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的心跳停了一瞬,望着他脏兮兮的一身,轮椅向后倒退了一步,平淡问道:“你是谁?”

乞丐不说话,嘿嘿笑了两声,往前又走了一步。李嘉退,他进;李嘉再退,他再进;轮椅卡在墙角,退无可退,李嘉皱眉道:“让开!”

乞丐还是痴痴地笑,他像看出了李嘉对他的嫌弃,牢牢将她卡在墙角,得寸进尺地伸出他黑得发亮的油手去摸她的脸。

李嘉忍无可忍地捡起个竹筐砸到乞丐头上,将他套了个正着:“不要卖蠢了!笨蛋!”

“…”乞丐愣了一下,一把扯下竹筐,窝在乱发浓须的眼睛笑得弯起来,深邃得发亮:“小白眼狼,想我了没?”

“想太多。”李嘉神情动也未动。

“没想我,还追小爷追了那么久?”萧和权不怀好意地将俯下的身子又放低了几分,原本狭窄的空间又逼仄了些,在看到李嘉嫌恶的表情时,喉咙里愉悦的笑声更大了些:“啧啧,小爷看你追得这么辛苦,才特意停下来等你的。感动不?”

李嘉看着他贼心不死,仍想往自己脸上招呼的那只脏爪子,挑起一抹极淡的冷笑:“感动…”

萧和权眼睛一亮,“啪”手背钻心的一疼,李嘉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个木夹,狠狠夹在了他手背上。

“…”

两个年少旧友的重逢,果然真是感动到让人流泪,至少萧少的眼泪伴随着他的嗷嗷叫流得那叫一个欢快…

这两年,李嘉顺畅无阻地读完了所有课程,提前从国子监毕了业,毫无悬念地摘走了状元郎的称号,而远在燕国的萧和权日子就没她那么轻松自在了。

虎牢关一战虽然取得了大捷,但事后权禹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就将所有功劳归给了领军的主帅。萧和权不仅半个毛都没沾上,还因擅离职守,私调军队而被罚去了西北做了个七品的致果校尉。即使军中将士心知肚明如果没有萧和权带兵截粮,那连边防地图都看不清的老将军早带着七万将士埋骨虎牢关。

权禹要罚人,谁又敢在朝里替萧和权鸣上一声不平呢?但与契丹人这一战,燕帝心里亮堂堂的,你说权禹一手遮天没关系,居功自傲也没关系,但与外人串通坑自家人就不对了吧。燕帝明面上不敢和权禹呛声,暗地里,在萧和权临行前将他唤道自个儿寝宫里,推心置腹地说了一宿的话,将皇室与萧家那百年的情分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意思是陛下我知道你心里苦,去边关也不全是坏事,年轻人多历练历练,找个机会立个军功,朕立刻就将你调回来。

萧和权心里连连冷笑,他岂不知燕帝是想借力打力,让他以后压制权禹。但这也是个机会,有人乐意给他做靠山,何乐而不为呢?

燕国好战,外有宿敌,内有权臣。边关两载,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萧和权已记不清有多少次身陷绝境,四面围敌。每一次出生入死归来,他的军衔就往上蹭一点,从七品、正七品、从六品…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萧氏在军中三代威名犹存,加之燕帝的有意提拔与护短,渐渐的,萧和权的名字在西北之境传开。

寒风呼啸过西北的荒漠,黄沙一层又一层地铺上营帐顶,又滚落。夜深人静时,萧和权枕在自己的剑上听着鬼哭狼嚎的风声,有时候会莫名想起远在江南的李嘉。即便是在消息闭塞的西北,他偶尔也会听到李嘉她的名字,多数是在酒馆歇脚的伶人艺妓的唱腔里,或是凄婉艳丽的小令,或是大气磅礴的长赋。这些都是出自李嘉之手,萧和权想不通,当初一个那么刻板木讷的人是怎么写出这些风流意境的词曲的。

最大的可能是她变了,变了…他也变了,这两年来他没睡上过一个好觉,夜夜枕戈达旦,防着突袭外敌,防着权禹的杀手。剑上的血渍被他擦净,可日日飞溅到他手上温热的鲜血似乎是永远也擦不完了。这种矫情的想法,只有当他想起李嘉时才会浮现出来,只因李嘉留在他心中的印象太干净了…

