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在堂屋里跟英俊对坐,倒也没觉着怎么样,如今回过味来,阿弦忙捡了一件旧衣裳披了,摸索着系带。
她心里着忙,探头看时,却见堂屋里空空如也,竟然无人。阿弦一惊:“阿叔?”忙掩着领口跑出来,果然堂屋里并无英俊,阿弦悬着心跳进东屋,却见英俊俨然正坐在炕上。
阿弦抚着胸口:“差点儿没把我吓死,阿叔你不声不响地跑进来做什么?我还以为你……”
英俊原本正凝神“看着”阿弦,此刻忽然慢慢地将头转开。
阿弦只顾惊那“失而复现”,低头才发现没系好的衣襟因方才松手的时候已经开了,露出里头的绛红肚兜。
一惊之下,忙又掩起来,却自觉犯了傻,以为他不见了,衣裳都顾不得穿好就往外窜。
阿弦咕地笑了声:“得亏……”
得亏老朱头不在家,也得亏英俊“看不见”。
利落地系好了衣裳,阿弦道:“这里头比外头还闷热,我给阿叔打点水擦洗一下。”
英俊咳嗽了声:“阿弦。”
阿弦止步:“什么事?”
英俊道:“你伯伯怕你心里闷着有事,才特意出去了。”
阿弦一愣,英俊道:“有什么不能跟你伯伯说的,可愿意说给我么?”
兴许是因为才擦过身,火燥的心情舒缓了些,也兴许是英俊的声音、语调、以及那种虽看不见却在静静倾听的模样太过打动人。
阿弦将今日遭遇的种种尽数告知了他,连预见袁恕己的“将来”也未曾隐瞒。
阿弦道:“我也不忍心去杀死一个孩子,但是我很怕,怕将来大人真的被蒲俊所害,阿叔,我真不是心狠手辣,我只是受够了时不时会看见袁大人遇害的场景。”
英俊道:“我知道。”
阿弦道:“阿叔觉着我是不是做错了?”
英俊道:“你并没有做错,你只是想维护袁大人而已。”
阿弦忽又想哭,她看看自己的双手,喃喃道:“那一刻,我真的想亲手杀了蒲俊。但是袁大人不相信我。”
英俊道:“他并不是不相信,他只是不敢认。”
阿弦不懂。
英俊道:“比如现在有人跟你说我会死于非命,你肯深信不疑么?”
“不会的!”阿弦冲口而出。
英俊一笑:“你这会儿的心思,就是袁大人那一刻的心思。他不是不信你,他只是……恐惧,还有些怒意。毕竟他那样飞扬跋扈的人,如何肯承认自己会死在一个弱质少年手中呢?”
阿弦呆怔,若有所悟:“那……我该怎么做?”
英俊道:“在事情发生之前,没有人会预料到纤毫不差,甚至是你。给袁刺史一点时间,你也不必再为此苦恼,明日去府衙就知道该如何了。”
阿弦颇为宽慰。
她回到柴房,半梦半醒里,隐约听见门响。
是老朱头回来,喃喃道:“阿弦,你该管教管教玄影了,把他给惯的,我大发慈悲给他块下水,他居然一狗脸的嫌弃!”
阿弦听着“一狗脸的嫌弃”,梦里也笑出声。
玄影似乎自知理亏,拱开柴房的门进去趴在床边儿。
老朱头抻脖子看了看,见阿弦耷拉着手在抚摸玄影狗头,面上依稀有些笑意。老朱头长松口气,放轻手脚将门带上,自去厨下料理东西。
处斩了马贼之后,豳州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安泰。
距离善堂挟持事件也已经过了十天了。
次日阿弦依旧去府衙,因昨儿跟袁恕己不欢而散,不想自个儿再主动凑过去,心想反正他若有需要便叫人来传了,于是一头钻进府库。
大约半个多时辰后,吴成派人来叫,道:“大人让你速去善堂。”
阿弦只当是有什么公干,一路来至善堂,见工程进展迅速,先前曾央求过她的那工匠见她来到,满面喜色。
原来数日前袁恕己亲自过问了工钱拖欠之事,责打了两个弄鬼的工头,补发了欠下的工钱,因此工匠们都十分高兴,至为感谢阿弦。
阿弦问了袁恕己人在何处,沿路而去,正找寻间,忽然耳畔听见响亮地念诵之声,道:“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犹如一个信号,阿弦浑身绷紧,惊慌而茫然地四看。
正在紧张之时,童稚的声音又继续往下,却是:“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
阿弦呆立原地,苦思出神,身后响起一声咳嗽。
来者正是袁恕己。
第65章 天籁
两人见了, 袁恕己道:“怎么到的这样迟, 还以为你赌气不来了。”
阿弦规矩行礼,垂头问道:“不知大人因何事召唤?”
