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一闪,李元笑应了一声,可伸出的手一错,竟是把案上的琉璃杯不小心碰到地上,一声微响,那琉璃杯已碎作数片。

李仙蕙府中所用的琉璃杯自然是上品,晶莹剔透,壁薄如纸,酒中醇红,映着烛光直如眩目的宝石。更难得的是这琉璃杯是一整套配齐的。此刻见到李元错手将一只琉璃杯打碎,李仙蕙虽嘴上说着“不要紧”,可心里却到底是有此专疼。

似乎是看出她的心疼,李元讪讪笑着,竟起身去拾。这头李仙蕙还待阻止,李元却已经伸出手去,一不小心,却是划破了手掌…

李元一声尖呼,眼泪便掉了下来。却也不起身,只是可怜兮兮地哀声唤道:“三郎哥哥!”

李隆基早就在旁注意着李元的行动,听到她的哭声,便立刻跳起身来。直接抱起李元,捏着她的手一看,却是吃了一惊:“怎么这么不小心?竟割得这么深!”

李元扁着嘴,也不说话,只是委屈地哭个不停。哭得李仪也慌了神,把着李隆基便要看他怀里的李元。而一旁正斗酒斗得欢的薛崇简也闻声回过头来。

“快、快去请医师过来!”被三兄妹的情态闹得不知李元究竟伤得有多重。李仙蕙一面叫,一面人就往前奔。

偏偏李元却是揽着李隆基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大哭:“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第一卷 神都日暮 第三十四章 不宁静的夜

被她这么一哭,李隆基似乎也没了主心骨。只得抱着她,匆匆告辞:“失礼了,兄长。改日隆基设酒赔罪。”说罢,已急急抱着李元往外走,又回头叫道:“二郎!”

被他一叫,薛崇简才回了神,丢下酒杯,大步追了出去…

“三郎——”没料到李隆基竟是说走就走,李重润跳起身,只来得及唤了一声,李氏兄妹早已下了台阶直往府外冲去。“这…”有些失措地低喃了一句,他摇头苦笑道:“不过一小儿便乱了他的心,这还能做什么大事啊…”

李重润还在感慨,李裹儿却已“腾”地一下跳了起来。恨声道:“我看李隆基分明就是借故而去!不过是伤到手,哪里会是什么大伤了?偏就这样不顾而去,分明就是不给大哥你和姐姐的面子,不愿意与我讲和罢了!”

李重润抬眼看她,不以为然地摇头,却没有开口说话。反是李仙蕙扶着腰走过去嗔道:“裹儿,你不要乱想了。你也看到了,元元是真的伤了…”

“伤了伤了,她李元可真是有个好哥哥,不过是伤个手指也这样大惊小怪的…”李裹儿冷哼一声,回头瞪着早就喝得满脸通红的武崇训,厉声喝道:“你喝够没有!若是还醒着,就回去了…”说着,便拂袖向外走去。

“裹儿…”李仙蕙见唤不住李裹儿夫妇,只得低声一叹,身后武延基已经柔声相劝:“娘子,你莫要难过了,你也知道裹儿就是那样的性子。或许再过几年懂事了也便知道你的苦心了…”

李仙蕙回眸一笑,轻轻握住武延基的手,在丈夫相扶下又坐于胡床上。

那头李重润也挥手斥退乐伎,回过头来叹道:“若真如裹儿所说,三郎是借故告退,那事情可就是不妙了。”

“此言何意?”李仙蕙不解地低声相问。李重润却是一叹,沉声道:“我不过是才起了个头,他便吓退,岂不是说三郎心中也惧那张氏兄弟?!”

听到李重润就这样把张氏兄弟之名说出,李仙蕙不由得神情一黯,垂下头去。反是武延基点头道:“张氏兄弟现在权倾朝野,若是李隆基畏惧,倒也不奇怪。只是,连被叫作‘阿瞒’的李隆基都这样畏惧,那怕是再没什么人敢于反抗了。”

“可恨!”一拳击在案几上,李重润借着一股酒气怒喝道:“不过是祖母的面首,以色侍君的贱人罢了,居然也能高官厚禄,权倾朝野,这算什么世道?!祖母真是…”

“大哥!”李仙蕙厉声尖叫,虽然是阻止了李重润说出更严重的话来,却仍是脸色煞白。

武延基看了她的脸色,忙过去安抚,又命婢女扶着李仙蕙先行安歇,自己却是返身拉了李重润笑道:“兄长好不容易出宫,咱们不说别的,只饮酒一论岁月…”说着,便唤上燕乐,举杯劝酒。

李重润一声叹息,举杯饮尽,便又立刻去抓酒壶:“且饮三百杯,一醉解千愁…”

月色迷朦,仰头相望,头顶却是一弯新月。只是,这月亮,怎么看,都显得有些抹糊…

薛崇简打了个酒嗝,晃了晃脑袋,扒着车厢,大声唤道:“停车停车,让我也上车去。元元,你到底是伤得如何?怎不让我看看?”

