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是没有人影,连鬼影都不见了。

随着夜色渐浓,整个花园里似乎只有寒风徘徊旋转的声响。

阿弦觉着脸上有些痒,试着动了动手……两片叶子无辜地随风抖了抖。

好像有些寂寞,又有些无聊。

崔府居然连一只猫狗都没有,阿弦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场景一个时辰,整个人有些犯困。

所以当听见脚步声传来的时候,阿弦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期待之感。

“就是那株花?”熟悉的声音。

“少卿!”阿弦放声大叫。

如果袁恕己能听见她这般“深情渴望”的呼唤,定会兴高采烈,毕生难忘。

古语云“他乡遇故知”,此刻阿弦化身牡丹见故知,虽不知为何高兴,却本能地高兴。

“是,”冷淡地声音回答,是崔晔,“听公主殿下说,是小弦子手上的血滴到牡丹上,牡丹即刻盛开,而小弦子就晕倒了。”

阿弦哼了声,想到白天被他冷冷地盯着,心有余悸。

说话间两人走了过来,阿弦振作精神,隐隐欣喜地看着袁恕己:“少卿,是我呀,是我呀!”

也许……她想要袁恕己认出自己来。

像是感应到阿弦的呼唤,袁恕己拧眉,慢慢地俯身看向阿弦。

难道真的是心有灵犀吗?虽然他似乎距离自己太近了,都快凑到脸上来了。

忽然阿弦窒息!

她大惊,睁大双眼看时,发现是袁恕己捏住了牡丹的花枝。

然后袁恕己咬牙切齿道:“这种妖邪之物,还留着做什么?”

阿弦魂飞魄散,却连挣扎都不能够。

唉,她沮丧地发现原来自己先前高兴的太早了。

袁恕己的手微微用力,若他想折断花茎,自然容易,但他显然是想“斩草除根”,想要将这妖异牡丹连根拔除。

阿弦几乎喘不过气来,这一会儿总算体验了何为“魂飞魄散”。

正在奄奄一息无法挣扎之时,崔晔道:“且慢。”

如闻纶音,阿弦心中升起一丝希望:“阿叔,救我!”

袁恕己道:“怎么?”

崔晔疑惑地盯着阿弦:“我感觉……”

“你感觉怎么样?”袁恕己有些焦躁,“既然是这牡丹作祟,那只要将它即刻铲除,兴许小弦子就能醒过来了。”

“未必……”阿弦再次沮丧而惊恐,但却不得不承认,如果是她站在袁恕己跟崔晔的立场上,只怕也会这么想。

崔晔却蹙眉,仔细地盯着“牡丹”。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像是白日那样能杀死人了。

阿弦竟有些口干舌燥:“他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袁恕己道:“你倒是说话啊。”

崔晔一震,反应过来,目光从“牡丹”身上移开:“这件事非你我所能,我已经命人去寻找窥基法师,在他来到之前,切勿轻举妄动,免得……”

崔晔斟酌着,方才凝视牡丹的时候,他竟似感应道一丝熟悉而奇异的……

终于他道:“免得弄巧成拙。”

袁恕己道:“窥基法师不是云游四海去了么?要找到他犹如大海捞针,如何能够?”

崔晔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总之在找到能料理此事的人之前,不要动这牡丹。”

他举手,在袁恕己的手腕上轻轻按落,袁恕己对上他的眼神,终于缓缓松手。

阿弦总算“死里逃生”。

“阿叔圣明!”阿弦大叫,感激涕零,啪啪为崔晔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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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恕己被崔晔暂时说服,不愿再在这里面对这妖异牡丹:“我怕看久了,会忍不住手痒。我去看看小弦子。”

袁恕己转身前往客房。崔晔目送他身影消失花园门洞,转身又看向阿弦。

暮色沉沉,寒夜冷月,先前的灯笼放在脚边,照出牡丹倾国之姿,盛开在寒冬里的牡丹花,散发着一缕淡淡幽香,像是谁人不为所知的心香。

阿弦仰头看着崔晔,见他立在灯影与月色之间,风姿卓绝,容貌自是无可挑剔,甚至胜过所有美景佳色。

“阿叔……”阿弦呆呆凝视着,不禁喃喃地唤了声。

刹那间,崔晔惊动,他转头四顾:“阿弦?”

