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王慧君哪里还顾得上他,她仆在地上,仰首惊惶地望着李隆基,强作镇定,却仍忍不住身子在发抖。

“皇后,你是一国之母,居然敢在宫中行巫盅厌胜之术?”李隆基大声喝问,目光落在王慧君一直捏紧的手上。突然沉声喝道:“你手中是何物?”

王慧君身体一震,手却收得更紧。

李隆基皱眉,伸出手沉声命令:“拿与朕看”

“三、三郎,真的没什么…”王慧君下意识地想要藏起。可李隆基却是近前一步,俯下身来,竟是直接从她手中硬抢了去。

“这是什么东西?”李隆基大声喝问,持着那物的手竟是微微颤动。

李持盈于旁探头看去,只见那物是一个寸许的木牌,看似两块木头拼作一起,颜色发焦,上面又隐约刻着什么字。她还想再看得清些,李隆基已经手一收,竟是捏着那木牌,直接去抓住王慧君的手,就那样硬生生地把她提起。

“你拿着这写有天地与朕的名讳和生辰八字的木头在朕生辰作法,所为何来?佩此木得子,当效则天皇后?王氏,你好大的野心啊”

原本还想上前劝住李隆基的李持盈,脚步骤然顿住。

效则天皇后?嫂嫂?她竟有那样的野心吗?

自中宗朝开始,大唐对女主便格外忌讳。尤其是三郎哥哥。从韦氏、安乐再到太平姑母,他登基为帝的道路上,所遇的强敌无一不是女子。因此,他也对女子参政分外厌恶。这些事,王慧君不是不知道啊怎么还会…

她正踌躇,不知要不要劝上一句时,王慧君已经慌张地大叫:“三郎,我没有真的,我没有那个意思…”她猛摇着头,惶恐地叫着:“我只答应了悟明若得子嗣,必如皇祖母一般虔诚信佛,令他佛教再兴。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再兴佛教?再现一个弥陀再世?”李隆基冷哼一声,突然猛地甩开王慧君,指着她喝令道:“把这贱人押回去”

徒听此言,王慧君身体一僵,似失了魂魄一般怔了半晌,才突然回神般对着转身走开的李隆基叫道:“三郎,你信我信我啊…”

垂眉望她,再看看李隆基大步而去的身影。李持盈迟疑片刻,才一声低叹,转身便走。

“元元,”身后,传来王慧君发抖的声音:“你也不信我?”

李持盈顿了下,却没有回头:“嫂嫂,此事不是我信不信就能了结的事,你——保重吧”

快步而行,她象逃一样匆匆将王慧君的呼唤抛在身后。行至花木间,她忽听得一声微响。转过头去,却是秋眉。

“贵主,是奴婢无用”秋眉惭然请罪,又压低声音道:“奴婢进西苑后,发现苑中隐有数名高手,看起来象是早就在监视皇后娘娘…此事…”

挥手止住秋眉继续说下去,李持盈低声叹息:“或许,三郎哥哥不过是在等一个借口罢了。”虽然不想把自家兄长想成这样,可李持盈现在却压不下心头这样的想法。

多情之人必也是无情之人这宫中,现在已经是武氏的天下了。

没有再追过去为皇后求情,李持盈一出西苑,便返回玉真观。

第二日,便有消息自宫中传出,言说那悟明和尚畏罪自尽。临死前,留下认罪书,说明皇后思子心切,请其作法求子。并许他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可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听说李隆基看到自罪书,震怒无比,当场便下了赦旨,以皇后行厌胜之术为由,废其后位,幽禁于冷宫,终身不得出禁半步。

