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觉得自己的心乱了,乱得毫无章法可言了,从始至终,他总觉得这个花蕊夫人和他的敏儿有很多相像的地方,不止的容貌、神情和举止,单是她们的性格,也如出一辙,一样的倔强、坚强,一样不肯屈尊降贵、畏惧强权,此时,他对这样的情性又爱又恨,爱的是,这让他不断想起他和敏儿从前一起出生入死的情景,恨得是,眼前的花妃娘娘总是给他出难题,即使他想宽容她,也都似乎找不出理由来了。

“皇上…如果皇上不信臣妾一人所言,在场的妹妹们都看得明明白白,皇上明查…”王灵儿抽抽嗒嗒地说。

赵匡胤烦恼地拧紧了眉头,目光一一掠过那些颤颤兢兢的嫔妃,最后把目光定在了宋贵人的脸上,问:“你的脸怎么回事?”

“…”宋贵人刚要开口说话,就听到王灵儿说:“皇上,这个贱婢和花妃串通一气,她明知酒里有毒却不说明,害得张昭仪和陆太医命丧黄泉…臣妾说她几句,她竟然不依不饶、强词夺理,还倒打一耙,臣妾实在气不过,就令宫女们教训了她两下,哪里知道花妃她有妖法…”

三(3)

宋贵人本来多么娇俏的模样,此时却面目全非,她羞于以这个模样面对皇上,知道解释也没有用,就抿紧了双唇,只顾着掉眼泪了。

其他的嫔妃一看这情势,明明就是皇后占了上风,再加上她们也觉得和宋贵人、花妃娘娘相比,自愧不如,就趁机落井下石,面面相觑后臭味相投,一齐伏身跪拜奏道:“皇后所言句句属实,臣妾们等亲眼看见…宋贵人几次拦着不让花妃喝皇后敬来的酒,分明就是知道酒中有毒,而张昭仪和陆太医喝的时候,她却不声不响…臣妾们也亲眼看到她们二人出言不逊、不服管教,花妃还出手伤人…”

贺敏闻言回望了宋贵人一眼,两人在彼此的眼里都看到了深深的悲哀和坦然,今天,看来已经在劫难逃了,她们势单力孤,再怎么解释也没用了,贺敏怜惜疼爱地从宋贵人脸上收回目光,直直地看向赵匡胤,千般情愫缠绕如麻,她静静地想,能在临死前,看到父亲贺景思最后一面,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只是,她的孩子们还有她的爹娘,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

赵匡胤就在对上贺敏目光的一瞬间,只觉得脑际一片空白,那是怎样的目光啊,满含了幽怨、委屈、难过、绝望…还有不舍。莫名的,他纷乱而坚硬的心倏然平寂下来,柔情丝丝缕缕地漫上来,让他冰冷狂怒的目光一点点熄了灼人的光焰,变得温和缠绵又迷惑不解,这种对视,为什么如此熟悉,恍然就像回到了从前,在贺敏待嫁耶律德光、住在锦德宫的那些日子,他们常常这样遥遥对望,那时,贺敏看他的眼神,也是这样的百味杂陈…

“微臣叩拜皇上…”

贺景思终于随荣海赶来了,远远就跪拜下来,向皇上请安。

花白的头发、微驼的腰身…父亲贺景思竟然变得如此老态龙钟、触目惊心,让贺敏的心如被荆棘刺扎一般痛疼难忍,她暗暗咬着舌尖,竭力保持冷静,她不能认他,她今天大祸临头,生死攸关,如果贸然与父亲相认,无疑会使贺家成为皇后王灵儿的眼中钉!

“贺大人,朕请您来,是想让你认一下…”赵匡胤有意把手指向了花妃娘娘,他多么希望贺景思在看到花妃娘娘的一刻有惊人的反映,潜意识里,他仍然希望眼前的花蕊夫人就是他的琪祥公主…

然而,就在贺景思向花妃娘娘看去的同时,花妃娘娘突然低下头来整理沾在裙裙上的草屑了,贺景思收回目光,诧异地问:“不知皇上要让老臣认什么?”

“…”皇后王灵儿心头疑去密布,皇上为什么言辞闪烁?