客栈里,萧和权泡在热水中,清洁的水已经被他搓下的泥球染黑,厚重的屏风后一道白影静静地坐着。在山林里藏了一个月的皮肤终于勉强恢复了本色,经过西北风沙的打磨,微白的皮/肤镀上了去褪不去的铜色。多日来的紧张神经在热水的浸泡下略略松懈,他舒展了下身子,抓起布巾来草草擦了擦上身,正要站起…

他突然发现,挂在屏风上的衣裳没了,屋里只有一个小白眼狼,很显然被她拿走了…

“旧衣服丢了。”屏风被人推起一折,李嘉坐在轮椅上,膝上放着叠洁净衣衫。

“…”萧和权赤/裸裸地与她对视了会,喉结在下颚滚动了下,头顶热气直冒:“你…怎么过来了?!!”

李嘉看了眼膝上的衣服,沉默地看着他,眼中明明白白写着——“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你居然能问出口,你脑子是豆腐花做的吗?”这种鄙夷。

“你是个姑娘啊!”萧和权像一只在水里煮熟的螃蟹,爆发了:“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男女有别啊!啊?!啊?!啊?!!!!”水花拍得哗啦响,他想错了!这小白眼狼根本没有变!变他个娘的变!依然是两年前那个举止怪异、思维迥异的怪胎!

李嘉以一种学术研究性的目光从萧和权的脸到身体一寸寸滑过,定格在水面以下看不见的部位,凝视了会,很认真地回答:“我知道。”怕萧和权不理解,她还脸不红气不喘地补充一句:“我知道男女之别。”

《j□j》《大乐赋》这类j□j,李嘉出于猎奇心理也没少读。

“…”在李嘉这么正经的神态和话语下,萧和权简直快忍不住自我检讨,难道是自己的思想太浪/荡了?

“水冷了。”李嘉看看一桶浑水,平滑的眉心折起细纹:“穿衣服。”

萧和权稍稍冷静下来,话还有点结巴:““你你,你挂屏风上就好了,我自己穿。”

李嘉慢吞吞地瞥过他一眼,扭过头去将衣服挂上,喉咙低低咕哝道:“又没什么好看的。”

萧和权情不自禁地看了看自己结实的胸膛、腹肌和臂膀,目光向腹下移动…额角青筋一爆,他想起了某一段不愉快的经历。

“唉,你们不知道啊,萧哥他很可怜的。”

“萧哥昨儿才立了战功,哪里可怜了?”

“啧啧,昨儿翠红楼的桃夭告诉我。萧哥他…在那方面不好看啊。”

惨痛的回忆挑动了萧和权某根敏感的神经,喂!什么叫没什么好看的!这种话他不能听过就算了!!

18、【拾捌】

窗格微开,李嘉坐在左侧的背光处,透过那一指宽的缝将楼下行走人员尽数纳入眼底。可疑的有一两个,一脸绿林山莽的匪气,腰间一扎黑头白巾,看起来是新近壮大的水路匪帮——十二连环坞里的头目,与萧和权无关…

李嘉忽的迟疑了,她想起刚才处理掉的那堆脏衣物,草鞋底上沾满了黏软的黄泥,这种黄泥只有靠近淮水那头的浅滩上才会有。两指悄然推合窗缝,萧和权是从那里来的,萧和权这个时候理应在燕国西北大营,为何会出现在金陵?他又与十二连环坞的人有什么干系?

“小白眼狼!”

李嘉才理出个头的思绪被萧和权平地一声怒吼冲断,方才被撞的那块又开始隐隐作痛:“我有名字的!”这个见了鬼的称呼,过了两年他怎么还挂在嘴边?

半天,屋里没声没响,李嘉诧异地回头,发现萧和权披着头湿淋淋的黑发,邋里邋遢的胡须滴着水,滑稽地站在那,面沉似水:“手巾呢?”阴狠的声调活像李嘉欠了他八百年的银子般。

“哦,小厮去买了。”李嘉心不在焉地指了下门,飘了眼乱蓬蓬一团的萧和权,指尖揉揉鼻梁,睁开眼:“过来。”

萧和权长身静立,深眸冷眯:“何事?”军中历练到底是有成效的,他一不说不笑,竟沉淀下几分不怒而威之态,若是寻常人等光是被他这冷眸一睇一凝已吓去七分胆气,偏生他对面的人是个冷性子的李嘉。

