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主,”杜九言笑盈盈地拦在郑文海面前,低声道,“案子,咱们一早就约定好的,方才我们也击掌为盟了,您要反悔,可是要不举哦!”

郑文海盯着她,脸色一变,还不等他说话,杜九言又道:“举不举其实不重要,毕竟您儿孙都有了,余下的都是雅兴。但是您要知道一点,管凡在刘主的钱庄里,存入八十万两的事,可是刘主主动托人给您送来的。”

“没有这个信息,您怎么也想不到管凡吧?”

郑文海听着迅速冷静下来。

“上一次我斩刘云生的时候,您可能没听见,刘主可是亲口说了,如果遇到了郑主,我敢不敢也秉公办理。”杜九言道,“我当时说,就算遇到了李王子嗣的案件,我也是只认律法不认亲。”

“这不,您这出事,刘主就急吼吼地给你送线索等着看戏。”

郑文海冷哼一声,道:“我怕他不成!”

“可是,您冤枉了管凡得罪了梁主,杀了刘永利得罪了刘主,现在又对我违反了盟誓,得罪了桂王和我以及李王。”杜九言道,“这众怒,您担的起,可有必要吗?”

她说着,指了指郑瑜,扬眉和郑文海道:“就为了一个畜生东西,您得罪了一溜的人,有必要吗?”

郑文海听着杜九言的话,非常清醒也很明白,杜九言说了这么一通,目的就是让她继续按律办了郑瑜,他也很清楚,只要他今天将郑瑜留在这里,下一次郑氏再出现案子,报到官府来,他就没有理由再拦着不让了。

这是一个坎,刘云生对刘镇、郑瑜对他!

可是,纵然他什么都知道,可却不得不将郑瑜放在这里,让杜九言按律处置。

他发现自己没得选。

“你、从一开始就算到了这个局面,所以,你给管凡辩讼?”郑文海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管凡…管凡为什么请你辩讼?”

“是梁翘对不对,梁翘突然回去,是因为你们谈好了,梁氏有案件纠纷,就让他治下的庶民,来了找你们伸冤?”

郑文海不亏是郑文海,一瞬间想到了这么多,杜九言扬眉,不置可否。

“好,好深的心机,好厉的手段!”

第078章 斩了斩了(一)

“我用心良苦啊。”杜九言道,“您看,我又不是升龙人也不是安南人。”

“我这费尽心机,还是为了所有百姓能生活幸福!”

郑文海问道:“按律,他该当何罪?”

“新做的狗头铡正等开光,”杜九言道,“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可选。”

郑文海盯着郑瑜,三两步过去,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怒斥道:“狗东西,就算斩了,我他娘的也要把你挫骨扬灰丢海里喂鱼去。”

“家主,我可是郑氏的人啊,您不能听别人挑拨离间。”郑瑜道,“一旦我被她斩了,丢的可就是郑氏的脸面!”

郑文海道:“我现在的脸面就丢干净!”

郑瑜仿佛被踩到了尾巴一样,蹭地一下抬着头,瞪着郑文海道:“我丢什么人了,我不丢人。”

“你们所有人都逼我,逼我做事,逼我成亲。”

“你们考虑我的感受吗?我也是人,不是一个东西,对你们听之任之。我只做我想做的事,任何人都不能强迫我。”

“不能!不能强迫我、逼迫我做任何事!”

郑瑜嘶吼道。

“不强迫你?”杜九言将他领子提起来,扬眉道,“你吃他们的,用他们的,若十二三岁没成人也就罢了。”

“你多大了?在家里混吃等死,他们怎么就不能对你提出要求?”

郑瑜道:“我为什么要去做事,我就想躺在家里混吃等死,这是我的日子,我自己想怎么过就这么过。”

“不让他们对你提要求,你对他们的要求倒不低啊,凭什么呢?”

“凭你娘九死一生将你生出来,凭你劳心劳力将你喂养大?他们欠你的,还是你天仙下凡与众不同?”杜九言将他丢在地上,嫌弃不已,“什么东西,一头猪样却偏要做王子。王子也没有你只想得到却不付出的自私样。”

“大人!”杜九言冲着刘永利道,“弑杀父母,泯灭人性,当判斩立决!”

