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王点头,看着田卯,“说吧。”
田卯哭着道:“我杀李二是因为灭口,他、他知道我贪污了水利的银子。”
桂王问道:“贪污了多少?”
“十、十万两。”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好一会儿桂王忍着怒气,“两边账房对账,你如何贪的?”
田卯回道:“他们只管账,却不懂料。一个大铁定四两银子,我从熟悉的矿山拿过来,只要一两。”
一两银子的铁锭和四两银子的铁锭,那必然是不同的。
“铁定里装的什么?”桂王问道。
田卯哭着道:“其实是个铁皮盒子,里面装的是石头或者是土,从外形和重量上是看不出来的。”
“还有下去的木桩。都是不好的木头,外头刷上一层桐油,看着成色就特别好,但只要进水里,一年就烂掉了。”
银手跳了起来,指着田卯道:“你们太过分了,这些怎么能以次充好。”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就是为什么一个堤坝三四年就千疮百孔的原因。”
银手气的不得了,“我要去看看,你们这些畜生,畜生!”
他说着跑出去,一路将自己衣服脱了,拴着绳子跳河里去了。
几个工匠怕他出事,跟着下去护着。
“韩当,”杜九言道:“劳驾你跟着去看看,他年纪小没见过这些龌蹉事,我怕他受不住。”
韩当应是,去岸边守着。
“你他娘的!”焦三抽了田卯一巴掌,“淹死的不是你家人是吧,老子他娘的告诉你,要是圩破了发大水,老子拖你过来填坑。”
田卯的牙晃荡,嘴角也破出血了,带着哭腔道:“你们不知道,这是…这所有的地方都这样啊。”
“因为要给下一任知县留活路?”杜九言问道。
田卯一愣,看着她点了点头,“这是路子,你不做就是罪人,得罪了谁你都不晓得。”
杜九言颔首,这些外放的县令,三年一个任期,有的在这里待三年,有的待六年,来来去去无数个知县父母官。这些人来过就想做功绩,在这里留下痕迹。
这痕迹怎么留?无非就是修路,修桥,修堤坝修粮仓。
几乎每任县令都要修。
修了,对上是政绩,勤政爱民,对下是美名,爱民如子不辞辛劳。
可每一任县令要口碑,可留痕迹的事情就那么些…于是,就形成了一条默认的规矩,路,不能修好、桥不能耐用。你修桥千年不倒,那后面来的知县,他做什么?
互相留路,官场规矩。
“打他!”桂王和焦三道。
“王…大人,您打小人也没有用啊,小人不过是个杂吏!”田卯道。
“出气。”桂王道。
焦三乒乒乓乓一顿抽,田卯嗷嗷哭着。
“接着说,”杜九言道:“这是今年贪污的,四年前呢?你说当时朝廷拨款六十万两,可水坝用了四年多就不顶用了,贪了多少?”
田卯回道:“四、四十万两!”
看,对半都不止,难怪一个堤坝三五年就不行了。
铁皮盒子装石头装土,水冲个几年还能剩下什么,堤坝就跟纸糊的差不多。
“这么多钱,你一个小杂吏吃不下,说吧,还有什么人!”
田卯不敢说,摇着头道:“大、大人您们去查吧,求求你们了。我死了就死了,可要是我说了我家里人也活不成了。”
桂王冷笑一声,“谁敢动手,本官第一个弄死他!”
田卯看着桂王,哭着道:“大人,这里头盘根错节…就算是圣上…也是要伤筋动骨的。”
桂王道:“给你机会,你要不说,我就让你生不如死!”
