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之北,连绵的山脉,这里是大唐的皇陵所在。远远的,昭陵在望。那宏丽的陵墓,离得很远便能看见。

可惜,虽然相距不远,邵王墓与郡主墓却不能算上是陪葬。不说地下墓室,就是地面上的建筑群也甚是简陋不堪,甚至连稍有权势的官员墓地都比这看起来华美。一是因为时间上赶不及,二却是刻意低调行事。这些日子,关于皇太孙之死,已在长安城中传得沸沸扬扬。此时此刻,不论是圣人还是东宫,都不希望世人再关注此事。

邵王与永泰郡主夫妇的葬礼低调冷清至连送葬的人都不过是内廷管事与春官(礼部)的一个侍郎。

密云冷风里,远远地望着墓地,李元低声叹息。不想说人情冷暖,也不愿叹世事无常。这个世界原本不过如此。若是她在这里感叹着那些亲友竟连最后一程都不肯相送的话,那她又算得什么呢?

此时此刻,她不一样是没有那个胆量堂而皇之地站在墓前送仙蕙姐姐一程吗?

垂下眼帘,她自身后秋眉手中接过酒杯,倾手倒在面前的地上:“仙蕙姐姐,不能亲至墓前送你,是我的错。若你泉下有灵,莫要怨我。总算,你身边也是有人相伴…”

从初四日接到消息后,她的心情一直复杂难明。不是不伤心的,那是在所有的堂姐妹中唯一一个会笑着唤她“元元”,在正旦日微笑着拉了她坐在身边的人呢!她的性子自幼乖戾,兄长们还会让着她,可姐妹中,除了亲姐李仪外,就是几个异母姐姐也是不喜欢她。所以,哪怕明知道李仙蕙不管对谁都是好的,她仍是打心底里喜欢这个堂姐。

可是,虽然伤心,却又难免会有些庆幸。如果不是那夜走得早,怕是今日葬于此处的还有他们兄妹了…

后怕的同时心中隐隐有些开心,尤其是在知道事情远比她想得还要严重时。还记得得知武皇也曾派人去了相王府时那刹那的震惊。

“绝无此事”?居然敢那样回答武皇的问询——原来她的父亲大人并不是完全象她想象中一样的懦弱呢!或许,以后,那个人也会象现在这样站在他们前面遮拦风雨吧?

这种感觉很微妙,寂寂深夜,辗转无眠,她忍不住低声哭泣。哭得从未有过的凄楚,仿佛是突然之间就把这几年的怨都哭了出来…

“姐姐,我们回家吧!”收回目光,她望着李仪,虽然神情平淡,可唇角却不自觉地微微翘起:“回王府,我…想阿爷了。”

没有意识到李元在称呼的改变,李仪的一双眼仍是紧紧盯着远处人影幢幢的墓地,声音有些发颤:“好,回家、回家…我冷了!”没有去拉李元,她转过身直接先跳上了车,缩在一角,把头紧紧地靠在厢壁上。

看着李仪苍白的面色,李元伸出手,可手刚一碰上李仪的肩膀,李仪便受惊似地身子一抖。抬眼看清是李元才掩饰地笑了笑。

“还是睡不好吗?”这些日子,不只李仪一人失眠。可现在看来,姐姐远比她受到的惊吓更重,要不然也不会连笑都笑得这么难看。

“我没事,”李仪伸手握住李元的手,低声道:“你不用担心我的,原本应该是我这个做姐姐的照顾你的…”说话间,却是垂下头去,眼里隐约有了泪意。

看着李仪的神情,李元挑起眉来,声音拔高了几分:“你这是在说什么话?没有照顾我?我病倒在床,整夜都睡不着守着我的人是谁?我不开心时,陪着我逗我笑的人是谁?这些年来,与我形影不离处处宠我的人是谁?难道那个照顾我的人不是你吗?!”