郑瑜楞楞地看着杜九言,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

刘永利颔首,冲着书记员喝道:“让他画押!”

“是!”书记员捧着案件记录出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他顿时生出一种荣耀感,每一步都走的昂首挺胸,背负着光耀的使命感。

郑瑜清醒过来,摇着头道:“我不签,不签!”

“你们过来!”杜九言指着其中一个婆子,那婆子吓的走不了路,跪在公堂门口,倒豆子一样,呼啦倒了出来。

“十六那天中午早上,老爷起身以后要出去办事,可是瑜公子却还在睡觉。老爷实在是气不过,将瑜公子从床上扯出来,丢在院子里。”

“用马鞭狠狠抽了一顿。”婆子道。

“夫人拉着,拦着老爷这才罢手。”婆子道,“老爷其实不常动手,一般都是回家的时候说几句,这一次打的比较厉害。”

“老爷离开后,夫人就劝公子,说让他赶紧成亲,成亲了有了个孙子,老爷就不会盯着他了,他想继续好吃懒做也不管他了。”

“瑜公子当时没说话,可等夫人回了娘家后,他不知怎么,就弄了老鼠药回来。”

“中午吃午饭的时候,老爷和夫人都回来了,一人喝了一碗汤,就倒地毒死了。”

“我、我们吓的魂不附体,只好什么都听公子的,他说什么我们都照着做。”

婆子说着磕头道:“我们没有杀人,我们真的没有杀人啊。”

他们是贱民,想活命是不可能的了,只能求着贵人们,能放过她们的孩子。

“先让他们画押。”杜九言道。

书记员应是,让说话的婆子画押,又我这晕倒婆子的手摁了手印。

“怎么说,”杜九言看着郑瑜,“伸头缩头你都是个死,是想死的干脆点,还是拖拖拉拉逼着我们用刑?”

郑瑜呆呆的,念着道:“你们不能强迫。”

“谁都不能强迫我。”

“他们都该死,必须死!”

连奎上前去,将纸放在郑瑜面前,道:“瑜公子,画押吧。”

郑瑜摇头。

“打他一顿!”李永利道,“别打死就行。”

连奎吓了一跳,看着刘永利,今天的刘大人也太奇怪了吧。

他们都是庶民啊,能打贵人吗?

“傻站着?这是打算让我动手?”刘永利道。

连奎摇着头说不敢,拉着孙喜武,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双双上前,孙喜武扬着手轻轻碰了一下郑瑜的头顶,像被什么擦了一下,根本没力道。

“打!”刘永利道。

连奎被吓的,上去就是一脚,两人摁着郑瑜劈头盖脸打了起来。

这辈子,他们第一次打贵人。

这感觉,比一口气吃了十斤肉还要舒爽,简直觉得自己肋生双翼能上天腾飞了。

开心啊!

连奎越打越顺手,越打越乐呵。

孙喜武也嘿嘿笑着,心情特别的好。

看他们动手,别的捕快和差役也摩拳擦掌,觉得手心痒痒,好想上去一过过瘾。

这不是普通人,这可是贵人啊,以前碰见了都要下跪的,现在居然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被他们打。

这感觉,太好了。

那个小捕快,趁着大家不注意,偷摸着踢了一脚,又乐颠颠地跑回来。

门口,听讼的庶民们没有离开,他们再次回来,心头更加有底气了,就围站在门口,木然地看着郑瑜。

除了木然外,还有高兴。

杜九言说的是真的,律法就是公平的,不管对方是谁,律法都不会因为身份而偏袒放过。

“我签,我签,别打了!”郑瑜被打的死去活来受不了了,“我签还不行吗。”

大家依依不舍地停下来。

书记员上前去,郑瑜摁了手印。

“按安南律例,郑瑜弑杀父母,泯灭人性,罪该斩立决!”刘永利道,“搬狗头铡上来!”

郑瑜惊的嘶喊道:“你们不能杀我,你们没有资格杀我。”

“我们没有,可律法有!”杜九言道。

郑文海凝眉问道:“这么着急?”

“是,就是这么着急!”

