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还未应话,他身后的姜皎等人已经哄笑着推他:“如此春光,三郎岂可负了美人相邀之情!”

他们这一起哄,那头贵女中已有人脆声笑道:“姜七郎莫要羡慕,咱们姐妹请你过来吃酒便是…”

姜皎朗声一笑,不理李隆基,当先大步向围幔走来。李隆基笑着摇了摇头,也不推辞,大步而来。

跟在后面的李林甫眼看着众女笑吟吟地迎着众人,不禁暗暗唏嘘。果然还是身份不同,受到的待遇就不同。若还是和刚才那群家伙在一起,哪会得到这些女子的好脸色。

走近围幔,李隆基忽然脚步一顿,竟是侧目望向一旁垂着头的王四娘子,“小娘子刚才尚英姿勃发,怎么这会儿竟也效寻常妇人之态呢?”

声音虽低,王四娘子却是听得清楚。猛地抬起头来,恨恨地瞪了李隆基一眼,明亮的眸子似乎是跳跃着一簇火焰般亮得让人眩目。“郡王不觉得自己太过咄咄逼人吗?儿虽不过一民女,却也不曾犯了大周律法,郡王更不是大理寺的官员,凭什么这样来逼问于儿?!”

李隆基定定地看着她,却不说话,被这样盯住,王四娘子便有些慌了,目光不禁有些闪烁。眼皮刚有些搭下,就听李隆基沉声问道:“你的名字!”不是问句而更象命令,因他的命令口吻,她一时心乱直接冲口而出:“王慧君。”

说罢,她才意识到自己竟这样听话,不禁大恼,忍不住故意仰起头狠狠瞪着李隆基。李隆基却只是冲着她一笑,就往围幔中走去。

拿眼盯着王慧君,几个还未跟进围幔中的少女眼中不禁有些艳羡之色。那被称作阿武的少女淡淡笑道:“恭喜姐姐了,我看郡王他很喜欢姐姐呢!”

王慧君脸上一红,虽有几分羞意,却仍倔声道:“贞儿莫要说笑!休说这些没边际的话。再说了,就算他李三郎看中我,我还不中意他呢?!”虽是说得决断,可她的目光却不自觉地往围幔中飘去。一时又有些懊恼自己是不是说得太过,是不是惹恼了那人。

就在此时,却突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一个女子笑问:“你不喜欢李三郎?为什么不喜欢他?我可是很喜欢他呢!最喜欢…别家小娘子也都喜欢得紧呢!”

虽是现在女子大多胆大,可是这样当众表白爱慕之情且说得这样直白的,却还是惹人注目。王慧君愕然回头,就看到那问话的少女。但见她一身粉色襦裙,臂绕帛带,虽然胸前不显丰满,可一段粉嫩的脖颈却是惹人遐思。头上首饰虽然不多,可粗看之下却觉件件贵重。想来,这少女必是非富则贵。

只是,这口口声声说“喜欢李三郎”的少女却是手牵着另一个年少英俊的少年,而且神态之间颇为亲近。眼见少女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目光上下打量不休,好似在审视她一般,王慧君不禁有些着恼。虽然刚才说得决绝,可这会却是忍不住冷哼出声:“你喜欢临淄郡王?这位小娘子,你怎地不撒开手再说这话呢!”

她原不过是随口嘲讽,却不想那少女闻言,竟真地挣开那少年紧握的手,冲着她眨眼笑道:“我喜欢李家三郎,最喜欢最喜欢了!”

这分明就是挑衅!王慧君咬牙,把手中的弓捏得紧了几分。只是,虽然心中气恨,她到底也不是莽撞之人,这少女又不同那些纨绔子弟,她万万不敢动粗的。可偏偏那少女目光在她手上一扫,竟是突然叫道:“你难道也要用那弓来射我吗?”说着,她竟似惊恐万分,大声叫道:“三郎、三郎,你看中的小娘子要用弓射我了,你还不来救我吗?”