“那时候守在你床边的,还有豆卢阿母…”李仪眨了下眼,抬起头来,扁了扁嘴突然就哭了出来:“元元,我好怕啊!以后要是…”掩住嘴,她哽咽着却象是孩子一样惊慌地目光闪烁着不敢再把话说下去。

李元用手环着李仪的腰,抱得紧紧的,就象无数次李仪抱着她一样,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不用怕,不会有事、不会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长安元年的长安城,仿佛镇日阴云不散,连绵的大雨让城中一片阴霉的气息。

哪怕是天空渐渐放晴,可人们的脸上却还是没有重现笑容。此时此刻,越是接近权利中心,越觉慌乱。谁知道下一个成为张氏兄弟牺牲品的人又是谁呢?或许,真如李重润那天夜里说的一样,血洗又要再一次上演了吗?

难道李家子孙死得还不够多吗?甚至现在就连武氏的子孙也要亡于血洗之中。武皇,那位曾经英明神武的女帝,或许是真的老了吧?才会这样被两个男人所迷惑…

这样想着的人,大概不只李元一个,只是敢于说出口的却一个都没有。经此一事,张氏兄弟俨然京中霸主,避其锋芒尚且不及,谁又敢冒险捋其虎须呢?

九月底时,长安城中一桩喜事轰动全城。凤阁侍郎李迵秀新婚,所迎娶的正是张氏兄弟之母阿臧。婚礼当日,迎亲队伍浩浩荡荡,于长街上迤逦而行,光是妆奁车队便足有数里之长。华车上悬挂的七宝帐光华四射,美不胜收,各色珠宝齐现于一张珠帐之上,足令观者瞠目。更不用提那架纯以象牙雕琢的婚床了。

这样的婚礼,甚至比一年前安乐郡主在洛阳的大婚还要气派三分。只是饶是安乐生性霸道,这会儿却也保持了极度的低调不敢稍显半分不满。

事实证明,安乐的低调是极明智的选择。那场婚礼不过两月,她的阿翁梁王武三思就被罢免了凤阁平章事,也就是宰相之位,而受到重用的恰恰就是刚刚休妻再娶张氏母阿臧的李迵秀。

至此,人人都知现在在武皇身边最受宠的已经不再是武氏子弟。一时间,张氏兄弟风光无限,一些原本还在观望、自傲才华却落魄于市井的文人纷纷投靠于张氏兄弟。就连朝中素有才名的修文馆学士宋之问、杜审言、苏味道等人亦依附于其麾下。一时间,长安城中歌咏张氏的诗词满城皆是,浑似张氏兄弟真是上苍降下的仙童来辅佐武皇伟业一般。

这样歌功颂德的假文章一直持续了数月,直到长安二年时,突厥进犯盐州时才渐渐消了声息。

突厥已不是第一次进犯大唐边境,可是这一年的战争却打得格外持久而艰难。从正月直到十月,战事才算完结。

同月,又提三人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其中苏味道与李迵秀俱是张氏兄弟一派。可偏偏,另一名“宰相”韦安石却是数度与张氏兄弟发生争执的,一时间,长安城中人人都在猜度武皇的心意,不知是不是张氏兄弟已经失宠了或是武皇另有其他打算。

就在众人摸不清头脑时,武皇又赐相王李轮司徒之位,代圣人于南郊祭天,大赦天下。虽然转年间相王李轮便上表请辞,被准罢了相位,可密切关注着大明宫中动静的众人却都敏感地察觉出一丝微妙。

长安三年的大周政坛,已不再象前一两年一样由张氏独大,而是各派朋党依次轮庄。张党、武党、李党的势力在频繁的官员迁调、贬斥、流放中渐渐趋于平衡,俨然三足鼎立之势…

没有人猜得出武皇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可是隐约的,人们都自那看似平静的大明宫中嗅到一丝暴风雨前夕的土腥味。