李持盈听到这个消息,只是低声叹息。虽有朝光在旁愤愤,求她去为皇后求情,她却只作未闻。

又过得半月,她才再入宫中。却是绕过李隆基,直入冷宫探望王慧君。

不知是因冷宫凄冷,还是王慧君的脸色实在太过难看,在阴阴木叶中,乍见王慧君的脸,李持盈不禁心中一惊。

这些年来,王慧君饱受冷遇,身形本就较从前清减,如今不过半月不见,更是消瘦得不成样子。除了一双偶尔现出一丝清明的眼眸,竟再找不出母仪天下的雍容贵气。

“嫂嫂,我知你觉得冤屈,可你这样折磨自己也不是个办法。俗语有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若想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还要打起精神啊”

王慧君也不说话,恍惚间,好似没有听到李持盈的话一般。直到李持盈拉着她的手,再三让她振作时,她才转过头,怔怔地望着李持盈。这样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就笑了。

望着她的笑容,李持盈猛地打了个冷颤。竟不由地抛开王慧君的手。

王慧君的确是在笑,可是这是怎样的笑。仿佛是嘲弄,又仿佛是大彻大悟,更象是万念俱灰,什么都不想了…在那一刹那,李持盈在她的脸上看到一层死气。

心中忐忑,她不敢再多作逗留,直接便告辞离去。却无巧不巧地撞见武贞儿。同王慧君相比,此时武贞儿的春风得意,俱显露在脸上。本就明艳动人的脸更显容光焕发,就连惯常做出的楚楚可怜之态都尽化作雍容之态。

原本不屑于武贞儿争执,偏她却不识趣,竟笑盈盈地唤住李持盈。又使宫人有意无意地透露:“大家在大同殿里与众臣商议,要立我家娘娘为后呢”

李持盈闻言,不禁冷笑。“阿武,你还是莫要高兴得太少,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武贞儿脸上的笑骤然敛去。虽然忍了又忍,还是恨声道:“李元,你一直都瞧不起我。你怕我真的母仪天下是吗?告诉你,本宫还真就要母仪天下”

李持盈一笑,忽然俯近身,“我知道你有野心,为了母仪天下,什么手段都可使得出。可你不要以为,你做的事,真的没人知晓。要知道,人在做,天——在看”

一句话说完,李持盈便长笑而去。武贞儿气得面色阴沉,紧紧盯着李持盈的背影,只是不住地冷哼。反是她身后的一个宫人忍不住怯声道:“玉真公主会不会知道那年的…”

“住口”不用武贞儿说话,她身边的得力女官岳氏早已大声喝斥。

武贞儿回过头,目光阴沉地扫过那宫人。寒声道:“便是她知道又如何?如今,在大家面前,我未必便输给她…”

虽然武贞儿对皇后之志在必得,可是事情却是到底没有如她的意。当天夜里,她便从高力士悄然传来的消息中得知,因众臣极力反对,她的皇后梦终究还是破了。

饶是她从来都做足了淑女,高贵大方,却终于还是压不下心头怒火,一连砸了几只花瓶,就连最喜欢的玉镯也砸个粉碎。

有宫人近前:“娘娘,便是如今不行,还有以后呢…”一句话未说完,已被她一记耳光打翻在地。

岳氏在旁瞧着,忙厉喝:“快把这小贱人叉出去重重责罚…”又转过头轻言细语劝着武贞儿。只是却绝口不提皇后之事,只道:“娘娘,不知今夜大家是宿于哪位娘娘宫中。”

深吸一口气,武贞儿自狂怒中醒过神来。回眸吩咐:“服侍我更衣,我要去见大家…失了皇后之位,总不能连帝宠也失了吧”嘴角微牵,却怎样也笑不出来。“呵呵”两声,却似受伤的兽:“你也知道,我再也登不上那个位子了是吗?不过,不要紧啊便是我成不了皇后,我的儿子也要成皇帝皇后算什么?我要做便做凌驾于圣人之上的太后…”

厉声发誓,可怔忡间,却又伏首案上,失声痛哭出声…

第一卷 神都日暮 第十六章 冬残

开元十二年的下半年,对于深宫禁院中来说,是一段动荡的时光。因着八月时的那一场废后风波。宫中各宫宫主都是卯足了劲,各自施展一身手段,企图在这一场深宫争斗中夺个头彩。

