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冷笑一声,又把目光转向崔玄暐:“崔卿,你至出仕,朕就委你于重任,一直信任有加,没想到今**也来反朕…”

崔玄暐垂眉,深施一礼,恭声道:“臣今日于此,正是为报圣人大恩。”

武则天冷笑出声,却奇怪地并没有反驳他的话。只是沉声冷喝:“朕今日倦了,尔等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张柬之抬眼偷瞄了一眼,忽然起身向后退出。诸人大惑,正欲随在其后,他却已于殿前停住脚步。朗声道:“公主、上官女史,二位已经到了啊”

李元虽是站在太平二人身后,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张柬之这一句说出之后两人心神大震,就连身形都为之一颤。

殿内一片死样的静寂里,武皇有些发颤的声音传出:“令月,婉儿,真是你们吗?”

太平的手颤抖着,却到底还是仰起头来,轻应一声:“阿母,女儿来请求了。”

上官婉儿见太平举步而入,更显惶惑之色。茫然回头,回眸望着通往前殿的甬道。重重纱幔后,一片沉沉暗影。她低声轻叹,这才拢了拢衣袖,整理完衣襟,举步而入。

李元略一迟疑,还是悄然走了进去,只是却远远地并没有靠近。还好她本就穿着宫人的衣饰,又半垂了头极尽低调,殿中所有的人都以为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宫人,并未加以留意。

不知是不是这次较之前站得近了些,她偷眼瞧去,居然隐约觉得武皇发上有些微花白,脸上皱纹也似更深了几分,连双目都有些陷了下去。

虽然心中惊疑,可到底不敢多看。她垂下头去,只听得武皇轻笑了一声:“好、好…我武曌手掌乾坤近五十载,没想到到头来,反我的居然是我最亲近之人…”

虽然没有看武皇的神情,可听着这满是哀伤的声音,李元却也知武皇是真的伤了心。之前被众大臣相逼,她不过是动气。可这会儿见了太平与上官婉儿才真是心痛难当。

自武皇登基为帝后,身边最亲近的人除了之前的薛怀义、张氏兄弟之后,就属太平与上官婉儿了。一个是最宠爱的女儿,一个是最倚重的助手,皆是半女半友,最得她心。可是到现在,才知道…

“令月,除了你还有谁?难道连你四哥也…”没有继续问下去,武则天嘶声大笑,笑着笑着,头却渐渐垂了下去。

太平咬了咬唇,突然转过身瞪着张柬之,沉声喝道:“尔等先出去候着,没有吩咐不得入内。”

崔玄暐上前一步张口欲言,张柬之却已经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深施一礼,先行退出。见张柬之这回是真的退出了,诸人亦后退出去,李哲茫然地看看周遭,又看看根本就没有看着他的武则天,悄悄爬起身来退了出去。

李元偷眼瞧着,只见伯父出了内殿长生殿,就直接往前面的集仙殿而去,似乎想就此离开。只是才走几步,就被李湛一把拉住。笑道:“殿下意欲往何处去?此时此刻,殿下还有他处可去吗?”

李哲沉着脸,甩开李湛的手:“尔等何故欺我?累我成了不忠不孝之人”

李湛闻言,哼了一声却没有回应。反是张柬之回过头来沉声道:“殿下,不管如何,此时此刻,不论是您还是吾等甚至是圣人,都已经没了退路。就是想退,外面那数万将士又岂能答应?”

最后这一句,他说得大声,就连殿中的武则天也听得清清楚楚。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殿外,虽然眼角尤带一抹泪痕,可神情阴沉冷诮根本就不似曾经哭过。

“行棋至此,退无可退,张柬之果然够毒,竟行如此险招。”转目望向太平,她淡淡问道:“心虚了?后悔了?”