第238章 阿叔别走

崔晔惊醒四顾, 却见院落寂寂, 并无任何人在,只有院门处守卫听见动静,犹豫着闪身出来, 以为主人有何吩咐。

淡淡地一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双眼中浮现一丝惘然,崔晔扶额自语:“莫非我是……忧极生乱了么?”

阿弦惊见他居然能听见自己的呼唤, 即刻又放声大叫道:“阿叔, 是我,真的是我!”

忽然有很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来者一直走到崔晔身旁, 双手一揖,道:“您唤我?”

阿弦眨了眨眼, 意外:原来来的人竟是康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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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伯行礼之时,目光转动,看见了近在咫尺的这棵牡丹。

崔晔道:“康伯, 今夜阿弦无法回去, 虞娘子那边儿劳烦你说一声。”

康伯正疑惑地打量着牡丹,听了崔晔这般吩咐, 便皱眉道:“出了何事?”

崔晔还未回答, 康伯沉声道:“您不能再如此了,上回在怀贞坊留宿, 可知已经引发无数风言风语了,就算你不在意那些,那皇后的看法么?你明明最为明白皇后的用意, 为何竟执意明知故犯,为了那个小丫头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值得么?”

阿弦目瞪口呆。

崔晔恍若不闻。

康伯又道:“当初虽多得她救护,但你为她做的也够了,早该狠心两清。就……让她当一个单纯的棋子不好么?”

“棋子?”阿弦更是呆若木鸡,每一处叶片都静止不动了。

崔晔方道:“不必说了。”

康伯深锁眉头,复又看向牡丹:“我知道你自有打算,所以先前才不曾干涉,但是……却不能眼睁睁看你行差踏错,毕竟还有更重要的大事不可辜负。”

仿佛有一声叹息。

康伯顿了顿,问道:“她在哪儿?我该接她回去了,上次你在怀贞坊夜不归宿,这次若她又在府里留宿,便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崔晔道:“她今夜回不去了。”

康伯眼中泛出不悦之色,崔晔道:“阿弦不知何故,白日在此处昏迷不醒,我正想法子救治。”

“昏迷不醒?”康伯这才惊疑起来:“不知何故是什么意思?总要有个起因。”

“症结怕就是在这棵牡丹上。”崔晔将阿弦跟太平两人观赏牡丹之事简略说了一遍。

康伯惊怔:“居然……竟会这样?那可有性命之虞?”

“不会。”崔晔回答。

康伯踌躇了会儿:“那好吧,事到如今只能先救人要紧。”

他正要告退,崔晔忽道:“康伯留步。”

康伯道:“怎么?”

崔晔道:“因今日事出突然,事发之后,我为查明真相,详细询问过阿弦进府后发生的每一件事,见过的每一个人,原来,她曾被韦洛拦住过。”

康伯不动声色道:“是么,那又如何?”

崔晔转头看他:“您没有话跟我说么?”

冷月清辉,寒夜花园之中,两人各据一方,目光相对,中间还立着一株“呆若木鸡”的冬日牡丹。

阿弦心头迷惘茫然,她当然不想“偷听”崔晔的“秘密”,但如今却是身不由己。

顷刻,康伯终于说道:“如果你想问的是当初我教训韦家那个小子的事,我自认并未做错。”

花瓣抖了抖,阿弦忽然想起白日韦洛义愤填膺地控诉她“殴打报复”她的兄弟。

没想到……阴差阳错,真相呼之欲出。

崔晔缓缓道:“您该将此事告知我。”

“这种男女之间争风吃醋的事,你几时也如此感兴趣了?何况……”康伯不以为然,又半愠道:“若不是你对那丫头留情太过,连韦家之人都看了出来,他们怎会安排那些地痞为难她?”