就在这一年的10月,武皇又一次从长安迁回了已经改名为神都洛阳。

一众皇亲贵戚、重臣卫队,皆随驾而行。

而相王府的车队就夹杂在队伍的中间,既离武皇不是最近的,却也未曾落到队尾。

李元坐在车中,自纱帘后遥望着渐远的女儿墙,目光深沉。那宏丽的城墙,隔断了目光,让她再也看不到长安城中那繁华的街市、宽阔的街道…

无限依恋。比起她出生、长大的神都洛阳,她更爱这座宏丽华美的长安。在内心深处,有一种感觉,仿佛,只有这里才是她应该居住的地方,与她血脉相连…

或许,李氏子弟都有这样的感觉吧?这座城市才是属于他们的,属于大唐的都城。而洛阳,则是大周的都城,是武氏的,始终透着那样的疏冷之感。

长安城,如斯宏伟的城市,如斯华丽的宫殿,总有一天,她还会回来的…

注:杜审言:杜甫祖父;

苏味道:苏东坡先祖;

第一卷 神都日暮 第四十章 勘破三春

第四十章勘破三春

袅袅轻烟里,细不可闻的诵经声更显飘渺,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样。

李元侧过脸去,却只能看到姐姐垂下眼帘,半合上双目的侧脸。

默然无语,李元怔怔地看着姐姐那丰盈的体态,半裸的雪白胸脯,不禁目光有些闪烁地低下头去瞄了一眼自己仍裹在一身男式襕衫里的微微起伏。

不到三年的时间,原本仍只是个清涩少女的姐姐却已经长成了丰满艳丽的大人。就连薛崇简也长高了个子,看起来和三郎哥哥一样都象个大人。只有她,仍象个还没长成的果子,丑得让人觉得是个没长开的黄毛丫头…

在心底低叹一声,看看根本没有任何醒觉的李仪,李元便抬头瞥了眼坐在前方不远处打坐在蒲团上,双目微合诵颂《玉皇经》的中年紫袍道士。

“十方无极,一切世界,俱同琉璃玻璃,无有隔碍…”虽然是闭着眼睛,可被称作“三洞大法师”的真人史崇玄所诵读的每一字每句仍是那样清晰。

自仙蕙姐姐死后,阿姐便动了出家度为女冠的念头。所以这两年来一直拜在有名的道士史崇玄真人座下听道。每次李仪听道时,李元也是一课不落的。可同李仪的虔诚相比,李元就少了许多崇敬之心。

这会儿也是一样,眼见堂中诵经的,听道的都是聚精会神,她便转开了眼去,索性自蒲团上翻了个身,就那样趴在蒲团上撑着下巴自敞开的门望出去。

春暖花开时,这样困于堂中,岂不憋闷?伸出手去,她笑着抓住飘进堂上的一团白絮,凑到唇边再轻轻一吹,看着那团飞絮在阳光中飘飞远去,不禁低低吟道:“桃红柳絮白,照日复随风…”

这时节,神都苑中应是桃李芬芳吧?

在心中这样一想,她便忍不住低声叹息。她这一叹,原本合着双目的两个人都睁开眼睛望了过来。不同于李仪嗔怪的目光,史崇玄只是淡淡微笑,顺着李元的目光望向门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只是话还没说出来,就听到外面传来爽朗的笑声。

扬起眉,史崇玄自蒲团上站起,当先迎了出动。落后一步,李仪拉着李元,不满地抱怨出声:“元元,你若要随我学道,就要用心虔诚,象你这样,岂不是对始祖太过无礼。”

因李氏将老子奉为始祖,所以皇室中人信奉道教一向虔诚,不过自武皇捧高佛教后,道教的地位便有些微妙了。

李元笑眯眯地看着李仪,也不生气,反倒有些无赖地笑道:“始祖可不是那么小气的,这样大好春光,我若是辜负了,始祖他老人家才会生气呢!”

