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张校尉已经开口打断:“太子妃,某刚才看到郡主似乎是要临盆啊?”

捏起的手,指甲已深陷掌肉,韦氏面上却不显半分异色。甚至不去说李仙蕙适才那情形不是临盆而是早产,就是现在也不知是生是死的话。

张校尉看着韦氏,却是毫不知趣地步步紧逼:“好教太子妃知道,这次的事与郡主也是有关的。只是大家念在郡主身怀有孕,才缓了责罚。现在郡主既是生产,那之后的事情…”

“张校尉放心,此事本宫自有定断…”韦氏顿了下,望着张校尉微微笑道:“本宫看校尉似乎仍是对本宫的处罚不放心,不妨就留在殿中观刑,待确定了本宫的处罚已彻底执行了再去向大家复命也不迟。”

张校尉眯起眼,看着韦氏的脸,过了好一会儿才哈哈笑了两声:“这是自然。”

韦氏目光一闪,也不说话。只是转过身扶了李哲缓缓步下台阶。虽然身**人无数,或远或近地簇拥着,可站在殿前远远望去,却只觉那相扶而行的背影更显凄凉。

默默地望着远去的李氏夫妇,张校尉眯起眼来,回眸望了眼显得阴沉沉的大殿,低声轻喃:“看来这韦氏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比李哲还要难对付…”

站在他身后的一个侍卫便也垂下眉,略有报怨:“那阿郎的事情…”

扭过头去瞥了那侍卫一眼,张校尉沉声喝道:“浑说什么?咱们都是奉了大家的命令,与鹤台监有什么相干?!”

那侍卫一听,忙闭上了嘴,不敢再多说半句。

张校尉沉默下来,耳中听着殿中木杖击打在肉上的声音,忽然低声道:“果然,最毒不过妇人心…”说罢,竟是一声低叹。

他自感慨,而被他说成是“毒妇”的韦氏此刻却是泪流满面。

安静的寢宫中,除了她与李哲就再无他人,夫妻二人缩在匡床上,相依相偎,都是哭得无法自抑。

“香儿、香儿…”李哲低喃轻唤,紧紧抓着韦氏的手,不肯松开半分:“到底是我负你…”

韦氏哽咽着,却仍是把李哲拥入怀中,象母亲一般紧紧地拥着自己的丈夫,一如当初在房州时一样低声劝慰:“夫君,最苦的我们都熬过去了,以后一切都会好的,会好的…就是重润他…他也会体谅我们的…”虽然是这样说的,可泪水却怎么都无法止住。“殿下,我的心好痛…痛得好象是被刀子一点一点割开…早知我要亲手害死重润,当初我生他作甚?!那是我唯一的亲生儿子啊!”揪着李哲的衣服,韦氏失声哭叫。

李哲被她哭得心碎,只得沉声立誓道:“香儿,你是我妻,是重俊他们的嫡母,不管日后是谁为嗣,我必要他们敬你如天,若是有半分不敬,我绝不饶过。”

转目相看,韦氏忽然低声道:“夫君可还记得当日在房州也是对我立过誓的…”

李哲点头,握着韦氏的手更紧了,“我记得!香儿,我许诺过日后若再登基为帝,必与卿共天下!任卿为所欲为,我亦甘愿——此誓生生世世绝不违逆!”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完不似平日的懦弱犹疑。

韦氏便满意地点头微笑。把头偎在李哲怀中,低喃道:“夫君不负香儿,香儿便心满意足了…这些人,这些贱奴,待日后,我必一个也不放过…”

第一卷 神都日暮 第三十七章 鸾愁孤影

自玄福门而出,入兴安门直入大明宫深处。太液池畔,张校尉把消息带给了早已等候多时的张易之。

“杖毙?”勾起嘴角,张易之悠然而笑:“没想到太子竟然还有这样的狠决,倒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了。”

张校尉略一迟疑,还是沉声道:“阿郎,依某看,杖毙一事还是韦氏…”

他话还没说完,张易之已经摇手止住他的话。“虽然下命令的是韦氏,可若是李哲反对,韦氏又何至于此呢?毕竟,李哲还有儿子,可韦氏却是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

低头一笑,他淡淡道:“为求避祸,舍了亲生骨肉,李哲倒也算是个丈夫了!相比之下,李轮就没有这股狠劲…”

“相王那边?”张校尉低问了一句,可看看张易之的脸色便不敢再问下去。

张易之沉着脸,静了片刻才冷笑道:“李轮的胆子也是大,居然就敢那样硬生生地回一句‘绝无此事’。要不是六郎劝我,我岂肯善罢干休。”

张校尉转过头去,隔着重重回廊望到远处华亭中绰约的人影。目光有些闪烁,似乎是有些迟疑地说道:“阿郎,临淄郡王不比皇太孙,某看,他才是阿郎的心腹之患。”

“一个斗鸡小子?还心腹之患?”张易之嗤笑出声。挥了挥手道:“罢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先下去…对了,盯着东宫,看看咱们的太子殿下下一步还会做些什么?总不会也要把永泰郡主也杖毙了吧!”