三(4)

“认、认酒中的毒!”赵匡胤本来想说“认一认花妃是不是贺敏”,最终却自嘲地笑了,怎么可能呢?他简直在痴心妄想,贺敏怎么会无端变了模样、又这么年轻、还有一身绝技呢?天下模样、情性相仿的人大有人在,就说那个张昭仪,模样、情性和敏儿也是有几分相像的,这都根本没有什么稀奇,他为什么总是不肯面对现实?敏儿受尽磨难,真的已经香消玉殒了…那么,他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不想治这花妃的罪,难道只因为她和敏儿相像?还是…他爱上了眼前这个娇艳的蜀国王妃?

想到这里,赵匡胤的心又乱了,他掩饰地走上前去拿起桌上的酒壶,递给了贺景思,却忍不住看了花妃一眼,只见她神色自若,没有一点异样。

“这酒中的确含有奇毒,是五步蛇毒!”贺景思肯定地说。

“五步蛇毒?”赵匡胤奇怪地问,他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种蛇。

“回禀皇上,这五步蛇产于蜀地密林,所喷毒液,奇毒无比,被它咬伤的人,五步之内必然毙命,无法救治!”贺景思说。

“产于蜀地密林?”赵匡胤伤感地重复着,看来,这毒也确实是花妃所下了…此时,他的怒气早已烟消云散,只有绵绵不绝的无奈和哀伤勒紧了他,让他感到颓丧,看来,他对后蜀的征战确实是一个错误,他拆散了人家恩爱夫妻、侵犯了他们的国土,眼前的花妃,根本不是他要找的人,而且她一定恨他入骨…

“皇上!您可要为臣妾做主啊!”王灵儿跪下来嚎啕大哭,好象她真的有什么天大的冤屈似的。

赵匡胤怅然若失地看向花妃,却看到她事不关己般地站在那里,只专注地看着贺景思,面色平静,他不知道,此时,贺敏心里正翻江倒海。

贺敏怜悯地看着她的父亲贺景思,却欣慰贺景思因不知她是他的女儿而神态安祥,如果贺景思知道,他的话会使皇上下定决心要打入冷宫的花妃,就是他的女儿,他会多么难过啊…

“花妃,朕知道有愧于你,可是,你也不该乱杀无辜,扰乱后宫,朕念你怀孕在身,就饶你一死,至于宋贵人,知情不报、包藏祸心,赐白绫!”赵匡胤转过身来,背对贺敏,字字如刀光剑影,无情地斩杀过来。

“皇上,你这样武断,颠倒黑白、是非不分,无怪天下的冤假错案数不胜数!花妃和宋贵人确实无愧于心,既然百口莫辨,花妃愿和宋贵人一起,共赴黄泉!”贺敏决然而然地说,事已至此,再苟且偷生有什么必要?

“你…”赵匡胤气得猛地转过身来,可是,当他碰上贺敏那坦然无畏的目光时,却生生把涌到嘴边的死令改了口:“你…一心求死,朕偏偏不会成全你,那就让宋贵人和你一起去凋花阁闭门思过去吧!”

“皇上!她们犯得可是死罪啊!”王灵儿穷追猛打,不肯善罢干休。

“朕意已决,皇后不必多言!”赵匡胤烦躁地甩了一下袖子,转身就离开了。

这时,贺景思才抬起头来,正想跟在赵匡胤后面离开,不经意看到了贺敏,顿时一怔,又举起袖子使劲擦了擦眼睛,他怎么觉得那个花妃那么像他的女儿呢?难道是思女心切、老眼昏花?再仔细一看,这花妃的相貌更胜敏儿几分,而且也很年轻,应该不是他的女儿,他就慌慌地对花妃作揖告退,转过身去,跟着皇上离开了。

贺敏看到父亲走远了,仍然舍不得收回目光。

这一切,都落在了皇后王灵儿的眼里,她诧异地看了看贺景思的背影,又看看出神的贺敏,微微皱起了眉头…

一(1)

凋花阁。

贺敏仰头看那红漆斑落的檐梁上,这三个黝黑的字,散着无尽的冷意直入心底,她想起那天,在锦德宫外仰望明豁的天空,想着她的孩子们,心里还曾充满了希望,可是,如今,当她走向这枯叶满地、秋风呜咽的凋花阁时,那些明媚的希望一点点收敛了光芒,如同这风里游离的落叶,再也找不到安靠了。