这么着急的砍头,在大周当然是不行,县衙裁夺大案都要一层层递交审核,就算一层层都过了,还有每年一次的秋审再核。

可谓是一层层的把关,就怕冤假错案。

但这是安南,有刘主郑主这些手握大权,权势高于李骁的人,要想让案件造成轰动,将震慑的作用最大化,就必须立刻斩首。

所以,她弄了个狗头铡,不为别的,就为了造势。

她要让这一次次的案件,在每一个庶民的心目中,变成一个节点,每一次启动铡刀,就打破一点百年来积压的陈旧思想。

什么贵人是升仙、不能忤逆必须恭敬必须顺从。

刘云生和郑瑜的死,将会告诉他们,贵人也是人,也是肉体凡胎,也能畜生不如。

只要再有几次,被她粗暴的撕裂的口子,就会越来越大,到时候,世人就会领略到,庶民们的力量。

“确定?”郑文海问道。

杜九言颔首,道:“我确定!”

狗头铡被抬了上来,放在府衙的门口,街道上聚集的庶民更加的多,有的郑文海甚至认出来,是他郑氏的庶民和贱民。

可他现在总不能轰他们离开,更何况,轰、只会引起他们更大的好奇心。

只能当做看不见,时候再想办法。

“开铡!”刘永利负手站在门口,身材挺拔一身气势不怒自威,“闲杂人等,让开!”

连奎和孙喜武将郑瑜捆着,头按在铡刀里。

这铡刀不再是切草的简陋的刀,而是李骁按照杜九言画的图纸找工匠制的。

狗头活灵活现,双眸透着正义,铡刀的刃口锋利无比。

“家主,救命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郑文海没有想到,不过半个月不到,他就和当时的刘镇一样站在这里。

他相信,此刻的刘镇,也一定站在某个角落,正在看他的热闹。

郑文海气的头晕,更不想看到郑瑜!

“斩!”刘永利道。

铡刀咔擦一声,郑瑜的脖子被切断。

四周响起一片吸气和惊叫声。

郑文海烦躁不已,和廖程道:“将他尸体丢了喂狗,再将郑文银夫妻二人入土为安。”

廖程应是。

“还有两个婆子呢?”郑文海问杜九言,他本可以问刘永利的,但他不想搭理刘永利。

这个人,今天很是不同,气势很足,再对峙一下,他怕自己的气势连刘永利都比不过,丢了脸面。

刘永利接的话,昂着头道:“两个婆子本是庶民,只有顺从。但她们帮郑瑜葬了郑文银夫妻二人,又期盼官府,无论她们是否自愿,都已经触犯了律法。”

“所以,不论首从一律斩首!”

郑文海盯着刘永利,讥讽道:“看来你最近恶补了律法。”

“谈不上恶补,但该知道的还是要知道。”

“来人,将两个从犯带出来,斩首!”

两个婆子被拖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斩了!

郑文海不想多留,带着人拂袖而去。

廖晨让人将五具尸体领走。

那把沾满了鲜血的铡刀,放在府衙门口,泛着森森的凉意,威震升龙!

大家舍不得走,凑上来,连伯小声问道:“我们能喊您杜先生吗?”

“你想喊什么都行。”

第079章 读书好啊(二)

“杜先生,您辛苦了。”

“杜先生,以后您都这样辩讼吗?”

“杜先生,杀贵人真的没有关系吗?”

杜九言看着一张张淳朴的脸,装满小心谨慎的目光,她道:“贵人、只贵在地位,仅此而已。”

“而地位,在律法中是一视同仁的。”

大家恍然大悟,纷纷点头,屈三道:“如果有案子,能去找您吗?”

“可以啊,”杜九言笑盈盈地道,“不过得付我讼费,一文钱、一个馒头、一束花或者一碗海蛎子,都可以!”

“毕竟,我是三尺堂的名讼师,从不免费给人辩讼。”

大家都笑了起来,连伯道:“杜先生,一碗海蛎子怎么能够,要是有事找您,起码提一桶来!”

“海货不值钱,杜先生喜欢吃什么,改天我们给您送去。”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热闹不已。

“说起来,还有一件事,西三街上有一间书院,免费收学生读书。想读书的就自己去报道,不论年纪大小,去了有书有墨。”杜九言道,“唯一的要求,就是认真听先生上课,不可捣乱!”

大家一脸惊讶,屈三跳了出来,问道:“不收束脩吗?”

