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光默然,没有立刻答话。李持盈望着她,便笑起来:“你如今不比从前,也是有牵挂的人了,总要多想想才是…”

自那年她赐了宅子与朝光,朝光虽然仍未与阿勒成亲,可是却到底还是为阿勒生了个儿子。仍是卷头发,可皮肤却不似他父亲一样黑。李持盈特意亲自出面,去了那孩子的奴身。现在朝光更请了人教他读书写字。

有了孩子的女人,便有了牵挂。象是被系住的风筝,飞不高了。李持盈虽然没做过母亲,却很能理解这样的心情。所以倒不觉得朝光的迟疑是种不忠。

见朝光脸色发红,眼睛似乎也有些红,她便笑着转开脸去,默默望向不远处的李林甫。

看不出来李林甫正与王洪说什么,可王洪的神态却是越来越恭敬。从姿态上看,完全是下属对上司回禀事务的模样。而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安禄山正瞪大着眼睛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先是有惊讶之色,然后望向李林甫的目光便有猜疑、揣摩之意,到最后,随着王洪越来越恭敬的神情,他也渐渐有了恭敬之态,甚至眼中有了几分惊惧之色。

王洪的官位已算极高,便是对安禄山,也颇有几分傲意。可现在,却完全被李林甫打压下气焰。这样的事情,看在安禄山眼中,又怎会不惊?

似乎是感觉到安禄山的目光,李林甫回过头去,冷冷地扫过安禄山的脸。目光一触,安禄山便立刻垂下头去,竟是躬身施了一礼。

李持盈暗自偷笑。看着李林甫似若无睹地自安禄山面前走过,走近来,对着她深施一礼。而那望着李林甫的安胖子,连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心中大乐,她淡淡点了点头,便笑着转身走开。

不得不说李林甫是个聪明人。除了自己压住安禄山的气焰外,还外带捧了她一把。不过,李持盈心里清楚,这可不是为惧她公主的身份。虽然李林甫一直对她甚为恭敬,却也知道她根本是不个管事的。此番施为,不过是为着她提及李腾空罢了。

不管别人如何骂李林甫,可对于他的子女来说,李林甫却绝对是个好父亲。尤其是那几个女儿,满长安中,谁不知李相公最宠的就是自己那几个女儿呢?就连李家有年轻的访客,李家女儿也会挤在屏风后偷窥嬉笑,倒成了长安中的一景。

目光扫过前面与与李隆基说话的道袍男子,林平安忽然停下原本想要往外走去的脚步,转而走过去。

“吴真人,”她笑着唤了一声,笑容倒颇为真心。这位吴真人,姓吴名荺,早年在终南山中倒与她的别院相邻,有些往来。去岁入京更得宠于帝前。

目光掠过站在吴荺身旁正转过头来的男子,李持盈不禁脚步一顿。那是…

望着那留着长须,面容清瞍的中年男子,李持盈不由得笑了起来。“十二郎,许久不见。”

那中年男子闻声,笑着施了一礼,神情却是淡淡的。吴荺却忙笑道:“公主,原来您也与太白有旧,早知如此,倒不用我多事向大家举荐太白了。”

目光一闪,李持盈瞥了眼李白,便笑了起来。算起来,一别也有十年了。自那次匆匆一面后,李白便再没有与她有过联系。虽然时常能听到传来的新作,可始终未再见过。想想,当年倒也是她有所亏欠。如果那时候不是因为阿姐,她也是该履行承诺向三郎哥哥举荐李白的。

转目望着含笑望他的李隆基,李持盈温言道:“三郎哥哥可曾拜读过十二郎的大作,浪漫豪迈,确有鬼斧神工之妙。最难得的,是他有为国为民之心…”掩面而笑,她低声道:“从前在蜀地时,他的雄心壮志便让臣妹印象深刻。”

“是吗?”李隆基淡淡应着,默然审视着李白。

可偏偏就在这时,李白却挺胸抬头,毫不掩饰怨意地冷言道:“不敢当,公主贵人事忙,又岂会把某这样一个文人放在眼中呢?”