匡胤…

贺敏轻轻叹息了一声,时至今日,她仍如往昔般习惯性地,喜欢在心底呼唤他的名字,可是,自古薄情是帝王,想那张昭仪,因赵匡胤的宠爱而飞扬跋扈、骄纵至极,死了,自始至终,宠她爱她的皇上却没落一滴眼泪,甚至连怜惜的眼神都不曾给她…“我的皇后”,他现在在意的,也只是王灵儿吧…

“姐姐…”

这时,宋贵人拉拉她的手,轻轻唤她。

贺敏转头看宋贵人,她莹莹的泪眼闪着无限的凄苦:“我们在这里,怕是再也出不去了…”

“…与其出去危机重重,不如在这里清闲自在,我们姐妹相依为命,死了,也不孤单。”贺敏抬起袖子为她擦擦流落的泪水,宽慰她,却看到她涌出更多的泪水,“姐姐,我不是怕这冷宫的艰苦,想到家中无依无靠的弟妹,我这心里…”

贺敏默默地拉着宋贵人的手,推开了凋花阁沉重的木门。

“皇上!皇上!”

她们刚推开门,还没定下神儿来,就听到一声声急切惊喜的呼唤声扑面而来,一抬头,就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忘乎所以地扑了上来,扑到离她们近在咫尺的地方,看清并不是她等的人,就猛然收住了脚步,失意落寞瞬息间替代了脸上的喜悦。

“嘻嘻,媚娘,皇上才不会理你呢,你别再痴心妄想了,过来!给娘娘我捶捶背!捶得娘娘我舒坦了,明儿个衰家求皇上过来看看你!”

贺敏和宋贵人闻声望去,只见光线阴暗的墙角里,另一个满脸污垢的女人傻笑着望着她们。

“捶你个鬼!死玉妃,你才痴心妄想呢,想当皇后想疯了!”媚娘恶狠狠地转过身去,指着玉妃破口大骂。

“疯了也比你哭瞎了眼睛好!”玉妃嘻嘻嘻哈哈地笑着,拿起地上一根稻草插在了头上,转动着脖子搔首弄姿,显出自无陶醉的样子,“以我这千娇百媚的模样,不愁皇上不喜欢,立我当皇后是迟早的事,可恨的王灵儿,早晚有一天,我让你吃屎喝尿!”

贺敏和宋贵人面面相觑,这两个妃子,一个睁眼瞎,一个疯癫,她们都曾是如花似玉的可人儿吧,再环视这破烂不堪、蛛网密结的地方,贺敏和宋贵人都不由地打冷颤,这真是名副其实的凋花之地啊!

屋里又腥又臭,陈腐霉烂的味道让人窒息。

一(2)

贺敏拉着宋贵人又走了出来,却听到背后那个疯玉妃冲她们怒喝了一声:“新来的!没规矩!还不过来给衰家请安!”

贺敏她们一点儿都不觉得好笑,沉重的绝望层层压迫上来,她们顺着凋花阁前的荒园草径无言地往前走,只觉得阵阵秋风刀锋般割在身上。

“妹妹,谢谢你,只是,姐姐连累你了…可是,你怎么知道那酒里有毒?”贺敏看着瑟缩的宋贵人,又疼惜又感激又歉疚,忽然间想起这一头来,忍不住问她。

“姐姐刚来宫里,大概还没领教过王皇后的厉害,宫里不知有多少姐妹都被她暗中祸害了,这些姐妹,有的是见过皇上了的,有的,只是被她碰见,觉得人家长得美艳对她有威胁,她就会千方百计、不露痕迹、心狠手辣地杀死她们…我不过是偶尔被王皇后碰见一回,就被她惦记上了,听她突然宴请,我就觉得不是好事,席间,咱们本来喝的是一壶酒,偏偏中途王皇后用另一壶酒里的酒来敬张昭仪和陆太医,我当时看见陆太医接酒时,面色沉痛却又极力掩饰,再听见他喝完酒后,跪在地上求王皇后善待他的家人,心里就猜出八九分了,她借刀杀人!而要替罪的人,当然就是你这外来人了…果然,王皇后就敬你,当她看到你要喝时,她那殷切又得意的神气让我气极了,我就…”宋贵人娓娓道来。

贺敏握紧了宋贵人的手,满心感激。在这人心叵测的后宫里,无是生非、落进下石的人很多,能像宋贵人这样心地善良、舍己为人的太少太少了,虽然她贺敏此前遭遇了种种不幸,但这一刻,看着脸面红肿的宋贵人,觉得她也是幸运。

“妹妹刚才说家中还有弟妹?”贺敏小心翼翼地问她:“难道家中没有老人照看?”

