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王写奏疏回京奏请,让这些人去新化的矿山安顿,由朝廷扶持到十五岁,每年每人二十两银子。

但圣上什么意思,他们还不清楚。

如果现在走,那就只能先将女孩子们都带回去。

放在这里,她不放心。

“那就带回去。”桂王道:“租两船走水路。”

孟郊道:“我十日内安顿好,走陆路吧。”又道:“以防暴动事态严重。”

衙门里还关押着这几年买卖幼女的人。这事要等朝廷派新任知府到任再处理了。

情节严重的充军流放,略轻一些,至少要坐监三年杖八十。

那些卖儿卖女的父母,待彻查后,再慢慢处理。

桂王点头,“孟都督想的周到。我将韩当留给你用,他办事稳妥,你有要事可以让他去办。”

“好!”孟郊说完,和韩当拱了拱手,“辛苦韩将军了。”

韩当起身行礼,“不敢当都督谢,应该的。”

“既是这样决定,那我们就各自去安排。”桂王道。

九江王道:“那我就让我带来的人回去了。”

桂王颔首。

大家各自去忙,杜九言去了内院,怀王妃站在出来见她,语调平静地问道:“…杜先生的意思,明天就启程吗?”

“嗯。”杜九言道:“事情有转变。”

怀王妃没有多问,“知道了,我这就去准备。”

杜九言拱手,去了另外一边。

大院子里还住着四十位姑娘,原本有两个男孩子的,但在昨天已经被家人领回去了。

四十位女孩子,最大的今年十七岁,最小的才八岁。

她进去,本来在院子里坐着的孩子们,就像是受惊的小兔子,纷纷逃回了房间里,她还没说话,院子里已经没有人了。

但能看得见,在窗户的缝隙里,门缝里,墙后面,正有很多眼睛、耳朵在看她和等她说话。

“明天我们要启程回京。”杜九言在院子里道:“你们有的记不得家,有的则是无家可归。所以我决定带你们一起走。”

“到了京城以后,请朝廷来安顿你们。”

“你们有没有意见?”杜九言问道:“如果实在不想走,或者,你们又想到了自己的家,现在可以来告诉我,留在这里等家里人来接,或者我安排人送你们回去。”

门口,一个脑袋探出来,是年纪最大的那个小丫头,虽然有十七了,但因为个子小,人又特别的瘦,所以看上去就十四五岁的样子。

“朝廷会怎么安排我们?”

杜九言冲着她招了招手,道:“桃红,你有什么想法?”

“我?”桃红缩着手和肩膀出来,“我、我就想能吃饱饭,有地方睡觉,没有人欺负。”

她说完,身后探出来无数个小脑袋,跟着一起点头,齐声道:“我们也想。”

“只要没有人欺负我们,有饭吃,有衣服穿就可以了。”

杜九言看着孩子,鼻尖微酸,含笑道:“要求这么低,就算朝廷安置不了你们,我也可以。”

“不就你们几十个小丫头吗,”杜九言摇着头道:“一天三个馒头一顿肉,够吗?”

大家都跑了出来,瞪着眼睛看着她,满目的期盼和高兴,“够,够的。”

“够的。”桃红点着头,道:“我一天两个馒头就能吃饱了,要是困难点,一天一个馒头也行。”

她们只想有个安全的地方待着,能活着就行了。

杜九言摸了摸桃红的头,含笑道:“那就和我一起走,每天投喂小兔子们馒头吃。”

“我们不是兔子,”最小的玉子摇头道:“杜先生,我不是兔子。”

杜九言弯腰看着她,“你不是兔子,那是老鼠吗?”

玉子点着头,“对的,我属老鼠的。”

“知道了。”杜九言不敢去摸她的脑袋,始终负手在身后,给她足够的安全感,“那大家今晚睡个好觉,明天我们就要长途跋涉了。”

大家都跟着点头,“我们不敢赶路,我们都能照顾好自己。”

杜九言从院子里出来,叹了口气。

小姑娘们,不知道去哪里,不知道做什么,无法掌控自己的将来,甚至连小小的干涉都做不到。

豆蔻青春该是最美好的年华,而对于她们来说,却是最惶恐无措的时候。

“在想什么?”跛子拍了拍她的头,“面色这么沉重。”

杜九言道:“任重而道远啊!”