被他这样扒着车厢,那御者没奈何,也只得停了车让他跳上车来。挤进车厢,薛崇简硬是往里挤。却被坐在边上的李隆基信手推开,“醉了便好好歇着,莫要让酒气熏了元元。”

薛崇简捂着嘴,却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酒嗝,原本就发红的脸色便更红了三分,笑容越发显得憨直。为了掩饰窘态,薛崇简笑着嗔道:“元元恁地不小心,不过一只琉璃杯,摔坏了便摔坏了,还去捡它作什么?”

他这头抱怨,只当李元必又是跳起驳他。却不想他一句话说罢,竟是没人理他。李氏兄妹两个都紧张地看着李元,甚至李仪还推开秋眉,亲手为李元包裹伤处。

薛崇简撇了撇嘴,探头看去,只见李元白皙的掌心一道划痕,竟是直接横过左手掌心。心头一惊,他的酒倒有几分醒了。“怎么会伤得这么重?不过是捡个碎琉璃片,怎么竟能划到那儿?”声音突然一顿,他眨巴了下眼若有所思地审视着脸色有些发白的李元。

看看李元,李隆基紧张地问道:“阿仪,元元的伤可会留疤?”李仪还未回答,他已重重一掌击在腿上。恨声道:“都怪哥哥无能,才害小妹这样伤了自己。”

李仪目光一闪,抬头看着李隆基,囁嚅着唇却到底没有问出话来。李元却是伸出手来拉着李隆基,温言道:“谁说我家三郎哥哥无能?今夜要不是哥哥警醒,怕是大家都要陷入麻烦了。要我说,三郎哥哥最是聪明了…”说着,她偏了脑袋倒在李隆基的肩头蹭了蹭。一副讨好的神情让原本一脸沉郁的李隆基渐渐柔和了表情。虽然仍是没有笑,目光却是温柔起来。

半眯了眼,薛崇简试探着问道:“莫非刚才李重润说了什么?可是…”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外面突然传来大声喝问之声。马蹄达达声里,一个洪亮的嗓门在大声喝问:“四门落匙,众坊宵禁,何人如此大胆,深夜犯禁?!”

薛崇简挑起眉来,刚嘀咕了一句“金吾卫”,外面随在车旁的王毛仲已朗声回话:“不知哪位将军当面?咱们是‘五王宅’的。车上乃是临淄郡王与燕国公…”

听了这话,那挡在车前的将军也是一怔。抬眼看看不显奢华的马车,验看过令牌后,才让开道路,又策马于车旁,恭声问道:“可是郡王与国公当面?还请一见。”

李隆基抿唇一笑,还未说话,薛崇简已经一把推开车门,怒道:“正是本公在此,可还要我下车与你看个仔细?!”

那金吾卫被他一声喝斥,却不显恐慌,只是于马上抱拳道:“得罪了。职责所在,望国公恕罪。”话说得客气,却是一番从容之态。

薛崇简目光一闪,仔细打量了几眼那身材魁梧,胡须浓密貌似胡人的金吾卫。笑问:“究竟是哪位将军当面?”

那金吾卫目光微闪,却仍是不卑不亢地答道:“某名野呼利,小小校尉,不敢当国公将军之称。”

“野呼…”李隆基定定地看了那野呼利两眼,忽然笑问:“可是李将军之婿?”见他颌首默认,便微微一笑,却未如薛崇简一样直接拉关系。

虽同是武皇孙辈,他的身份却比薛崇简更为敏感,到底不好与这些武将结交。倒是薛崇简不象李隆基一样想得多,大大方方地与野呼利闲扯数句,又定了改日请他喝酒,这才作别各往东西。

远远地望着李氏车马远去,野呼利脸上的笑容便渐渐淡去。在他身后的一个侍卫便低声道:“看起来好象是从安定坊那边出来的,永泰郡主府便在那边。”见野呼利转头看来,他又低声加了一句:“听说今夜东宫邵王便是赴郡主府赴宴的…”

瞥了他一眼,野呼利只是低哼了一声:“若是喜欢传话,不妨学舌坊间风月,皇家事你还是少说为妙。两京里这么多年,你不知什么是祸从口出吗?”