田卯害怕地摇着头。
“把黄觉带进来。”桂王道。
焦三将黄觉带进来,他一进门腿一软就跌跪在地上,脸色苍白地看着田卯。
两人对视,面若死灰。
“吴典寅参与了没有?”桂王开门见山的问黄觉,“你说,我就打他,你要不说,我就打你。”
黄觉磕头,“小人就是一个杂役,什么都不知道,真的。”
焦三拿着铁签子,上来就在黄觉左手虎口上扎了个对穿,黄觉的手被钉在了地上,疼的哭。
“你说,”桂王问田卯,田卯吓的瑟瑟发抖,“没有,这个事吴大人不上不下在中间,根本不用过他的手。”
桂王又看黄觉,“说你知道的人。”
黄觉道:“就我和田大人还有当年的毛大人,京城的几位大人,具体是谁我也不知道,只有田大人知道了。”
田卯怕被打,立刻道:“工部督管河道水利的邱侍郎,监察御史督管河道的金大人。今年的十万两我和黄觉两个人各得了一万,京城那边孝敬了七万两,余一万两各处打通用去了。”
“四年前的呢?”桂王道。
“四年前的,我们人多,我和黄觉两个只得了三万,往上送了三十万,剩下的…剩下的都是坏的账,现在也想不起来怎么没的。”田卯道。
七八万两的坏账,说起来轻飘飘的。可国税收这么多钱上来,得多难。桂王触了底线,来回走了几步停下来看着田卯,眯了眯眼睛,“你给我好好活着,待本王回京城,收拾他们去。”
田卯不敢说,只能跟着应是。
黄觉一脸发懵,他听到了桂王自称本王了。
眼睛转了好几圈,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吴典寅对刘县令的态度本就让他好奇,现在听到桂王这一句,仿佛一下子解开了所有的谜题。
黄觉吓的倒在地上。
这一次,连打通关系的可能性都没有了。
“爷!”顾青山从外面进来,桂王道:“不用避讳的事,就直接说。”
顾青山应是,回道:“找到当年李知水的那个工队,他们就离这里不远的石迁。”顿了顿又道:“李知水在四年前就失踪了,跟他一起失踪的还有他的两个堂兄弟和一个表哥。”
“大家都猜测是掉水里淹死了,因为那天结款,都喝了不少酒。”顾青山道:“一直没有找到人,他的工队也散了。现在是另外一个同村的人,带着大家做事。”
杜九言和桂王对视一眼,一起看向田卯。
田卯已经知道自己必死了,所以现在多几条人命,也不影响了,“也是我让人杀的。李知水兄弟四个人看着老实,可都不是好东西,包括现在的李二李英三个人,狗胆包天,居然敢来和我谈条件。”
“只有死人才永远不会开口乱说话。”田卯道。
他话音落,跛子回来了,带着六个人,用一根铁链子困住,一个个被打的鼻青脸肿,一字排开面朝工棚跪在圩埂上。
“是六个人?”桂王确认道。
田卯点头。
“两个账房知道多少?”桂王确认。
“欺上不瞒下,他们都知道的。不但他们,那些工匠也都知道的,只是不敢说而已。”田卯意欲多拉一些人,声势越大,牵扯的人越多,他反而有生还的可能。桂王颔首,和焦三还有跛子道:“将人都收押好,今晚你们就押送回去。”
在这里办是办不了的,只能回京城一个个的算账。
焦三和跛子带着人,将田卯等人都押回邵阳县衙。
十六个工匠都留了下来,姚氏坐在门口发呆。
桂王出来看着十六个工匠,问道:“铁锭换成铁皮,你们都知道?”
“都晓得。这些东西的好坏我们一眼就能看出来。”上回来说话的年轻的工匠道:“但是我们就拿钱做事,问的多了管的多了,就没活干了。”
桂王没说话,转身看着水里已经建成的滚水坝,“现在有什么办法补救吗?”
“大人,补救的办法就是推倒重新弄。否则,就等三年后再弄。”
“按照我们的经验,索性等到三年后,不然今年这些钱就白花了。”
桂王颔首,没有反驳。
银手失魂落魄地走上来,红红的眼睛像个灯笼似的,盯着杜九言,眼泪啪啪地掉,“九哥,我、我怎么这么蠢!”
“来!”杜九言张开手,银手扑在她肩头嚎啕大哭,“我怎么没想起来验货呢,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真的太蠢太笨了。”
初出茅庐的少年人,一心想做点事,奔着自己的理想…可到了中年以后,却都变成碌碌无为平庸平凡的人。每个人的赤子之心和一腔热血,大约就是在这样一件件的事情中,彻底凉的。
“能撑三年,”杜九言低声道:“三年后,你再来。”
银手很内疚,“我辜负了你们的信任,辜负了王爷的,我对不起你们。”
“我来抱!”桂王将银手从杜九言怀里拉出来,自己抱着,生涩地拍了拍,“你虽然笨了点,但还算善良。错不在你,我也不怪你。”
银手尴尬的全身僵硬,眼泪一下子消失了,抹着眼泪挣扎着出来。
“谢谢大人,”银手擦着眼泪,道:“我以后知道了,不管做什么事,都应该谨慎小心。”
第一次做事就遇到挫折也不一定是坏事。
他太年轻,纵然经历了困苦,可世界里还是黑白分明的,所以和田卯这样的人接触,就算防备也很难面面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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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过一个文献,记不清具体了,说是一个新上任的县令,发现前任居然什么都没有给他留。修建好很耐用的粮仓,坚固的堤坝,他气的不得了,于是怀恨在心,煽动了几个百姓给前任县令修了一个巨大的功德碑,这个功德碑高过了这个县所有前任县令的功德碑。
于是,这件事传出去后,前任县令成为了这个县所有前任县令的眼中钉。
大概没几年,这个已在另外一个地方当县令的人,被人弹劾陷害罢官了。
文中有一位邢县令,来邵阳没多久就被罢官了,我设的就这样一个原形。
官场黑暗,不同流就得被拍在沙滩上。
第358章 少年的心(二)
堤坝的事,已经是定局,推是不可能推的。
等案子提审的时候,这就是证据!