太平垂下眼帘,沉默许久,才道:“女儿是心虚,却不曾后悔。今日张氏兄弟不死,他日女儿必受其害。今夜所为,女儿但为自保”

“自保?好一句自保”武则天似笑非笑地看着太平,直到太平撑不住移开目光,她才敛去笑意,又过了会儿,才温言问道:“他兄弟二人去得可还痛快?人既死了,就不要再作践他们了…”

李元心中一跳,把头垂得更低,自然不会傻乎乎地上前去说张氏兄弟被枭首示众。

转过目光,武则天突然伸出手抚向上官婉儿的头。上官婉儿身体一震,却仍跪伏在榻前不曾挪开半分。手指轻轻抚过上官婉儿额前的那朵红梅,武则天微微一笑,温言道:“婉儿,你随我多年,也算是得罪过不少人。如今为自己谋了后路,我亦为你心安…”

上官婉儿闻言,伏在武则天膝前,只是垂泪不语。

武则天低声一叹,幽幽道:“婉儿,取笔墨来,为朕拟旨制诰。”

身形一震,李元抬起头来,紧张地望着开始忙碌的太平与上官婉儿,压不下内心激荡。

“今…”才念了一个字,武则天便一声苦笑:“何必这样急切?早晚还不是要交付于他的吗?”虽然声音沉稳,却仍显难言的怅然之意。

太平垂眉,未曾接话,反倒回过身来,走近李元,搭着她的肩温言道:“元元,天已经快亮了,你此刻便出宫回相王府去吧想来四哥也等得心急了,你只告诉他一切安好便是。”

李元点头,忍不住又抬头去看那头正沉声念出诏书大致内容的武则天:“姑母,我想问…”

轻轻摇了摇头,太平阻住她要说出口的话:“元元,有什么事以后再说,今夜不宜再多说别的。”

李元会意,只得施礼,带了秋眉和朝光退出。走出殿外,就看到听到殿中动静,难掩喜色的诸大臣,还有仍是一脸茫然之色的李哲。

并没有上前见礼,李元只远远地施了一礼,便绕过诸人穿过集仙殿。

集仙殿前,已收拾干净,虽然殿前仍有些未曾洗净的血迹,却不再似之前所见的修罗场。

雪,已经停了。远处的天边隐隐露出一道灰白,将这座宏丽的宫殿,笼罩在一重晕光之中。

跟在陪护的侍卫身后,李元无声地穿行于太初宫中,在渐渐亮起的曙光里,看清或小队或散落的穿梭于宫中的士兵,不禁微微皱起眉来。

若不是姑母派了侍卫护送,怕她们这一行人也要被这些人喝问审查了。虽然知道这是为了搜查张氏余逆,可远远的听到有宫人的尖叫求饶声,李元还是有些无法接受。

“那些人,都是张氏余逆?”她问得直接,护送她的侍卫却答得吞吞吐吐。反是朝光在旁冷笑:“莫不是有人假公济私,趁机谋财吗?”

那侍卫便低头憨笑,只不说话。李元皱起眉,虽然不悦,却知此事不是她所能管束的,便也沉默下来。就是听到远处的叫声,也只作未闻。

走了又有半刻钟,正要拐出夹道,却突然从旁冲出一人,正好撞在前方的侍卫身上,在他旁边的同僚忙一脚踹出,把那也撞得脚步踉跄的人踹翻在地,又横刀架住他的脖颈。

那人慌得抬头大叫:“饶命啊小的是宫中的宫闱丞,专管太庙供奉,真的不是什么张氏余逆啊”

李元闻言,定睛看去,果然是一个穿着青色襕衫的宦官。不过二十左右岁,生得高大,五官端正,仪表不俗,却是真有些面熟。不禁冲口问道:“你乃何人?”