围幔中传出一阵大笑声。笑声里,李隆基缓步而出,揉着鼻子有些无奈地叹道:“元元,快莫要胡闹了!”

冲着李隆基一笑,李元转头看着被她的求救闹得脸色发青的王慧君。笑着过去挽她的手:“好姐姐,你莫要生气!若你还恼我,那我让三郎哥哥给你打几下好了!”

虽然不认识李元,可听着她与李隆基的对话,王慧君也弄明白眼前这少女究竟是什么人了。既知这少女就是传说中李家三郎最宠的小妹,她就是不曾消气也要消气了。温言相应,可目光却是忍不住往一边的李隆基看去。心中暗暗思忖:他怎么不曾反驳?难道竟是真的看中了我…

一念及此,她倒先红了脸颊,不敢再看,只拉着李元浅笑低语。谁也不曾留意那头被冷落一旁的武贞儿垂下眼帘,难掩眼中的一抹失望之意。

“姐姐,”娇声轻唤,武贞儿上前一步,柔声道:“还是请郡王几位进去敘话吧!”

李元闻声,目光一转,看着眼前有几分怯意的少女,却是微微一怔。而原本一直在看着王慧君的李隆基也转过头来,目光落在武贞儿脸上,忽闪了下目光,竟是冲口而出:“这小娘子好生面熟…”

第一卷 神都日暮 第四十六章胜负

李元睨了李裹儿一眼,笑而不语。转过身去对准金壶又投出第二枝箭矢。看着那枝箭稳稳地落入金壶中,她才对李裹儿一笑,挑眉道:“不过是四枝箭罢了,用不了太久的。”

李裹儿看了她一眼,冷笑着自侍女手中接过箭,可是这一次却不再象之前那样随手投出,而是慎重地瞄了许久,这才小心地投出手中的箭…

李元不用回头去看,光看李裹儿弯起的嘴角也知那枝箭必是稳稳落入金壶之中。

也是,对安乐来说,玩惯的投壶若也有失手就未免太丢人了。

淡淡笑着,她半侧过身去,接过箭持在手上,没有去看李裹儿却是低声道:“姐姐刚才想同我说什么来着?我刚才想了又想,却是猜着了姐姐的意思,只是有一件事我怎么都想不明白…”

虽然明知李元话里有话,可李裹儿还是忍不住侧目相看:“你想不明白什么?”

李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收了架势,笑睨着李裹儿道:“我想不通那个刚才还亲亲热热叫姐姐卿卿的男人怎么这会儿就丢下你一个避开是非了呢?那样薄情的男人,姐姐何苦还想要我保密为他掩饰呢”顿了下,她看看李裹儿变得阴沉的面色,温言道:“如果不是姐姐非要找我比什么投壶,我可能还真就忘了这件事。可是让姐姐这么一闹,我倒是突然想起来曾经在什么地方听过那个声音了姐姐,我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哦”

灿然一笑,她不理李裹儿,侧过身去投出手中的箭后,这才转过头目光落在李裹儿有些微颤抖的手上。“姐姐,该你投了”抬眼,盾着李裹儿没有笑容的脸,她笑得越发甜美:“如果姐姐不舒服,那这场比赛就算了吧”

“谁说我不舒服了?”李裹儿冷冷扫过李元带着一丝得意的笑脸,冷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举起手中的箭。

李元抿唇浅笑,在李裹儿作势要投出手中箭时突然出声道:“武延秀和姐姐在桃林中开心的人是武延秀…”

李元的声音虽低,可听在李裹儿耳中却不亚于一道惊雷。心神一震,她的手一颤,投出的箭便偏了方向,只差了一寸便擦着金壶的边落在了锦毯之上。

顾不得去看,李裹儿猛地转过头恨恨地看着李元,压低了声音道:“便是他又如何?你以为这就是抓着了我的把柄想要威胁我吗?”