“消息能封锁的了吗?”回下河镇的路上,杜九言问道。
桂王道:“封锁不了又如何,本王想弄他,没有证据一样弄。”
在颠簸的马背上,杜九言看着他的侧颜,第一次发现他的睫毛很长,也第一次看到真正生气是的桂王是什么样子。
不是吊儿郎当玩世不恭,浑身透着一股她在他身上从未见过的萧杀之气。
散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这才是掩藏在“桂王”之下的赵鼎吗?
她扬眉笑了,“王爷,您这样有几分颜色。”
桂王一转头撕了脸上的面皮,冲着她抛了个眉眼,霞光中他周身度着金光,眸光清亮似淬炼过的宝石,眼尾上挑透着一丝妖冶,气质矜贵…高坐马上走的不疾不徐,宛若画中仙子。
她点头,赞叹道:“风情万种,美不胜收!”
桂王洋洋得意,方才的冷漠和萧杀从他身上消失了。
像是一道雾气,迷迷蒙蒙,风一吹消散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杜九言有些恍惚,却又不觉得奇怪,每个人都有秘密的,藏在心底,压在梦里,不为外人知也不能为外人道。
是苦还是甜,夜深人静时,自己品尝。
“言言,”桂王拉着马凑过来,“这一次去京城,你要帮我!”
杜九言愕然,“王爷,您刚才杀气四溢,霸气侧漏的样子呢?”
桂王一笑,“外人面前,总要装一装的。这些事,你不帮我,我做不成的。”
鬼才信你的胡话。杜九言道:“你让我一个无门无路的小讼师,和你一起去撕京城贵人。王爷,您是不是太高看我了。”
桂王摇头,“我的言言,无所不能!”
杜九言白了他一眼,不想搭理她了。刚才,应该是她一时的错觉。
他没有正经过,是个外强中干的人。
全身最厉害最有本事的,就是他的色相,卖一卖倾国倾城也是可以的。
“看时间吧。但我不冲锋陷阵,出谋划策我可以试试的。”杜九言看着他,“我这样的小羊羔,进了京城那就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
桂王不相信,“你什么时候这么不自信了。”
杜九言道:“这叫自知之明。我螳臂当车,死了你给我厚葬啊。”
桂王道:“我陪葬!”
“驾!”杜九言一甩鞭子,马撩开蹄子,跑的飞快。
桂王看着她瘦小的背影,缩着肩膀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哈哈大笑,喊着道:“言言,我们双穴合葬,永不分离。”
“驾!”杜九言啪啪甩着鞭子,一会儿就不见了。
桂王往前追,两人你追我赶回到客栈。
“爹啊,跛子叔叔回去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小萝卜站在门口等杜九言,“这里附近我都看过了,不好玩了。”
“我想念妙姨姨,想回家了。”小萝卜抱着杜九言的腿。
杜九言将他提起来抱着,道:“明天一早就回去好不好啊。”
小萝卜点头,这才看到桂王,挥着手道:“义父好!”
桂王点了点头,将马丢给小厮,纵然见过这张脸,可小厮还是迷恋地盯着看了好几眼。
银手稍后回来,大家吃过饭,去了茅道士的房里。
“为什么来我房里开会呢?”茅道士将椅子上,桌子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收了,又被要求开窗通风。
桂王嫌弃地道:“我们身上有灰,进房间不合适。”
茅道士瞪眼,“王爷啊,你这样说太伤贫道的心了。”
桂王撇了一眼茅道士的床。
被子一半垂在地上,另一半被一堆脏衣服压着。
乔墨问道:“你又不洗澡,为什么换衣服?”