李持盈闻言,只是一笑,知道李白仍有怨气。也不解释,她转目望着李隆基,见他皱眉,立刻便笑道:“三郎哥哥,李太白确是一个人才,臣妹还要恭喜皇兄得了一位栋梁之才了。”

李隆基看她一眼,没有说话。沉吟片刻后才道:“既是诗文了得,便赐李卿入翰林院,供奉待召吧”

乍闻翰林院,李白现出惊喜之色。立刻便跪下叩谢皇恩,却没有留意到李持盈闪过一丝阴郁的眼神。

翰林院,说来好听,聚集全天下最有才华的文士。可说到底,不过是些闲人。就算是之后成了大学士,也未必成更上一层。何况…

转目望着李白惊喜交加的面容,李持盈把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这时候的李白,与当年那个放言要为百姓为官,造福地方的少年已不再是一个人。一方面不屑权贵,一方面却又为能得到赏识,成就功名而开怀。何苦矛盾?可这样的矛盾,却又是大唐所有文人都具有的特质。清高与权势,想要同时握在手中是何等困难?

从南内出来,李持盈原本想招呼李白一聚的,可李白遥遥相望,却是施了一礼,便转身离去。气得朝光直跺脚,要不是有所顾忌,怕要当场揪住喝问了。

李持盈倒是不介意,只是轻笑。回头见到王维时引此为玩笑。王维却只是笑,笑容较往日格外灿烂。

有很久,没有看到王维这样的笑,不再是透着脱俗于世外的清淡,而是带着得意。

“或许,在诗歌上我未必能超过那李太白,可是至少,我有一样,是他再也比不上的…”微笑着,王维抬眼望着李持盈,瞬间目中尽是柔情。

虽然情已淡,更多的是脉脉温情,可李持盈在这一刻还是大受感动。不论如何,哪怕情逝,可记忆却始终无法消融的。

只是,王维虽说得暧?昧,可李持盈却从不觉得她与李白真有什么不可对人言的情愫。既然李白表现得冷淡,她自然也不至于去贴他的冷面。

虽然这一年里,成为翰林供奉的李白很是在长安风光了一阵,可她却仍不冷不热地远远望着。可是,命运,终究还是让他们有所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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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唐史中不可揭过的一页(上)

对于李白来说,天宝二年,是他一生中最风光的一年。这年的春天,他终于如愿以偿,成为大唐皇帝的宠臣。

因着备受推崇的诗才,几乎每次宫中盛宴,李白都会成为座上宾,作出脍炙人口的诗篇。一时间,风光无限。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以“七宝床赐食于前,亲手调羹。”恩宠之甚,胜过众多文臣。

可是,这样的风光,也不是人人都可承受得起了。尤其是生性狂狷的李白,与人交往多有疏慢,在不经意间就已经得罪了许多人。更何况,他如今的风光,早就已经让人嫉恨交加。

这日,春光正丽,南内中的龙池之畔,牡丹盛放,丝竹清扬,舞影翩翩。景妙,歌妙,舞妙,香也妙,如此春色,令坐在沉香亭中的众人无不笑容满面。

待歌舞稍歇,李隆基便笑着招呼一旁的李龟年,笑道:“龟年,且唱支曲来听,朕这几日没听到你的歌喉,便似少了些什么。”

李龟年是梨园中的名伎,一向受宠,故而说话也便随意几分。听到李隆基赞他,他却淡淡笑应:“臣还以为大家近来听那位永新娘子的清歌妙声,早厌了臣的一把破锣嗓子呢”

听他这样自嘲,在他身后五步之遥的那名年轻歌伎便笑了起来。声若玉笛婉转,又如夜莺轻啼,竟是动听之极。看着李龟年,她柔声道:“李师傅又在说笑了,若您的嗓子也是破锣,那这世上还哪里有善歌之人呢?就是和子,也要不敢再开口唱歌了…”