“我哪有?”李元撇了撇嘴,状似无辜地眨着眼睛,似乎随时都要掉下眼泪似的。直叫站在不远处却因缭绕的乐声而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的薛崇简皱眉。有心上前,却被身边的几个男人笑着拉住,忍不住扭过头去指着那些乐师,暴躁地大叫道:“你们这群家伙都弹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就这么点本事也敢出来现丑还不快停下”

被他一声大喝,几个乐师吓得手也抖,脚也颤,却又不敢随便停下,弹出来的曲调更显慌乱。曲子一乱,几个舞娘的舞步便也乱了,一时间帐中便有些纷乱。

那些贵女有忍笑不俊的,也有指点薛崇简的,可更多的却是看着李元二人的举动。虽然同样听不清楚两人究竟说了什么,可这些女人却不比薛崇简关心则乱。哪怕就是看也能瞧出那两人的互动颇有些奇怪。

“真是古怪,郡主居然在投壶上也能输给相王府家的那个崇昌县主…阿武,你与那县主可熟?”

武贞儿垂下眼帘,只是浅笑:“我同相王府家的九娘不熟,只是她一向是个不喜欢生事的…”

她这一句话出来,身边便立刻有人低笑,顺便用怪异的眼神瞧她:“这话你可莫在安乐郡主面前说,小心她恼了你。”

武贞儿目光一瞬,抬眼瞥了眼那头背对着她的李裹儿便又转过头去远远地望着正与王慧君说笑的李隆基。目光深沉,似隐着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隐隐听到身后诸女的窃窃私语,虽然听不真切,却让李裹儿心头更觉烦躁:“一群苍蝇…”低喃出声,她抬眼看着李元,忽地一声冷笑:“我从前只当你是个胆小怕事没主见的丑丫头,可没想到原来你除了在正旦宴上躲起来哭之外还竟有这样威胁人的本事”

脸上一热,李元脸上的笑容也有几分僵住。忍不住有片刻的恍惚:是啊,她是个在正旦宴上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去注视高高在上的武皇的胆小鬼可是,哪怕曾怕得哭,怕得总是想去茅厕,怕得整夜整夜无法入睡…她,还是会长大的。会大到足以去正视那个她一直惧怕却连面容都渐渐抹糊的人。

“姐姐,我何曾说过威胁你的话呢?”低声呢喃,甚至还带着三分软弱之态。可李裹儿却只是冷笑:“你以后不用再在我面前做出这样可怜的模样,我也不会再信。李元,你的胆子是大了可惜你还是看错了我。你就是知道了我和武延秀有私情又如何?你以为我就会怕了,受你摆布吗?别做梦了,哪怕你现在就大声叫出来又算得了什么?别说这些没干系的女人,就是武崇训知道了我又有何惧?”

说着话,她已转过身去,猛然投出手中最后一支箭矢。箭疾如飞,笔直地射入金壶,却力道未泄,带动金壶也摇晃了好一会才渐渐稳了下来。

李元望着冷眼望来的李裹儿,目光微瞬,笑容有了几分苦涩。或许,她到底还是过于急躁也太看重自己了。或许,有时候,并不是手握他人秘密就能为自己带来好处吧?

嘴角微微牵起,她侧过半边脸,淡淡道:“姐姐教训得是。只是,我不明白,若是姐姐不怕我到处胡说,为什么还要想方设法地迫我投壶为戏呢?”轻轻笑了一声,她慢悠悠地道:“是啊 ,不管事情闹到什么地步,姐夫也不会怎样,可是梁王呢?”

