上的访问团。

按前朝的外交访问惯例,这奔着顺天府来除了完成政治目的的藏王和活佛,这随队的千人中必然有男有女,亦有今后举家来京和僧人,这行人一是能带来丰富的民族,佛教,语言,歌舞,手工等民俗文化交流,亦能给顺天府街市的日常营生增加一笔来访者的收入。

如他们的吃穿,住行均会在北京城中为百姓增加额外的消费,尤其伴随着访问团的到来,平民百姓亦可在朝廷可控的调配下自行以贸易的方式置换金银,织布品,佛教用品,文字古籍,是一件几十年才能碰上的外交盛事。

也是在这样的前提下,为保证此次在顺天府的外交访问能够顺利举行,一场各方都提前预判过的三方安保会议到底是来了。

这三方,此前也说过。

一为地面基础安保的銮仪卫,二为外交交涉的南军机。

第三个,也就是行事最暴力,且可以随时调配保全措施对城中一切进行秩序维护的海东青了。

这其中,对比后两位,銮仪卫算是群中规中矩,夹在最当中的宫廷侍卫。

但另外两边这两个非善茬,却是长久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却都是各个势力无比,相当危险凶残,又十足不好惹的暴力特别行动机关了。

长此以来,顺天府都流传着,南军机和海东青两位现老板是死对头,所以才半辈子王不见王的传闻。

若说为了这一遭国家大事,而举手合作,却是自新帝上位以来的头一遭了。

正是因此,这场关于此次五世活佛进京的三方安保会议最终开是开了,却选在了一个位于顺天府正当中,正靠三个部门不远不近的后广平库。

初五。

后广平库。

一面靠门的左边摆着个木漏斗的雕花木窗内,正中央的,偌大的金丝楠木长桌案前,却已是交头接耳地坐了两排坐姿拘禁,挺直着要办的公服人士。

这其中,看颜色服饰,就可知这三方安保会议,目前已来了两拨人。

黄色的那一波,是銮仪卫的那一群人。

而白色的这一波,是南军机的这一群人。

另外所剩下的一群,居然初来乍到,就给十分不给人面子地故意迟到了。

这行为,怎么都有点接下来这个三方安保会议会气氛焦灼的不妙预示在了。

南军机这边今天总共来了有三个代表,另有一些过程中会在后头帮忙记录会议内容的章京跟随。

而在南边这一排,并排着跟南军机的其他一样坐着的王掞是一,图里琛为二,达哈苏这个四五年来,都在南军机镶边的却也跟着作为其中一个代表来了。

只是既然达哈苏都大摇大摆地来了,有个这三四天都呆在京城里观察着外头情形的段某人肯定也跟着来了。

只不过,本就为了主动的刺探消息的段鸮来是光明正大地来了。

当下,他一跟着达哈苏走进,这用来给京城中最具有行政力量的三方部门开会的庭室内,对面还保持着冷战状态的王掞和图里琛却都没认出他来。

这本是不该的。

毕竟他这张脸,就算是化成了灰怕是都得这四五年日日夜夜都得出现在自己这帮老相识的梦里,以各种‘妖魔鬼怪’的形态时不时跑出来作祟。

可谁让今天,低着头,弓着背,不动声色地站在达哈苏后头的段鸮又换回了他当初在松阳县隐姓埋名之时的那身布衣行头。

不仅如此,他还将那道脸上的刀疤又给弄了回来。

那一道狰狞无比的红色‘丑疤’这么再次一上段鸮的脸。

就是王掞他们也不会想到当年最惹不得,最狂妄自大的段玉衡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坐在他们身后半步旁听着这场小会,也是这样一来,方才达哈苏跟他一前一后进来,二人又找好了南军机这边的位置坐下时,身侧才会发生这样一番对话。

“哦?达哈苏大人,你今日带了新的章京?”