“…姐姐,家父宋延渥也曾是朝中重臣,可是,皇后王灵儿怕我引起皇上注意,更怕我父亲功成名就、权势超过她的父兄,就处心积虑指使她的父兄排挤家父,致使家父被皇上派往边陲戍守,家里无人照料,又时时要受王家党羽的欺辱,我娘积郁成疾,去年逝了…”说着,宋贵人痛哭起来,纤瘦的身子抑制不住瑟瑟发抖。

亲小人,远贤臣…赵匡胤,难道他忘了当初父亲赵弘殷被刘知远降职杖责时的屈辱了吗?明君难求,难道他也和刘知远一样,阻塞视听,任意妄为?他说过的,他要做英明的皇帝,救苦救难的君王,可是,为什么到现在,她耳闻目睹的,都是如此不堪的事情?

“皇上他…怎会如此昏庸无道?”贺敏看着身边一地荒草,只觉得心也荒芜去了…

“姐姐,皇上不失为一代明君,大宋现在百业待兴,举国上下一片祥和,苛捐杂税相比历朝历代减轻了许多,百姓们安居乐业,少有流离战乱之苦…只是,皇亲国戚弄权再所难免…”宋贵人急急地说,贺敏看到她目光中闪烁的仰慕之情,贺敏知道,那是爱慕的辉光。

一(3)

“可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如果王氏一族这样下去,大宋堪忧…”贺敏喃喃道。

“姐姐是后蜀王妃,怎么也这样关心大宋的安危?”宋贵人好感地看着她,问。

“只是有感而发罢了。”贺敏柔柔一笑,回头看了看凋花阁里正在一起胡搅蛮缠的玉妃和媚娘,不由自嘲,如今,她不过是这冷宫里的落魄之人,自顾不暇,还有什么能力去管别的事呢?赵匡胤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与她促膝长谈,认真倾听她的心声了…

贺敏轻叹了一声,转过头来,凝视宋贵人,说:“妹妹别灰心,姐姐会诚心为你祈愿,相信有朝一日妹妹一定会扬眉吐气、家业兴昌。”

“多谢姐姐吉言…”一抹苍白的笑意浮上宋贵人的唇角,她们四目相对,双手紧握,虽然哀伤痛苦,却彼此默默激励、灵犀相通。

“对了,姐姐,妹妹有一事不明,姐姐不是身怀有孕的么?怎么行动起来那样灵便敏捷?是不是后蜀的女子人人身怀绝技、不同凡响?”宋贵人忽然想起这件事来了,急急地问过来。

“呵…妹妹不知,姐姐哪里身怀有孕,不过是王灵儿的诬陷罢了,至于说身怀绝技,真是一言难尽,不提也罢。”贺敏长长地吐了一口胸中的闷气,拉着宋贵人的手默默踏着荒草落叶信步前行,眼所见处,衰草枯杨、残花败柳,生机全无,可是,她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这是冷宫,在这锦秀华美的皇宫里,冷宫是如同地狱的地方。

前来送膳食的宫女满脸嫌恶,喂狗般把盛着残羹剩饭的盆碗一扔,就皱着眉头头也不回地走了;夜里没有御寒的被子,只有满地狼藉的稻草。饥肠辘辘的贺敏和宋贵人抱成一团,用体温互相取暖,还是冻得死去活来,每个寒冷的夜里,贺敏都眼睁睁坐在黑暗里,一遍遍回忆往事,这苦不堪言的境遇,常常让她对所有过往充满怀疑,有时,她甚至怀疑,她其实早就死了,正在地狱里倍受煎熬,只等着投胎转世了。

玉妃和媚娘早已经自暴自弃,她们有时互相攻击,有时又合起来找贺敏和宋贵人的麻烦,胡搅蛮缠,让人烦不胜数。贺敏和宋贵人却又不能和她们理论,她们就越发变本加厉起来,抢饭、不让睡觉…花样百出,特别是玉妃,疯起来如同捅了马蜂窝般,粘在人身上让人难以挣脱,偏偏她又丧心病狂,常常大打出手,抓住宋贵人的头发劈头盖脸地又抓又挠又打又掐,贺敏总得费尽力气把玉妃从宋贵人身上拽下来,恨不得把玉妃揍一顿,可是,再看玉妃,她不是蹲在那里抱着脑袋,就是缩在墙角里哭天抹泪,那可怜兮兮的模样,让贺敏又不能狠狠地教训她,只能抱着宋贵人悲天悯人,窝囊得胸闷气短。