“没事,”他轻声道:“你一定可以。”

杜九言笑了,“等我办成了,你再可劲儿的捧我,那时候我会很得意。”

“成功时捧你,你就会膨胀了。现在捧,正合适。”

杜九言摆手,“我和别人不同的,你要不能那俗世的要求来要求我。”

焦三拿着一份卷宗从衙门口进来,一边走一边和蛙子道:“你确定开封那边暴动了?”

“是,今天有客商到邵阳说的。”

“前天开始暴动,今天客商就到邵阳了?”

“客商也是路上听别人说的,这一个传一个,毕竟是大事。”蛙子道:“三爷,您说杜先生现在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她这会应该还在吉安吧?”

焦三点头,“事情没有那么快处理好,八九不离十还在那边、我还以为她能抽空回来走一趟,现在看来,恐怕是不能了。”

“是啊,杜先生这一走都快一年了,大家都说她不回来了。”

焦三说着进了卷宗房里,喊道:“老江头,把上个月那个案子的卷宗…”他没说完,发现江书吏不在。

“他不是成天在里面的吗?”焦三问道。

他们寻常没事不到这里来,蛙子也不是很清楚,“我帮你您问问去。”一会儿又跑回来,道:“三爷,黄书吏说他有十天没有来了。”

“没去他家里问?死家里了?”

蛙子回道:“去他家里问了,他家里人也不知道,还以为是衙门派出去做事了。”

“奇怪了。”焦三咕哝着,自己找要的卷宗,随即奇怪了咦了一声,“我记得这架子上是放户籍的吧?怎么这么乱?”

蛙子奇怪,“是啊,好像被人翻动过的。江书吏向来不喜欢别人乱翻他的卷宗。”

“奇怪了。”焦三只觉得奇怪并没有多想。

晚上去德庆楼吃饭,董德庆就说起江书吏,“吃了我一顿饭没给钱,我让小厮去,怎么衙门和家里都说不知道。”

“我今天还在找他。”焦三将事情说了一遍,董德庆听着一愣,小声问道:“那架子上,可被人翻动过?”

焦三点头,“怎么了,你有秘密在里面?”

“不是我,是九言!”董德庆将当时的事情和焦三,焦三很吃惊,“居然还有这样的事,那她的户籍是假的?”

董德庆点头。

“功名也是假的?”

董德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反正现在身上的功名,是别人的。”又道:“对于她来说,功名不功名不重要了。”

“奇怪了,”焦三道:“难道是九言的对手想弄她,所以查她老底?”

董德庆点头,“那些讼师都阴坏的,谁知道呢?”又道:“你要不清楚,这会儿去找陈先生说一说。”

“九言的事情,他肯定比你我都要清楚。”

焦三点头,“这不是小事。要是这事儿让她被人抓住了把柄,被人害了,我们可就罪过大了。”

话落,晚饭都没有吃就去鸡毛巷找陈朗。

“你怎么来了?”陈朗正在院子里喂鸡,这是小萝卜养的鸡,小鸡变成了老母鸡,过些日子天再暖和些,又能孵出一窝小鸡了。

焦三将他和董德庆聊的事告诉陈朗。

陈朗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来,擦了擦手,沉声道:“来者不善,九言这次恐怕有大麻烦了。”

“功名是假的,肯定要被人踩了。”焦三道:“现在怎么办,陈先生您快想想办法。”

陈朗道:“我知道了,你让我想想。”

他紧蹙了眉头,在院子里坐下来。

焦三看他沉思不好打扰他,自己去厨房煮面条吃去了。

第604章 后台太妃(二)

赵煜的心寒,大于愤怒。

安山王、怀王!

还有谁?还有哪个兄弟,在他一心想要开创盛世的时候,给他拖后腿?

他想到很多年前,先帝还在的时候,他们兄弟间相处的点点滴滴。他们之间,从来没有传言中皇室的明争暗斗,大家都安守本分,虽不是人人和睦,但也算是兄弟齐心。

“薛按,”赵煜很累,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疲惫地道:“你说,怀王他,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朕记得,他的女儿也是七八岁的年纪吧?”

“他怎么下得去手呢,怎么能如此的丧尽天良!”

薛按给赵煜轻轻揉着太阳穴,低声道:“桂王爷不是说了,他因为手臂疼痛,开始吃五石散,这一吃就上瘾了!”

“那种药奴婢是知道的,吃的多了,人就会变的烦躁,萎靡不振,蠢笨残忍。”

“到这个地步,人就不是原来的人了。”

赵煜睁开眼,长叹了一口气,道:“朕太失望了。”

“圣上有气就撒出来,千万不要憋在心里。”薛按低声道:“伤着龙体,兹事体大!”