李龟年一笑,看看这年轻貌美,与公孙大娘之徒李十二娘并称梨园二秀的许和子,眼中也露出赞许之色。

这来自永新小地的乐工之女,的确是这些年来少见的歌伎。怕是以后大唐中,再无能胜过她的歌者了。

虽然当着李隆基的面相互谦虚,可李龟年取琵琶在手后,整个人便都似不同了。抱着琵琶,他坐在胡床上,拔动琴弦,忽然朗声唱起:“红豆生南国…”唱的却是王维的一曲《红豆》。

李龟年向来喜欢王维清丽的诗作,所以在李隆基面前也常演奏王维的诗。可今日这一曲《红豆》唱出,李隆基却是淡淡皱了下眉,转目望了眼正与杨玉环低声说笑,似乎全无异样的李持盈。便淡淡道:“王卿的诗的确清丽可人,可是到底不是新诗…啊,对了,不如还召了李供奉过来填曲新诗唱来听可好?”

杨玉环听到,便抬起头来笑了起来:“三郎说得极是,那李太白之诗着实大妙。我也想听听这李太白有何新诗。只是,若那人仍是醉着,便失礼于君前了。”

李持盈闻言,便宛言道:“我倒是听说,那李太白,越醉,所作诗歌便越妙。若他醉了,娘子才该欢喜。”

杨玉环一笑,便不再言语。李隆基侧目相望,见李持盈神态如常,便转过头令当值的小黄门前去传召。

众人坐于沉香亭中,一心等着李白前来做出新诗,谱上一曲新曲。可谁知等了近一个时辰,那去传唤的小黄门仍未来回报。

杨玉环等得心焦,脸上便有不悦之色。李隆基也轻轻皱眉,只是看看仍是笑谈风生的李持盈,便又舒开眉心。

虽然最初引荐李白的人不是他这皇妹,可看元元的言行,对这李太白倒颇有几分欣赏。不管怎样,元元的面子,总还是要照拂的。

如此这般,又等了大半个时辰,李白终于姗姗来迟。带着一身的酒气,醉态可掬。见了李隆基,连行礼都显得简慢。

杨玉环皱了下眉,“还是去取解酒汤来让李卿饮下吧”

“不必,”李隆基摇手笑道:“既是酒百斗,诗百篇,李卿还是醉着的好。”虽如此说,却到底掩鼻。

李白醉得太烈,应对间,喷出的酒气着实熏人,若是别人,早就被喝斥“君前失仪”。可现在,却无人叱斥。

“先生,儿亲为先生研墨。”许和子更是接过宫人手中的墨条,笑盈盈地近身而立,好似根本没有嗅到那熏人的酒气。

李白微微一笑,点头示意后,目光却掠过坐在亭中,笑吟吟的李持盈。

合上双目,他静默片刻,才执起笔来,转目四望,望浩袅烟波的龙池,望花团繁促的牡丹,再望正与李隆基低喃,不知说些什么的杨玉环。最后,目光落在雪白的玉版纸上,凝望数息,忽尔挥笔疾书。

立在一旁的许和子,轻声念着那落在纸上的锦绣诗篇,却是: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

“果然好诗,”她轻声赞着,却见李白笔下如飞,竟又写下第二阕。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大妙——”许和子抚掌大赞,竟顾不得再看,返身取了琵琶,已先弹了弦,试着弹出清平调来。

连弹数次后,便开口唱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虽然原本对李白的狂态还有些不满,可听得这样的新诗,细想这诗中对她这朵“名蒵”的赞美,杨玉环也不禁笑生双颊。粉面飞霞,娇艳欲滴,可不真是如这满园繁花一般惹人情思。

因着这一首诗,杨玉环对李白的看法大为改观。甚至还在李隆基面前夸赞了李白许多。可不想过得几日,虢国夫人入宫,却突然与她言说:“娘娘可曾听人唱那清平调?”