张校尉抿着唇,虽然对张易之的不以为然有些担忧,却也不好再说下去。只得深施一礼退了下去。

张易之垂下眉,手指一下下地敲着案几,沉吟着:“李隆基?心腹之患?哼,一个整日里斗鸡为乐的小子…”

正低语着,却有一人绕过回廊,缓步而入。低唤了一声:“五哥。”

张易之抬起头,看着面前身披羽氅的俊美男子温言一笑:“怎么,王子乔不伴着王母,下凡作甚?”

一身白羽更显飘逸俊美的张昌宗比之张易之的阴郁更添几分明朗,虽然面容相似却更显秀美,的确是当得起“莲花”之称。不过虽然雅擅乐舞,张昌宗肚里的文墨却远不如自己的这位五哥。所以两兄弟之中,张易之一向都是拿主意的那个。

这会儿被张易之调笑,张昌宗也不着恼,只是嗔道:“五哥也拿我开心!旁人说什么我似王子乔,王子乔似我的话,不过是为着讨好大家罢了。你我自己兄弟,再说这个岂不是要教人笑话?”

张易之挑眉一笑,抬手挑起张昌宗的下颌,笑道:“便是为着讨好大家,可也要我家六郎这般模样,天人之姿,他们才奉承得出啊!”

打落他的手,张昌宗懒懒地倚坐在罗汉床上,笑问:“事情怎么样了?一会儿回大家时我也好知道该说些什么。”

“还能怎样?不是早就料到李哲绝不敢违逆大家之命!”张易之漫不经心,张昌宗却是听得一愕,连去拂头发的手都僵住。静了数秒,才涩声问:“真的…真是把皇太孙弄死了?”

张易之一笑,俯近身道:“杖毙!”

张昌宗舔了下唇,一时回不过神来。张易之拿眼睨着他,沉声道:“你可切莫作那妇人之仁,这种时候,若不狠下心肠到最后死的就是你我兄弟了!想想阿母再想想兄弟族亲…六郎,你的心也该硬起来了!还有…”顿了下,张易之的目光透出几分审视之色:“适才大家听了相王的回复,只是笑笑便作罢了。你怎地不多说几句?若是趁此机会再除了临淄王,岂不妙哉?”

“五哥,”张昌宗有些抱怨地嗔道:“反正你已经如愿除了皇太孙,何必还惦记着临淄郡王呢?到底相王比起太子,更远了一层。而且不是说那临淄郡王看起来甚惧你我兄弟吗?如今这样的情形,又何苦竖敌过多呢?更何况这里头还有燕国公…你也知,公主对你我也算是不薄了,现在又有昌仪与公主相交。实在犯不着为这些小事就伤了与公主的和气,你又不是不知大家最宠信的还是这个女儿。”

张易之挑起眉,笑睨着张昌宗道:“好了好了,知道你最是念旧。不过…六郎,你可莫要陷得太深,需知公主府内外,出众的男人可不只一个啊!”

闻言神情一黯,张昌宗垂眉静默片刻,便笑着起身:“我要过去了,恐走得久了大家要找。五哥你也是,早点儿过来。”

张易之点了点头,看着张昌宗的背影,笑容却是渐渐敛去。抚着腰上坠的玉环,他皱眉苦笑,轻声道:“便是把她放在心上又如何?她却是未必便把你我放在心上的…”

前缘往事,终不过是一场易忘的梦。

周旋于富贵红尘,多少人已忘了自己少年萌动觉得一爱便是千年的纯情。而对于有些人来说,爱情仍是生命的全部。

“啊…”痛苦的嘶声低叫,李仙蕙伸出手抓住身边不知是谁的手,瞪着她,才辩出是自己身边贴身婢女如玉。只是嘶声喝问:“郡马、郡马现在何处?怎么看不见他?”

惊惶回首,被李仙蕙抓住的如玉不敢回答,只是吞吞吐吐地道:“贵主不要再管别的了,先顾着自己才是…”

腹痛如绞,隐约听到外室中有男人在争辩该用什么药方。李仙蕙也知自己眼下不妙,却仍是尖声喝道:“叫郡马来!把郡马叫来!去告诉我阿母、阿爷,就说他们的女儿要死了,只求死前能见一见夫君,求他们网开一面,念在骨肉亲情的份上饶了郡马…”

“郡主…”抬手擦着李仙蕙额上的汗水,如玉一咬牙,沉声道:“贵主放心,我这就去求太子、太子妃,您可一定要坚持住啊!”