平日不甚得宠的自然是不敢肖想后宫之主之位,可却也寻着亲近且又得宠的高阶妃嫔,加倍献媚,想要在日后打个好基础。

而有了更高目标想要争取的宫中高阶妃嫔们,在这一场后宫夺后的战争中就更是个个使尽了手腕。其中却是分为三个阵营,其一,自然是近年来独得帝宠的武贞儿;另两个则分别是李隆基刘华妃和赵丽妃。

这其中,刘华妃无遗是武贞儿的最强劲对手,李隆基众多嫔妃中,她是最早跟着李隆基的。为李隆基育有三子,且长子李琮去岁病逝时还被追赐靖德太子之名,可见圣眷尢在。而赵丽妃,出身不佳,可因为舞技出从,以舞伎之身得宠数载,曾是武贞儿之前最受李隆基钟爱的妃子。虽然近几年武贞儿风头大盛,却也不得不顾忌这二人三分。

一时之间,大唐的禁宫中暗战迭起,虽然没有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可女人的战争,原就这样无声无息。温柔可人的外面,掩不住争名夺利的欲望;秀眉明眸中,尽暗藏的锋机;柔语轻笑间,已射出杀人的箭…

只是,一场无声的暗战,无人知道,此刻的武贞儿所争的已非是那顶凤冠。她自知此生再无望皇后之位,所求的不过是无人能越过她却坐上皇后的宝座。

争后位,难。可是,若只求无人为后,却似乎没有那么困难。

温柔小意,拢住皇帝的心,不怨不怪不怒,便是陈情,亦不是哀而不怨。这样的武贞儿,实在让李隆基觉得内疚。

所以,在这一年十一月间,他便晋武贞儿为慧妃。这一妃位,乃正一品,比之前同为正一品的赵丽妃和刘华妃位分更高,一切礼佚,皆同皇后。

又同时诏令,以后宫中大小事务,皆由慧妃处置。至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武贞儿已经成了大唐禁宫中新的女主人。虽然仍未得到正式的名位,可所行之事,所享之权,却与皇后毫无二致。

原本暗潮汹涌的后宫,终于还是渐渐安静下来。歌舞升平中,整座禁宫,仿佛只余武贞儿一人明媚的美丽。无人记起,在她日渐雍容的面容,曼妙的身姿后隐藏着多少怨妇的低泣…

这世上,再没有比帝王更狠心、更绝情的男子。哪怕是昨夜才刚刚宠幸过,可能转头便会忘却那曾在他怀中娇吟过的面容吧?

眼见三郎哥哥夜夜笙歌,仿佛是要补偿一般,更加一昧专宠武贞儿。李持盈便不由叹息。或许,已经没有人记得,大唐曾经的女主人,如今正困在冷宫中,于凄凉冷寂中慢慢捱着这寒冷的冬日吧?

虽然有心相助,可她所能做的却只是使人暗中送去一些衣物。待听到朝光回来愤愤言说宫中女官狗眼看人,竟敢苛刻王慧君时,她所做的也不过是低叹。

“贵主,”朝光沉默了下,似乎是挣扎很久,才道:“娘娘身边的宫人同我说,说娘娘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差,奴婢瞧着,好象也是有些…”

虽然朝光没有说下去,可李持盈却还是明白了。想了想,她明知会被三郎哥哥斥责,却还是又进了南内。

腊月,天气严寒,从早上起,天上就一直飘着雪花。可大同殿里却温暖如春,且有武贞儿在做那红袖添香之举。

见了李持盈,也不回避,甚至笑盈盈地望着李持盈,于眉眼间暗生挑衅。李持盈却只当看不见,看着兴致大好,正于案前写字的李隆基,夸了几句后,才迟疑道:“三郎哥哥,我与你有些话要说。”

“有话,说就是了。”李隆基笑着应了一声,听得李持盈只是沉默,他不禁抬起头来。略一沉吟,便明白过来。“元元,你若是要说我爱听的话,便不要说了。”

“三郎哥哥,”似嗔似娇,李持盈哀怨地望着他,直看得李隆基一声低叹,才道:“我又未曾开口,你怎知我说什么?难道,三郎哥哥厌我至深,就连容我单独面圣都不允了吗?”