崔晔眼神一沉。

康伯又道:“不过如果这韦氏一家跟府里无关的话,我也懒得理会,但若真的闹出来,连带府内也要坏了名声,是以我才教训了那叫韦洵的小子,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阿弦听到这里,终于明白。

怪不得韦洛那样仇恨自己,上次雪天她从户部返回,路上遇到几个人无理纠缠,却被她打散。

后康伯及时来到,告诉她此事自会处置,不必她理会,阿弦因相信这老人家,因此也并没有追问。

没想到,居然是韦家的人干的,而且听他们的口吻……原因居然是“争风吃醋”。

回想那时,就连阿弦自己对崔晔的感情都还懵懂迷惑呢,怎能想到居然有目光如此“犀利”的旁观者,居然会把她当作情敌眼中钉?甚至不惜动用如此下作手段对付?

一时间阿弦简直不知该为哪一点惊奇或者吩咐:是韦氏的“机警过人”?“出手不凡”?还是吃亏后的……“倒打一耙”?

这世间真是风云变幻,颇为魔幻。

崔晔的声音却仍是淡而静,道:“从我请您帮我照看着阿弦开始,但凡跟她有关的,我都不想错过。”

“哈,”康伯忍不住笑了声,竟道:“你真的是为了她神魂颠倒了么?”

“康伯。”崔晔静静地出声阻止。

康伯敛笑,盯着崔晔片刻,复沉声道:“既然如此,有些话我也不得不说了,从您先前在长安吐血重病,却不惜千里迢迢赶去括州见她,到前些日子不听我的劝诫、夜不归宿守着她……这一件件糊涂之极的事,简直不像是你能做出来的,但偏偏……”

“康伯。”崔晔再度出声,眼神微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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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伯凝视着他的双眼,噤声。

也正是崔晔开口的瞬间,花园门口有人道:“人可在里头?快叫他出来。”隐隐是崔夫人的声音。

康伯当然也听见了,两人沉默相对,片刻康伯道:“我该回去告诉虞娘子今夜女官留宿的事了,昏迷不醒也要隐瞒么?”

“隐瞒。”

康伯拱手,后退一步。

他转身欲行,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崔晔道:“你总该知道,这并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身家跟生死性命。”

这一句,重若千钧般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崔晔并未回答,康伯的脚步声远去。

阿弦愣愣地,张口结舌。

花园门边儿崔夫人又仓皇着急地说道:“不必去请了,我过去就是。”

崔晔听到这里,双眸微微一闭,转头看向“牡丹”。

阿弦本正被崔晔跟康伯的对话震撼,无法反应,被他目光扫到,才又反醒过来。

正不自禁地汗毛倒竖,崔晔却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便拔腿往前去了。

“阿、阿叔……别……走……”阿弦试图叫他,但只有她自己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且如此微弱,如此气虚。

这瞬间,崔晔已经走开了,风中隐隐传来他的声音:“母亲……”

崔夫人抓住他:“出了这样大事,你如何有闲心在这……”

渐渐远去,声响悄然不闻。

花园里剩下了阿弦一个人。

不对,应该说是一株花。

“康伯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阿弦喃喃。

“为什么居然还……说我是棋子呢。”无端地有些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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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晔虽下令将此事隐瞒,但如何能瞒得过崔夫人,原先只当阿弦陪着太平玩耍去了,只得由着她们去,谁知一去不回。

直到心腹之人说明花园中出了事。

来花园之前,夫人早也探过了阿弦。

因外头并非说话之处,两人仍回房中,崔夫人才道:“发生这样大事,你不好生想法子,在花园里是做什么?我又听人说你不许去请御医,到底怎么了?”

崔晔道:“母亲勿要着急,此事不必御医,也更不宜张扬。”

“什么话!”崔夫人焦虑道:“阿弦昏迷不醒,我、我先前试着……去探阿弦鼻息,竟觉着……”急得几乎落泪。

崔晔道:“母亲,黄公已经瞧过了,阿弦的身子并无什么大不对。”

崔晔所说的“黄公”,正是崔府的一名账房先生,又因对医理颇有研究,平日里崔府上下有个头疼脑热,他一出手,往往便能药到病除。

只要不是什么大症候,且除了崔老夫人等几位女眷外的其他病症,都是黄先生料理。

崔夫人急道:“我越发不懂这话,黄先生虽然能耐,到底比不得御医,你、莫非是怕事情张扬后连累了府中,所以才封锁消息……”

“儿子怎会这样做,”崔晔摇头道,“母亲难道不知道我的心,如果请御医能让阿弦好起来,我怎会有半刻犹豫?”