李仙蕙闻言,原本黯淡的双眼为之一亮。紧紧捏了下她的手,才缓缓松开。

如玉挤出内室,却并没有再往外走,只是压低了声音问道:“几位医师,我家郡主现在到底如何?”

见她问,几名御医为之一静,为了半柱香时间才有人摇头道:“郡主怀胎已过七月,若是普通早产,这胎儿大概也能成活。可现在郡主情绪如此激动,只怕这孩子…”

如玉听得脸色煞白,半晌才扑通一声跪下:“几位医师,不管怎样,哪怕是没了孩子,也求你们保住我家贵主的命。我、我这就去请太子妃。只要你们保住了我家贵主,她一定会重重赏你们的。”正说话间,却有一名婢女拉着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妇人闯了进来。

如玉一见,忙跳了起来。急叫道:“快快,王妈妈,我家贵主早产,你快进去帮忙。”

那王妈妈被一路拖着跑过重重院落,早已气喘吁吁。可被如玉催着,又知房里产妇的身份贵重,也不敢多说,一头就钻了进去。只是隔了不到半柱香便又跑了出来:“不得了了,郡主这一胎怕是个死胎…”

几个御医闻言,俱是大惊。刚才虽然也说事情不大妙,可也还是能摸到胎儿脉像的,怎么这一会儿工夫就成了死胎呢?

顾不得别的,忙往内室走去。

不敢跟进去,如玉瘫坐在地上,听着转出来的御医叹息着仔细如何开药方把死胎打下来。不禁失声痛哭:“贵主啊,你盼了这么久,居然、居然…”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来,一声哽咽险些噎到。眨巴了下眼,才连滚带爬地扑到刚迈进门的妇人脚下。

“太子妃,求求您救救贵主吧!眼看着贵主她…”

神情木然,韦氏看也不看如玉,便直入内室。

听到请安声,原本神志已经有些不清的李仙蕙又睁开了眼睛。望着韦氏的眼中迸出一丝希望与企求:“阿母,阿母…求你…”

虽然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可韦氏却也知她的心意。原本冷然的目光也不禁流露出一丝怜惜。

“仙蕙,”轻声唤了一声,韦氏垂下头去静默了片刻,这才抬起头来沉声道:“郡马已经去了…”

“你说什么?”脑子里嗡的一声,李仙蕙只觉心口一凉,全身上下竟是瞬间都冷了下去,直如寒冬日坠入冰窟一般。

呆呆地望着韦氏,她涩声又问了一句:“不会的,阿爷不会那么狠的。那是我的丈夫,是阿爷的女婿…阿母!为什么啊?你们怎么能、怎么能?!”猛地扑起身来,她合身扑向韦氏,紧紧地揪着韦氏的衣襟,大哭着问道:“我是你的女儿啊!是你嫡亲的女儿啊!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被女儿抓住摇晃着身体,韦氏面色不改,只是垂下头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低声道:“别怕,郡马身边还有你大兄陪着,他不会太寂寞的…”

身体一僵,李仙蕙仰头望着韦氏。口齿微动,却说不出话来。咧了咧嘴角,似乎是想笑,却比哭更难看三分。

“阿母…”她涩声低唤了一声,可只发出这一声,就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第一卷 神都日暮 第三十八章 凄风苦雨

隐约的,听到一些声音,吵杂的混乱的,仿佛是谁在叫着她的名字。可,却再没有那个熟悉的声音…

“延基…”心口如此之痛,仿佛是什么人把她的心挖了去一样。

还记得那一夜,花烛映着一片艳色,他曾经说过此生结发,共揩白首,不管发生什么事,此生必不负卿…为什么才不过数年,他竟会先她而去?

“不是说过结发夫妻,生同衾死同穴吗?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丢下我还有孩子…”

一声脆响,脸颊上一片火辣辣的,仿佛是有什么人狠狠地一记耳光扇在她脸上。有人厉声尖叫:“醒过来!醒过来!你就是要死也先把孩子生下来!你不是要做阿母的吗?你不是说了要做一个好阿母吗!”

是啊,她说过她要做一个好阿母。就象阿母一样——她要做一棵大树,一棵高大的树,大大的树冠,把她所有的孩子都罩在树荫下,挡去所有的风雨…可是,阿母啊!你这次为什么没有再为女儿挡去这一场风暴呢?