袁恕己打量她片刻, 嗤地一笑:“怎么,是记恨我了?”
阿弦道:“小人怎么敢。”
袁恕己含笑看她, 摇头叹道:“我昨儿……不是有心要对你怎么样,只是……”
毕竟有些难以出口, 他便话锋一转:“小弦子,你总不是那样小心眼儿的人吧?”
阿弦听他语声顿促,才抬头瞪过去,疑惑问道:“大人,你莫非是想说……你昨儿做的不对么?”
袁恕己手拢着唇,又咳嗽了声:“我说了吗?”
阿弦侧目。
袁恕己望着她的眼神, 无奈笑道:“好好好,我就是这个意思, 成了吧?果然是个小心眼儿的小弦子, 我看你才是‘睚眦必报’呢。”
这会儿,孩童的背诵声再度响起。
阿弦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忽然问道:“大人,他们在背的是什么?”
袁恕己道:“这都不知道?是《滕王阁序》, 听说英俊先生这几日一直在教导孩子们背诵这个。不对,你明明是知道的,先前不是向我提起过的么?如何又问?”
阿弦道:“我是问他们现在正背的句子。”
“哦,原来是你的耳朵忽然不好使了, ”玩笑归玩笑,袁恕己侧耳听了听:“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
他忽地再度警觉:“你又想说什么?”
阿弦不答,只直直地看着袁恕己,若有所思。
袁恕己见她凝神发呆,心里又一紧,试探问:“怎么不说话?不会是在这里也能看见什么……吧?”
阿弦道:“不是,我只是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袁恕己不解。
阿弦看着满面疑云的青年,忍不住笑了声。
阿弦现在听见的安善他们所背诵的,是袁恕己方才所说的“君子见机”一句。
但是当初在她噩梦中所见的,却是“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那段,安善当时曾说是他们当日才学的。
虽然那次在善堂因为有英俊挡灾化险为夷,可因为这个,又知道“关山难越”这段本该是他们七八天后才学到的,所以阿弦仍提心吊胆,生怕此事还不算完。
为了避免那恐怖的可能,她几乎想让英俊不要再教孩子们背念此文了。
但是这会儿才知道,她担心的那段早就背过了。
这意味着她梦中所见的那一幕,再也不会出现。
马贼已死,危机亦过。
这会儿那朗朗地背诵声,犹如天籁。
阿弦觉着体内的血液都有些难以按捺地喜悦欢腾,便道:“大人,你曾经说我所预感之事,往往就会成真,所以之前你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是善堂里的这件事,却并非如此。”
袁恕己道:“嗯……你想说什么?”
阿弦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我想说的是,既然这一次未曾成真,那么,其他的事也未必就是真的。”
袁恕己皱眉:“你……”
阿弦对上年青刺史锋芒毕露的双眼,曾经所见的有关他的将来的那些可怕景象慢慢被压下。
如果她所见的孩子们遇害的一幕未曾成真,那么……她所见的袁恕己的命运,也未必不可以被改变。
阿弦道:“大人,正如你先前所说,就算知道前路难行,也当竭力抗争。何况那命运也未必是真。”
袁恕己垂眸,四目相投,他微微一笑,往前走去。
阿弦跟在身后,慢慢地将到了善堂正殿,从新修的敞开的槅门看进去,正可见佛像低眉善目的半面,似洞察无限世事,眉间无限慈悯。
袁恕己驻足,遥望那菩萨佛像。
阿弦亦沉默相看,夏日的风拂过,殿前门口的古树摇曳,绿叶簌簌,发出令人身心放松的轻响。
顷刻,袁恕己轻声道:“小弦子,你可知我今日为何叫你过来吗?”
阿弦不知。
袁恕己道:“方才你所说的话,跟之前有个人同我说的颇为类似。”
“谁跟大人说了什么?”
袁恕己道:“是英俊先生。”
阿弦诧异:“阿叔?”