难道,她就这样,在这冷宫里度日如年?就这样,慢慢变成另一个玉妃或媚娘?让王灵儿称心如意、继续为虎作伥?这些问题不停地回旋在贺敏的脑海里,无时不在地折磨着她。

一(4)

又是一个寒夜,宋贵人在贺敏怀里睡着了,一滴残泪挂在宋贵人可怜的小脸上,让贺敏看了心酸。

坐了很久,贺敏的胳膊又酸又胀,就慢慢抽出胳膊,轻轻把宋贵人放倒在稻草上,又脱下外衣来盖在她的身上,探头看看隔壁,玉妃和媚娘睡得很熟,她们好象已经习惯了这样艰苦的生活,说睡就能睡。

屋里很闷,贺敏抱着胳膊走出凋花阁。

夜风很冷,冻得贺敏连连打了两个寒战,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觉得昏沉的神智清醒了些,月色很好,皎洁的月光照着这荒凉的冷宫,竟然把白天里的颓败萧瑟掩藏了起来,朦朦胧胧地添了许多美感。

贺敏平复着烦乱的情绪,她顺着园中小径茫无头绪地往前走,这冷宫里,一定屈死过不少貌美如花的女子,也曾有很多关于鬼魂的传闻让人心惊胆战,但此时的她,濒临绝境,胆子竟然大得出奇,独自一人走在这月夜荒园里,竟然没有一丝胆怯。

这片园子布局巧妙、别出心裁,楼台亭阁的雕琢设置都匠心独具,如果不是长年疏于打理,这里的景致一定赏心悦目。这荒园就像关在这里的女人们,曾经都是风华正茂、国色天香的妙龄女子,只是因为没人顾念、缺衣少食,一天天就荒废掉了…

贺敏触景生情,一边默想,一边穿亭绕阁,乱走一通,就在她走到一处亭子时,发现这里和蜀宫里的栖凤台景致很是相似。

贺敏恍惚地站定在亭子中间,四下打量,更加觉得故地重游,如在梦中。

一阵夜风吹来,贺敏又打了两个寒战,再这么冷下去,她会被冻死的,得想办法活动活动腿脚。这么想着,贺敏就舒展起四肢开始跳舞。

月光温柔地陪伴着贺敏,她在随心所欲地舞动中,记忆从她习舞的岁月开始,一路细细地辗过来,带着梦幻与疼痛激发她疯狂的舞动。体力的消耗极大的缓解了贺敏内心的焦灼,想着曾经,她在太子石重贵面前一边跳舞一边盼着赵匡胤来救她时情景,想着在锦德宫前满怀绝望之爱舞在赵匡胤面前时的情景,想着在蜀宫栖凤台上殷殷思家的情景,她的眼泪禁不住伴着舞姿纷飞而下,她想,这一次,会不会是她有生以来最后一次舞蹈?而陪着她、欣赏她的,就只有这不言不语的假山荒草、这冷清的月光?她的体力已经日渐衰竭,衣食的短缺让她每天又冷又饿,也许,她这样跳下去、跳下去,感到温暖的同时,也会把不多的体力透支出去,最终像一只落雁般瘫软在这寂静幽深的夜里,然后寂寞孤独地死去…

那么,就让她竭尽全力地跳一次吧,最后的一舞,为她自己而跳,即使死期将即,她也不愿以萎靡不振的姿态凋零。

汗水渐渐渗透了衣衫,浑身上下血液通畅,贺敏不再觉得寒冷,却慢慢体力不支,最终让她觉得有些晕眩了,她停下来,站立不稳,就匍匐倒地,夜风袭来,身上的汗液一经蒸发,刺骨的冷重新包围上来。眼泪慢慢地落下来,在这月光如洗的深夜里,在这寂寞幽静的荒园里,她是如此孤单无助,如此惘然无措,起初,她只是无声地落泪,当愁肠百结不能自已时,她索性放开声音嚎啕起来,就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这一路走来,走得她好辛苦、好伤心…

“不要再哭了…”

贺敏正哭着,突然,听到一声叹息,幽幽地传来。

恐惧如泼在身上的冷水,“刷!”的一下子劈头而下,贺敏收住哭声,僵在那里,汗毛倒竖,是谁?谁在说话?