“不收!”杜九言道。

“我、我能去吗?”屈三问道。

“能啊!若白天没有空,你就晚上去,如果实在过意不去,可以帮先生做点事,洗件衣服做顿饭都可以。”

屈三眼睛发亮,他想到读书,他想认识字。

“我、我去!”屈三道,“我什么事都能帮先生做。”

杜九言颔首,道:“去吧,认真学。”

屈三眼眶红红的,点头道:“我一定认真学!”

“我、我这就回家和我爹娘商量。”屈三说着,一溜烟跑回家去。

剩下的人都看着她,有人小声问道:“杜先生,读书又不能出头,白费了这功夫,还不如去做点事挣点钱。”

“饭都吃不饱,读书有什么用。”有人附和道。

杜九言摇头,道:“读书不只为出头,更为了明事理。”

“更何况,”她看着众人道,“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准备的!

她扬眉看着众人,大家听不懂,连伯却是恍然明白过来,一个激灵后,他激动地看着杜九言,颤抖着唇道:“杜先生,您…说的是真的?”

“这是必然趋势啊。”杜九言道。

连伯使劲点着头,道:“我、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多谢杜先生!”

他说着,招呼大家,道:“都随我来,我和你们说。”

“杜先生,那我们告辞了。”大家七七八八的告辞,三三两两地跟着连伯到一个死胡同里,连伯让一个少年去放哨,他看着跟着他来的几十个人,低声道:“杜先生现在在推行律法,律法的推行就是为了我们庶民。”

“将来,庶民的地位必然会提高,不会如现在这样一条狗都不如。”

“等到那时候,读过书的庶民,就有更多的机会了。”

连伯激动地道:“听懂了吗?”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每个人都点头了。

“杜先生说了,白天没空读书就晚上去,无论年纪大小,只要想读书的都可以去。”连伯抹了眼泪,道,“她这是为了我们,用心良苦啊!”

“那我将我两个儿子都送去行吗?”有个很老实的男子道,“以后,我们会不会就不是庶民了?”

连伯也不清楚,他道:“如果有机会,就一定是给有准备的人。”

“是!是!”男子一知半解,他们那明白的一半,足可以让他热血沸腾,就算他死了又何妨,能让他儿孙们不再做低贱的庶民,他的牺牲值得。

这边热火朝天的商议着,屈三回到家中,将事情告诉了屈泉,屈泉放了碗看着儿子,问道:“读书有什么用?认字了你还是要出海!”

“我不耽误出海,”屈三道,“杜先生说了,我晚上去读书。”

屈泉凝眉,道:“晚上城门都关了,你怎么出来?”

“我就住在书院里,我睡在哪里都可以。爹,我一定要读书。”

屈泉看着长大的儿子,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一会儿他道:“随便你吧,只要不耽误家里的事就行。”

“我一定不耽误!”

屈三说着,提着自己唯一一双鞋,跑去打了水,将自己的脚上的泥巴洗干净,又仔仔细细洗了一把脸,让他母亲帮他梳了头,他立在院子里,冲着家里人道:“我现在就去书院!”

屈泉摆了摆手,随他去了。

屈三像是一阵冲破重重阻隔的鸟,一下子冲了出去,跑得很快,枯黄的头发在脑后乱舞,他一口气跑到西三街,等他到的时候,却发现书院里有好几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正拘束又好奇地看着三位先生。

其中一位生的很好看,白白净净的,年纪也很小,一看就是家境很好很有学问的少年。

少年冲着大家一笑,露出整齐亮白的牙齿,道:“我姓鲁,以后呢你们喊我鲁先生,或者大白牙都可以。”

“我的牙很白吧。”他叩叩自己的牙,“虽然呢,我是小孩子,但我的学问教你们,肯定没有问题,因为言言也说我很学问。”

紧张拘束的心情,在鲁念宗充满童趣的花语中松懈不少,少年们都笑了起来。

“不收学费没有问题,但是呢,要轮流扫地抹桌子!”鲁念宗道,“毕竟,扫地很辛苦,我可不喜欢扫地了。”

屈三举手,大声道:“先生,我什么事都会!”

“好!”鲁念宗道,“这是乖孩子!”

大家争先恐后说自己可以干活。

刘永利在后院的柴房里,待了一个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