这话是一脸和气善意的王掞胖子笑着扭头看向这边问的。

坐在一群官员堆里的达哈苏这边听到这话抬起头,又佯装着若无其事的表情淡淡地指了指身后的段鸮道,

“哦,是,今天这一次不是三方商量五世活佛入京的事么,我料想銮仪卫那边待会儿可能会和咱们交涉访问的事,这位‘章京’先生本身非常地熟悉藏语,可以替我们做同声翻译,顺便将一些书面文字内容解决一下。”

“原来如此,倒是看着面生,原来还是个能人,哈哈,达哈苏大人辛苦了。”

这一番客套话,装聋作哑像个苍白畏缩书生的段鸮也低着头,把玩着自己手里那支批注笔不再言语,但王掞这猢狲就坐在他前头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还是被他看在了眼里。

看得出来,左侧方的图里琛很厌恶他。

右侧方的王掞也是和他保持着距离。

也是这么眯着眼睛默默地看着南军机这边的暗流涌动,一个人撑着头依靠在椅子背上的段鸮就在这官员们之后不期然看到了对面銮仪卫里坐着的一个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若说有什么特别的,也算不上。

但第一眼,本在专心低调扮丑,忙工作的段鸮就觉得这青年看着很眼熟。

不仅如此。

越看越眼熟。

眼熟到他觉得自己在和有一个他已经三天没看见过的人的青年版在隔着一堆人对视着。

“喂,对面这是谁。”

当下,段鸮拿手里的笔戳了戳达哈苏的腰,凑过去低声问了一句。

“嗯?哪个?”

被冷不丁戳了一下达哈苏回了他一句。

“銮仪卫里坐着最直,像在听夫子讲课的那个。”

段鸮又来了一句。

“哦,那是富察家的二少爷啊,真正的国公府出身的青年才俊,富察傅恒。”

达哈苏见怪不怪。

这个答案算是意料之内,段鸮可算知道对方到底是谁了,只是知道了是一回事,眼看着这么个存在堵在他眼前,还是令段鸮在这一次的正事面前稍微走了两秒神。

而就在他和后广平库内的一帮子官员们都眼巴巴地三方安保中唯一‘迟到’的那一波人时。

只听门外有一拨人的脚步声传来,木头窗框都跟着有所‘嗡嗡’震动,紧接着,当顶着个刀疤脸的段鸮对上门口那一众迟到了半个时辰才来开会,却比谁都狂妄自大就这么带着帮黑色制式服饰的海东青们,却并未在领头的人看到自己预料中的那个人。

嗯?

人没来?

可就当稍微露出点思索的段鸮不作声地坐在达哈苏后头,撑着头微微侧首观察起对面,却见跟着那海东青代表后有个一闪而过,弓着背低头的黑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身影他化成灰都认得出来。

即便是一身融于身边所有人的腰甲黑色制服长靴,却也硬生生穿出了这人一直以来独有的不羁感觉。

五年之后。

海东青还是海东青。

全京城最嚣张的,最扞卫江山的依旧是这一帮子人。

然后,咱们一直稳坐高台悠闲看热闹的段军机这才默默放下自己的一只手,并在调整了抵着额头的动作后才在心里略带点评性质地对着最后头的某人来了一句。

啧。

真是好搓的一打扮。

不过。

真是好帅一个男的。

作者有话要说:引用藏歌《扎西秀》

--------

大家不妨猜一猜这一次的怪事原因是什么呢!没错,答案就是——UFO!(不是不是不是)这两天看大家陆续惊诧于老段的放飞,我必须要说,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好么,他只是善于隐藏自己,不是啥正经人。

段军机本人真的和这两个字没啥关系哈哈哈哈,要不怎么和那谁看对眼了。

☆、第三十三章(中)

当视角再一次回到那一扇大门, 被人从外部长廊被推开的刹那,那群全身上下服制为黑, 腰甲长靴齐全,半张面孔上还蒙着深黑色护具的人一块走进来, 又迅速将后广平库就这么占据。

“是,是海东青!真的……是那群海东青!”