贺敏惊惶地转头四下张望,她只能看见假山枯树的幢幢黑影,只能听见夜风诡异的吟啸,哪里还有半个人影?贺敏突然想到,刚才,她一路走来,神思恍惚,根本就没有仔细看路,这是哪里了?离凋花阁多远?她都一无所知!

这幽冷的月夜,周遭静寂。贺敏感觉在周围那些明明暗暗静止不动的亭台、枯树、假山、池沼里,隐藏着数不清的鬼魅,他们轻飘的身影浮在半空,随着风声摇曳不定,睁大了空洞、阴沉、冷漠的眼睛紧盯着她…她迷失在这恐惧中寸步难行…

二(1)

“我在你身后!”

就在贺敏吓得魂飞魄散的时候,猛然听到一个威仪的声音在她身后炸响,惊得她一骨碌爬了起来,转过身来戒备地盯着声音发出的地方。

月光下,一个人站在亭下,背对着她!

站在那里的是人还是鬼?

贺敏努力定了定神儿,她不相信真有什么鬼神,因为,如果真有鬼神,王灵儿肯定不敢那样狠毒猖狂,想到这里,贺敏刚要出声喝问,却看见那个人猛然转过身来了!

赵匡胤?

天啊,怎么可能是赵匡胤?是不是她跳得太累了,以致神志迷乱,哭得头晕目眩,以致于两眼昏花产生了错觉?在这罕无人迹的冷宫荒园,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竟然能在这里遇到赵匡胤?他没有穿朝服,深更半夜来这里做什么?

惊讶和疑惑击中了贺敏,她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有一刻的冲动,想扑上去投进他的怀抱,倾诉相思之苦,可是,他早不是她温情似水的夫君了啊,此时,他冷峻的姿态和无情的脸,让她的热情化为乌有,倍感天寒地冻,最终,贺敏愣在那里,不知所措了。

“花、花蕊夫人…”听得出,赵匡胤叫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些艰涩,“我来,是想告诉你,孟昶他醒了。”

贺敏听了,精神一震,脱口而出:“醒了?醒了就好。”

这段日子,孟昶一直处在昏迷中,贺敏以为他再也醒不过来了,没想到,赵匡胤真得让人把他救过来了,贺敏希望孟昶好好地回到蜀国去,孟昶不过是个书生意气的皇帝,仁慈善良,不应该客死他乡…

“你们夫妻这样情深意重,真让朕羡慕呀…”赵匡胤的语气充满了无尽的惆怅,虽然他仍然面无表情,但贺敏能感觉出他心情激荡,好象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他想要说什么呢,她想知道,他却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贺敏又听到赵匡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这样生生拆散了你们这对恩爱夫妻,确实是罪孽深重,难怪你会奋起反抗…我比任何人都知道,相思的痛苦足以让人疯狂…知道吗?我也曾有个心爱的女人,私下里,我也叫她花蕊夫人,只是,她跟我时,已经不是雏儿…”

二(2)

贺敏心里一痛,屏住呼吸,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原来,他到底是怀疑的!刚才的惊喜,猛然间被冷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贺敏记起来了,那天,她和他随着刘知远的大军从朱仙镇山西隘口回汴梁的路上,当那些士兵们对她和耶律德光的故事飞短流长时,赵匡胤看她时扑朔的眼神…贺敏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再次睁开,天个那轮圆月如嘲讽的独眼,生生把记忆又扯到了她们新婚的那天晚上,她还曾为赵匡胤急中生智掩护而满怀感激呢,原来,他心存芥蒂,早有准备…

“虽然我们也很恩爱,但我独处时,却常会莫名烦恼,对一些道听途说念念不忘,我当时,只是个无名小卒,相比她的第一个男人,差距甚远,我的自卑和痛苦一天一天盛,我终于想得到解脱,甚至于,她怀孕在身,我却寻了一个理由离家出走…”赵匡胤侧身坐在了亭边的石阶上,看着夜空陷入了回忆,他似乎急于倾诉,也或许是这月光、这静夜,让人容易多愁善感、吐露真情,然而,就是他这些真情流露,让一厢情愿以为花好月圆的贺敏,破碎了所以曾经旖旎的梦幻,她咬着嘴唇,疼痛一遍遍袭来,她知道,她怕是永远也不会对他说明,她就是他曾经的琪祥公主、是他轻易别离的花蕊夫人了…