赵煜道:“桂王说将剩下的少女都送去新化,九言在那边有个盐山矿,里面可以安置那些孩子。”赵煜道:“朕觉得不错,就照她的意思办了。”

“一年每人拨二十两银子,这事就交给新化的县令落实。”

安顿好这些孩子,他心里也能略宽慰一些。

“圣上仁厚,您这么安排,她们知道一定会高兴的。”薛按道。

赵煜颔首,“朕来说,你执笔,速速给他们回信。”

“事情办完,将一干人等押到京城来。”赵煜道。

薛按应是,在一边磨墨,铺了纸,正要落笔,门外一位小公公进来,低声回道:“圣上,兵部的史大人求见。”

史迁是兵部尚书。

“宣!”

史迁匆匆而来,手中拿了两封奏疏,他呈上去,急着道:“圣上,几日前吉安百姓暴动后,紧接着汀州、广平和开封百姓也暴动了。”

“三方县令和知府写奏疏来,请圣上裁夺,如何处理。”

赵煜看了他一眼,“是什么理由?”他说着打开了奏疏,一目十行的看着。

“是因为吉安拐卖幼女的事情,要求圣上杀怀王,以及所有涉案人员。”史迁道。

赵煜合上奏疏,沉声道:“传令下去,让各地不要动武,告诉他们,一旦怀王等涉案人员押送到京,朕一定会严加惩治,绝不会让任何一人逃脱制裁,也不会轻饶任何人。”

史迁道:“这话,都已经说过了,但是民怨难平。”史迁道:“微臣认为当务之急,不如原地将怀王斩首。如此,也能速速平息众怒。”

赵煜蹙眉,道:“事情还在查办,暴动的缘由还没有查清楚。如果朕就依着他们,立刻将人就地砍了,将来,岂不是一有事他们就发生暴动,来以此要挟朕?”

史迁想想也对,朝廷大事岂能是百姓威逼一番就退让的。

纵然他们是对的,可也不能养成他们这样的习惯。更何况,这三地的暴动,有没有别的原因、幕后的推手还不清楚。

“那现在怎么办?”史迁问道。

赵煜道:“先尽量平息。朕再下令,让桂王和杜九言速速带人回京。”

“将本案审理清楚,昭告天下。是斩首还是其他再根据律法行事。”

也只能这样了,史迁应是,退了出去。

赵煜很心烦,让薛按起草了手谕,速速让急递铺送了出去。

他则启程去了坤宁宫。

难得一见的王太妃坐在坤宁宫里,见他进来起身行礼,赵煜微微点了头,就坐在一边喝茶。

“怀玉的事,我也听说了。”王太妃看着赵煜,道:“若事情真的是他做的,你该杀就杀吧。”

“他身为王爷,不但没有治理好封地,还带头作乱,给圣上你添乱。其行之恶劣,该杀!”王太妃叹了口气,“圣上也不要难过,顾念兄弟之情,人这一世,都是注定的。他命该如此,不值得任何人为他难过。”

赵煜对王太妃的印象,一直要比周太妃好。他也叹了口气,道:“若事情属实,朕确实不能再留他。”

“方才,三地送来急奏。因为他的事,已经发生了民众游行暴动,若处理不好,结果将难以控制。”赵煜道:“不杀他,难以平民愤。”

王太妃也惊了一下,愧疚道:“这个孽障,给圣上添忧了。”

“你也不要这么说,”太后和王太妃道:“等他来了,问清楚了再说。”

“他也是哀家看着长大的,他的性情为什么突然大变,这背后还有没有别的原因,我们也要弄清楚。”太后道:“纵然一死难免,可作为亲人,我们也要先给与他信任才好。”

王太妃起身给太后行礼,“您对他的心比我这个亲生的娘还要周到,臣妾替这个孽子,谢谢太后娘娘。”

“不说了,”太后道:“等他到了再说吧。”

说着,揉着额头,叹了口气。

王太妃由嬷嬷扶着出去,却没有回自己的春华宫,而是到了翊坤宫。

周太妃的翊坤宫里只留了四个宫人照顾,因为她疯了,宫人们就没有以前那么尽心,有机会就偷偷跑出去打牌吃酒。

门口没有人,周太妃一个人坐在院中的椅子上,面前放着一只鸟,这只鸟是前年安山王送回来的,说是亲自抓到的,也不知道什么品种,但是叫起来,声音特别清脆悦耳。

周太妃满头华发,目光呆滞地盯着鸟,就听着鸟在笼子里蹦跳鸣叫,她自己一点声音都没有。

“周姐姐,”王太妃在周太妃的左手边坐下来,低声道:“怀王出事了。”