很明显,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顷刻间就被吸引住了,这嚣张到比之这群人的特别标志——鹰还要放肆的出场方式不得不说是绝了。

京城中三方最大,也最特殊的官方力量就这么悉数到场。

銮仪卫那边, 和南军机这边均有人神色各异地开始交头接耳,场子里也一下子是如浇了盆沸水般热了起来。

但至此, 关于五世活佛即将进京一事就也终于是能坐下好好地商谈了,可见状, 本坐在段鸮前头那张椅案上, 隔着一旁的王掞和图里琛,与他说小话的达哈苏就有点不爽地来了这么头疼了一句。

“真是不出意料, 海东青这群家伙过了那么久,居然还是这么爱出风头。”

海东青,被誉为这江山的刀。

自当年建成, 游离于顺天府捕快,城防和侍卫之外的一群自由之人, 据说如无特别指派的任务,不会在人前轻易暴露他们的真实面孔,所以眼下这帮人这副全副武装的打扮才集体出现在这里倒也正常。

“你认得对面的那群海东青?”

见状收回盯着那帮人后头的视线, 还躲在达哈苏后面,一只手撑着头的段鸮随口问了他一句。

从他这个掩在人群后视角看,能看到海东青那边今天的领人头,是个跟他和达哈苏岁数差不多的人。

看这半张暴露在人前的面孔,段鸮并不觉得眼熟。

但这个人,个子不太高,身材清瘦却匀称,一双眼睛很文气,却统领着身后一群海东青,想来是能力出众者。

见这人一坐下,倒也在众人眼前八风不动,却是个威势聊了得镇得住场子的,所以段鸮就也多留意了对方两眼,而关于此人的身份,段鸮很快也从眼前发生的对话中得到了答案。

“敢问,您是海东青如今的‘八方尔济’吗?”

銮仪卫那边,一位淡黄色侍卫服,看着年岁颇长的满人胡须武官首领,名为腾图尔站起来拱手首先客气地询问了一句。段鸮注意到,一开始那个做事很一本正经的小伙子听到这对话,好像朝这儿一顿又有点在意地看了一眼。

因他肯定也发现了,眼前这个人,其实并不是八方尔济。

但很奇怪,紧接着,被问话的那个今日带头的海东青却也直截了当地摆出一副并不露怯的态度大方承认了。

“正是,今日容各位在此久等,五世活佛此番入京,八方本人受鄂老指使,特地来与两方商谈相关事宜。”

明明不是‘八方尔济’,却顶着个‘八方尔济’的名头来了,一边在这儿跟銮仪卫总领腾图尔客套的萨尔图克·长龄脸上是一派从容,心里却已是无奈极了。

他极其不想承认,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八方尔济。

八方尔济本人这个缺德的王八蛋。

自己不知道为什么神神叨叨地故意不想当众抛头露面,所以才硬是逼着他在这儿当众让他装神弄鬼的。

可话堵在心口,专业对外应付人‘二把手’本人——长龄却也说不得别的,只得先一步步过去坐下来,又想着接下来如何将今天这出戏给演下去。

也是他们内部这一番‘古怪’的操作,落在对面的段鸮眼里,却也大致能猜到某人这怕是也有什么事在身,所以这一次才和自己一样不能露面。

至于某个进门时,他才撇见一眼的人,已在这个过程中,跟寻常地对面的那群跟他打扮一样黑衣人一块坐下时也躲到了后头抵着墙躲了起来。

“……”

此刻,某位真正的‘八方尔济’正一身泯灭于身旁人的黑,抱着手挨着墙低着头。

他那一根长长的黑色辫子就这么随便地垂在肩膀上,带着指套的手则搁在一条胳膊上一下下敲打着。

因为海东青服制等特殊关系。

他那头总是平常随便乱伴着的半边发丝被完全地扎在脑后,另有半边带着点卷曲地垂在耳边,自他走进来,这个用黑色护具挡着脸的家伙从头到尾没抬起头来往和这边的段鸮对视一眼。