原来,他不只是因为急于建功立业而离家出走的…

无中生有,足以让多疑而苛求完美的他失望、烦恼。

贺敏想,她和赵匡胤分别了这么久,她又和孟昶双双被赵匡胤的手下从后蜀皇宫中押送了来,凭她怎样维护自己的清白,赵匡胤也不会相信了,何况,王灵儿还指使两个太医证明她已身怀有孕…

贺敏的脑际由一片空白又转为一团乱絮,当真相裸露出来,她简直难以承受,她抚着额头,几乎想转身逃离,远远地逃开让她伤心难过的一切…可是,她却只能冷静地站在这里,不露声色。

“离开家,我才知道,我多么爱她,她的音容笑貌每天都占据着我的心,当我走投无路的时候给我温暖和鼓励,在我痛苦徬徨的时候给我力量和希望,我对她发过誓,我一定要成为帝王,让她做我的皇后!因为,只有这样,我才不会输给她的第一个男人,才能找回我的尊严!可是,现在,我真的成了皇帝,却再也找不到我的敏儿、我的花蕊了…”这时,赵匡胤抱着膝盖忧伤地说,声音有些哽咽。

贺敏僵在那里,有一种强大的力量阻止她上前安慰他,此时,她是花妃娘娘,从后蜀皇宫里来的,于他赵匡胤而言,是一个貌似他的敏儿却更年轻美貌的女子,她身怀有孕、杀了人、惹恼了皇后、扰乱了后宫,本是罪该万死却因他的恩德而被冷禁的亡国妃子。

贺敏是她的前生,现在,是她的今世。

今世,她还要不要再和这个她曾经死心塌地爱过的男人纠缠下去了?

贺敏望着陷在痛苦中的赵匡胤翻来覆去地想。

二(3)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你说这些,我一直把这些话压在心底,从来没有对人提起…花妃,刚才看你跳舞,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我的敏儿、我的敏儿她跳舞跳得和你一样好…我现在也不知道,我后不后悔当初离家出走…虽然我现在身为帝王,但我常常从心底感到孤单,怀念那段和敏儿相守的日子,平静、快乐…花妃,我知道你恨我…我已经让人把孟昶医好了,我可以放你们回蜀国去,让你们继续做你们的恩爱夫妻,不要像我和敏儿一样,一朝分离、永世难聚…”赵匡胤说着就站起身来,倔强地挺直了后背,她看到清冷的月光下,他脸上的点点泪光。

贺敏想,他一直都用“我”自称,朋友般对她这“陌生人”倾吐肺腑之言,想来,他对“花妃”是在意的吧…那么,她是该借此留下,还是远离他,忘了伤、忘了痛,和孟昶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贺敏想得头痛。

“花妃…”赵匡胤欲言又止。

“皇上,想说什么?”

“如果、如果…朕要你留下,你可愿意?”他又自称为“朕”,语气含着请求,还有霸气。

看来,不用她费脑筋想了,贺敏苦笑了一下,但也如释重负,她暗自叹息,她的心,还是为他疼,舍不得离开他,虽然有那么怨、那么多恨,但她仍然爱他,不能自拔,“臣妾愿意。”这句话已经不经思索脱口而出。

赵匡胤一听,大喜过望,立刻放下所有的骄傲,跨上一步来,握住了贺敏的手,黑眸如星,目光炯炯:“爱妃,你可知道,不知为什么,我感觉你就是敏儿,虽然你不是的…我很害怕你不答应我,我不愿意强迫你,但我无法想象你离开我我会多么难过…”

赵匡胤急急地表达,有些语无伦次,贺敏心里的冰慢慢融化,但也凄伤,此时,赵匡胤这样示爱的,在他眼里心里,是蜀国的皇后,是贺敏之外另一个全新的女人。

贺敏无语,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赵匡胤却在这时,突然黯淡了眼里的辉光,疑惑地问贺敏:“你是因害怕我的权势勉强答应我的,是不是…”

贺敏于心不忍,身不由己浅浅一笑:“不,我很愿意留下来。”

“为什么?”

“因为,我本是大宋的子民,去后蜀,只是阴差阳错。”

“阴差阳错?”

“阴差阳错。”

“难道你不爱孟昶?”

“不爱,我不是他的皇后,我们从来没有过肌肤之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