那宦官扭头瞧见李元,不禁大喜,竟是大叫:“崇昌县主救我奴婢是从前在大家身边侍候的高力士啊”

“高力士?”李元低念一遍,还真是想起这人究竟是谁了。“原来是你啊”

第一卷 神都日暮 第六十章 神都日暮

细细打量着面前身形高大,从外表上根本就看不出是早已去势的官宦的男人,李元挑起眉来。这个高力士,她是有印象的。说起来,这高力士据说也是名门之后,其祖冯盎乃是乃是女中豪杰洗夫人之孙。隋末重臣,降唐后被封为越国公。后来因事获罪,就连子孙被人阉了献入宫中。

这高力士初入宫中因行事机灵而重武皇爱重,只是到底因为年轻做错了一件小事惹怒了武皇而被逐出宫去。这一次出宫,却是认了一名老宦官高氏为义父,并被送到了梁王武三思府中做事。转年又被送回武皇身边,不满二十就已经成为从八品的宫闱丞,可说是前程无量之人。

只是虽然是有印象,却到底是没有打过交道的。对于这高力士能一见就叫出她来,李元难免有些奇怪。眼见自高力士能处又追上十数兵士,领头的正是刚才在集仙殿外见过的胡人将军。便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使眼色让那侍卫放开高力士,转身要走。

看她要走,高力士立刻急了:“县主救我奴婢可对天立誓,绝不是张氏一党。奴婢对皇家一片忠心,可昭天地,可表日月,又怎么会依附乱党呢?县主不信,可以问东宫太子殿下,问相王问临淄王啊…”

原本要抽身离去的李元停下脚步,回眸望着高力士,似乎是要辩出他的话是真是假。虽然相信这人并不是张氏一党,可,他真的和伯父、阿爷还有三郎哥哥相熟?

垂下眼帘,却正好看到高力士的脚尖不自觉地蹭了下。眉毛一挑,李元悄然无声地笑了。虽然心知高力士所言多半是假的,却并没有拆穿他,反倒示意那侍卫拦住伸手抓着高力士的兵士。

“什么人?竟敢阻拦吾等”野呼利大喝一声,上前一步就要打开侍卫。只是目光一转,瞥见李元后神情便是一怔。

“贵主,”拱手施礼,他笑得客气。刚才看到李元跟在太平公主身后时,他一时还没想起是哪个,后来才记起那是相王府的小县主。他虽是个胡人,却并不莽撞,知道自今夜之后,这些李姓皇亲只会更加尊崇,所以格外的客气。

虽然不知野呼利的心思,可见他如此客气,李元哪里还会不知道他是纯心讨好。

微微一笑,她上前一步,温言道:“这位将军,可否卖我一个人情,饶了这高力士?我可以为他作保证明他不是张氏余孽…”看着凝眉沉吟的野呼利,她又沉声道:“如今万业待兴,朝廷正是用人之时,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内宫之中,都急需有本事的人。正如——这高力士,还有将军您…”

因着李元最后一句话,野呼利面现喜色。抱拳一礼,笑道:“既有贵主为这厮作保,末将又岂有不信之理。只是,此刻宫中纷乱,这位高侍人还是莫要乱跑的好。需知,便是我知晓了高侍人不是坏人,可我手下的儿郎却是瞧着这宫中宦官都是一模一样的,根本就分不出高侍人与别人有什么区别。若是因此而误伤了高侍人就不好了。”

在宫中侍候武则天多年,高力士又如何分辨不出人说话的语气如何。只是现在性命相关,就是野呼利的语气再差也不敢稍露异色。直到野呼利告辞离开,才嘀咕了一声,低声咒骂道:“该死的胡儿,今日瞧不起吾等侍人,他日总要叫你好好认识认识吾等的威风。”

看他一身狼狈,想来刚才也是吃了野呼利的苦头,李元倒没有把他的咒骂放在心上。见高力士上前大礼叩谢,李元只是笑着挥了挥手。“高侍人若是感激,日后我入宫觐见时多加照拂些便是,此刻却不必说那些感恩之语了。”