正说话间,突听一声厉喝,野呼利忙拔转马头望去。却是从前面一马飞驰而来。饶是巡夜的兵士大声呼喝,来者也未放缓速度。野呼利大怒,一声令下,便有兵士弯弓相向。那骑士无奈,只得放慢速度,却是大声道:“某乃麟台监属下,身负要务,尔等还不快快让开!”

野呼利目光忽闪,眼中难掩一丝厌恶之色,脸上却还是放缓了神情。令手下上前查了令牌,这才放行。眼见那骑士快马加鞭,竟是直奔大明宫方向。不禁皱起眉来,心中暗自思忖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麟台监是近年武皇命名,其实就是前朝的秘书监,管理国家图书档案,权势并不大。可是现在出任麟台监的却是武皇身边的宠臣张易之,所以这麟台监也便风生水起,成了炙手可热的好去处。

虽然打心底里有些瞧不起张氏兄弟,可野呼利也不是莽撞之人,自然不会轻易开罪张氏门人。倒是他身后的侍卫看着那渐远的背影,“呸”地一声啐道:“有什么大事?还真当自己身负紧急军情不成?竟敢如此纵马长街,怕是那些亲王都没有他们来得嚣张。”又窃语道:“将军可看到,这人也是从安定坊而来,莫不是东宫邵王那边…”

“闭嘴!”野呼利一声冷喝,吓得那侍卫乖乖闭嘴。野呼利却是瞪过他之后沉着脸转目遥望着远处高耸的宫墙。

墙内飞桅斗拱雄浑壮丽,沉沉夜色中,重重宫阙直如连接着天际一般威仪庄严…

此刻的大明宫,就仿佛是沉睡的巨龙,肃穆中透着令人畏惧的森然…

野呼利静静地遥望着这座宏丽的宫城,忍不住一声轻叹:“看来今夜有很多人要睡不着了…”

第一卷 神都日暮 第三十五章 父子翁婿

第三十五章父子翁婿

天未放白,鼓声未起,便有十数骑飞驰出大明宫。又于宫门外兵分两路,一队驰往长乐坊,另一路却是穿过第五横街,直入安定坊永泰郡主府。

骑士飞马闯入郡主府时,正好响起晨鼓第一声。

鼓声中,随意倒在大堂的罗汉床上的李重润正慢慢睁开双眼,院外些许微白,远处不知是哪家的狗叫得又急又凶,让他再也无法熟睡。

揉着太阳穴,他转头看了眼枕在床边的绿衣小婢,唇边勾起一抹淡然的笑意,刚刚伸出手还未触到那绿衣小婢的面颊,便听到堂下一阵喧哗之声。

皱起眉来,李重润坐起身来,双脚垂落在地,冷眼望着不顾下人阻拦,直闯大堂的骑士。“呔,你是何人,竟敢如此大胆?!”

那骑士一身铠甲,手扶腰际长剑,神态也甚是倨傲,见李重润问,也只是抱拳道:“问邵王安,某乃奉太子之令,带邵王回东宫问询。”

一句话说得又直又硬,竟似全然不把李重润这个皇太孙放在眼中。李重润当即大怒,正待开口喝斥,却听得外面一片哗然。举目望着堂前阶下,却是数名骑士推攘着衣衫不整的武延基,神态举止一所眼前这骑士一般嚣张无二。

虽然心中震怒,可看这样的架势,李重润也知事情不妥。便强压了怒火沉声问道:“你既说乃是奉了太子令?可有手令?便是奉殿下之令,又是哪个允尔等这样无礼?还不叫你的人放开郡马!”

那骑士打了个哈哈,却不应声,只笑道:“还请邵王莫要为难某,这便请吧!”

李重润气极,连掩在袖中捏起的拳头都在微微颤抖,最后却仍只是转目冲着早被惊醒,一脸惶恐的婢女点了点头。那绿衣小婢便战战兢兢地上前,服侍着李重润穿好了衣裳,又自袖袋中取出木梳细细梳拢他的头发。

李重润抬眼看着面露不耐之色的骑士,淡淡道:“既是大人相召,我为人之子者,又岂敢失礼大人面前?”