袁恕己抬头看看天际,夏日晴朗,天色碧蓝,浮云如苍狗,变幻逍遥。
昨日听了阿弦那些话,袁恕己虽看似大怒,心中实则惊怒恐惧交加。
他一夜未眠,噩梦连连。几次翻身坐起,握紧枕边的短刀。
其实若要去杀死蒲俊,又何须用刀。
有一次他胸口杀意翻腾难以遏制,已经走出门口,又退了回来。
他始终不肯信自己有朝一日将丧命于这般孱弱的少年手中,几乎赌气般想要将阿弦的话抛在脑后,用他将来的命运跟她赌一赌。
可另一方面,又因对她的深信不疑,而产生一种挫败哀丧的苦痛感。
其实早在上次阿弦问他,她那个所谓的“朋友”将会惨死不可言说的时候,袁恕己心里就有些掂掇。
那时他看着面前的阿弦,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她所说的那人就是自己。
幸而当时阿弦否认了。
可直到现在,袁恕己已经明白,没有别的什么人……那个在阿弦口中将惨遭不幸的人,是他。
情何以堪。
若一切早就注定如此悲烈的结束,他的满腹雄心壮志,又何以继续。
次日,袁恕己照例来至善堂查看工程,却正好跟在此地教孩子们背诵文章的英俊撞了个正着。
那人身着素白色麻布长袍,站在翠绿斑驳半是透明的树荫底下。
袁恕己第一眼的时候并未认出是英俊,只下意识觉着此人好个风姿,桐县几时竟来了这般人物。
定睛再看,才哑然失笑。
但是他越看心中越是惊疑,——当初阿弦坠落雪谷,是他率兵去抢救的,也算是第一个见过朱英俊的人。
当时场景十分诡异,那时候的英俊,犹如一具枯尸般躺在地上,旁边还有根突兀白骨滋滋燃烧,蓝光汪汪然,一眼看去,还以为阿弦是从他身上抽出的骨头,叫人悚惧。
同现在的“朱英俊”,简直判若两人。
他随意站在树荫下,白衣超然,气度清雅,犹如谪仙降落尘凡。
袁恕己往前走了几步,仔细观察英俊的举止。
虽毫无证据,也无人相信当初善堂里诛灭七名马贼的是英俊,但袁恕己已然认定了非他莫属。
然而就如同他怀疑此刻的英俊是否就是当初救上雪谷的那“半死之人”,他同样怀疑,如此云淡风轻的“先生”,会是那个一出手眨眼间就无情狠绝杀死七名匪贼的“绝世高手”。
“这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袁恕己心中疑惑,这浓重的疑惑,将他对于自身命运的恐慌跟忧虑都暂时抛在了脑后。
忽然,他看见被孩子们围在中间儿的英俊微微抬头,竟是向着自个儿所在的方向。
这瞬间,虽知道对方是个瞎子,袁恕己却明白——他发现自己了。
果然,英俊轻轻地拍了拍手,同安善等说了几句,孩子们便蹦跳着离开。
袁恕己福至心灵,他觉着英俊是在等自己。
他走到英俊身前,故意不出声,只仍用鹰隼似的眼睛打量着对方。
忽地英俊道:“刺史大人?”
袁恕己不由一笑:“先生如何猜到是我?”
英俊垂眸道:“大人落足虽轻,但步伐稳健。”
袁恕己心头一动:“那日马贼来袭,英俊先生特意让车夫传信,莫非就是因为听见了贼人的脚步声?”
英俊并不否认:“是。”
袁恕己意味深长道:“这么说来,先生也算是习武之人?且是名高手了?”
看着对方淡然冷静的神色,袁恕己几乎忍不住要当面儿问问英俊,到底是不是他杀了那七个马贼。
谁知还未开口,就听英俊道:“大人可是想问,那几个贼匪是否死在我手中?”
袁恕己吃了一惊:“你……那先生可否为我解惑?”
英俊唇角挑起:“解惑?不敢。”
往旁边走出一步,探手出去,手掌贴在那古槐树上,那修长白皙的手指缓缓抚过苍皲的书皮,一寸寸纹路,似一道道年轮。
“昨天阿弦回去,很是不对。”他道。
袁恕己心头一沉:那小子难道也把有关他命运的大事告诉了这瞎子么?有点可恨,竟是……就这么相信这瞎子。
英俊道:“大人勿怪,那孩子一片赤子之心,不过是关心大人故而情急罢了。”
袁恕己听了这句,想起阿弦昨日离开之时说“我只是不想你出事”的话,心里略觉一暖。
他吁了口气:“先生何意?”
英俊道:“‘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大人可知道这句?”
袁恕己哼笑出声:“谁人不知?当初王勃王子安,十四岁以此成名,惊才绝艳,世人啧叹。然而又有何用,好不容易成了王府侍读,正是一步登天的时候,却又偏偏因才犯忌。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时也命也,无法可说。”
英俊道:“大人这一番话,所言极是。”似是真心实意地赞许。
袁恕己正仍不解,英俊道:“子安六岁能文,才华横溢,世人以‘神童’呼之,万人皆说他前途无可限量。后来果然以才名惊艳于世,于沛王府中伴读,本当遂青云之志,可又有谁能料想,中途竟‘屈贾谊于长沙,窜梁鸿于海曲’。”
袁恕己蹙眉:“嗯?先生的口吻,似跟王子安十分熟稔?又对他的生平经历这般了若指掌?”