看着李裹儿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她的笑容更盛。

宁被人知,不可被人叫破。别说皇室王族,就是豪门权贵,暗地里的勾当多着了,可只要没有被说破,大家脸面上过得去,那事情也就能过且过了。

“可惜了,延秀表哥若不是没了父亲,说不定也不用惧堂叔三分了。”说得轻描淡写,可李元眼中却掩不住那一丝阴厉。

看得清楚,李裹儿心中一动,倒是生出几分忌惮之心。

要说武延秀死去的父亲魏王武承嗣,可能李唐皇室中不恨他的人还真是找不出来。当年武承嗣为了争太子位,可算是武氏剿灭李氏皇亲的先锋军。其中李元的生母和嫡母都是死在他的谋算之下。若不是后来武皇令李、武二氏结盟立誓永世修好,又立了父亲为太子,活活气死了武承嗣,还真不知那个魏王会不会真有朝一日登上太子之位呢“李元,你莫要以为我真就因此惧你三分…”李裹儿咬着牙,强压下心头怒火。可是,她一句话还没说完,李元就转过身去,手臂一扬,竟是把手中箭矢直射而出,正中金壶。

听到身后传来薛崇简的叫好声,李元抿唇一笑。转过身歪着脑袋大笑道:“裹儿姐姐可想好要让我选什么宝贝了吗?嗯,真是什么都可以吗?如果这样的话,不如就把姐姐那架新得的漆木镶玉屏风送我好了”

李裹儿一愕,看着李元灿烂的笑脸,虽然觉得有几分肉疼,也不得不笑着答应。见李元欢笑着就要往李隆基处奔去,她心中大急,顾不得众人看着,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李元。

转过头来,李元眨巴着眼,娇娇弱弱地问道:“姐姐难道是舍不得?若真是舍不得…那、那就算了”忍痛割爱的表情让李裹儿恨得牙痒。

“谁和你说那屏风我之前说的事情…”

“裹儿姐姐说过什么?我怎么不记得了…”李元望着李裹儿气得有些发红的脸,忽近前半步,踮着脚附在她耳边低语:“难道裹儿姐姐没有尝过忐忑难安的滋味吗?或许现在开始也不错啊…”

及时抽身而退,李元抬手格住李裹儿挥起的手,盯着她因愤怒而绯红的面容,抿唇浅笑:“裹儿姐姐,你不是真的想让这么多人看到你竟然输不起对我这个堂妹动粗吧?”

“李元…”强压下满腔怒意,李裹儿压低了声音,恨声道:“你现在且嚣张,可别忘了我现在是郡主,日后更是公主,你呢?至多不过晋封至郡主罢了,咱们姐妹时日还长,总有让你跪在我面前的时候…”

垂下眼帘,李元只是微笑,却不显半分惧色。就那样缓缓倒退,目光却不曾离开过李裹儿。脚下一个踉跄,身后已经有一人伸手扶着她。淡淡的带着一丝清草清香的味道浮过鼻尖,李元不禁笑起来。转过身,对着薛崇简一笑,又伸手拉着他的衣角,示意他看过来。被她一拉,薛崇简才把目光自李裹儿身上收了回来,低头关切地问道:“她同你说什么?刚才难道是想打你?”

“你多心了,裹儿姐姐怎么会打我呢?”李元笑着摇了摇头,瞥了一眼李裹儿,便扭头看向正抬头看过来的李隆基。从这个角度看,正可以看到王慧君垂下的脸颊上浮着一层粉晕,原本爽朗的女子因这羞态而显出别样的女人味。

心中好奇,李元拉了薛崇简走近几步,正好听到李隆基正笑着吟道:“山泉两处晚,花柳一园春。还持千日醉,共作百年人…”

听得真切,李元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首王勃的《春园》原本是劝酒惜春的诗,可这会儿从三郎哥哥口中念出来,那个语气,不知怎么的就是透着那股子暧昧。而且,这大概不是他吟的第一首诗了吧?瞧着人姑娘家越来越低的头,越来越红的脸颊…

“原来,三郎哥哥掳人芳心竟也是个高手”

听到李元的低语,薛崇简忍不住扭头去看另一头正靠近一群女子低声调笑的姜皎。眨了下眼后才闷声道:“你想听谁的诗?”

李元一愕,仰头望着薛崇简,旋即笑生双颊:“表哥要吟诗给我听?只要是你吟的,我都喜欢。”

薛崇简闻言,脸上竟是一红,定定地望着李元,虽没有说话,却是直接牵起她的手,紧紧地抓着…

李元垂目相看,只是悄悄地抿唇偷笑。

如果,一直这样倒也不错…

在一刹那,她心里这样想着。可是,男女之情真如她所想的一样简单吗?便是这一刻,只是单纯地喜欢着,可以后呢?