骑士撇了撇嘴,虽然不耐,却也不好出声催促。

李重润便转过身,张开双臂而立,令那小婢细细整理前襟。又在那小婢俯身上前时看似轻佻地抚上那小婢的面颊。

看在眼中,那骑士便一声微哼,转过头去。在他转头的瞬间,李重润立刻低下头,附在婢女耳边低语道:“小蝶,速速报于太子妃,求她救我。”

婢女小蝶闻言一愕,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李重润。李重润却已转过头去,抚弄着她面颊的指尖一颤,便颓然垂下。

“大王…”小蝶一声低唤,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尾袖角自掌心滑过。

李重润大步走下台阶,冷然喝道:“既是大人召见询问,又未曾说我兄弟乃是身犯重罪,尔等还如此无礼作甚,还不快快放手。”

那骑士抿唇一笑,扬了扬头,那些正揪着武延基的人便撒开手。却不后退,就这样簇拥着李、武二人缓步走出郡主府的大门。

小蝶呆呆地望着众人背影,又惊又怕,与仍留在院中的奴婢一般,惊得不知所措。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自后院中扑出神色惊慌的李仙蕙。

显然是太过匆忙,李仙蕙身上衣衫甚是凌乱,连头发也是蓬松…

在婢女的簇拥下冲到前院,眼看着院中只傻立着府中奴婢,李仙蕙一口气险些背过去。小蝶也忙快步走近,急急叫道:“郡主,大王他叮嘱快找太子妃救他呢!”

听了小蝶的话,李仙蕙的脸色更是难看。捂着小腹,她皱眉低问:“邵王还说了什么?那些人究竟是什么人?”

小蝶也是懵懂,只能把刚才听到的话重复道:“说是太子殿下召见询问,奴婢也不知…”

“父亲大人?”李仙蕙摇了摇头,怎么也不肯相信这些人真是父亲大人派来的。咬着嘴唇,她强自挺起背脊,沉声道:“备车,我现在就进宫!”嘴唇微微颤抖着,她捏着衣袖的手指也发颤,可声音却是从未所过的严厉:“还不快去——”

被李仙蕙凄厉的神情震到,一众奴婢慌忙动了起来。可是,到底免不了心底发慌。一些猜测便在奴婢间的窃窃私语中悄然传出。

不过半天时间,长安城中便有许多人都知道了邵王与永泰郡马被传入东宫询问之事。据说,这事乃是与张氏兄弟有些关系;有说邵王喝多了诅咒张氏兄弟;又有说邵王开罪了武皇;甚至还说现在根本不是太子询问,而是武皇盛怒直接便在郡主府斩了邵王等人…

一时间,长安城中蜚短流长,人人自危。而这些,被议论的主角,处于暴风中心的人却全然无知。

李仙蕙一入东宫便见到了太子妃韦氏,苦苦相求却未能如预料一样立刻见到自己的夫君与兄长。

跪在地上,她怔怔地看着坐于胡床上,目光遥望着堂下,不知神游何处的母妃,心中不安之感更甚。

“阿母,”颤声低唤,李仙蕙爬行近前,伸手扯住韦氏的裙裾:“阿母,您就不念在延基是您的女婿,也要念着大兄是您的亲儿子啊!求求您,向阿爷求求情吧!我、我不能没有丈夫,我的孩子也不能没有阿爷啊…”

被李仙蕙连拉了数次,韦氏终于回过头来默默地凝视着李仙蕙。虽然天色大亮,可殿中的光线并不是很足,略显昏然的光线下,韦氏垂下的碎发间闪着淡淡的白光。虽然年纪不过四十,可多年艰苦生活,韦氏艳丽的容貌已失艳光,就连头发也染上几点斑白,眼角更是爬上了深深浅浅的细纹。

此刻,昏光中幽然的目光更似一个垂垂暮年的老妇,透出几分死气沉沉的哀怨。

“你不能没有丈夫?孩子不能没有父亲?我,又何尝能够失去儿子?”低声呢喃着,韦氏突然挑起眉,一把提起李仙蕙,原本还显深沉的眼眸中突然跳跃出一簇火焰般的光芒。“谁允你请重润吃什么酒的?又是谁叫武延基拉着重润浑说朝事,妄议大家的?你们…这是不要命了啊!”说到最后,韦氏悲从中来,甩开李仙蕙,掩面而泣:“我辛苦半生,为的什么?你们兄妹为什么就不能安生些呢?重润、重润啊…”

李仙蕙伏在地上,一手捂着小腹,额上已生微汗,却仍咬着唇再次爬近,哭道:“阿母,女儿知错了!是女儿错了,不该请大兄出府,更不该由着延基乱说话…阿母,大兄是您唯一的儿子啊!您去求求阿爷,他一定会听您的…”

“听我的?”韦氏冷然回眸,眼中怨意更重:“大家亲令你阿爷询问,他岂敢不遵?”