睨着她,李仪无奈地摇了摇头,想想却又忍不住笑了:“你这样,很好…”

虽然李仪没有把话说清楚,可李元却已经清楚她想要说什么。是呵,是很好。解开心结,褪去包裹在外的那一层晦暗外衣,原本她也可以笑得这样阳光一样灿烂。就象曾经的姐姐一样…

突然合身抱住李仪,她用力地摇晃着,“姐姐,我们出去吧!去洛水边上看桃花…好不好?”

李仪沉默了下,这才点头。虽然在笑,可却是恬静而温柔,少了几分明朗。

看在眼中,李元心中一酸,脸上的笑却不曾减半分。该说,多亏了向道求学之心让姐姐成熟了还是该怨她再也找不回从前那个会大声说笑的姐姐呢?

同样是听道,可她与阿姐却是全然不同的两种心态。她不过是借个理由从王府里跑出来玩,而李仪却是真的一心想要出家为道。

“元元,我想离开这儿,离得越远越好…”每每想起在仙蕙姐姐死后,姐姐那样低声呢喃时的表情,她就觉得心里难过。

不是不想远离那些血雨腥风,可——离得开吗?那样深的牵绊,沉淀于血液中的欲望——或许,其实她们一生都挣脱不掉缠在身上那条无形的锁链,就这样困在这座城中一生…

在心底轻叹,李元抬起头来。就见史崇玄一行人正自牡丹丛中徐徐而来。

春日和暖,阳光灿烂,牡丹丛中,丽人雍容。被反射的金光眩花了眼,李元下意识地闭了下眼,微微移开目光,才对着那立于牡丹丛中笑容明媚的中年贵女弯起眉眼,扬声笑着唤了一声“姑母!”

若从远处看,这云鬓高挽,体态丰盈的贵妇与大周无数华服贵人毫无二致。可若是近了,便会觉得她的眉锋利似剑,面上虽然带笑,眼中却暗藏冷冽。若是收敛了笑意,那紧抿的朱唇便更显出十足的刚毅,七分的煞气。

每次李元看见自己这位姑母时便会在心里感慨:果然是祖母最宠爱的女儿,单从外表气质来看,几个子女中她是最似武皇的。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亏得太平姑母是个女儿,若也是个儿子,怕也要落得二伯父贤一样的下场了。

心里正在胡思乱想,太平公主已经走得近了。目光与李元一对,太平便笑了起来,抬起手,臂上一对金钏迎着阳光,更显金光灿灿。

李元目光一闪,李元略垂下眼帘,望着那迤逦于地描着大朵金丝牡丹的红裙。嘴角微微牵起,再抬起头时却是一脸璨然。

只当她是害羞,太平也没有多想,只是抚着她的脸颊笑道:“看来元元今天也很开心呢!不枉我为你姐妹请了史真人讲道。”

李仪在旁低应一声,神态恭谨,目光却是不自觉地飘向一旁微笑着的史崇玄。

李元却是毫不在意地咧了嘴笑道:“我今日不甚专心,惹了史师生气呢!可是,怎么办呢?这样好的春光,就连飞进殿中的杨花柳絮也在引诱我出去玩呢!”

她这样一说,李仪不禁有些急了,一个劲地自后拉她的衣角,她只作不知。

反是太平闻言大笑,轻拍着她的面颊又回头对史崇玄笑道:“史真人要多担待了,我这侄女真是象我,想我那时候拜在司马真人门下时,也是这样静不下心来…”

太平的声音微顿,半眯起眼来,脸上现出怀念之色。静了半晌后才笑道:“可惜元元不是我的亲女,若是的话…”

“姑母!”唤了一声,李元抱住太平的手臂,嗔道:“难道我不是您的亲女,您就不疼我了吗?侄女又与女儿差多少呢?您若是不疼我,我可是不依的…”

太平怔了下,看着李元娇憨地鼓起腮来,不禁笑道:“这孩子…从前可没这么讨人喜欢!”