虽然看似不求回报,可有意无意中,却还是为今后铺了条路。离了太初宫,天色已经渐白,宫门前鼓楼上正有有扶梯而上。待到李元来到长街上时,第一声晨鼓已经响起…

清晨的神都洛阳城,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两样。朝气蓬勃,生机无限,就连昨日那一场大雪也早已清扫干净,全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之色。可晨鼓响过,城门、坊门开了许久,街上坊门边才有人探出头来张望了许久才敢走到街上…

惶然四望,难掩茫然之色。渐渐聚在长街上的行人相互打探着,却仍是不得其意。但很快的,就有一个消息传了开去:张氏兄弟死了首级就挂在天津桥南的杆子上。

半信半疑的百姓纷纷赶往天津桥南,待亲眼看了才敢相信。一时间,曾受张氏之害的百姓奔走相庆,直说武皇英明。单纯的喜悦洋溢在百姓之中。可在百官群臣、豪门权贵之间,恐慌之风更甚。

天,变了虽然已经算是后知后觉,可是这样的意识已经成了所有权贵心中的明悟。可是,天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呢?

正午之前,神都所有的人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当听到武皇的诏书时,人们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传位于太子殿下?这岂不是说大周又要变成大唐了?

谁会想到,不过是一个夜晚,不只神都洛阳变了天,就连整个大周都变了天呢正月二十三日,武皇下诏传位于太子,同时大赧天下。二十四日,太子李哲于太初宫中正式登基称帝,又一次将名字改为显。同时,将大周国号改回唐。改年号为神龙元年。而在许多年后,这一年正月二十二日所发生的一切被史学家们称之为:神龙政变。

李显登基称帝后,武则天就从太初宫搬至了上阳宫居住。远离了政策中心,一如普通老妇。上官婉儿原本想要随侍左右,却被武则天回拒。不出数日,上官婉儿便正式被册封为捷妤,成为宫中除韦皇后之外最尊贵的女人。

而谋划了此次政变的凤阁侍郎张柬之、鸾台侍郎崔玄暐、左羽林将军敬晖、右羽林将军桓彦范、司刑少卿袁恕己五人因功被封为郡王,人称“五王”,成为新朝显赫无比的新贵。

至于太平公主,则被封为“镇国太平公主”;又将复名为旦的李轮封为“安国相王”。更特别允许太平公主开府设立官署。

这所谓的开府设立官署,乃是一项特别的殊荣。大唐朝,除了亲王可开府设立官署,拥有自己的属官外,在太平之前唯有太宗之女平阳公主曾获此殊荣。也就是从正式开府的这一刻起,原本一直掩在武皇万丈光芒后的太平公主终于从幕后走到了台前,成为威摄大唐的长公主。

相比于威风八面,丈夫、儿子皆受封得赏的太平,相王李旦就低调了许多。虽然同太平一样,都受了五千户的食邑封赏,也没有推拒新皇帝指派的等同皇宫一样的护卫。可自神龙政变之后,李旦就又恢复了之前深居简出,有如清心苦修的生活,于朝政方面一概不过问、不发言、不理会。就连他的儿子,曾参与神龙政变的临淄郡王亦是一如往常,好象根本就未曾参加过这样一个惊天动地的大事似的。也只有与他亲近的人,才能隐约察觉出李隆基自那一夜之后,身上似乎更多了几分沉稳干练之气。

敏锐于李元,更是在见到他的那一刹那,敏感地觉察出三郎哥哥与她一样身上仿佛浮动着血的腥味。三郎哥哥身上的血腥气,比起她更浓重百倍,连西苑里的鹿都不敢近之。

就在整个太初宫都在为迁都回长安做准备的时候,李元求了太平,终于得以前往上阳宫,亲自觐见武则天。

上阳宫在禁苑之东,皇城的西南角,比之上初宫自然是小了许多,也偏僻冷清许多。自武则天迁入此宫后,李显每隔十日便会带领文武百官前往上阳宫问安。看似毕恭毕敬,纯孝无比。可当李元迈进仙居殿,远远望见那白发苍苍的背影时,就知道,这样的恭敬这样的孝顺,根本就不曾令武则天有半分高兴过。