李隆基无奈,也只得转目瞥了眼武贞儿。武贞儿此时正春风得意,自不愿与李持盈当着皇帝的面翻脸,便淡淡一笑,施礼告退。只是走出去后却是冲着在她身后退出来的高力士使了个眼色。

高力士会意,虽未明白表示,可立在殿前,却是竖起耳朵听着里头的声音。

“元元,现在也没旁人了,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可我先说了,你若是要说王氏的事,还是不要开口了。”

李持盈垂下眼帘,却是一声低叹,幽幽道:“三郎哥哥,我这些日子里总是梦见阿母…”

李隆基一怔,目光便温柔许多:“你还记得阿母的面容?那时候你还那么小,阿母总是喜欢抱着你,对你说话,逗你笑…他们都说你是听不懂的,可阿母却说你有灵性,在她肚子里就已经知道心疼她,所以从不闹她…元元,你不知道,那时候三郎哥哥怨过你的,怪你分薄了阿母的爱宠。阿母,从没有象对待你那样对过我…虽然知道我是男孩,又是你和阿仪的兄长,可我还是忍不住希望阿母多抱抱我,多疼疼我…”

他长叹一声,抬手抚着李持盈的发鬓:“我答应过阿母,会做个好哥哥的。可是,对你和阿仪,哥哥做得并不是最好…”

“三郎哥哥,”李持盈低唤一声,也是满怀哀凄。强压下伤感,她低声道:“我还记得,那时候祖母说阿母行胜厌之术…那样冤枉阿母…”

李持盈话还没说完,李隆基已经变了脸色。只是抿紧唇,却到底没有喝斥出声,反是沉下脸去默然无语。

见李隆基不说话,李持盈便暗暗松了口气。静默片刻之后,才道:“三郎哥哥,我知道你气嫂嫂,可终究也曾夫妻一场,你当年也是喜欢过她的。何不网开一面,饶她一条活路呢?”

李隆基勃然大怒:“你这又是说的什么话?朕虽废了她的皇后之位,可何时说过要害她的性命了?便是她幽禁于冷宫,所用之物还不是比照皇后之仪?你说,这样的传言又是从何而来?”

“这,不是传言。是臣妹亲眼所见。”李持盈定定地望着李隆基,沉声道:“三郎哥哥,我知道你从无心苛刻嫂嫂,可你可知,她如今在冷宫中过的是什么日子?就是现在,她病在床上,都没人理会。若照这样下去,怕是…”

被她说的话惊到,李隆基默然片刻,才道:“太医没去诊脉?”

“三郎哥哥,你…”突然把到嘴边指责的话咽了回去。李持盈只怕她指责了武贞儿,反倒在坏了事情。缓了下,她矮下身子敛衽求道:“还请三郎哥哥诏令太医往冷宫一行。”

李隆基垂眉,挥了挥衣袖,道:“你去吧,朕自会派人去瞧皇后…”他不是糊涂人,到如今,又如何不知李持盈没有说出口的话到底是什么呢?只是,他不愿相信,不忍相责罢了。

不敢说得太深,李持盈深施一礼,正待告退。却突听外面一阵喧哗。一个女子尖刻的声音穿透风雪,直传入殿中。

“大家,求求您,救救我们娘娘吧我们娘娘不行了…大将军,求您了,奴婢给您跪下,您就允奴婢见一眼大家吧”

心中惊震,李持盈猛地拉开门,就见得茫茫风雪中,几个侍卫正揪着什么人推攘着。不知是谁使的力气大了,一道瘦弱的身影便跌落阶下…

“住手”她大声叫着,看着那吃力地爬起的宫人,认得她正是王慧君身边的宫人。忙喝令:“带她过来回话…”