但另一头的段鸮却看出来了,他这两日不知道又躲在哪儿做了什么奇怪的事,脸上好像被谁给打了一样,即便用半边护具遮着脸都能看得分明。

这鼻子和眼眶边上的伤看着很新。

但要说,段鸮乍一看到对方这高挺帅气的帅哥鼻子莫名其妙地就挨了打,还一点不在意是不可能的。

而就在段鸮想着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难倒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时。

我们一直低着头假装淡定的‘八方尔济’本人却是趁着其他人不往他们这儿看时,才将自己的两根手指轻轻落在嘴唇边,又举起来对着段鸮的方向就挥了一下。

“……”

这个总是让人不知如何评价的混蛋这么堂而皇之的一个飞吻,却是让隔着两边,片刻不离地盯着他一举一动的段军机本人一下眯了眯眼睛。

但怎么说,感觉竟然不算坏。

还有点两个人暗搓搓公开调/情的意思在。

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人的段军机对此莫名还挺满意。

只是,他本人刚好此刻就坐在王掞和达哈苏身后的关系,外人不知道的,估计还以为这个家伙在和王掞这个死胖子当众地眉来眼去。

不过仔细想想也是,他俩现在这一个南军机一个海东青的身份,也和牛郎织女差不多,要想在工作之外正经调个情,怕是都有点找不到时间。

所以当下,根本就是和某人脸皮厚到一块去的段军机也不避讳,撑着头就明目张胆地跟他毫不避讳视线交汇地对视着,又将自己的手指尖摁在嘴唇上,也缓缓地/吻了一下。

啧。

这举止可够疯了。

这俩混蛋这一遭‘公开’调/情,具体就只有二人自己接收到了。

但二人这么一闹,貌似也都觉得满意了,就也不继续做些有的没的闪瞎人眼。

不过,话说回来,对面这神出鬼没的家伙本事大是真的大。

因为他今天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儿,他那位坐在銮仪卫里的亲弟弟,竟然好像也没注意到海东青后面那个和鬼差不多没存在感的人是自己亲哥。

除了一眼就认出他的段鸮,在场的一个人也没人认出他是谁,这家伙就也心安理得在海东青最后头,杵着当做无事发生。

“看那一个个都穿成这副招摇过市的德行,鬼还认识,我反正一个都不认识。”

还以为段鸮在和自己说话,达哈苏继续一脸不爽地小声回答。

“那你在这儿和人抢了你饭碗似的做什么,你觉得他们穿的看起来比你有派头?”

佯装着不再看有个人那一边,段鸮不动声色地道。

“我就是看他们觉得不痛快,一个个浑身上下都黑漆漆的死气沉沉,毫无咱们皇城天子的气魄,你再瞧瞧那群人走到哪儿都鼻子对着天上,臭显摆的样子,不说真的皇城守卫銮仪卫,我们南军机还在这儿呢,进来都不和众位大人打个招呼,在这儿装什么大爷。”

对此,达哈苏倒是一点不避讳自己这满脸的嫌弃。

因像达哈苏这样的,就是典型的虽然我不认识对方,但是我就是觉得我们南军机是顺天府第一,对面那帮人是孙子的典型护短心态。

坐在后头躲着的段鸮听了不作声,只优哉游哉地接受完某人的调/情,听他继续嘀咕,却也眼看着这后广平库的一场三方交涉到底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开起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今日这番三方商谈,要是段鸮没记错,按照一般来说的常规的进程。

主要会以二十三日里,具体针对内务府启用京中何处房舍,藏庙供外交团队下榻,而他们这三边,又该如何划分届时的内外城行政地图,以分工保护沿途那远道而来的活佛和藏王的主要事宜为主。

这看似是一件不存在太多危险度的事,内里却隐藏着诸多涉及顺天府本身官场斗争和利益的外外绕绕。

因这其中涉及整个顺天府完整路况的管控。

九个提督主城门的防守,一旦那至少包括千人以上车队,以及藏王的象车进入主城后沿途百姓的安全问题,另有随行的僧侣和藏民是否携带有明火,药物,并且是否患有特殊疾病,如天/花类等诸多问题。

但就在开始之前,段鸮却注意到了前头端坐着的王掞脸上一闪而过的一种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