听到脚步声,武皇缓缓回过头来,眼睛半眯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看清来者是谁。脚步一顿,李元在离武则天十步开外的地方伏下身深施一礼:“臣孙李元求见,皇祖母万安。”

“元元?”偏了下头,武则天忽然就笑了:“那个见了我吓得哭鼻子的小女孩啊原来已经长了这么高的…”

李元默然,这几年每年正旦宴她也曾坐于阶下,举杯遥祝武皇圣安的。但显然,她这个不受宠的县主,之前从未曾被武则天留意到放在心里过。

垂下眼帘,她静了一会儿后才抬起头凝目相望。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离武皇这样近,近得可以看清她的满头白发,还有脸上纵横的皱纹以及牙齿几乎已经落光而显得往里凹的嘴巴与面颊…

似乎,只是短短一个月时间,武皇就已经苍老得不成人形。那个乍看一如五旬妇人,仍发乌颜美的女人似乎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啊?”似乎是察觉到李元的注视,武则天低声问着,抬手抚过满是皱纹的脸颊,笑得很是温和。温和得让李元心里隐隐有些发怵。

眼前这个老态龙钟的妇人,绝不是她心目中那个让她威严无比,惧畏至深的女帝。这个女人…难道只是个别人寻来的普通老妇?

咽了下口水,李元眨着眼,无法说服自己面前这人真的是武皇。

没有看她,武则天只是笑着用手指捋了捋头发,低喃道:“如今,我就是再妆扮一新,又有谁看呢?再也没有人会在我画眉后回眸相问时笑着应我一声了…陛下去了,阿治也去了,就连小宝和六郎他们也都去了…我身边再没有什么人了…”

怅然低叹,她回过头来。冲着李元微微一笑,幽幽道:“我还记得那一年我坐着马车从荆州到长安的情形。入眼皆是绮罗,举目尽是繁华…迈进太极宫的那一刻起,我就对自己说一定要出人头地,活得风风光光,叫那些瞧不起我的人都跪伏在我的脚下。”

“可惜,”低声轻叹,她幽幽道:“十二年深宫幽居,我始终都不过是个执笔的小小才人。还好,那时候还有阿治…那个有着温暖笑容的少年…其实仔细想想,那个时候才是我一生中最无忧的时刻。等到后来再入宫中,便不是那个样子了…唉,我这一辈子一直都在争,在斗,和王皇后、萧淑妃,和长孙公,和上官…后来,是同自己的儿子斗…如今,终于还是败了啊…果然,这世上没有常胜将军…”

没有想到武则天竟然会同自己说这些事情,李元沉默了许久,才平声道:“皇祖母何曾是败了?您既已立了伯父为太子,那传位于他,也不过早晚而已,就是早了几日,又有什么可惜的?”

话虽如此说,可她也知这不过算是安慰罢了。当权力紧握在手中时,没有任何人会想要松开手心。

看着她,武则天微微一笑。突然之间问道:“你来,可是有事要问我?”

心中一震,虽然仍有惧意,可李元仍是沉声道:“元元想问皇祖母,当年到底是令人把我阿母葬于何处了?”

脸上仍是带着笑容,武则天的声音仍是不急不缓:“这些,你不该来问我的。当年你阿母与母妃于宫中失踪,我也很是心痛…”

“皇祖母您何必呢?”愤然出声,李元恨声喝道:“事情过了这么多年,您就是说一句真话,又能如何?”

