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那天在回崔府马车中,跟崔晔的那一番话。

这一会儿,阿弦便笑对太平道:“我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当然不怕。”

眼见时候太久,阿弦告退,太平叫人包了好些糕点送她。

正欲出门,外间有一人来到,抬头看见阿弦,微微怔忪。

太平已叫道:“这就是张公公,你想吃什么便叫他做。”

两名小太监帮忙提着点心果子,送阿弦出宫,正行走间,后面有人道:“留步。”

阿弦回头,却见来者正是张公公。

张公公赶上前来,道:“方才殿下吩咐,让我询问十八子喜欢吃什么,让我做好了送到府上。”

眨了眨眼,阿弦道:“我想吃的东西有点奇特,不知是否为难了。”

张公公对上她的目光:“您请说就是了。”

阿弦道:“有一种雪团子,不知您听说过不曾。”

张公公顿了顿,才笑道:“知道了,我尽量就是。”

阿弦回到崔府,思及先前跟武后所说,便径直去寻崔晔。

书房中,崔晔正抽了一册书,见她来到,便道:“面圣如何?”

阿弦回明之后,崔晔道:“现在这般,你可满意?”

想到先前因身份之事有些恼恨他,阿弦道:“已超出我所想,多、多……”

一声“多谢”迟疑着未及说出,崔晔已开口道:“所以,你是来向我辞行了?”

阿弦怔住。

崔晔将书放下,眼皮不抬:“这是意料之中的,你本就不想留在崔府,日夜思离,如今又蒙圣恩提拔官职,长安城里人尽皆知,你若还在府中,自有许多闲言,于你于我,甚至对圣恩都有碍,自是要及早离开的。”

阿弦见他说的比自己所想的还要明白,哑口无言。

崔晔的神情却是淡而疏离:“不必为难,我已命人收拾好了你的东西,你去点检一番,夫人太夫人那边儿也不必去回了,我自会替你说明。”

阿弦愣愣地望着崔晔,奇怪的是,她的确日夜思忖要离开,但见他不容自己开口,已经替她将什么都想好了,果然半点儿都没有“为难”,心中……忽然有些……

“还有什么事?”崔晔见她不语不动,问。

阿弦轻轻摇了摇头:“没、没了……”她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一事,忙又回过身对着崔晔做了个揖,那句“多谢阿叔”又要出口,又想起他方才已经拦住了,于是打住。

回身走到门口,阿弦迈步出门的瞬间,恍惚想起了前日在浴桶里做的那个梦。

第182章 晚上慎看!(前一段可以)

——在那个梦中,仿佛又回到了在桐县的时光, 她带着玄影从县衙转回, 推门入内, 是朱伯伯从厨下走了出来, 照例地埋怨怎地才回来。

阿弦落座, 忽然想到一件事, 忙起身去到东间。

掀起帘子, 却见炕上空荡荡地,并没有“英俊”的影子。

她蓦地慌张起来,东边西边, 连柴房都找过, 终究一无所获。

老朱头看她如此忙碌,笑问:“又找什么?”

阿弦道:“阿叔呢?”

“哪个阿叔?”

“英俊叔呢?”

朱伯乐不可支:“傻孩子,你哪里有个什么英俊叔了?”

“我有啊!”阿弦忍不住大叫。

朱伯走过来, 在她额头上一按:“今日是怎么了?是不是又撞见那些东西了?”

又道:“这袁使君越发能耐,居然要修什么善堂,我看这也不过是另一个中饱私囊的借口……好了, 快去洗洗手吃饭, 有双全汤喝。”

袁恕己?

善堂……

但是, 英俊呢?

恍惚中,阿弦似觉着……好像从未跟英俊相遇,而他也像是不存在的。

这个人也许,只在她的想象错觉之中。

立在原地,忽有些不能呼吸, 又好像能自由呼吸的不是口鼻,而是自己的双眼。

因为双眼中有冷风渗入,然后又变成大颗的泪陡然涌出。

阿弦离开崔晔书房往外之时,正见崔升廊下走来。

彼此照面,崔升见她双眼泛红:“你怎么了?”

忽地发现她来的方向正是书房,忙小声道:“难道是哥哥说了什么重话?”

“没有,”阿弦揉了揉眼,“阿叔对我最好,说什么重话?无稽之谈。”

崔升笑道:“我以为呢,重话都在我身上了,怎会舍得说你?”

阿弦心里一疼:他的确一句重话都没有,反都是好话,但为什么这些好话,却听得她心中这样不自在,甚至隐隐地难过呢?

不明白,阿弦也不愿再想:“是了,前日二公子跟我说的那件事,我已有空,这会儿可能去查看么?”