返回洛阳城里时,她没有再随薛崇简同行,而是坐了车驾,跟在三郎哥哥马后。趴在车窗上,她默默地望着并马而行,不时把头靠近低语秘议的三郎哥哥与姜皎等人,若有所思。

车马入了洛阳城,周遭便渐渐喧哗起来。李隆基便也不再多说,别了姜皎等人,回过头看看李元,策马近身,笑嗔道:“怎么?这会儿倒安静下来了,刚才是何等张扬啊”

李元偷笑,歪着脑袋想想,回道:“难得可以在安乐面前张扬,我怕错过了机会以后会后悔。”

“只怕你现在舒服了,日后才真是后悔。”收了声,李隆基又笑道:“罢了,你开心就好。便是天塌了,总有哥哥替你挡着。再说,我看二郎他…”声音一顿,他想想又道:“也好,现在神都之中大概没有哪个能似姑母一样庇护于你了。”

心口一沉,李元脸上的笑有些发僵。怔了半晌后才突然开口问道:“三郎哥哥,你可是真心喜欢王家姐姐?”还是也另有所图?

李隆基拉住缰绳,策马缓行。过了足有半柱才侧过脸去静静地望着李元,“阿王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娘子…”

只这一句,便让李元苦笑起来。到底还是…深吸一口气,她甩了甩头笑着招呼李隆基上车。等到李隆基坐定,她才正色问道:“看那姐姐的身手,王家当是武将出身吧?几品的武将?领着多少的兵将?又是什么样的背景?”

李隆基看了她两眼,才低声道:“不过是个五品的果毅校尉,品级不高,不过手中倒是有一队人马,虽然人数不多,身手却还是不错的。而且,据说祖上同太原王家有些远亲,只是这些年没什么走动了。”

“看来三郎哥哥查得很清楚了嘛”李元玩笑似地说了一句,可心里到底是有些感慨。却原来不是洛水偶遇,一见倾心。而是早就细细考量精心挑选过的…

静了片刻,她才平声静气地道:“听起来,王姐姐的父亲官职是低了些,不过这样也好。豪门权贵虽好,可若真与那样的人结亲,只怕要引人忌惮了。而且虽然官职低,却是个军职,手中又有人马,日后不管怎样,于三郎哥哥都是个助益。”偏了头,她挽着李隆基的手臂轻轻晃着:“怎么样?你有没有同阿爷提起呢?是不是就已经就定下王家姐姐做我的嫂嫂嘛”

李隆基温言一笑,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啊,怎地不同阿仪一样,少操些心呢”

“姐姐她…”咽下快到嘴边的话,李元咬着嘴唇,还是决定先不说她的担忧。只是笑着撒娇,把话头岔了过去。

回了相王府,才知道姐姐还没有回来。李元在房中踱来踱去,也等得有些急了。静下心想了半天,还是决定这事还是要找个人商量商量。喝斥了想要跟着的婢女,她一个人沿着回廊往豆卢氏院中走去。

同长安的王府一样,豆卢阿母的住所是最偏的。格外的清静。院外是一片竹林,此刻初春,林梢一片新绿,隐约的,不知是从哪里飘来的一阵花香,让人心旷神怡。

踏上竹林间的小径,李元不知怎么的,但觉身上一寒,心头隐隐有些惊颤。捏着手指,她停下脚步,侧耳听,却是听到一声清脆的鸟啼,除此之外,便是微风拂过竹尖的沙沙声。分明是没有人,可为什么,总觉得怪怪的,汗毛都有些乍起…

皱起眉,李元快步穿过竹林。便见到前面半开半合的院门,举步快行,她刚走到门前,还未伸手,门已经吱呀一声开了。看清门后站着的宦官,李元惊讶地瞪大了眼,冲口道:“王寺人?莫非阿爷在里面?”