淡淡扫过她的脸,武则天转过脸去,却是不出声。

李元望着她的背影,再也压不下满心悲痛,失声痛哭。可任凭她怎样哭,武则天却仍是不曾回过头来。无奈,李元只得站起身来。转身缓缓向殿外走去。

“皇祖母,”在殿门前回过头来,最后唤了一声,在仍得不到回应后,李元哽咽着低喃:“皇祖母,哪怕您曾经是一个好皇帝,可是却从不曾是个好母亲,好祖母…更或者,可能连个好妻子都不是”望着武则天似乎是有丝震动的背影,她的眼中现出掩不去的恨意,阴然道:“请您记住,我永远都不会原谅您。”

沉默着,直到身后脚步声渐远,武则天才回过身,远远地望着那道渐渐远去的瘦削身影。忽然扬眉,现出一抹复杂的笑容:“原谅?我武曌,又何曾需人原谅呢?”

长身而起,她遥望着天边那一抹艳红的晚霞,现出怅然又骄傲的神情:“暮色将深,夜幕也该降下了…”

本卷终

第一卷 神都日暮 第一章 笄礼

朦胧水汽中,弥漫着如兰似桂的芳香。秋眉走进浴室,把手中托盘放下。细细整理好盘中的细布,这才俯身去撩池中清如净泉的温水。

温暖如三月春的温水自掌心滑过,让她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抬起眼,秋眉一声低唤:“贵主,时间不早了…”

水雾深处,响起一声扑棱之声,水声过后,一人自水深处浮了出来。长发飞扬,水珠四溅。眉清目秀的少女拨开水面游到水池边,仰起头来,冲着秋眉一笑,李元撑着池边跃出水面。渐显丰润的身形已不再是女童的稚嫩,而初具女人的成熟妩媚。伸展手臂,白如脂乳的肌肤上滚落晶莹的水珠,漱漱落于池中。

秋眉笑着上前为她披上中衣,细细用软布擦干李元的头发。又拖了李元坐在软榻上,取了乳霜缓缓涂擦…

“贵主,自今日后您就是成人了,奴婢心里真是…”仰起头来,她眼角闪烁着泪光,一时竟无法成言。

想起一会将要举行的及笄礼,李元心中也是激荡不已。可望着秋眉既激动又若有所失的面容,她还是温言笑道:“秋眉姐姐,这许多年来,多得你照顾。如今我及笄之后也可出府别居,你若是有什么打算,尽可相告,我便是不能完全满足,也可求阿爷和三郎哥哥…”

“贵主,”秋眉低唤一声,宛然一笑,垂首低语:“秋眉只望能一直陪在贵主身边,服侍您到终老。”

李元默然,垂下头去并不说话。秋眉跟在她身边已足五年,早过双十年华,可一直却都不喜谈及婚嫁。虽然也是好奇秋眉从前到底是什么人,可到底还是只放在心里不曾相问。不管秋眉从前是什么人,只要现在在她身边,一直对她忠心不改,就已经够了。

自浴室中换了采衣采履而出,从甬道而入,直入前宅。银安殿外,已有宫人内侍恭立相迎。

站在殿外,却有一对壁人。男的英伟不凡,女的也是英姿飒爽,眉宇间尽是温和的笑容。李元站立,笑着施了一礼,还想上前,秋眉却已笑着拦住:“贵主,还请东房安坐。”

知道此刻不宜上前交谈,李元只得笑着点了点头转入东房。对着穿着袒领襦裙却偏偏仍行女冠之事,于房中打坐默诵**的李仪灿然 一笑,就自跪坐于席,往外张望。隔着竹帘,仍可看到外面绰绰人影,听得清渐起的喧哗。

“元元已经进了东房吗?”熟悉的声音透出浓浓的笑意,李元听得分明,正是四郎哥哥李隆范。隐约见到他往东房这边走来,却被刚才一直站在殿前阶下的李隆基拦下。喝斥道:“休要胡闹,东房里哪是你能入的?”

李隆范漫不经心的,还要反驳,门外已响起清朗的女声:“四郎你若是误了元元的及笄礼,可小心阿爷恼了你打折了你的腿”

李隆范一声晒笑:“好嫂嫂,你莫要吓我阿爷的性子那么好,怎么可能来打折我的腿呢?”