睫毛轻颤,李仙蕙只觉满腹酸楚,心口绞痛欲绝。

不知是什么,流入口中,滑下咽喉的汁液比黄连还要苦涩。让她不由得滚动了下喉节,咽下了那口苦药汁。

睁开双目,抹糊中,望见母亲似乎已被痛苦折磨得麻木的面容。颤抖着唇,李仙蕙涩声低唤了一声“阿母”,泪流满面。

目光闪烁,韦氏紧紧抓住李仙蕙的手。沉声道:“郡马虽然不在了,可你还在,你腹中还有武氏的骨血!若是就这么死了,你对不对得住郡马?!”

“阿母…”哭了一声,李仙蕙紧紧抓着母亲的手,再也不肯撒开。

不知是喝的药汁太烈,还是腹中胎儿也知她这个做母亲的正在伤心,李仙蕙总觉得小腹痛得比想象中更严重。半昏半醒,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折腾了多久,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少时辰,只知道最后她再也撑不住又一次晕了过去。

待醒来时,天色已黑。烛光昏然,隐约听到外面有秋雨滴溚之声…

她强撑着身子坐起,看看歪在脚榻上的如玉,没有出声相唤。而是撑起身体向那只早就放在房中的摇篮望去。那张小摇篮,是她与郡马两人亲手做的。虽然作工很是粗糙,可每一处都带着将为人父人母的喜悦。

还未看清摇篮里,她便听到外室一声“吱呀”,想是过来换夜的婢女推门而入。大概以为她仍是在昏睡着,也没有刻意放轻了声音,而是搓着手哈着气抱怨:“这天真是冷,再下几场雨可就更冷了。得想着把火盆找出来,不是说产妇不能着凉的吗?”

外室里婢女的低语,让李仙蕙涩涩地一笑。只是很笑意还未绽开,便听到另一人的声音:“我听那些姐姐们说,贵主现在比那些普通产妇更需要休息的。不是说了,喝了那个落胎药生下死胎,是很伤身子的…”

嘴角的笑僵住,李仙蕙揪着被角,只觉得快要窒息。不可能!她们说的什么死胎?怎么可能!

掀起背,凭着一股气,李仙蕙跳下床来,跄踉着扑向那只摇篮…

身子一震,原本还在迷糊的如玉乍然惊醒。抬起头就看到李仙蕙的背影。忙跳起身想要阻止:“贵主,你身子不好,快回床上歇着吧!”

外室的两个婢女闻声而入,看见李仙蕙的脸色,脸上都吓得白惨惨一片。

仿佛没有听到如玉的声音,李仙蕙扶住摇篮,虽然看到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却仍是慢悠悠地回过头。微微一笑,“如玉,小公子呢?你把小公子放在哪儿了?是不是嫌我和郡马做的摇篮不好?还是阿母抱他走了?没关系的,我的儿子不会嫌自己阿爷阿母做的摇篮…快,你把小公子抱过来!我不想把他交给什么奶娘管…如玉!你没听到我的话吗?还不快去抱回来!”嘶声叫着,她狠狠地瞪着如玉,怒声喝斥道:“怎么?你也不听我的话了是不是?你以为我现在不得阿爷的欢心了就可以不把我当主人了是不是?!”

“贵主…”涩声低唤了一声,如玉哀然的目光尽是怜惜之色。

目光一触,李仙蕙便摇着头转开目光去,“不要这么看我…不许你这么看我…快!去把小公子给我抱回来!”

“贵主啊…”如玉哭出声来,走过去抱住李仙蕙。李仙蕙更怒,抬手一巴掌扇在如玉脸上,破口大骂:“你个贱人!没听到我在说什么吗?”

被她推开,如玉一声哽咽,又扑了过去,紧紧地抱着李仙蕙,任她怎么打都不肯放手。李仙蕙心中又怒又慌,手也便没个轻重,好象是在把全部的伤痛都发泄在如玉身上一样。不过片刻,如玉的脸便已经肿了起来。

那两个原本发呆的婢女也终于回过神来,扑上前来拉着李仙蕙,更有一个跪倒在地,哭道:“贵主,您别再打如玉姐姐了!小公子没了,一早就死了…”

“兰儿!”如玉一声厉喝,看看木然的李仙蕙,也矮身跪了下去。哀声道:“贵主,求您保重身子。小公子他…郡马也希望你好好的啊…”

“你们骗我!”声音沙哑,李仙蕙涩声吼道:“你们为什么骗我?阿母明明说了,她要我为了孩子而好好活着的,怎么可能…”