那么,刚才她走过竹林时的感觉就不是她多疑了。是真的有人在监视着这座院子吗?咬了下唇,她迈进门里,下意识地回眸望了眼根本看不出有人的竹林,压低了声音靠近王英:“王寺人,外面林子里有人…”

王英抬头,笑得从容,可声音却也未拔高,只是低声回道:“奴婢知晓,县主放心…”

听他这样一说,李元倒真是放下了心。看来,不过是府中侍卫。可是,怎么阿爷来见豆卢阿母竟要人这样守卫森严吗?之前他自己的院子也未曾如此啊皱了下眉,见王英以手示意她进房,李元便不再迟疑,径直往院中走去。只是,人还未走上台阶,他便听到房中传出男子的说话声。只是,这声音…可不是阿爷啊

第一卷 神都日暮 第四十七章 局势

停住脚步,李元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身后。王英没有跟过来,仍是留在院门前守着,院落中静悄悄的没有一声人声,往日里偶尔会聚在墙角花架下绣花说笑的小丫头们也不见了踪影…

踌躇不定,李元一时不敢上前,反倒是王英远远地冲着她一笑。瞥见王英的笑,李元心里多少有些心安。拾阶而上,她才走到门前,门里已经传出豆卢氏的声音:“可是元元?进来说话。”

脚步顿了下,李元对着打开房门的素琴微微一笑,推门而入。

素琴如今已地这双十年华,原本是要许人的,可不知怎么的,却是求了豆卢氏仍留在她身边侍候。李元姐妹爱她忠心,所以这些年如豆卢氏一般待她甚厚,不比寻常奴婢。

素琴拿眼盯着李元进门,却是悄悄皱了下眉,靠近一步,直接伸手拂过她的裙摆。李元一怔,低头看去。她回来后心中焦躁未曾换过衣裳,这时才知裙子上竟还染着一抹已经发暗的绿色。意识到这是之前躺在草地上时染上的,不禁脸上一热。

素琴抬头瞥了她一眼,却没有说话,只是以目示意,暗示她小心说话。不用她说,李元也知道这会儿不是她可以任性的时候。迈进一步,她就看到坐在罗汉床上的几人。

一张案几,分坐四人,坐在东首的正是相王李轮。豆卢氏闲坐于旁,正亲自捧着酸奶 子上桌。而西首,坐的却是两个穿着常服的男子。其中一人须发皆白,面容慈善,看那满脸皱纹似已过古稀之年;另一人却是五旬左右,面容清俊,神采不凡。

看到这两位,李元不禁皱了下眉。说起来,这两位,她还真是都认识。年过古稀的老者正是豆卢氏的亲娘舅,现任太子宾客,掌管护侍从规谏的豆卢钦望。而另一个则是相王府中长吏姚元崇(姚崇)。这两人,俱是阿爷的心腹,此刻同时出现,必是有什么大事。

虽然心中有些惊骇,可李元心中却又另有一种说不清的微妙心情。早几年时,她只当阿爷是个清心寡欲无欲无求,只一心守着妻儿过安生日子的富贵闲人。这几年她才发觉原来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明明懦弱到明知结发之妻、心爱宠妃被武皇赐死却只当不知,却又在子女被陷害时硬生生地以一句“绝无此事”隔绝了所有伤害;明明象个淡漠的人,却能令身边人死心塌地地尽忠,甚至连一个小小乐工也能剖心明志向武皇力证他的清白;明明几度推拒武皇的封赏,看似不想掌权,可如今却又手握洛阳南衙兵权,成为负责神都安全的左卫大将军,比之太子更被看重三分。如今,更与心腹于内院密谈…这样的阿爷,怎么可能是真的想要出世之人呢?