不知她的用心,杨玉环掩不住欢喜之情,强自敛了笑,淡淡道:“李太白的新诗,倒是在我面前做出的。”

虢国夫人立刻叫起来:“什么?那厮竟那样大胆,还敢在你面前这样放肆不行,一定要大家重重罚这穷酸”

杨玉环大奇,细问之下,才知却是宁亲公主驸马张垍在外说起李白所做的三首《清平调》在暗讽杨玉环是祸国殃民的祸水。

“怎么会?这诗我曾亲读…三姐多心了,那张垍也是个文人,自古文人相轻,也是难免的。”

杨玉环原本想不予理踩,可不想虢国夫人顿了片刻后又道:“娘娘难道不曾见那句‘可怜飞燕倚新妆’吗?这分明就是在讽刺娘娘,而且,还隐约刺着我等姐妹…”

脸色突变,杨玉环怔怔望着虢国夫人,久久不能成言。虽然现在看来虢国夫人与李隆基已毫无纠葛,可之前所见,却一直是她的一块心病。若这李白真是以诗暗讽…

“此人可恶”恨声喝叱,杨玉环拂袖而去。在李隆基面前,情伤难抑。自然的,李白的可恶之处,便呈于君前。

有月余的时间,李白都没有再接到传唤。不知是气苦,还是觉得不必入宫侍奉是件乐事,李白这一整月,都流连酒肆,与京中酒友,畅饮无度。

诗酒人生,畅快无比,无数名句便在酒肆之中挥洒而出。长安城中数间酒楼白壁上都留下李白的墨宝,甚至有几家酒楼,干脆都改了名字叫“太白居”。

就这样过了月余,忽有来自东北渤海国来使。这渤海国,早年并未与大唐朝贡,上书所云尽是无人能解之文。几位翰林聚在一起研究数日却无一人能解。偏生,这日便是那渤海国使节上殿面圣之日。再无人解文,便要失了大唐的声威。无奈之下,只能回奏谢罪。

李隆基听闻震怒非常。可巧李持盈也在场,便笑言:“我听说李白博学多才,识得西域文字,只不知这渤海国的文字,他是否认得。”

李隆基大喜,忙令小黄门传召。可小黄门去了两个时辰,才回奏。言说李白醉得不醒人事,根本无法上殿。

李隆基又气又急,偏含元殿中,那蛮使已侯多时。无奈之下,他只得匆匆上殿,临去时,叮嘱李持盈:“元元,你与寻李太白有旧,又一力举荐他,此刻倒要劳烦你了。”

虽然没有把握,可此时,李持盈也不好拒绝。别了李隆基,她便直奔李白饮酒的酒肆。

李白醉倒的却是一间胡姬所开的酒肆。李持盈一进门,便闻到熏人的酒气,忍不住便问那偷笑的胡姬:“李太白到底喝了多少?”

那金发碧眼的胡姬却说得一口流利唐话。闻言便笑道:“小店这一月,都要无酒可卖了,这位娘子,你说他喝了多少呢?”虽然见李持盈身前身后奴婢成群,可这胡姬却是不怕。“这位娘子,你可要替他付酒钱?他醉倒时说过总会有人替他付钱的。”

李持盈又气又笑,可酒钱却付得爽快。那胡姬大乐:“这酒鬼倒没说假话,若是我收不着钱,看我以后可还卖他一滴酒。”

“酒鬼?”李持盈不禁笑起来:“人都说他是酒仙,酒醉成诗,乃是天上被谪下凡间的神仙。怕只有你这小娘子才说他是个酒鬼。”

“能做诗又怎么了?还不一样是酒鬼?难道他会做诗,喝了酒就不臭,吐出来的秽物就便成黄金了不成?”那胡姬冷笑,看李持盈过去低声轻唤,便大笑:“你这样怎么叫得动酒鬼呢?倒不如一盆冷水下去,你看他起不起来”

第三十二章 唐史中不可揭过的一页(中)