英俊淡淡道:“王勃之名谁人不知,吉安酒馆内也常有些书生文人聚会,《滕王阁序》更是高谈之资。”
袁恕己啧了两声。忽然觉着此刻所说跟自己的本意大相径庭,正要再不屈不挠继续追问,英俊道:“想必大人不知我为何在此时提起王勃?”
袁恕己几乎怀疑他虽然眼瞎,却有读心之能了,他哈地笑了出声:“我猜先生只是为了转开话题,避而不答。”
英俊道:“我虽说的是王勃,实则意指大人。”
袁恕己敛了笑:“你说什么?”
英俊道:“我因记忆全无,对命数玄学之类所知亦少,然而毕竟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侥幸是个旁观者,说几句话,大人若觉着能入耳则姑且听之,若觉着不能入耳则罢。”
袁恕己道:“请讲。”
英俊道:“我在酒馆之中,听说过许多异闻笑谈,其中有一则,是关于当今圣后的。”
袁恕己脊背都挺直了几分:“哦?”
英俊道:“我不知大人听说过没有,坊间对于皇后娘娘有许多奇异传说,其中一则,却跟太宗皇帝有关。”
袁恕己听跟李世民有关,心生忌惮,本欲阻止他再说下去,怎奈又十分好奇。
他转头看一眼周围,却见并无闲人在周遭:“是什么传说?”
英俊道:“太宗当时,术士袁天罡善算,他曾算得一卦,正是有关于圣后娘娘之论,这一卦,让太宗皇帝动了杀机,想要除掉娘娘。”
“什么?”袁恕己毛骨悚然,这个他却是闻所未闻。
袁恕己忍不住屏住呼吸,踏前一步,他凝视着英俊,低声问道:“太宗因何要杀?天师又算到了什么?”
英俊道:“天师算到,——‘唐三代后,女主武王’。”
袁恕己心头巨震,几乎倒退出去,脱口呵斥:“住口!”
英俊缓缓抬头,金色的阳光从长枝翠叶间斑驳而落,在他的脸上,浮光掠影,宛若梦幻。
袁恕己定神:“此等大逆谣言,你如何敢说?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本官当将他们……”
英俊道:“大人莫急,你如何不问一问,太宗听了袁天罡的话后,是如何行事?”
人人皆知,袁天罡乃是贞观朝时候最著盛名的术士,他尤其擅长望气看相,算人的命数运道等,可谓百发百中,分毫不差。
当时的朝廷显贵等,皆以拜访袁天罡为一等大事,袁大师算他们的官职擢黜等,甚至细致到官至几品,几时遇难,一样无错,以及拜访者的姻缘、寿数等,也屡屡应验,犹如神仙之能。
故而连太宗皇帝也对他笃信不宜,倘若袁天罡说了那句话,那边意味着“唐三代后,女主武王”,此事一定会发生。
在袁恕己看来,太宗听了这话后,便会立即杀死当时还是后宫妃嫔的武媚娘。
那到底是为什么李世民并未下杀招?
英俊道:“太宗起初的确是想立刻杀死圣后,然而袁大师说,纵然立刻杀死圣后,也未必能够免除那预言之祸,因天道自有其时,去了一个圣后,或许还会另有一人取而代之,仍将继续天道。”
袁恕己道:“所以太宗并未斩杀……就此罢手?以迎天道?”
英俊道:“天道是什么?天道是许多因缘聚汇而成,参与其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举止,都将是天道的一部分,就算其中有一个人的行为有差,天道也会因之产生变动。”
袁恕己道:“我不懂。”
英俊道:“另外还有一件跟袁天罡有关的事,这个袁大人大概听说过。”
袁恕己道:“哪一件?”
英俊道:“便是武德年间,袁天罡算窦轨之事。”
窦轨乃是武德年间的大将,跟随高祖李渊起兵的功臣,一次高祖传他进见,窦轨自知在征讨王世充等的战役中犯了滥杀之罪,心中惶恐,生怕获罪,便请袁天罡算他的吉凶。
袁天罡算得他将获得圣恩,窦轨闻言深信不疑,大喜过望,一番畏缩常态,在进见高祖的时候十分放肆,由此,高祖一怒之下,将他下狱……
后来群臣进言求情,高祖赦了他的罪,才复擢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