“怎么?你阿爷我性子好,就不会打折你的腿吗?”虽然声音温善,带着笑,可到底还是透出迫人的威严。

饶是李隆范一向顽笑惯了,可一听到这声音还是立刻束手而立,讷讷地道:“阿爷,我不过是同嫂嫂顽笑罢了。”

李旦温然一笑,也不曾多说别的,只是回过头向身后的豆卢氏伸出手。豆卢氏目光忽闪,已有了明显的泪意:“大王,这…于礼不合。”

李旦微微一笑,低问:“元元唤你什么?”

“元元她唤我阿母,可到底…”之前李仪及笄礼尚在洛阳,在武皇耳目之下,一切都格外低调,远没有李元今日及笄礼来是隆重。可就是因为如此隆重,她才更不敢与大王一起允作主人迎接宾客。说到底,她不过是个慈母,于身份上甚是低微。

见豆卢氏仍是犹豫,一直站在李隆基身边的**回过头去看了眼李隆基,便上前劝道:“阿母莫再推拒了,元元也必是希望阿母来做今日的主人的。”

在东房中坐直身体,向前微微倾着,听清外面的声息,李元不禁安慰地绽出满脸笑容。果然还是自家嫂嫂了解她的心思,看来她那么支持三郎哥哥讨这位出身将门的娘子真是明智之举。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李元的心声,门外的王慧君劝了一句,更亲自踏上台阶,笑着扶住豆卢氏,与李旦并肩而立。

仰起头来,望着李旦微微一笑,脚下却是悄然向后退了一小步,站在李旦身后一步的地方。低眉顺目,脸上始终带着谦卑温顺的笑容。虽然一直如此低微之态,可自后宅中转出的女人们却纷纷投以或羡或妒的目光。

一群女人,虽然对外面的风云变幻可能不太关心,可对宅中些许小事却最是敏感,光是一个站位就已经让这些女人看得眼热了。虽然脸上笑着,可神情间却到底露出一抹冷意。独有穿着素色襦裙的新晋孺人绿云上前与豆卢氏说笑,言词间仍如往常一样恭谨有礼。

豆卢氏一直温言以对,不显半分不耐,只是李旦却是一直没有转过头看过绿云一眼。

悄悄偷瞄着李旦,绿云难以掩饰心中失望。她不明白,原来大王仍对那冯氏余情未了,她尚能理解大王为何对她不冷不淡。可为什么如今冯氏已病死数月,她也晋位做了孺人,大王却反倒连她院中都不到了呢?

在心中低叹,绿云抬起头来看见自沿着青石大道缓步而来的人群,忙闭上嘴闪至一旁,羡慕地看着李旦揩着豆卢氏迎上前去。

穿着绛色礼服,满头珠翠的太平公主满面笑容。虽然瞥见李旦身后的豆卢氏似有惊讶之色,可脸上的笑容却未减分毫。“四郎哥哥,元元可准备好了?我这个正宾,真想马上就看到她换了礼服的样子…”

李旦温然一笑,目光掠过太平看向她身后躬身行礼的薛崇简,面上笑容更盛。太平四子,最得他心者还属这个薛崇简。若真如豆卢所言,他与元元…倒也算是一门好亲事。

心里这样想,他望着薛崇简的目光就更温善几分。溜过来拉着薛崇简的李隆范挑起眉来,嘻笑着拍了拍薛崇简的肩膀:“臭小子,女孩子的及笄礼,你一个鲁男子跑来做什么?”

薛崇简哼了一声,一把甩开他:“只许你来,我凭什么就不能来呢?”

“你还要同我打马虎元元是我的亲妹子,我自己是要来的。你呢?你又是以什么身份来?”

薛崇简一噎,虽然一时觉得不好答话,可声音却仍是强硬:“我是元元的表哥,自然也能来得”

李隆范“呸”的一声,恨道:“你就同我胡说好了我这就去把王家那小子送给元元的礼物拿去给她,想来她一定会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