抬起头来,愕然相望,李持盈再回心细想,不禁发笑。

或许,大唐中,任何一个老妪都知道李太白的大名。偶尔还会在儿孙辈吟唱时,点头微笑。可对于这个异域而来,只关心收益的酒娘而言,眼前这醉得一塌糊涂的男人,只不过是一个烂酒鬼罢了。

欣赏你才华的人,赞你是谪仙人;不欣赏你才华的人眼中,你也不过是个普通酒鬼。李太白啊,你可知,这世上哪怕是识文断字的人,也不尽是欣赏你的。似你这样张狂,全不知收敛,便是今日不被冷落,他日也会一样…

低声一叹,李持盈忽然站起身来,笑道:“朝光,泼醒他”

朝光明显一愕,可立刻就兴奋起来。李持盈一向对这些文人颇为尊敬,鲜少严词厉色之时。象这样竟要用水泼醒对方的时候,怕是这一辈子,只能赶上这一回了。

心中大乐,朝光招呼着众人打水,自己拎起一桶井水,哪管水是温是凉,直接当头浇下。

一桶浇下,甚至不去看李白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就已经又拎起一桶。

还好,李持盈在旁看着,眼见李白一个机灵,手脚震动,忙出声喝止朝光。可就是这样,那一桶水还是当头浇下。

李白受此刺激,就是再醉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哈欠”一声,就睁开眼来。抹着脸上的水珠,他迷迷糊糊地嘀咕:“下雨了…”

朝光扑哧一声笑出,叉着腰大叫:“是啊,下雨了雨了,你再不醒说不定还能下酒呢?”

“如此,浮一大白。”李白低笑着,也不起身,而是又倒在地上,翻了个身,竟不曾去细看面前的到底是什么人。

朝光大怒,蹲下身用力拍打着李白,“李太白,你快起来我家公主等着你回话呢…”

“什么公主,太白梦会神女,无瑕见什么公主…”李白嘀咕着,连眼睛都没有睁。李持盈垂眉浅笑,挥手退去发怒的朝光。笑着俯下身去低语:“李十二,你那平四海、定天下的宏愿可还在?”

声音虽低,可李白却在刹那间僵直了身体。不再是醉后恍惚的放松,而是整个人都绷紧了。

过了好一会,他才睁开眼,眼神虽然仍然带着酒醉的红丝,却有些微的清醒。

“玉真公主?”他忽地冷笑出声:“似白现在这般模样,满腹诗书沦为宫廷玩物,还能定天下?”

李持盈抿唇浅笑:“十二郎若不自己轻践自己,别人就是再多闲言碎语又有何妨?十二郎,你若仍有雄心宏志,那现在就是你一展抱负之时。你可知那渤海国使节上的国书,此刻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可辩?若此刻你上殿可辩那蛮文,便不只是扬名士林,更为我大唐扬威,便是蕃邦小国,也要闻你才名而色变了。”

原来还朦胧的眼神渐渐现出一抹精光,李白静默片刻后突然又问:“既是如此,公主怎不请那王摩诘出手?白听说他也是才华横溢之才,又何惧区区蛮文?”

李持盈皱眉,却仍坦然道:“摩诘他并不识得那蛮文…更或者,十二郎你也不识?”

虽然已经年过不惑,可李白乍闻此言仍是立刻掀眉而起。“公主也不必激将,我李太白今日便去辩那蛮书”

李持盈闻言浅笑,也不说话,直接便命人备车,又叫小黄门上前搀扶李白,却被李白挥手推开。

“去为李翰林准备新裳。”她吩咐朝光,李白却冷哼道:“不必公主莫非嫌白腌臜?”说着话,也不待李持盈答话,人已跳上马车,舒舒服服地靠在李持盈一惯坐的软垫上。

朝光看得脸都快绿了,待要出言喝斥,却被李持盈笑着拦住。笑着走上车,李持盈似乎全不在意,甚至眼角都没瞄过一眼被一身水淋淋的李白弄脏的隐囊。

因为她自若的神态,李白原本还有些挑衅的眼神便有些收敛。年过四十,虽然仍然放任不羁,可比起年少时到底还是不同。

没有看他,李持盈只是淡淡道:“不觉得冷吗?虽是春暮,可这样一身湿小心生病。”

