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三刻

“碰——”

一声红衣礼/炮声响彻在热闹的京城上方。

郊劳地这一边,一场隆重的两国臣子的会面正在进行之中,身着官服补子的王掞身后跟着数十位手捧金蝶的常随,金蝶中有红宝石顶子和孔雀花翎,此为北京城的天子授予藏族的特别礼物。

而在这郊劳地外,除其余官员外,还有数位城门领,城门领属步军统领衙门,与包衣副护军参领,包衣副骁骑参领,包衣佐领同为武职京官,掌京城内城九门,外城七门晨昏启闭,稽查出入。

再在一番会面后,另需两边进行一个礼仪方面的交接仪式。

过程中,红缨圆边帽的礼官需先端正姿势,然后向前迈左腿,左手扶膝,略微停顿,眼平视,双肩平衡,左右腿的间距不可太大,保持左腿向前迈的自然距离,不可向后蹬腿。

对应的,藏族使团的这一位男性礼官也跟着上前,并由侍女敬献上一根从布达拉宫带来的哈达,这么看,这位以毡和毛皮挡风御寒的藏族男性脸涂赭色面膏,这是典型贵族的打扮。

他身着莲纹双袖缎袍,水獭皮镶边,腰插宝饰配刀,脚蹬彩靴。

另有十八位随从也是隆重典礼上的穿着,下穿黑毡帽多褶裤,配上彩缎或金丝缎制成的长袖上衣,彩缎披单,头戴头巾或黄色碗形毡帽,腰配荷包,穿单底皮靴。

此外,由一旁的翻译者介绍,亦可知此番藏王车队还带来了花缎锦绫罗与诸色衣料两万余匹和四百二十头牛羊。

这一郑重其事的礼仪,在众目睽睽下于郊劳地进行着,与此同时,早已等候多时,心中难掩兴奋的王掞也上前诵读礼单文书,并由一旁的一位藏语翻译者将他的话完整地传达给对方。

【“天子将赐藏王顶戴花翎,封为我国臣子。”】

【“此等殊荣,来源于圣祖年间,规定西藏地方政府的重要官员必须经过中央任命,并赐给相应的花翎顶戴和符合品级的服饰,颁赐一品本色珊瑚顶子并赏戴花翎。”】

【“花翎即是官位,望藏王自此忠于天子,维护两族和平,共谱赞歌。”】

【“多谢天子,我族从布达拉宫的雪山顶上而来。”】

【“感念于天子之威,令吾惊叹,敝使昧于贵国风俗,今后各事,也请各大人就贵国习尚中所有者便宜行之,敝使决不稍持异议。”】

这话说着,来使贵族仁·朗杰次丹已和二十名先行军也一一恭顺地低头,用手臂护着胸口准备一一接过对面的金蝶,可就在这两方使者已经准备接手时,一场谁也没提前料到的异变就这样发生了——

因之前王掞坐轿子出发时,所见的那数十个红色绸带包装的水缸,不知何时竟也出现在了郊劳地现场,接着,一个标准的跟班奴才压低声音地就拱手对王掞来了句。

“王大人,咱们该去往内城了。”

这人一凑近,正和那藏使发生交谈的王掞却是被强行打断了话头,他当即脸色一沉,叫嚣着就来了句。

“你是什么东西?怎敢在此打断本军机和藏使的谈话!”

对此,眼见一圈藏使都已在掌握之中,那和身后数十名来人乔装成‘奴才’的来人却也一晒,又突然举起一张

“小的叫什么不重要,只是个做惯了刀笔吏的小章京,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但王掞大人,您和这群藏使今天也逃不掉了——”

这一句话落下,猛然间意识到事有不对的王掞已经被此人一下勒住了脖子,他当即吓得惨叫出声,眼中金花乱舞,腰上也挨了几记。

面前的其他官员们包括那位藏族贵族仁·朗杰次丹均是吓得跌倒在地,却不想场面也是一下子失控了。

“你!你是谁!胆敢劫持朝廷命官!!”