不错,还会和她摆谱了,李嘉自动忽略了萧少那点微不足道的反抗,好性子地又唤了声:“过来。”右手揣入袖中,摸出柄狭细长物。

那是柄刀,萧和权眼风一利,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提步上前,钳住李嘉手腕,就势一拧,将刀缴入掌中。这个动作一气呵成,不容半分拖泥带水,李嘉吃不住他这道猛力,霍然重重倒在椅背上,重力相加之下,转轮打了个滑,哧的声带着她直直撞向后方尖锐的桌角。

萧和权大惊之下,哪还顾忌什么破刀,说时迟那时快,在李嘉磕向桌角的刹那,及时攥住她的胳膊,一提一拎,腾空将她拉入自己怀中。抱着李嘉向后连退了两步,萧和权勉力刹住步子,稳住了身体。

这么轻,萧和权抱着李嘉脑子里恍惚地冒出这么一个念头。清爽的雪松香与浓郁的药香交缠在一起,从怀中人青幽的发丝间散出,像是一把无形的小勾子,溜入萧和权心中,一勾一痒。对,就是这个味道,萧和权着了魔般地压住李嘉一抹鬓发,鼻尖轻嗅,什么胭脂香粉都比不上的味道。

李嘉惊魂未定地喘着气,额前突然传来异样的温热感,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像…一只汪在嗅来嗅去,似乎还想…舔一舔?李嘉脑子里名为理智的那根弦清脆一声断开了,她忍无可忍揪着萧和权的衣襟,用尽她全身的力气,双臂一用力,成功地——推倒了萧和权。

平日只有惨白一种颜色的脸颊因用力太过,在此刻显出可称之为明艳的绯红,幽黑的眼眸里燃着前所未有的熊熊怒火。萧和权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茫然地看着跪在他身上,气喘吁吁的李嘉,一时半会没搞清楚这是个什么状况。

“你做什么?”萧和权的神情既迷茫又无辜,寻不到一丝方才的慑人之色,纯良到…

真想让人欺负啊,李嘉喘够了气,冷笑一声,手摸向地板。

“公子,您要的衣服买来了。”小厮自言自语地推开门:“还有啊,公子您做什么呢?楼下客人反映这响动也忒大…大大了。”

小厮呆若木鸡地看着两人一上一下的姿势狗眼瞬间碎了一地,脸迅速涨成了猪肝色。

“衣服放那,然后,”李嘉淡定地用刀点了下床板,又指了指门:“出去。”

“明白明白!”小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上了门,在门外快要哭了出来地亡羊补牢道:“小、小人什么都没有看见,公子您继续继续!”什么强抢民男、强取豪夺、龙阳十八式,他什么都没看见啦!

来了个人打岔,萧和权断了线的神经总算勉强接回了原路,咽咽口水:“你,你要做什么!”

李嘉用白巾慢慢擦着刀,精铁的冷光晃在她面无表情的脸上,格外的冷漠瘆人:“这话该我问你。”

“…”萧和权额角一跳,用商量的语气道:“你,能先从我身上下去,再说么?”

“不能!”李嘉果决地拒绝了,看萧和权有挣扎的企图,刀口二话不说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萧和权不敢动了,因为他看出李嘉没有一点玩笑之色,以他的身手反止住李嘉不是什么难题,但从刚刚那一刻惊魂的教训中,他有点,怕一动手就那么…一不小心地弄死了李嘉。以这小白眼狼睚眦必报的小心眼,定会变成厉鬼夜夜趴在他床头,往他脖子里吹冷风。

给自己找了个差强人意的借口,萧和权心安理得地躺在了地板上任李嘉“鱼肉”:“你想问什么?”平日两人身高差距甚大,萧和权习惯了俯视李嘉,现在冷不丁从这个角度仰视李嘉,萧和权突然发现李嘉其实还蛮好看的,准确点说是耐看。长开的五官比之前要更为秀润而精致,两年前稍有圆润的下颚削尖了,显出两份棱角,配上她千年不变的冷淡神容,淡去许多属于女子的娇柔。

他本以为李嘉入国子监读书只是一个落魄的家的女孩儿的一时兴起,虽然李嘉有很多不同寻常的秘密,可他始终认为她毕竟是个姑娘,他的未来根本不应该同暗潮汹涌、诡谲多变的官场扯上半分联系,在那里稍有不慎,轻者终生流放岭外,重者一命难保。可他错了,或者说,李嘉的行为从来不在他正常的认知范围内。她考了状元,她入了秘书省,现在她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兴师问罪,奇怪的是他竟然并不是很生气。趁李嘉“磨刀霍霍”的时候,萧和权抓紧时间分析了下自己诡异的心理,大概搞明白了,他之所以不生气,那是因为李嘉发现他这个燕国中郎将无端出现在金陵街头并不是把他交到了大理寺,而是把他带到客栈来。

这是不是说明,她是把他当自己人来着的?