似乎是觉察出李元的止步不前,李轮抬起头来望着她微微一笑,温和到近似宠溺。看到他脸上的微笑,豆卢钦望与姚元崇便回头相望。看到李元,脸上也不显惊讶。他二人与相王关系密切,都不是外人,自然知道相王最宠的就是这个女儿,所以刚才相王听到传讯仍让人放了李元入院时,二人也并未阻止。

抬头看看李轮,豆卢氏放下最后一碗酸奶 子,这才回过头笑着向李元招手:“可是来看阿母?来得正好,阿母新得了几样宝贝,你正好拿去耍。”

李元一笑,上前先拜了阿爷,又温言向两位长者问候,便要随豆卢氏转进内堂。只是她才转身,李轮已温言道:“元元留下无妨。”

他这一开口,姚元崇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立刻就冲口唤道:“大王…”

虽然他只唤了一声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可李轮却已经明白他的意思。轻轻压了压手,李轮笑问:“元元是从姑母处直接回来了?”

李元闻言一愕,转念一想却明白了阿爷的意思。想了下,她便笑道:“女儿不是从姑母处回来的,因姑母那儿发生了点儿事情,女儿便随表哥去了洛水边上赏桃花,倒是姐姐,还留在姑母处。”声音一顿,她依着李轮的示意倚在罗汉床的边角上,笑吟吟地拉了阿爷的手臂摇晃道:“阿爷,女儿今日在洛水边上还遇着了安乐姐姐带了一群贵女踏青,还隐约见着有武家延秀表哥呢女儿还从安乐姐姐手里为您赢了一架漆木镶玉屏风呢”

“看你这傻孩子,真有那么好,自己留着把玩便是,阿爷还贪你那宝贝?”李轮温言浅笑,拍着李元的手,看似很享受这难得的天伦之乐。

可两个谋士却是有些急了。目光一对,豆卢钦望轻咳一声,姚元崇更是直接出声道:“大王,”李轮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姚元崇见此,便也不再拘礼。直接拱手笑道:“敢问县主,未知公主府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李元一笑,心里却暗道:果然是阿爷的智囊,什么话一听,就知道抓住重点。只是,别就那么把安乐的事略过去啊若是以后真有什么事,她可还指着阿爷护她呢轻咳一声,她淡淡道:“姑母那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我却是不知。只知道好象是姑母的哪个朋友出了什么事,表哥很生气,说是…”声音一顿,她适时地垂下头露出羞怯之色,好似有些话不好说出口一样。对面的姚元崇见此,虽然着急却也不好追问。只能听着李元讷讷地又道:“过后好象、好象有张侯求见姑母…”

“张侯?莫不是张易之?”这次连豆卢钦望都坐不住了。看看李元虽然觉得不大好说,却仍是含蓄地问道:“县主可曾听到公主与张侯说了些什么?”

李元摇头,腼腆地笑。虽然按阿爷的意思把所见所闻说了出来,可到底有些事她不能细说的。便不是为姑母,也要为皇家留七分体面。

豆卢钦望皱起眉来,低头想了想,便笑着对豆卢氏道:“柔儿,你陪县主去玩吧”

豆卢氏闻声,却没有应声,反是转目看向李轮。李轮垂目沉吟片刻,抬起头来却是淡淡笑道:“元元留在这里多听听也好。”

这样的话一说出来,豆卢钦望和姚元崇脸上便都现出不以为然之色。可碍于李轮,却不好反对。倒是李元,乖巧地应了一声,便跪坐在床上,虽是做出倾听之色,却是一直保持着安静。

姚元崇看了一眼李元,想想,便不再避讳,直接道:“大王,张易之那厮与公主原本就有旧。此次若是公主与他再续前缘,那魏公岂非在劫难逃”

李轮一笑,眼角却是有意无意地扫过李元。见她神情不显尴尬,反倒是有些不认同地掀了掀眉,唇角的笑意便更深了几分。他所有子女中,最关注的反是这个近几年才与他亲近起来的女儿。所以见到李元这一掀眉,就猜出她必是有什么事情并没有完全说出。