“阿母…”李仙蕙凄声叫了一声,见韦氏合上双目似乎仍未下定主意。一股怨意涌上,也不再求,竟是跳起身来便往外走:“我自己去求阿爷,若是阿爷不敢放过郡马,我便与郡马死在一处…”

“仙蕙!”韦氏厉声喝了一声,看着李仙蕙头也不回地跑出殿外,不禁掩面而泣。哭了数声,却是渐渐收了声。抬手擦过眼角,站起身来从容向外踱去。

李仙蕙捂着小腹,不顾小腹处隐隐的抽痛,一路狂奔。还未奔进大殿,便已听到父亲李哲的嘶声怒喝:“逆子逆婿,你们这是要害死我啊!”

“阿爷,儿一向孝顺,怎么会害您呢?此事分明就是张氏兄弟的毒计,您怎么能听信那奸邪小人之言呢…”

李重润的话才说了一半,中年发福的李哲已是大怒。抬手指着李重润,脸上更是气怒交加的神情。喝道:“还不快把这逆子的嘴给我堵上!我不想再听他说这些大逆不道之言!”

眼看着宦官上前把李重润的嘴堵上又冲着他走来,武延基大急:“父亲大人容禀,我与大兄真是未说过大家一句恶言。便不论君臣,大家亦是小婿的姑祖母,小婿又岂会非议呢?这事实在是张氏兄弟…呜呜…”

被堵上嘴,武延基拼命地吱唔着想要取出口中布团,无奈被宦官压制着根本腾不出手。只能一面发出呜咽之声,一面又转目去看一直在旁冷笑的那几名骑士。

一早他就觉得这些人绝对不会是东宫中人,现在看来不是武皇身边的人就是张氏兄弟的手下。这样被看着,怕是父亲大人也不好轻易饶了他们了。

武延基心中惶惑,一个劲地眨着眼睛,极力想要挣脱。只盼能再辩解几句,最好能闹到武皇面前,求武皇念着死去父亲的情份上饶过他这次。

可惜,他还未挣脱,那骑士已经冷冷道:“太子殿下,您还要多久才能将此事询问清楚呢?还是要某回禀大家,就说殿下还需花上几天时间才能将此事了了呢?”

李哲眉毛一跳,嘴唇轻颤,连手都有些发抖了,却到底一声大喝:“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这对不孝逆子捆了!”顿了下,他的声音越发沙哑:“给我、给我狠狠地打…”

第一卷 神都日暮 第三十六章 悲恸

第三十六章悲恸

左右宦官乍闻李哲的呼喝,尚犹豫片刻,见李哲暴怒之色未减,又连声喝令,这才动起手来。不过半柱香时间,便已把李重润和武延基捆在长胡床上。只是,哪怕是做惯这等杖责之事的老手,到底也心存顾忌,手下留情。饶是这样,向来娇贵的二人也吃痛不得,整张脸都一片铁青,要不是被堵上了嘴,这会儿还不知要喊成什么样儿了。

就在殿上动刑之时,李仙蕙也已拾阶而上。虽是被挡在殿外,可透过敞开的殿门仍能看到殿内的情形。

眼见丈夫兄长被宦官按在胡床上重杖责打,李仙蕙心痛如绞,合身扑上,就要硬闯进去。“阿爷!那是您的亲儿!我的丈夫,您外孙的阿爷啊!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呢?!”

听到李仙蕙的声音,武延基挣扎得更厉害,极力扭过头去往殿外看。李哲低着头,虽然故作未闻,手却不由得轻颤不止。

冲不进去,李仙蕙急得厉声喝斥:“你们这群贱奴!是吃了熊心豹胆吗?居然敢下如此重手!要是皇太孙有个三长两短,我叫你们这群贱奴一起陪葬!”