“你来梁国是勾结十二连环坞对付权禹的?”不对,不能这么问,太早打草惊蛇了。

要不,拐个弯?

“你是被人追杀误入的梁国?”也不行,这种蠢问题她问不出口啊,明显一看萧和权就是有预谋有组织地潜入梁国的1

李嘉凝视着那张在络腮胡子后的脸,千思百转,最后问出口的却是:“洗干净了吗?”

 “…”两人一致地陷入了一阵沉默,萧和权用同样严肃的语气回道:“洗干净了,要不你检查下?”说完立刻觉得不妥,好像带上了点调戏的色彩…在看到李嘉当真扳扳他的脖子看看,拉开衣襟瞅瞅,很细致地检查时,脸上刷下一排黑线,他忘记了这小白眼狼是个较真的主了。

在李嘉的手搭在他裤腰上,萧和权经历了剧烈的思想斗争,尤带点挣扎地按住她的手:“这里不能看!”

“哦。”李嘉倒也听话,嘴角一撇,老话重提:“又没什么好看的。”

“…”这回轮到萧和权丧失理智了,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是闹哪样!一定要他亲身证明,他很行他那方面很好看才是吗!好!他就让她看看他到底好!不!好!看!

局势在萧和权的暴走下瞬间颠覆,眨眼间李嘉换在了萧和权的身/下,她对此没有表示出一点意外,真要说意外也是意外萧和权能忍到这个时候才发飙。

握在手里的刀早被萧和权远远丢进了床下,凌驾在上方的身躯散发着李嘉所陌生的气息,危险而具有侵略性…这种感觉太陌生了,李嘉挑不出词来形容,就像…她想了下,就像广陵那只小哈皮摇身一变,变成了只极富攻击力的獒犬。

獒犬不仅咬人,而且一口致命。

“你我多年的交情,何须如此吞吞吐吐?”萧和权一手撑在李嘉脸侧的地板上,似笑非笑道:“我是有心潜入梁国,想必你将才也看到楼下十二连环坞的人了。但我与他们碰面没别的意思,只不过之前承了他们城主一个情,今天赶巧来这个人情而已。一群江湖草莽之辈,况且又在你们梁国境内,我有心利用,这手暂时还伸不到这么长。”

现在伸不长,又不代表以后伸不到。李嘉不屑。

萧和权从她的表情里读出她的心声,嗤然一笑:“现在我在本国朝中脚跟还没站牢靠,哪有闲工夫管你们梁国的水寇。倒是你,我没记错的话…”那张五官立体而鲜明的英俊脸庞贴近数寸,鼻尖若即若离地擦着李嘉:“你是在秘书省当差,管不到大理寺剿匪的事吧?”

昔日的小哈皮,长成了今日牙齿锋利的獒犬…不知怎地,李嘉有种放虎归山的懊恼感,这种感觉来得快去的也快,她很快投入到对萧和权那番话的思考中。

萧和权望着她敛目神思的脸庞,一盏茶前的绯红已褪得差不多了,余留淡淡的粉,血色稀薄,他猝然发问:“撞到的地方还疼么?”

同时,“其实,我只是想让你把胡子刮了。”

“…”

李嘉觉得解释不够,再接了一盆冷水:“真的很难看。”

“…”萧和权仿佛听见自己心上冷水嘀嗒往下落的声音…

19、【拾玖】

日影西斜,街外鼎沸翻腾的人声逐时散去,李嘉靠在窗台上小眯了一会,楼下小二一声吆喝,她睁开了眼。脑子醒了醒,她侧目看向萧和权,小半个时辰过去了,他仍在那笨手笨脚地与一头凌乱的发须做斗争。

看着令人着急,又…十分的有趣。

李嘉的唇角微微向上一撇,却不打算上去帮忙,望着漏在自己膝上的泛黄日晖:“我要走了。”她不能在客栈久留,十二娘就快找来了。萧和权没有文牒,密潜入梁国,一旦他被发现,与他一同出入客栈的自己也难逃此咎。

萧和权正费力地割开一缕扯不开的发团,李嘉的话让他手一歪,险些砍掉了自己的指头:“就走了?”