浑身瑟瑟发抖的王掞一边说着目眦欲裂,却只敢扒拉着那‘黑衣蜘蛛’的手不敢挣扎。

这个黑衣蜘蛛和那位‘第四个蜘蛛’特意选择在西四牌楼暴力劫持了王掞和两名礼部官员,并向南军机跟整个京中三方安保势力发难,已是一场大型的公开挑衅。

“王大人,我们要的就是你们和我们合作,这样你的性命才可以被保全。”

“走,现在立刻撤出这里。”

“去内城——”

这话说完,这伙黑衣蜘蛛已是带着人准备撤出。

此时,若是放他们走,那么外城的安危怕是就要彻底乱套了,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之前这帮黑衣蜘蛛都未留意的身影却在那帮子被制住的官员中突然发难了。

达哈苏,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胆子大的一次了。

因就在那黑衣蜘蛛准备将已被打晕的王掞和藏使带走时,原本保持着抱头不动的姿势的他却是正对着对面屋顶上比了个手势。

当即,作为先行军的长龄和刘墉一起冲着地面来了两下。

黑衣蜘蛛们一惊向上看去,却没料到达哈苏趁乱将藏使和王掞拽进旁边的马车底下,迅速地将主目标暴露给了对面的海东青——

戌时二刻

“哒——哒——”

黑暗中,伏在对面牌楼屋顶上傅玉一语不发地握着自己手中那把燧发枪正对着前方已经出现的劫持团伙。

他在等待着一个机会。

一个真正地可以命中对面目标的机会。

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对面和前方屋顶同时传来的骚动,已是提醒着他,时机到了。

当下,一只手指已是握紧,他额前的一缕卷发垂在耳边,整张因带着那一个黑色眼罩而显得肃杀味十足面孔,和那只留在外边的正常眼珠子都给人一种居高临下,万分可怕的压力感。

【“各人同心,心存忠义。”】

【“乐必同乐,忧亦同忧。”】

【“虽不同生,死愿同死。”】

“轰——”

一声火光冲天,照亮半空的巨响。

胳膊上架着的那一把燧发枪的火力自西四牌楼的上方黑暗中,那劫持着王掞和藏王贵族的黑衣蜘蛛被一枪正中前额,一个血洞留下的刹那,那伙黑衣恶徒瞬间乱了阵脚。

其余人一下从屋顶跃下,正式开始抓捕,因之前在海东青被海望大人特别要求强化训练的三天,傅玉这一次的身手都比以前更利索的了许多,也不在和之前那样故意收着自己。

像只鹰一般俯冲而,下扣住他一条胳膊的傅玉在身后绑着的长发自半空中因为动作幅度地原因而朝一边甩了下。

心中压抑了那么多年的个人气势其实完全被他自己给释放了出来。

漆黑一片映照着敌人的眼神中,不再有从前的懒散,颓废,或是漫不经心,唯有一种独属于富察傅玉这个人独有的血性。

这一刻,他就如同回到了五年前那个最不过放肆不羁的傅玉一般。

那曾经重创他,令他失去一切,包括一只眼睛一辈子光明的一/枪所带来的那些心灵上的阴霾,好像完全地地被释放了出来。

莫说是眼前,就是千军万马来了,似乎都难敌他这一身的强势而惊人的气概。

“傅玉!干的漂亮!”

在正后方屋檐上趴着给他打着配合的长龄看得心头一跳,却也差点激动地叫出声来,多少年了,他们都在等着这一刻的到来,可真正的到了傅玉回来的那一刻,他却还是

数人一拥而上,自屋檐和房顶上只见海东青的人在数招之内就控制住了局面,虽过程惊险了些,但达哈苏被顺利营救出来,也是他自己机智,这才在最后的时机下挽救了大局。

郊劳地这一边。

安全脱险。

只可惜,另有两边还在进行着危险而紧张的营救,也是眼看着傅玉在这里解决完,当即就转身离开了,剩下来的两个人这才聊了句。

“哟,同僚,谢了啊,刚忘了问尊姓大名?”

从方才险些丧命的危机中逃生,恨不得再踹一下脚下那个死胖子的达哈苏松了口气,也挺上道地在混乱中趁乱打了个招呼。

“哦,同僚不用客气,海东青,萨尔图克·长龄。”

长龄也做人挺上道地代为替自家部门进行了下历史性的‘建交’。

“哦,久仰久仰,南军机,达哈苏,幸会幸会。”

这两个各自还挺会做人的家伙这跨部门的友好握手,一时间倒是促成了两个往常老死不相往来的部门间的第一次‘正式建交’。

“哎,你说那两个混球这次能成吗?”