崔升道:“这太好了,我正想问你,又怕问的多了像是紧着催你呢。”

两人一拍即合,阿弦想了想,叫崔升稍等,她便跑回院中,果然见桌上放着两个包袱,还有从宫里带来的糕点盒子。

阿弦也并未翻开看,她来的时候并没带什么东西,此刻便随意地搁在一块儿往背后一甩,又将点心盒子提了。

崔升看她又背又提,竟是一副跑路的姿态,吓得不轻:“我们只是去城西,又非长途跋涉,你做什么行李都带上了?”

阿弦道:“忘了跟你说,我要离开崔府了。”

崔升大惊:“什么?”

阿弦道:“勿惊,阿叔已经知道了。”

崔升才要问她崔晔知道与否,听了这句,忽道:“难道先前你去书房就是跟他说此事?”

阿弦道:“是啊。不说了,被人看见了恐要闲话,我们走吧。”

“等等,我还没弄明白……”崔升仍有些懵。

“边走边说就是了。”

两人正过角门,便闻数声虎吼从后传来。

崔升道:“逢生怎地忽然叫起来?”

阿弦却想到未曾跟逢生告别……此时听了虎吼阵阵,仿佛逢生在跟自己道别,竟越发难过。

及至出了崔府,阿弦将崔晔方才所说利弊说明,却并没提宫中武后也“提醒”之事。

崔升瞠目结舌,叹道:“自古便不闻有女子出仕,本朝有你,实在是千载难逢,我本该恭喜你,但是你要离开府里,我却又喜不起来了。”

阿弦本也大不自在,见崔升如此,反更不能流露分毫:“还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呢。我又不是你们家的人,整天白吃白喝地赖着,自个儿也不舒服。再者我仍在长安,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怕什么。”

崔升笑道:“说的是!你虽是女孩子,却比我豁达通透多了……咦……”说到这里,崔升上下打量她,“就算现在知道你是女孩子,我仍是不能信呢。”

阿弦大笑。崔升又道:“我听说母亲给你制了两套女装,怎么不见你穿?”

哪壶不开提哪壶。

回到平康坊,将行李放下,因多日不住,屋子有些落尘,崔升吩咐两个侍从帮忙打扫,又看那点心盒子,随口问道:“这些东西是宫里的?”

阿弦奇怪:“你怎么知道?”

崔升笑道:“我怎会不知,这盒子是御用的。”举手点了点那盒子旁边那一枚金黄色龙纹徽标。

阿弦也笑:“是我孤陋寡闻。”

崔升这位刑部的同僚家住城西常安坊,距离平康坊有一段路程,两人骑马走了半个时辰才到地头。

指着前方门口,崔升道:“就是那里。”又道:“今日他称病告假,咱们就借探病去看一看如何?”

当即去旁边铺子里买了两盒糕点,拎着前去。

两扇大门紧闭,虽事情过去不算太久,却已没了什么曾有过白事的痕迹,小厮上前叩门,不多时一个丫头出来,将门开一条缝:“谁人?”

崔升道:“我是令史刑部同僚,特来探病。”

丫头迟疑道:“原来是大人,主人今日不在家。”

崔升奇道:“他病了不在家休养,却去了哪里?”

小丫头道:“我不知道。”

崔升回头看一眼阿弦,因想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和尚不在,至少可以逛庙。因道:“既然这样,我们进去等候片刻可好?”

小丫头仍有犹豫之色,崔升道:“我们是刑部来人,又不是坏人,你怕什么?再说哪里有同僚来访,不给进门的?你留神令史回来责罚你。”

小丫头听了最后一句,才忙打开了门:“大人快请进来吧。”

崔升对阿弦使了个眼色,阿弦忍笑,两人进了陈家,却见这院子还算宽阔,看着也颇为气派,收拾的更极为干净,只是偌大院落,没什么人在,是以显得有些空旷寂寥。

崔升是来过的,无心细瞧,只看阿弦而已。谁知阿弦里外皆看了一遍,冲着崔升摇头。

崔升无奈,又见那丫头倒茶之时神情畏缩,双手发抖,似怕极了,便道:“你如何怕成这个模样,我们又不会吃了你。”

丫头一惊,手中茶盏落在地上,跌了粉碎。

崔升看出异样:“你在怕什么?”

小丫头本要去捡那些茶杯碎片,闻言吓得跳起来:“大、大人……”

崔升道:“你们主母才新丧不久,为什么这家里没有半点悼纪她的痕迹?”

小丫头连连摇头,双眼中透出畏惧之意,崔升试探着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那丫头被逼问的步步后退,最后大叫一声,转身逃出门口。

崔升皱眉:“是不是有些古怪?”