“太子妃殿下那时候全是为了贵主您才那么说的,那些御医一早就说了小公子已胎死腹中,才给您喝了落胎药的…”咽下还没说完的话,那个小婢女怯怯地看着李仙蕙,不敢再说下去。

“死了?一早就死了?”李仙蕙喃喃着,眼神茫然,也不知是看什么地方。过了一会儿,却突然发出一声低哑的笑声:“也好、也好…”

如玉大惊,紧张地看着李仙蕙,又出声相唤。李仙蕙却是看都不看她,竟是转身缓缓走到匡床上,身子一歪便倒在床上。

被她的举动惊到,几个婢女正在疑惑,就听到李仙蕙低声道:“如玉,我想吃些东西。我现在,浑身都没有力气…”

如玉咽了下口水,忙应下了,叮嘱了小婢女下去,自己小心地凑到床边。默默地望着李仙蕙。

合上双眼,李仙蕙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突然低声问道:“是小公子?”

“嗯,”如玉咬着唇,涩声答她:“奴婢看过了,是个小公子,长得…很象郡马。”

“是吗?那孩子呢?阿母怎么说的?不会是连看都不容我看上一眼便葬在荒野了吧?”

如玉垂下头,默不作声。李仙蕙也没有睁开眼,只是眉心揪了起来,两行泪水滑过脸颊。

又静了片刻后才道:“若我死了,你便告诉我阿母,一定要把那孩子找回来葬在我身边。还有,郡马说过与我死后同穴的…”

“贵主!”嘶声叫了一声,如玉看着李仙蕙看似平静的面容,只觉得心中不安之极。

李仙蕙却是不应她,只是转过身去,再也不肯说话。待小婢女端了新煮的粥过来时才在如玉侍候下坐起身吃了一碗粥。然后便又躺了下去,“我倦了,你们都下去吧!也不用守夜了,我想要静一静…”

不安地瞥了眼李仙蕙,如玉等人不敢多言,只得缓缓退出门去。听到门响,李仙蕙这才睁开眼来。

默默地下了床,坐在梳妆台前,取了木梳细细地挽了个百花髻。又取了大朵的绢花、镶了红宝石的金步摇作修饰。这才用黛笔绘出一双弯眉,胭脂淡扫,掩去颊上苍白,洇出樱色娇唇…

对着镜中一笑,自觉艳丽无比。却仍又用花钿在额前贴出一朵梅花。

“夫君,你可喜欢?”她低声呢喃,这才扣下菱花镜。又取了匣中的荷包,捡了两锭元日时宫中赐下的金锭子,这才转了身。

窗外,夜雨浠漓,风吹枝动,院中那株大梧桐的影子倒映在窗上,倒象是张牙舞爪的苍龙。

“梧桐梧桐,到底没有留住凤凰啊!”垂下眉去,她想起那一夜夫妻床第之间的私语,不禁笑生双颊,虽然眸中哀伤浓得化不去,可却衬得这一抹笑更显明媚异常。

换了紫色的华衣,李仙蕙就这样噙着微笑坐回床上。仰起头把手中金锭送入口中…

喉咙生痛,胃生生地坠痛着,可她脸上的笑容却没有收敛半分。缓缓倒下,李仙蕙低声轻喃:“夫君,我这便来寻你…带着我们的孩儿一起来寻你…生同衾,死同穴,今世不负…”

这样的痛…这样的怨…夫君啊!你临去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痛?这样的怨?

“夫君,等等我们母子,等一等…”

狂风大作,雨声渐响,掩去静室中悉索的微声和低低的呻吟…

渐渐的,便没有了声息…

只余不息的风雨…

秋夜冷凄,风狂雨急。寂落庭院,高大的梧桐树,枝横叶密间响一声低哑的啼声。不知是从哪里飞来的一对鸟儿,于风雨中躲在枝叶间避难。啼声清凄,却仍于风雨中紧紧相偎…

第一卷 神都日暮 第三十九章 伤逝

天幕沉沉,阴云密布。一连下了几天的雨,九月的长安城更显阴冷。

乐游原上,玫瑰无香,苜蓿渐枯…

太平公主山庄中,犹闻丝竹,恍惚间,如穿天际,直达九宵…

由乐游原远望,悬白披麻的车队徐徐向北而行,迤逦如白蟒盘路。

听不到哭声,车队寂寂,仿佛是被这阴沉的天色所感,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氛围。

不曾张扬,不显奢华,谁人知道将入土为安的乃是凤种龙孙,金枝玉叶?

邵王李重润与永泰郡主夫妇的葬礼很是冷清,也低调到了极点。一应葬仪比他们所应享受到的规格缩减了不止一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