李元目光微闪,脸上笑得更显灿烂,心中却暗道:可不是嘛!幼年时她被困于东宫,人人都说她体弱多病不宜见客,弄得好似被茂起来似的。年纪稍长,更是成了性子乖戾,人见人厌的怪物…从前她只道这样更好,少见人少是非。可是现在却发现别人的喜爱,尤其是手握权柄之人的喜爱,才是她在这世上能活得平安的保障。

这两年,借着阿爷求了姑母太平为她姐妹求请上师的光,她才能接近从前并不如何亲近的姑母。可不是讨人喜欢吗?若她这样百般投机仍得不到太平的欢心,这两年的光阴岂不是白过了?

笑得欢畅,她的目光微微移开,落在不远处抱着胳膊的少年身上时,便有些闪烁。不过只是一刹那,她便笑着招手:“二郎表哥,你怎么不来一起听道?史师讲道很动听的…”

薛崇简闻言晒笑,斜睨着李元,好似要看穿她一般,“不是说春日大好,无心向道吗?这会儿去来要我听道?”

李元撇嘴,跺脚怨道:“姑母,你看表哥又欺负人…”

一副小儿女情态,让太平也不禁笑了起来,看看李元又看看贡税,仿佛是在回想什么。

正在说笑之时,远远的,有一个男子快步奔来。见着在场的众人,那穿着青衣的小吏似有几分迟疑,束手上前,低唤一声,见太平侧目看他,他才上前附在太平耳边低语数句。

太平听罢,脸色立时大变,原本还笑容满面的脸上现出三分厉色:“好狗贼!竟敢如此欺我…”厉喝一声后,竟是连史崇玄都不及招呼,就拂袖而去。

看着母亲的背影,薛崇简皱起眉来,大声叫住那要跟在太平身后离开的小吏。喝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被他叫住,那小吏脸上已经现出为难之色,看看周围拿眼盯他的几人,便没有立刻回答。

史崇玄一笑,宣了声道号便转身往殿里走去。李仪自然是立刻跟上,又回头冲着李元使眼色。心中迟疑,李元虽是什么都没说地跟了上去,可脚步却刻意放得很慢,有心想要偷听。

只是那小吏的声音压得极低,她也只隐约听到“张氏兄弟”的字样,正在心里暗自奇怪到底是又发生了什么事。薛崇简已经恨声恼道:“不过是一个没什么用处的小白脸罢了,也值得阿母那么着恼?!狗咬狗一嘴毛,就是死了也是活该!”

听得奇怪,李元挑起眉,心中暗道:这说的是谁?小白脸?那就是姑母的面首了!只不知,却是哪个…

第一卷 神都日暮 第四十一章 为情为权

李元心里还在奇怪,后面薛崇简已经大声叫她:“元元,不是说嫌闷吗?快快过来,我带你出去玩!”

闻声大喜,李元回过头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偏了头想想,又道:“表哥等我一下,我去喊姐姐。”也不等薛崇简答应,她就一溜小跑往殿里跑去。

绕过一树海棠,回过头去已看不清薛崇简的身影。李元才慢下脚步,皱起眉来。心里暗自盘算不知张氏兄弟又搞出什么花样了,若只是害了姑母的面首是为着争风吃醋倒也罢了,可要是另有所图…

抬起头来,看到原本是敞开的殿门此刻竟是关上的,李元便皱起眉来。拾阶而上,她放轻了脚步,刚走近便听到门里史崇玄的声音传了出来:“若要求仙得道,那就要内外皆修,不单只是练外丹,还要修内丹,亦要阴阳调合,以房中术双修,三者不可缺一…”

眉毛一掀,李元也不再听下去,直接便用力推开了殿门。听得声音,殿中相对盘坐在蒲团上的两人都转过头来看她。一个淡然平和,一个脸上仍带着浓浓的求知之色,竟是没有一个如李元所想般有不安之色。

李元抿了抿唇,轻咳一声,只扬着笑脸问道:“姐姐,表哥说带我们去踏青,一起去吧!”