达哈苏叉腰不无期待感慨地撞了撞身旁的长龄。

“肯定会。”

不知为何,长龄这一次却也挺正经,说完望着赤金色的天空倒也信心满满地露出了一个笑,随之才一下子躺平长出一口气道。

“他们俩可是南军机和海东青。”

“这一次,整个顺天,都再等着他们去光芒万丈呢——”

☆、【三更】第三十六章(下)

戌时三刻

得胜桥

“啊!!”

眼前, 另一边的得胜桥大道上,正面闯入人群中的傅恒和那数名黑衣蜘蛛还在进行着一场近身搏斗。

正如先前所料,他和王掞那一头方才确实遇到了一模一样的事。

但傅恒却在袭击一开始发生时就已觉察出事件的不对劲, 只可惜, 他虽然并不想令这场针对他的袭击波及到城内, 却到底在这围困中被堵到了这里。

他手下的其他銮仪卫已被那些捆绑在车鸾上的气体空缸给炸得晕倒了路边。

作为一名被这伙人直接顶上的銮仪卫侍卫官, 被这一伙摆明了就是有所目的堵在这儿的傅恒与那一方黑衣蜘蛛势力对峙着。

但一个人要应对那么多人到底是体力渐渐不支,也是被一脚踢到墙上,头上, 身上已经都是血的傅恒才听到对面那个身形魁梧的黑衣蜘蛛冷笑着来了句道,

“哈哈……哈哈,銮仪卫只有这点本事吗?”

“你们……到底是谁。”

一脸都是斑斑血迹, 却有着一双倔强的黑色眼睛,口腔里已是血液流淌下的年轻人这么问了一句。

“我们是‘蜘蛛’,手可通天的‘蜘蛛’,我想銮仪卫应该也听过我们的大名。”

蜘蛛。

这两个字, 莫说是傅恒,整个曾和五年前那一场顺天之变有关的人都忘不掉, 傅恒浑身一震,当即想起了什么, 随之咬着牙就握拳爬了起来, 只可惜,那个领头的,有着一双溃烂的手的黑衣蜘蛛上去就恶狠狠地踩住了他的脑袋。并眼看着被他踩在脚底下的傅恒随之吃痛地咽下嘴里的血沫子, 又一字一句道

“……你们休想对顺天府做任何事,这里是皇城脚下,我的职责,就是保护藏王和活佛。”

“保护藏王和活佛?”

“你可别做梦了,我们专门为你们准备的两个‘月亮’已飞往了内城,待到跃过得胜桥,红庙,天佛寺,进入内城,再跨过南池和北池,再一次闯入神武门,这整个顺天府都将要被我们再次踏足于地下!”

这话说完,这伙黑衣蜘蛛已是又一次围住了傅恒,在此过程中,傅恒一个闪躲跌倒在墙边再次试图爬起来反抗,他的身手本是不错的,奈何在这样的情形下,一次次试图抵抗的傅恒却也是渐渐地被再一次打倒。

而这伙黑衣蜘蛛的目的显然并不仅仅在于傅恒。

因为他们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街头上的寻常百姓,所以尽管傅恒一次次地堵在这得胜桥巷子口试图堵住他们向外的去向,但就在一记飞踢袭来时,一身黄色棉甲的傅恒还是一下子撞破了一处民宅的墙壁就摔到了街上。

这一摔,外头大道上的百姓都吓了一跳,有平民目睹这一切大叫了起来,躺在大路正当中的傅恒也险些被旁边发出刺耳呵斥声的车马碾过。

但这伙黑衣蜘蛛却趁势就要冲出眼前的屏障,向外头的常人发难。

可就在这时,街头只听一声马蹄子的声音响起,就在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躺在路中央的傅恒已是被一道身影拉起领子救下,又挥起手中的马鞭就挡在了他身前——

这自前方甩过来的一马鞭,直接将那本打算一拳打在傅恒太阳穴上的黑衣蜘蛛给抽的捂着脸就摔倒了一边。

傅恒被救下的刹那,一抬头,却见众人头顶,有个尾巴像是流云追月的白马和一个极为令人震撼的身影踏着火光而来。

这人是谁。

正是段鸮。

方才,段鸮一路骑着那跨越街道的白马赶过去时,就见街头上人潮涌动。

整个夜空中,流动着的赤金色的火焰,当穿过大街小巷的一刹那,一个人赶过去的段鸮甚至觉得自己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一夜。