阿弦道:“这女孩子像是被吓坏了,只是不知道被什么吓坏了。”

她转头四看,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戴了太长的“护身符”,或者跟崔晔相处的时间太长,所以失去了“见鬼”的能力,不然怎会什么都没看见?

两人出了陈家大门,沿路往回,崔升思忖方才那丫头的举止,忽然后悔道:“如果真的有什么古怪,我方才喝问那孩子,却是打草惊蛇了,若是陈令史回去后知道,必然会对她不利……”

阿弦道:“难道你怀疑,陈夫人的死,跟陈令史有关?你为何竟会这样想?是不是哪里有何征兆?”

崔升一顿,方道:“陈令史这人,有些生性凶残,不瞒你说,我有这种猜测,的确是有原因的,记得有一次,我也是偶然经过常安坊,心想他住在这里,正好过来一探,进门之时,却听到里屋有女子的哀哭求饶的响动,我只当有事,忙叫了声,才要入内,陈令史却从内出来,拦住我说并没什么。”

阿弦凝神:“然后呢?”

崔升道:“后来陈娘子来奉茶,我看见她脸上带伤,行动不便……”

“陈令史打了她?”

崔升叹了口气:“我知道这是别人的家事,管不得。何况陈令史平常在刑部人缘最好……”

阿弦道:“如果真的是陈令史杀害了陈娘子,只要验尸就知究竟。”

“我岂不知?”崔升道:“为难的是没有人觉着不对,只有我一个心有怀疑,而且若单单只从一次殴打而怀疑一个好人,未免轻率,若我贸然提起,恐成众矢之的。这还是其次,最怕因我的贸然,伤害好人的名声,但虽然种种顾忌,我仍是放不下……”

阿弦若有所思地点头:“所以你叫我来帮你看一看。”

崔升咬牙道:“正是,你若是证实了我所怀疑的,我拼了得罪所有都好,一定要提告检举。”

说话间经过闹市,崔升因无功而返,正自想事,忽然阿弦勒住马儿,死死地盯着旁边酒楼之中。

崔升已经走过,见状叫了两声,又折回来:“怎么了?”

阿弦道:“那个陈令史……是不是容长脸,鼠须,偏瘦。”

崔升一惊,顺着她目光看去,却见在旁边的酒楼之中,靠窗的位子,果然坐着一人,正是他方才寻访不着之人,只见他面前放着数盘菜蔬,一壶酒,神采奕奕,哪里像是得病的?

崔升正疑惑,又见陈令史对面还坐着一人,却是个白胖脸刁钻眼的妇人,通身一股浑然天成的走街串巷说媒拉纤气质,两人看似相谈甚欢。

崔升瞪眼:“这是怎么了,妇人新丧,立刻就要续弦么?三个月都不到,这也太心急火热了。”

阿弦不答,只仍盯着那边儿看,双眉拧紧,脸上全无笑意。

崔升忽地回过味来:她怎会知道此人是陈令史?

不料正此刻,里头陈令史发现了崔升立在马上,脸色一变,他忙起身从酒楼里转了出来。

将下台阶的时候,忽抬手在脖子上摸了一把,咳嗽了声,才走到跟前儿。

陈令史拱手道:“郎中怎会在此?”

崔升对此人心生恶感,再笑不出来:“先前探望令史不见,原来在此消遣,并不是病了?”

陈令史有些尴尬之色,却笑道:“原本在家,只是这位嬷嬷非要同我说一件事,便出来了。”说到这里,又低了低头,举手摸了一把脖子,似乎忍痛。

崔升心里明白,不愿再逗留下去,便随意一声“不打扰”,同他辞别。

见陈令史回了酒楼,崔升调转马儿,冷笑:“真是人不可貌相。”

蓦然想到方才的疑惑,便问阿弦:“是了,你怎地知道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阿弦道:“有人告诉我的。”

崔升诧异:“谁告诉你的?”

“是他的娘子。”

“他娘子?我怎么没……”崔升正要接口,猛然噤声,“你、你的意思是……”

阿弦点头:“就是那个意思。”

崔升干咽下一口唾沫,情不自禁鬼鬼祟祟地左右张望,生恐一个蓬头鬼脸跳出来似的。

“放心,她不在这里。”阿弦道。

“不在?”崔升疑惑,“不在这里,却在哪里?”