李仪目光一闪,竟笑着拒绝道:“既是表哥肯陪你,那你随他去就是,不用管我。我一会自己回王府去就是。”

看到李仪已经转过头去看着史崇玄笑道:“我还想留在此处多听听史师的教诲。”李元不好多说,只得悻悻地转出门去。可心里却始终都象是堵了什么东西似的。

想到姐姐望那个年纪不算小的史崇玄的眼神,李元便有些心情复杂。年纪渐长,对男女之事她也一知半解了。说到双修,她倒是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若对象是史崇玄…

打了个冷战,李元晃了晃脑袋,甩掉心底升起的那一丝怪异感觉。没有去找薛崇简,她径直往前宅,有心想找姑母看看能否另为她们找个师傅。因是自后堂而入,倒是一路畅通无阻。可就在她要往前堂去时却突听到前面太平的声音转为凌厉:“他还敢来?难道害了高戬还不够,还要到我面前来耀武扬威不成?去,把他给我赶出去…”

话音未落,大堂上已响起一个清朗的男声:“怎么?贵主竟是这样不愿见我吗?”

李元原本要迈出的脚顿住,又一次缩回屏风之后。透过屏风,隐约可见外面的情形,尤其是刚走进大堂笑着截住太平话语的男人,她更是看得清楚。虽然从前她只远远地望过几眼,可此刻她还是一眼便认出这个男人正是武皇的宠臣张易之。

虽然头戴华冠,可这青年却未曾蓄须,面如冠玉,面容清逸,仍透出三分少年的风雅俊秀,可眉目间却又有七分阴柔。虽是穿着一身紫袍,腰佩金龟鱼袋,穿得很是正式可却又显得随性不羁,好象不过是个穿着闲服随随便便走进花园的少年一样带着三分调笑之意。

“我日日夜夜念着贵主,可想不到贵主竟狠心至此,竟连见都不想见我一面吗?”

张易之淡淡笑着,看似温善,可偏偏一转头就霸道地喝斥大堂中众人退下。

太平冷冷地望着面前张扬的男子,虽然不悦,却还是点了点头,看着一众人等悄然退下,她才平声问道:“不知国公此来,所为何事?”

张易之歪着脑袋一笑,凑近太平,俯下脸来,“我想贵主了,难道贵主便不想我?”

觉出湿热的鼻息喷在后颈,痒痒的。太平挑起眉,却没有避开。只是淡淡道:“国公莫不是醉了?”

张易之大笑,目光流连在眼帘下那挺直的如一茎白藕的颈子,又顺着那雪颈望向那一片腻白中深深的乳沟内…嘴角抿出一线弧形,他的声音虽低,却更显暧昧:“慌什么?你不是上官,我亦不是六郎,何至惧我如避蛇蝎?”

长身而起,太平转身望着张易之,嘴角露出一抹冷笑:“国公这话说得好!我不是上官…既然你知道,那不如好好想想若是你我二人同在大家面前,她会信谁吧!”

张易之讪笑,目光落在她起伏的胸口,只是笑着“啊”了一声:“贵主生我的气!难道就是因为一个高戬?若真是那样,易之可要伤心了,难道我在贵主心里,竟是比不过他吗?不过一个小小的司礼丞罢了,贵主也这样百般维护。又对我如此冷淡,岂不叫易之嫉恨交加?!”说罢,他更用哀怨的眼神望着太平。

被张易之这样望定,太平却是一声冷笑:“国公还是不要逗我笑了!嫉恨?若我真信国公只为嫉恨就害了高戬,那倒是我看轻了国公。”

睨着张易之,她沉声道:“国公能有今日,我虽不敢说是大功臣,可也算是有些助益的。国公今日若要铲除异己,自冲着那些碍着你的绊脚石去就是!好好的,为何偏要把火烧到我身上?难道我也碍了国公的眼?”