她不急不慢地将吉安的事说了一遍,用凳子上的细棍子拨撒着鸟食,声音轻柔,“…不过几日就要押送回来,这一回就只有死路走了。”

“我理解你当时跪在坤宁宫门外的心情。”王太妃轻笑了一句,“没有想到,我们乖巧了一辈子,不争不抢安安分分,也不能善始善终。”

周太妃并没有所动,始终盯着鸟笼,目不转睛。

“那天…你去哪里了,见了谁?”王太妃看着周太妃,“知道了什么,让你一夜白头?”

周太妃自然没有回答。

王太妃叹了口气,“算了,我何必来问你呢。以前你就不会和我说,何况现在呢。”

她说着起身往外走,韩太妃带着人进来。

韩太妃是先帝在做太子时娶的侧妃,后来孝端皇后去世,她诞下宁王,年底,当今的太后娘娘入宫,第二年年初季贵妃诞下了九江王。又隔了一年半太后有孕才生下圣上。

所以,要论情份当然是她和先帝更浓厚一些,更何况,宁王是先帝的第一个儿子。

她还记得先帝抱着宁王时高兴的样子,说胖敦敦的像个小肉球。

韩太妃比王太妃个子矮点,宁王也像她的身材,中年后就开始发福。以前先帝在世时她还会克制,但先帝过世后这几年,她就不再管理身形。

和清瘦的王太妃相比,她越发显得矮胖。

“怀王的事是真的吗?”韩太妃问道。

王太妃颔首,“是真的。”

“圣上怎么说?”韩太妃有种兔死狐悲的悲凉感,这种感觉在安山王出事的时候还没有,“杀了?还是关宗人府?”

王太妃道:“作恶多端,自是要杀!”

韩太妃道:“可他是藩王,是他的兄弟啊,他怎么能说杀就杀!”说着一顿,怒道:“你就没有哭闹吗?”

她指着周太妃,“当时她不就是哭闹了一番,最后圣上饶了安山王不死,将他囚禁在宗人府。”

“你也去哭闹。现在可不是你清高的时候,那可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王太妃摇了摇头,“不要让圣上难做,他也不容易。”

“算了吧,”王太妃道:“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留着他的命,又能怎么样呢,不过赖活着,生不如死罢了。”

说着,便走了。

“不对,”韩太妃拉着她,示意自己身边伺候的人出去守着门,她低声道:“我怎么感觉这事不对?不会是圣上有心削藩,而又不敢大张旗鼓,所以用的手段吧?”

如果是这样,那宁王岂不是有危险?

“你别胡思乱想,”王太妃其实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才来翊坤宫里问周太妃,明知道对方什么都不会说,可还是来了,“圣上不是这样的人。”

是不是这样的人,她也不知道,就如怀王,以前那么乖巧懂事的孩子,现在不也变成这样了吗?

人都会变的。

“什么时候到京?”韩太妃问道。

“估计得还有个半个月。”王太妃道:“你要是不放心,就给宁王写封信问一问。让他自查一番。”

韩太妃苦笑一声,“要真是…”她指了指御书房的方向,“查就能保住性命吗?”

“别胡思乱想,宁王向来聪明,不会做糊涂事的。”王太妃说着,叹了口气,“我累了,回去了。”

说着就走了。

韩太妃看着疯了的周太妃和那只聒噪的鸟,怒道:“装疯卖傻,儿子都没有了,你活着有什么用。”

说着,拂袖走了。

周太妃花白的头发散下来,挡住了脸。

第605章 小姑娘们(三)

来的时候一艘船,回去的时候两艘。

走前,有两个女孩子要留下来找自己家人,她们不想离开这里。杜九言就讲她留给孟郊,让他帮着找。

孟郊带着韩当还在吉安,将剩下的事情善后,然后再从陆路快马加鞭去处理几处民变的事情。

今天天气不错,海风不凉也不热,杜九言盘腿坐在甲板上,笑着道:“这一次谁都不许赖皮,赖皮的人,等会罚她多吃一碗饭。”

围着她坐了半圈的小姑娘们都咯咯笑着,半大的小姑娘,笑容比这春光还要明媚,杜九言看着,心情也好了不少。

“杜先生,今天中午我就多吃了一碗饭,现在还撑着呢。”八岁的玉子捂着肚子,皱着眉头,“我不想吃了。”

杜九言道:“输了就要认,不认的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