“嗯。”李嘉容色无波地抚平袖口、衣襟,整理完毕抬起头对萧和权道:“你做什么我不欲多问,只是希望你记住,这里是梁国不是燕国,不要太任意妄为。”

床帏处光线黯淡,盘膝坐着的萧和权团成个巨大的阴影,好半晌才支吾出一个“嗯”字。

已经到门口的李嘉顿了一顿,放下拉开门的手,偏头微微蹙眉,慢吞吞道:“你不会,舍不得我吧?”

“…”萧和权气沉丹田,一把撕下纱帐,瞪起的双眸亮如炬火,脸上带着一丝可疑的被拆穿心事的狼狈:“谁会舍不得你个白眼狼!”

哦,看这表现她就猜对了嘛,李嘉屈指在膝上一弹,在萧少脆弱的心脏上又踩了一脚:“口是心非。”

面上刮过一道疾风,眨眼间,李嘉的轮椅蓦地抵在门板上,不轻不重的一声响。李嘉的脸被迫抬高,对上萧和权阴鹫如墨的眼神,这一出并不在她的意料内,她一时怔住了神。

“口是心非怎么了?舍不得怎么了?!”萧和权扣着李嘉的下颚,牙缝里跳出一个个恨意浓浓的字眼:“便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得了爷的好,还会道个谢字。亏得小爷我把你当朋友,见了面你倒好,句句绵里藏针离不了刺探,梁燕分明。李嘉你好,好得很!”

是,他就心里不平衡!凭什么他在边关凄风苦雨惦念着一个人,还、还因为她!得了某个难以启齿的毛病!到头来那人却把他视为他国细作,时时提防,怎不让他心火难消?!

这张永远不动如山的苍白脸庞,这副始终不现悲喜的淡漠神情,让他恨之心切,却又、却又思之不忘…

萧和权的质问排山倒海地砸向李嘉,李嘉怔愣着不知如何作答,许久低低喊了声:“痛。”为了让萧和权听清点,她又大着声音重复了遍:“痛!”

“…”萧和权内伤惨重,好像一记重拳砸在了棉花上,软趴趴的,完全没有得到相同质量的感情回应,他愤怒了,崩溃了,抓狂了!于是,他没有一点犹豫地低下头,在李嘉的唇上重重啃上了一口。

雪松的香气萦绕在彼此的唇间,萧和权意犹未尽地舔舔唇,淡淡的苦药味缠了一丝甘甜,味道还不错的样子。

十二娘是在文街路口接到李嘉的,那时四野具合,万家炊烟绵延成片氤氲云海,点点灯火坠成星子,迤逦浮华。驾车的小厮因为弄丢了一六品京官差点在西市口泪尽而亡,李嘉反过来安慰了他两句。

文街离李宅只隔了两个巷口,李嘉遣了小厮回去,由十二娘推着自己往家去。街坊邻里都识得李嘉这个状元郎,相遇路过时纷纷热情地向他打招呼,更有甚者推着自家闺女出来与李嘉装偶遇。

脾气怪是怪,腿虽也不好,但毕竟是前途无量的新晋状头,指不定哪日一步登天,自家闺女嫁了过去可就是个国夫人了。

“李、李郎,这是我做栗子糕。”

无视。

“李郎~这是我绣的荷包!”

无视。

“李郎!我爹有意去李府提亲,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依旧无视。

十二娘一边帮李嘉陪着笑,一边偷眼打量自家沉默不语的小主人,她服侍李嘉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她神思恍惚至此。檐下明灯悠然,十二娘弯下腰细心地替李嘉扣好披风,不经意间瞥过李嘉双唇,一愣。

唇角那块,是咬破的?