同样的顺天之变。

同样的蜘蛛袭城。

但不知为何,那些曾经困扰着他,如同噩梦一般的蜘蛛声音却已再难阻碍他的脚步了,而就在独自闯入危险的段鸮沿途赶到銮仪卫明显已被突袭的地方时,却见人群中怎么也找不到傅恒。

因广场庆典时间即将到来,远处的东长安大道上,藏族车队已从正门缓缓进入,所以这里的风波暂时并未影响街上。

可说来蹊跷,在这人群中但是唯独不见銮仪卫的明黄色身影,这让段鸮意识到,正如那个一开始被抓捕的黑衣蜘蛛所说,一场发生在得胜桥,针对銮仪卫的街头混乱也正在进行之中。

但是,銮仪卫在这样的情形下,却很难做到完全地完全地脱困。

可当段鸮循着人流往更深的巷子找,却见一路上有血迹,想来其余人等均已被炸伤,唯独傅恒一个人不见踪影。

但好在这沿途均有死伤的情况下,万幸,段鸮是找到了傅恒,虽然在此基础上,这个年轻人已是被围攻的很惨,差一点连段鸮都赶不上了。

“……”

这一遭,才有了方才那一幕,也是和面色惨白,躺在道上一脸不认识自己的年轻人对视了一眼。

并不打算说太多的段鸮直接和街道上那群黑衣蜘蛛俯瞰着对视了一眼,

随之,翻身下马,直面这群人的段鸮才上去一脚用靴子踢开那黑衣人,又一个侧身面无表情狠击那人谭中穴。

见对面那伙黑衣蜘蛛的同伙欲围上他,又从后方想要抓过一个平民,紧接着,段鸮才甩开那伙人的攻击,抱着那车上的一个无辜百姓一下扑倒在路边,自己的手臂被缰绳给勒出了血痕。

人群一时混乱,但有段鸮出现,却也瞬间化解一场危机。

这一遭,他和傅恒算是将得胜桥的乱象控制住了,这些,落在常人眼里,怕是只会惊讶此人到底是谁。

可这里是顺天。

当段鸮的那种一度为了不被人认出的脸因为打斗而暴露于火光下,面容上的红色疤痕也因为汗水而被一点点冲刷时,终于,是有一个人群中的老者突然呼唤出了声。

“这是……是兖州段大人!老朽不会认错!顺天府谁人不识段玉衡段大人的脸啊!”

“真的是段大人!回到顺天了!”

街头那幸而被救的上了岁数的百姓一脸震惊地指着那白马上的人就惊呼了起来,听到这话,同样一脸愕然的傅恒跌倒在路边,却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很多年后,傅恒都难以忘记这一幕,因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样一个气势惊人,完全容不得一个人在他面前放肆的人物。

南军机段玉衡。

就是刚刚在马上出现的那个白衣黑发,身姿高瘦挺拔的传奇男子。

可那个传说当中,自世宗过世后,已经神秘消失在京城整整五年的人,怎会在这蜘蛛袭击之时再一次出现救下平民百姓。

他不知对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他知道,自己现在该立刻站起来,和这个人一起守卫眼前的顺天府。

“段军机!”

当下,马下站立着的傅恒面露紧张,连忙拱手道谢,他其实并不认识对方,但是在这一刻,二人也容不得多问为何对方会出现在这里。

“不用。”

再次出手救了他一次的段鸮抬头撇了眼这小伙子,倒也没跟他客气,就这么回了句。

“叫鸮哥吧。”

段鸮一脸理所当然地眯了眯眼睛,头也不回就接着对付眼前的危机了。

傅恒:?

为,为什么。

段军机和谁都这么热情的么。

“我认识富察傅玉。”

段鸮又这么补充了一句。

傅恒:?

富察傅玉。

那不就是他哥。

他哥回家了。

可他哥什么时候回家的,怎么从头到尾他都完全不知道。

到底年纪轻轻,还有点呆萌的小察弟弟对咱们段军机这番突如其来地将自己当做自己人的举动有点懵,但危险就在眼前,却也容不得人去多思考太多,所以解决完这一切,段鸮直接再次上马,又低下头对他来了句道,

“先赶紧救治你的同僚和这些平民,我需要现在赶去庆典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