她嘶声大喊,被她这样一威胁,正在行刑的两个宦官,动作便慢了下来。

一直冷眼旁观的那男人便一声冷笑:“果然是东宫,就连郡主都这样的威势,看来,某也只能回复大家,就说太子殿下舍不得了…”说着,他已经一挥手,竟是真的转身欲走。

李哲大惊,忙出声相留:“张校尉…”

听到李哲的叫声,那张校尉回过头来,却只是冷眼睨着李哲,并不出声。被他这样望定,李哲的脸色更显苍白。,突然一咬牙,竟是快步走到胡床前,夺过木杖,猛然打下。

这一下,打的却是武延基。虽然被堵住了嘴,可这一下却仍让武延基一下子崩紧身体,鼓睛暴眼,脸上也是铁青一片…

显然,这一下比刚才宦官打得还要痛。李哲竟似毫未留手,打得又重又狠。在殿外看得真切,李仙蕙当时脚就软了。嘶声叫了一声“阿爷”便再也发不出声音来。眼见着父亲一下又一下不停手地重击而下,象是想就这样活活打死自己的丈夫。李仙蕙又急又恨,腹部更是不住绞痛,身子发虚,一声嘶叫,竟是再也撑不住,就这样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看着李仙蕙软软倒在殿前,原本是拦着她的宦官便有些怔住,正在迟疑着该怎么办的时候,就听到一声低叹。

抬头一看,却是一群人拾阶而上,当先的贵妇可不正是太子妃韦氏。他心头一惊,忙俯身问安。被宫人簇拥而来的韦氏却并不看这些跪下的宦官,只是垂下眼帘望着倒在地上的女儿,尤其是看到李仙蕙身下裙裾正慢慢被鲜血洇湿时,脸色更显深沉。

“先送郡主回去,叫个御医看看她。”声音平淡,韦氏甚至没有俯下身去看一看李仙蕙,便仰着头向殿中走去。

跪伏在地的宦官低声唤了一声,却到底不敢出面阻拦,只能放任韦氏仰头直入大殿。

韦氏缓缓走入大殿,目不转睛地望着仍在亲自杖责的李哲。看着他青筋暴露的额头,看他夹杂着羞恨怨怒与恐惧的眼神,只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这么多年的夫妻,她又如何不知自己的丈夫究竟是如何想的呢?

“殿下,”一声低唤,见李哲恍似未闻,连头都没有抬。韦氏便移步上前,抬手抓住李哲手中正高高举起的木杖。“殿下,”她望了眼茫然抬起头的李哲,又垂下头去看看已然出气多进气少,晕沉沉快没了意识的武延基,只温言道:“这种事,何需殿下亲自动手呢?便是要当场打死,也自有那些寺人去做…左右,还愣在那里作甚?还不快接了去。”

一旁的宦官一惊,忙伸手接过李哲手中的木杖,却并没有立刻就接着打下去,而是有些慌乱地望着韦氏。而另一张胡床旁的那宦官也是直愣愣地望着韦氏。再怎样,他手下要打的都是太子妃的嫡子,他胆子再大,再是受命而为,也不敢当着太子妃面前打这位皇太孙啊!

韦氏转过脸去,看的却不是那宦官,而是怔怔望着她的李重润。放开李哲的手,她慢慢走了过去,蹲下身去。正好和被捆在胡床上的李重润一般高矮。

取了手帕轻轻擦拭着李重润额上的汗水,韦氏的目光柔和至极,满含着无尽的怜惜。“重润,你受苦了…”

一句温言软语,李重润险些落下泪来。想当初在房州时,阿母也常常这样温柔地抚着他的头轻声安抚年幼受惊的他。可自回京之后,已经很少有这样的亲昵了。

看着李重润含着泪水的眼眸,韦氏眼中也似有了泪光,动作越发的温柔。可是,却始终没有取下塞进李重润口中的布团。

“重润,阿母知道你身上疼,阿母看你如此,心中更痛上百倍。只是…阿爷、阿母对不住你!你…好走吧…”哽咽着,她站起身来,转过头去,不再看李重润。只是冷冷地命令道:“邵王与永泰郡马言语无状,私议朝政,今日本宫代天惩处——杖、杖毙…”好似这一句话便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一句话说毕,她便象是突然之间苍老了十年,连原本挺直的背脊也有一些颓丧之意。

脚步蹒跚,她走至呆若木鸡的李哲身边,伸手相搀,平声道:“殿下,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李哲抬眼看了她一眼,脸上的表情复杂至极,张了张嘴却到底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握住韦氏的手更紧了几分。夫妻二人就这样相互搀扶着徐徐而行。殿中一片死寂,没有一人敢发出半点声响。

可就在他二人要步出大殿之时,张校尉突然开口唤道:“殿下,还有一件事要请殿下作主。”

脚步一顿,韦氏轻轻拍了拍李哲的手,回过头去望定张校尉,淡淡道:“未知校尉还有何事?本宫的处罚你也是听到了的,想来大家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