眼见太平神情冷淡,不显半分柔情,张易之垂下眼帘。不知是难堪还是失落,静默片刻后,才笑着抬头道:“贵主莫要生气。我实话实说了,那高戬之事不过是误中副车,我们的目标一直都是在魏元忠身上。若是贵主肯割舍,不再理会此事,那我自然会为贵主另觅良才。那高戬也不过是生得白净了些罢了,似他那样的,这世上可是多不胜数…”

说着话,他迈近两步,竟然自后伸出手揽住太平的腰,低下头,额头靠在太平的颈上,低声道:“难道我不比高戬更合你意吗?”

感觉到揽在腰上的手轻轻滑过腰际,太平脸色一寒,眼中厉色大胜,却仍未曾立刻翻脸,而是平静地挥开落在腰上的那只手。转过脸望着张易之淡淡笑道:“国公,今时不同往日,还请国公自重了。”

看着张易之嘴角发僵的笑意,她又抿唇笑道:“诚如国公所言,这世上的男子成千上万,我又何必只为高戬一人就与国公作对呢!所以国公大可放心,你做什么我不会干涉,更不会去大家面前吵闹不休…”抬起手,做了“请”的手势,她淡淡道:“国公请吧!恕我不送了。”

张易之咬着牙,看了太平半晌,到底还是咽下了要说出口的话,闷哼一声,便转身拂袖而去。

太平冷冷地望着张易之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猛地转过身,双手一拂,就把案几上的东西都拂到地上。

李元隐在屏风之后,也被那噼哩啪啦的声音吓了一跳。偷眼看去,只见那滚在地上的玉砚碎作两半,两张白纸正好飘落在上,立刻便染上一片墨渍…

心知此刻太平姑母心情必是不好,她不敢再往出走,便想着抽身离去,可是站得太久又有些紧张,竟是双脚都有些麻,这一动便有些踉跄,身子一歪,已带动了屏风,发出一声微响。

声音虽低,可此刻殿中清静,太平立刻便察觉出来。“什么人?还不快滚出来!”

虽然被太平的喝问吓到,李元却还是乖乖地自屏风之后走出,咧开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好象她根本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大声叫道:“姑母,我和表哥要去踏青,你可要一起去?”

目不转睛地看着李元,太平沉默着。这种带着压迫感的沉默,让慢慢靠近的李元禁不住心跳加速。她刚才那样,可算是窥秘?若是的话,姑母该不会也…

一声叹息,让李元的心猛地一跳,虽然脸上的笑仍是未减分毫,可是右眼角却是不自觉地抽跳不止。

摇了摇头,太平扬起嘴角,笑着拉了李元,脸上已经再没有刚才那一瞬的阴沉。“好元元,既然表哥要请你出踏青,就该好好应下随他去了,怎么反倒来拉我去煞风景呢?”

“姑母怎么是煞风景呢?元元最爱同姑母一起了!”扬着笑脸,李元只紧紧拥着太平,似乎是真地对这位姑母依恋极了。

太平却只是淡淡一笑,并没有质问她之前躲在屏风之后的事情,反而柔声道:“既是去踏青,便换襦裙,乘了我的车驾去吧!现在的洛水,应该是很美…我还记得怀着二郎时,表哥也是那样陪着我在洛水河畔漫步的…”

侧过头去,望着眼帘低垂,静静微笑的太平,李元心中涌起一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虽然原本还想装傻蒙混过去的,可不知怎么的,她忽然轻声问道:“姑母可是仍想念表哥的父亲?”

似乎没有想到李元会突然这样问,太平沉默了片刻,才笑着点了点头。又笑道:“元元,你说得对,这样大好春光,实在不该困在房中听道,好好去玩吧!这样的开心,会很久以后都不会忘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