茅道士将衣服用被子裹起来,外表看上去整洁了不少,“就是因为不洗澡,所以才要换衣服啊。你们不懂,我们方外人,都不常洗澡的。”
“洗澡多了,仙气就少了。”
大家一脸嫌弃,杜九言道:“说正经事。”
“今天银手受伤了,”杜九言和大家道:“往后你们要对他更加爱护点。”
茅道士和陈朗都还不知道,花子和闹儿以及小萝卜忙扑着去抱银手,问他怎么了。
顾青山负责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这是好事啊,”茅道士大言不惭,“人生嘛,就是要多跌倒几次,这样才能体会百味。”
杜九言道:“跳楼呢,要不要体验?”
茅道士看着窗户,这是二楼,“不要,我现在是颐养天年的时候,只要舒心舒服甜蜜蜜就好了。”
“邱文力,现在是工部侍郎了吧。”忽然,陈朗开口,道:“他是天化十八年的进士,比我早一届,为人还算正直清廉。倒是没有想到,现在变成这样了。”
陈朗的过去,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他也不再避而不谈,有必要的时候,他会去谈起。
“世道都是这样,”陈朗看着垂头丧气的银手,“你还年轻,只要保持住一颗赤子之心,将来必有作为。”
银手擦了眼泪,点头道:“多谢大家开导,我现在没事了。等三年后我再修建这条滚水坝,一定将它做成几十年几百年都不倒能传世的水坝。”
桂王颔首,“那你努力。”
银手拱手应是,“谢谢王爷的信任,让我有这样锻炼的机会。”
桂王颔首,受了他谢。
第二日,留了人在这里扫尾,烧了李二和李英两个人的遗体,将李双和十几个工匠带回去。
又开始下雨,水位涨了,但下河镇却没有以往那样,以往水流快水位涨速太快,而来不及应对。
正如工匠所言,三年内这个水坝是肯定有用的。
大家回到邵阳。
蔡卓如在家门口等他们,笑着道:“昨晚跛子哥他们回来了,我就猜想你们今天是不是要回来了。”
“是不是都饿了,我在德庆楼定了席面,一会儿就会送来,你们好好吃一顿休息一下。”
小萝卜抱着蔡卓如的脖子,贴心地道:“蔡叔叔,您真是对我们太好了,难怪我爹夸您最温柔。”
蔡卓如脸一红朝杜九言看了一眼,她正在搬东西,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颔首道:“说的没错,是很贴心。”
“有一夜我很无聊,忽然想起来,你和路妙是不是有婚约?”杜九言抱着行李进去,蔡卓如顿时笑的无奈,“早就取消了,她当我是兄长,我当她是妹妹,不合适。”
“近亲别结婚,生孩子不聪明,”杜九言将脏衣服丢墙角,“律法里也有,不要违法哦。”
蔡卓如笑着道:“知道了,不违法!”
“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件事?”杜九言自己鄙视自己,又跑了一趟搬东西,蔡卓如接过来,“九言,你什么时候去京城?”
杜九言道:“过了八月十五,你也要去吗?”
这次去,事情还真多。
蔡卓如想了想,觉得看时间合适,“我也很久没有去过了,这次去想等等也没有合适的铺子。”
杜九言咦了一声,“你要做什么买卖?我出资搭伙。”
蔡卓如道:“还没有想好。不过左右两种可能,一个是做湖广菜色的馆子,一个是卖西洋的舶来品。”
“舶来品我看没什么路子,我上次去的时候,就看到街面上有两家铺子。”杜九言道:“饭馆好,只要有后台撑着,不怕做不好。”
蔡卓如就看着她。
杜九言想了想,道:“等到了京城,先找铺子再找门路。都知道寸土寸金,铺子比门路靠山还难。”
蔡卓如深以为然,点头道:“确实如此。”
“听说昨晚焦三爷从河坝上抓了人回来,是那边出事了吗?”蔡卓如问道。
果然,消息是封锁不了的,得把田卯和黄觉两个人看管好了,一定不能让他们死了。
“嗯。有人在堤坝的材料上动了手脚,贪了巨款。”
蔡卓如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无奈道:“处处都一样!”
“先生!”门外,傅元吾和邹凯玄跑进来,杜九言停下来看着他们,“消息这么灵通啊?我准备下午去的,你们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两人和杜九言行了礼,看了眼蔡卓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