李白一愕,沉默着没有说话,看了李持盈半晌,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却最终又什么都没有说。

直入大明宫,李持盈并没有象往常一样让李白步行入内,而是唤他一起换了车驾。

站在含元殿的玉阶下,李持盈仰望着那魏巍的殿宇,在心中低声叹息。虽然曾经走过这龙道,也曾进过含元殿,可在朝会时登上这龙道,却还是第一次。

她这一生,都在谨守“女子不干政”的戒律。虽然活得不似长辈般肆意,可却也算逍遥。至少,她是大唐中活得最长寿的公主。富贵而不长寿者太多。像豆卢阿母,前年以80高龄逝世者,已是罕见。或许,她也可如豆卢阿母一样,活得长寿吧?可是,为什么,隐隐在心中又觉有些不甘之意?真地就这样了吗?

忽听得一声清叱,她抬起头来,便看到一个捧着玉板的年轻青衣官员,指着李白大声喝斥衣着不整,有失体统。

知道这是八品的御史大夫,虽官位低微,却可在殿前直奏。李持盈虽不觉有异,可见李白的脸色发青,便笑道:“非常时刻,执非常之事,这位大夫莫要太过迂腐了。”

那年轻的御史大夫施了一礼,虽不再说话,可看向李白的目光仍带有不屑。

李白却似乎根本没有留意到他,目光仍是发直地望着前方。李持盈一想,便笑了起来。李白任翰林供奉待诏,便是奉诏平时也是往南内去的,却是与她一般,第一次参加朝会了。

把那一抹笑意隐去,李持盈望着李白越来越亮的眼睛,笑着垂下眼帘。

昂首入殿,李白躬身施礼,虽礼数周全,可那身湿衣和一身酒气,却让满殿中人都皱眉。

“陛下,李翰林如此君前失仪,实在不妥。”李林甫冷眼望着李白,没有半分温色。

早年李白入京行卷,京中许多权贵都得了李白的诗文,可偏偏李林甫却从未收到。所以两人虽是同姓,又都往昭王血脉上攀扯,却一直都是死对头。

挥了挥手,李隆基只淡笑道:“无妨,李卿可上前来。朕今日收到渤海国国书,还未细看,可巧李卿来了,便为朕看上一看,朕也就不用再传唤翰林们上殿了。”

声音温善,可望向李白的目光却是冰冷。李白见了,自知这封蛮文,他若辩不出来,那他的前途就要毁于这含元殿中了。

虽然心中警醒,可他的神情却更显高昂。一声应诺,便缓步上前,不过十数米之距,却是悠哉游哉,仿如漫步闲庭。且神采飞扬,带着极强的自信。

李持盈望着他的背影,不禁抿唇浅笑。缓步向前。她是一品之爵,又因身份特殊,是代皇家侍奉先祖而入道的女冠。虽然从前没有出现过朝会之上,可此刻却自然是要位列前面的。

李隆基目光一扫,只是淡淡点头,却转头与高力士低语数句,高力士便亲自捧了一张胡床,放在玉阶下的第二层台基上,请李持盈坐了。

这样的举动,便立刻引起那昴首立于阶下的渤海国使者的注意。只是那满脸络腮胡的男人冷眼看了李持盈两眼后,便又转过头去,被正审视着那封写在羊皮卷上的国书的李白。

“那唐人,真能认得我国国书?”在使者旁边的通译沉声问着,神情间也是傲慢无比。

李白挑眉,冷笑道:“小小一封蛮文,有何不认?”说着话,突然转过头去,大声道:“陛下,求准臣代陛下回此国书”

李隆基目光一闪,虽不知李白是否真的能认得这蛮文,却立刻便笑道:“准奏,赐座”

倾刻间,便有宫人宦官捧案上前,文房四宝也摆放整齐。可李白立于案前,却是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