那宫人,茫然地看她半晌,似乎是才认出她来,立刻便哭道:“玉真公主,我家娘娘不行了…”

李持盈又惊又慌,回过头去,正与缓缓走出殿来的李隆基目光相对。

“三郎哥哥…”

“你说皇后她…怎么会?”李隆基低声问着,一时间,眼神也有些茫然,但立刻就撩起衣摆,大步奔出。

高力士吃了一惊,忙唤人取了大氅追上,自己一路小跑追着:“大家,风大雪大的,小心着了凉…”

李隆基一路狂奔,连仪仗都顾不得,在渐深的雪地上奔跑着,脸色却越来越深沉。

不敢多说什么,李持盈只是一路默默跟在他身后。就是进了直如冰窟一般的冷宫,也不敢多嘴说旁的话。

走进冷宫,李隆基脚步顿了顿,才缓缓走入飘舞的幔帐之后。虽然没有说话,可环视这简陋得比宫人居所还要破败的宫室,眼中却暗有一丝恼意。听得脚步声,他也不回头,只是沉声喝道:“还不把炭盆再烧起来”

不知是不是听到他的声音,原本躺在床上闭着双目的王慧君突然睁开眼来。目光微瞬,她混浊的眼睛透出茫然,似乎有些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什么人。但忽然间,她就笑了起来,手臂伸出,她似乎是在握住什么,又似乎是在指着什么,嘴里低声呢喃着:“你看,桃花开得多美…”

李隆基心中一动,便伸出手去握王慧君的手,只是还未将她的手握紧,那只已经瘦得不成样子的手便从他掌间滑落。

李隆基一愕,低头看去,却见王慧君已经合上双目,静静死去,唇角,还隐约带着一抹微笑…

扶住身后的莲花柱,李持盈侧过身去,将头抵在冰冷的柱上:“桃花,就要开了…”

第一卷 神都日暮 第十七章 又一春

开元十八年(公元730年),长安。

正值明媚春日,长安街头,游人如织。虽然不是集市,可因着游春的人多,便是宽敞的长街也显得拥挤无比。

就在熙攘的街头,一辆轻车缓缓驶来。虽然车驾简朴,没有半点标记,可一路行来,却有无数行人避让。就连长街另一端,策马而来的绯袍官员,远远望见那坐在车辕上的昆仑奴,也勒住马头,下马避让。

此时,却有一人,正从东市漫步而出,远远望见那辆众人回避的马车,不禁大感奇怪。“这是什么人?竟然这样嚣张,竟连三品官员都要避让三分…”

他一面说,一面就往前倾近身。可不知怎的,原本就站在他前面的老丈立刻闪到一边,回身走开时,还用怪怪的眼神瞥他。

隐约的,他听到有人在笑:“外来的乡佬知道什么呢”

挑起眉,身着一身蓝布襕衫,尤带风尘仆仆之气的男人突然冷笑一声,竟在众人嘲弄的目光中挺身而出。

大声吟道:“大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中贵多黄金,连去开甲宅。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鼻息干虹霓,行人皆怵惕。世无洗耳翁,谁知尧与跖”

他这样大胆,挡在车前。口诵不敬之诗,周围众人早已色变,纷纷伸手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可这外乡人,却仍是挺胸抬头,竟是半分畏惧之色都没有。反倒瞪大了眼睛望着那勒住缰绳,皱眉看他的昆仑奴。

大眼瞪小眼,瞪了半晌,那昆仑奴突然一挑眉,喝道:“兀那酸才,便是要献诗,也要分场合,我家贵主眼下没有时间听你的诗,你快快退开…”

外乡人闻言一愕,竟不禁冲口道:“贵主?”这,好象与他之前所想不大一样啊难道这车中人,竟与刚才他从明春门过来时看到的那一群斗鸡童子并非同党的?糟了,若这车中真是位公主…

他心中忐忑,还在思量要如何了了此事,车里已经传出一个温善的女声:“听这文士所做之诗,倒是个忧国忧民之人。朝光,拿了我的贴子与他,请他来观中赴宴便是。”