阿弦不答。

“十八弟,到底在哪?”崔升着急间,忘了称呼。

阿弦悄声道:“在陈令史的身上。”

阿弦口中的“身上”,却并非是附体的那种,而是实实在在的字面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这一段,本有段具体描写的场景,但是鉴于是这个时间了,我担心会吓到等待前章‘波动’变‘巨浪’(某只:哈?)的小伙伴们,于是先简略化之,这样受得惊吓应该会小很多,作为提示,在标题跟内容提要里都写明了,大家注意

——来自手上又贴着止疼膏的某作者

书记:什么巨浪!

小桓:大概是浴桶里的##

书记:这个可以有#3#

某叔:天冷了,是时候再给逢生加餐了,一次投放两头→_→

第183章 第一女官

方才经过酒馆,忽觉有一股熟悉的阴冷气息, 阿弦是自小吓到大的, 本能地转头看去, 果然瞧了个正着。

崔升所见, 是酒馆窗户边上坐着的陈令史, 但在阿弦眼中, 陈令史的确坐在那, 可除了他之外,还有一只鬼。

那鬼便伏在陈令史的背上,双手环绕着他的脖子, 身形好似蛞蝓般一抹垂落, 仿佛跟陈令史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连在一起。

先前陈令史下台阶之时举手抚摸脖子,便是因为那鬼猛然勒紧的缘故。

崔升并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身上?”

阿弦不想说的太过详细,免得崔升受惊:“就像是陈令史背着、背着她一样。”

虽如此, 崔升细想那场景,仍是不寒而栗:“这、这……你当真看见了?你确信那就是陈令史的娘子?”

阿弦点头:“她一直在陈令史耳畔叫夫君。”

崔升又狠狠地打了个寒战,看阿弦的时候目光之中多了些许异样。

阿弦苦笑:“二公子, 你是不信我么?”

“不, ”崔升叹道:“我就算不信你, 但你是大哥所看重的人,他从不会出错,所以我也对你深信不疑。我只是……”

光天化日之下,崔升只是想象就已觉受不了的,他更加想不到, 亲眼见了这一幕的阿弦是如何能够做到这样镇定自若。

“只是诧异,你难道、不怕么?”他忍不住问。

原来他并不是怀疑自己,恰恰相反。

阿弦笑了笑,道:“自然是怕的,只是见了太多……当然不像是开始的时候那样立刻转身就逃。”

崔升本正悚惧,听了这句不免又想象起她受惊落荒而逃的场景,又觉着极为可乐。

崔升道:“窥基法师曾多次同我谈及玄虚之事,我敬他是佛门高人,自有道理,可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毕竟,如果这世上果然是妖鬼各存,有些事只怕大不同了。”

阿弦问道:“你指的是什么?”

崔升道:“比如若是鬼存于世间,就像是这次陈令史的娘子一样,若她冤屈而死,她化为鬼,自可向陈令史讨回公道,我也常见那些史传记闻里‘厉鬼索命’或‘狐狸报恩’等传奇,若鬼鬼如此,岂不是省了我们刑部的许多麻烦。”

阿弦一笑道:“那你可听说过‘人鬼有别’?所谓‘狐狸报恩’,或许有之,毕竟万物有灵性。但‘厉鬼索命’的说法,却多数是小说家们的私心所愿,想要更显得天理昭彰,另外,也许叫世人宁可信其有,因此警悚自惕,少些作奸犯科的恶行。”

崔升频频点头,又道:“那么厉鬼索命是不能的?”

阿弦道:“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但这其中涉及甚是复杂。就算是冤屈而亡的鬼魂,境遇也有不同,有人执念或怨念不散,徘徊世间,虽知不可能却仍伺机报恩或报仇,但大多数已轮回转世或烟消云散了。”

崔升叹了口气,忽道:“那么陈令史的娘子呢?她可是不是陈令史所害?”

阿弦道:“她……有些古怪。”

“如何古怪?”

阿弦回想先前情形:“方才她明明知道我可以看见她,但她并没理睬我。只是不停地呼唤陈令史,不知何故。”

崔升又有些后心发凉:“难为你面不改色说这些,我听着都觉心里冷。既然如此,这件事像是仍无头绪。”

“若执意要查,自也有头绪,”阿弦道,“正如你先前所说,妻子新丧就急着要续弦,这令史实在不像是面上这样好人,而且陈家那小丫头也是线索之一。”

说到这里,阿弦见崔升仍有为难之色,便道:“你若是觉着这些不够,那便不要轻举妄动,等我再去一次陈家,见一见那陈娘子,寻机会问问她就是了。”

崔升听她说要跟鬼见面,却轻描淡写似要见寻常之人,苦笑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想一想就觉着受不得,委实不想你再去面对这种诡异可怖的情形,再者说,从来都只有避鬼,又怎会明知有鬼却还撞上去的?若你有个万一,哥哥那边儿我可不知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