是咬破的,不过她以牙还牙也不吃亏,李嘉无意识地摩挲着仍有些刺痛的伤口,漆黑无光的眼眸深处亮起一点寒芒:这个仇,改日她定当加倍奉还。

客栈里萧和权忍痛拿着鸡蛋在高高肿起的脸上滚来滚去,奶奶个熊的,下手真他娘的重,明天还让不让他见人了?!

萧少,偷香是要付出代价的啊。

短暂的重逢如黄粱一梦,在李嘉平静的生活里一晃而过,李嘉继续在著作局做她清闲的著作佐郎,日日与满殿书香作伴。萧和权的人是没出现在她面前了,可他的名字却一次比一次频繁地传入她耳中。

燕国军中新贵,用兵如神、百战不殆的战神,燕国最年轻的振国将军…

燕国主战派这两年在朝内占据上风,与梁国的邦交疏远许多,燕国添了一个得力战将,让梁国皇帝陛下的失眠时间又延长了一个时辰。

而作为承接中书省的秘书省,李嘉想屏蔽这些消息,很难。

“李嘉啊,你说你是我们梁国最年轻的状元郎,和权则是燕国最年轻的振国将军,这一文一武的,有趣有趣。”从军器监摸鱼过来的李谆啧啧称奇:“当初有人就说和权乃金鳞潜渊,绝非池中物。”

李嘉整理书籍的手一顿,抽走李谆用来扇风的《贞观治要》,淡淡道:“话不能乱说。”

金鳞潜渊这句话,李嘉已经不止听到一次了,尤其是在萧和权屡立战功这一年。玩弄舆论这种低级把戏,李嘉不屑的很,但每个国家的皇帝陛下很吃这一套。燕帝这个时候还要依靠萧和权对抗权禹,不会因为这一句话对萧和权摆脸色。积羽沉舟,一旦权禹倒台,那些日日翻念在燕帝耳边的流言,就成为萧和权的催命符。

一个权臣的起家必伴随一个权臣的倒台,燕国这样周而复始的死局已循环了很多年。从种种迹象来看,君与臣之间的势力拔河,在位的柴氏已经不愿玩下去了。萧和权与权禹的斗争,必将会成为燕国朝局的颠覆点…

李谆话一出口便是后悔,闷头抱起李嘉理好书送入库,安静不了一会他那张叽喳惯了的嘴又闲不住了:“李嘉,你在这著作局待了也有好几月了,按例该轮岗入六部了,为何调令迟迟不下?”

入六部才是仕途历练的真正开始。

李嘉轻轻摇头,这个问题她也着实费解,梁国官场内虽有斗争,但她一无党无派的新人又找不到任何可供别人打压的价值。这样的情况只有两种可能:朝里有人事大变动,吏部没闲暇管他们这群新人,另一种即是梁国朝内无事,但与某国有外事活动。

李嘉头一个想到的是燕国,不是说燕国近日与梁国的死对头吴越走得很近吗?

吴越与梁国一衣带水,合该是相亲相爱的邻邦,奈何梁国开国占据了最为富裕的江南一带,进步神速,短短几十年便将在同一起跑线上的吴越甩了个十万八千里。若干年前,现在梁帝的老爹,即现梁国上皇在吴越帝大婚前一日公然发国书对吴越帝的准皇后告白,硬是让准皇后一夜改变主意,死活不肯嫁了。

夺妻之恨,奇耻大辱是不是?!但问题是人家新娘一口咬着不嫁你,加上那时梁国水军操作犀利、装备精良。吃了两次亏后,吴越帝打碎牙和血吞,故作大度地挥挥手“君子有成人之美,朕,便成全你们。”

若不是一众官员以死相谏,站在甲板上的梁国老上皇差一步就冲到船头拍腿大骂:“成你个鸟的美,有种打过来抢人啊。”

如果燕国与吴越结盟,那么梁国便是真正的腹背受敌了。

“李嘉,我看这事没那么简单。”李谆在军器监里,对朝内事亦不多了解,想来想去还是只能寻求家族力量:“我找我爹去给你探探消息,走动走动?”

是不简单,但同没接到调令的不止她一个,现在最妥当的做法便是按兵不动,李嘉婉拒了他的好意:“著作局清静,待着也并无不好。”

李谆不甘心,这破地方清静是清静,但清静过了头啊,一辈子在这哪还有什么出路。待要开口撺掇李嘉,正门处起了阵小小喧嚷,一群人众星拱月地簇拥着一色绛紫蟠龙袍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