随着说话声,便有人撩起窗帘,一张三旬开外的美妇探出头来,冲着他一笑:“好生拿了贴子吧下回可别再在街上做这样的诗,让贾昌那帮小子听见,少说要暴打你一通”

他怔怔地上前接了贴子,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只是莽撞地抬头往车中望去。幽暗的光线下,隐约闪过一道丰盈的身影。只是他还未看清,那美妇已经变了脸色“呸”地一声合了帘子,又啐道:“瞎了你的狗眼,胡乱看什么?”

他面色一变,竖起眉来,沉声喝道:“某乃凉昭武王暠九世孙也,亦是宗亲,小小奴婢岂敢如此无礼”

车内传出低低的一声轻喟,那唤作朝光的美妇一声冷笑,似乎是要说些什么,却被另一个拦住。只听得一声含糊的低语,马车便又徐徐而行。

他怔怔地望着马车的远去,紧捏着的拳头渐渐松开。才低下头要去看那张描金的名刺。

他还未曾细看,却突听得一声轻啐,他愕然看着黑色皮靴上那一口浓痰,怔了下,才怒而抬头瞪视面前的粗汉。

那粗汉显然是个武人,抱着肩膀,不善地瞪着他,又不屑地瞥着他腰上系着的长剑。

“不过是个摆设罢了”粗汉冷哼着,一肩膀撞在他身上。

被撞个趔趄,他大怒回身,就要拔剑相向。一旁却有一老丈劝道:“那文士,你也不是毛头小子了,怎还可做此张狂之举?说来总是你的不是,好好地说什么大话呢?要知道,就是咱们高祖皇帝也才是凉昭武王的七世孙,若你是武王九世孙,岂不是今上的族祖了?这样的大话怎可妄言啊”

旁边便有人起哄:“老丈理他做甚?他这样的大话就是到宗正府,也不过是被赶出门罢了…”

被说得面红耳赤,他大声怒道:“我李白岂是说谎之人?尔等休要辱我”

他一声大喝,原本还在喝斥他的人便静下声来,过了半晌,才有人惊问:“莫非竟是李太白当面?真是那个做‘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李太白?”

“正是某”李白捋了下蓄着的胡须,虽然表现得谦卑,可眼中却难掩得意之色。

静默片刻,还是那老丈笑道:“先生此番,倒是占了便宜,既然得了玉真公主的名刺,想来必会与观中盛宴之上名扬长安。老汉先恭喜先生了…”

“玉真公主?”李白闻言,先是一惊,续而大喜。他还未入长安,便已经知道玉真公主的大名。都说玉真公主求贤若渴,凡是能于她府中酒宴之上做得佳作之人,不过半日便能扬名长安。没想到,这样误打误着,他竟能遇上此等美事。

心中欢喜,他忙向那老丈施礼:“多谢老丈吉言…老丈,敢问,这长安城中,可有一个名唤持盈的女冠?”

那老丈闻言,失笑出声:“先生刚才不就与公主说过话吗?怎么如今还要来问?”

李白一怔,续而恍然大悟。他怎么这般糊涂,刚才那昆仑奴和那美妇可不是有些面熟?而且,玉真公主不就是女冠吗?

惊喜交加,可不知为什么,却又有淡淡的怅然。说不清,心底那翻涌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可,隔了十年,他依约而来,那人是否还记得他呢?

呆怔许久,他才茫然若失地回过神。在熙熙人流中穿过,就在几乎随着人流走出城外之时,他突然猛地回头,寻了个闲汉,在前引路,一直奔往玉真观。

远远的,便望见那壮美的道观。待近了前,更觉这样华美的道观,竟可与宫殿相比。忍不住在心中赞叹一声,他丢了赏钱与那闲汉后,才整理衣物,步上台阶。

玉真观的门,一直是大开的。虽然此刻未近黄昏,门前并无什么人,却也有不少文人模样的人在四周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