想想,他摆手笑道:“姚公多虑了,这些年来,令月早与张氏兄弟反目,就是面上还说得过去,可她心里何偿不恨。只是张氏兄弟势大,再如何也不能完全翻脸。若不然,去年她也不会寻我一起向大家举荐张氏兄弟为王了。反倒是大家的心意颇为难测,若说仍是宠信张氏兄弟,可为何却是回拒了我们兄妹的请求呢?可看现在单只听张氏兄弟一言便要罢相问罪又不象是已经厌了他们…”

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李轮也颇有些头痛:“我听闻大家近日身体不好,可偏偏却不肯宣诏我兄弟入宫侍奉。如今她身边只有张氏兄弟在旁,我着实有心放心不下…”

豆卢钦望捋着胡须,忽然幽幽道:“某虽比大家小了几岁,可也已过了古稀之年。虽不敢揣摩大家心思,可自忖我x日所思,却怕自己身后子孙不贤败了家业,又恐他们太急,竟是等不及了…都说年纪大了什么事都看得淡了,可这世上又有哪个是想死的?‘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说得容易,可当死亡真的来临,终究还是怕的。”

李轮默默听着,若有所思,却不曾回应。

姚元崇却是一叹道:“圣人如何想且不去说了,大王、豆卢公,此刻还是想想,要如何保全魏公吧若是魏公此次被害,那张氏兄弟的气焰就更嚣张了。”

李轮淡淡应了一声,平声道:“此事关键还在张氏兄弟所收买的证人身上。你刚才说这证人是…”

“乃是凤阁舍人张说张道济。”姚元崇报上名字,又道:“此人乃是垂拱四年进士,颇有才学,之前一直随麟台监张昌宗编撰诗歌集《三教珠英》,也算是依附于张党门下了。”

“也算是?”微微一笑,李轮不以为然地笑道:“麟台(秘书省)总管史籍图书,控鹤府又为大家招揽天下才俊,二张兄弟主管二地,管的就是这些文人。我看若是从这两个地方出来的便说他是依附于张党,那天下文人倒大半都是张党了”望着似有愧色的姚元崇,他淡淡道:“你不用去管别人如何说这张道济,暗中联系他探探他的口风再说。另外,还请豆卢公面见兄长,请他明日务必出席这殿前对质。”

豆卢钦望应下,想想却又笑道:“大王之言,我自然会带到,只是大王也知太子殿下的性子,只怕…”

李轮闻言,也只能苦笑无言。叹了一声,又闲话数句,这才散了。见二谋士退出院中,李轮才望向李元。

“可知为父为何留你?”李轮问得温和。对待李元,他一贯如此,可是此刻李元却从他温和的态度中读出了些别的意思。虽然没有回避注视,她的声音却是显出几分怯生生的味道:“元元不知,是不是元元做错了什么?”

李轮闻言微笑,摇头笑道:“元元,你是个聪明孩子。可是,要想过得好,你的聪明还远远不够…”低叹一声,他温言道:“记着,以后要多看多想少说话。与安乐,莫再起纷争了…”

“阿爷生气了吗?”歪着脑袋,定定看着李轮的脸色。见李轮笑容依旧,未显半分怒意,她才笑了起来。乖巧地应声道:“元元记得了,以后绝不招惹安乐姐姐。不过,阿爷,要是安乐姐姐来惹我,我也任她欺负?”

李轮一笑,伸手抚着她的头发,温言道:“人有时候,总是要受些委屈的,忍忍也便过去了…”

李元口齿微动,虽然不赞同,却到底没有反驳。李轮看着她的脸色,便只微笑,也不再多说。站起身来与豆卢氏说了两句,又暗暗使了个眼色,便笑着出了房门。

送了李轮转回,豆卢氏就板起了脸,瞪着李元哼道:“你别对我笑,再笑,今个儿也要审你一回”

顺着豆卢氏的目光,李元下意识地拂过裙上那一抹污渍,又笑着扑进豆卢氏怀中撒娇:“阿母审我什么?不过是弄污了一条裙子,难道我比不得一条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