崔夫人略松了口气:“听你的意思,是想到好法子了么?”

崔晔道:“本是想请窥基法师,不过法师云游天下不知所踪,但我方才已又想到一人了,不过这人脾气古怪,需要我亲自去请。”

“请请请!”崔夫人一叠声地说,又问:“是什么人?”

崔晔道:“母亲可记得,之前为陛下将风疾治好了的那个人么?”

崔夫人一怔,却又很快转怒为喜:“是他?若真得此人,那阿弦一定无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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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晔安抚了母亲,又叫人把崔升唤来。

——“我要连夜去曲池一趟,虽会尽快赶回,却也无法定论,家中一切你且照看好了,尤其是阿弦之事,不许人私传。”

“去曲池?”崔升一怔。

曲池坊在长安城的东南方向,已经是最偏僻的地方,靠近城门处了。

崔升惶恐道:“夜间风大寒气甚重,去曲池又远,哥哥之前的风寒才好,本该好生保养,不如我代劳前去。”

“不必。”崔晔说罢起身,又道:“对了,我已吩咐人看守院子,在我将人请回来之前,严禁任何人去动那棵牡丹。”

“是。”崔升答应,又忐忑道:“哥哥,阿弦的事,公主跟沛王殿下是亲眼目睹的,他们回宫之后……”

“我已交代了沛王跟公主,无妨。”

崔升见他胸有成竹似的,略松了口气:“哥哥可有把握救治阿弦么?”

崔晔道:“只要我请的人到,一定无碍。”

正犹豫着问是去请何人,崔晔已道:“家里的事就交给你,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吓得崔升一个愣怔,竟忘了问。

刹那间,崔晔已披了大氅,边系带子边往外而行,崔升忙上前帮他整理。

送了崔晔出门,崔升在门首呆立片刻,转身入内想再去看一看阿弦。

将到之时,忽然想起崔晔说是去“曲池”。

“曲池?曲池……”崔升若有所悟:“难道哥哥是去请他?”

正在寻思,便听有人问道:“你在念叨什么?”

崔升回头,却见是袁恕己立在前方,——原来方才袁恕己在房中探望阿弦,不多时崔夫人却又来到,袁恕己才退了出来,正惦记着再去找崔晔,却碰见崔升心事重重而来。

袁恕己又问道:“你哥哥呢?”

崔升道:“方才出府去了。”

袁恕己想到先前崔晔所说去寻窥基的事,疑惑:“窥基法师不是不在长安么?他这会儿出门做什么,如今夜深已经关了城门,又不能出城去了。”

崔升道:“并不是出城。”

“不是出城?那是去哪里?”袁恕己越发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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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寂。

阿弦抬头,却见月明星稀,天旷地阔。

“原来当一棵花草是这样感觉。”阿弦感叹,想抱住自己有些发冷的肩,两片叶子却无力地一抖而已。

“虽然清闲,但也有些太过身不由己了,”阿弦左顾右盼,有些担心,“如果遇到了一个手快的,一把拔了去或者折断了,都没有地方说理去。”

想到之前被袁恕己掐着,阿弦叹了声:“幸亏没有死在少卿手里,不然更是冤枉极了。”

她喃喃自语,这世间却只有她自己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不禁打了个哆嗦,阿弦道:“这里真安静啊,居然一个人也没有,连个鬼都没有。”

仿佛是为了回应她的召唤,夜风拂过,阿弦眼前多了一道飘忽的影子。

“咕咚”,咽了口唾沫,“不会这样灵验吧……”

这来者眯起双眼,俯身看着阿弦,盯了半晌,忽地哈哈大笑起来。

阿弦诧异,继而叫道:“周国公!你笑什么!”

原来这来者居然正是做了鬼的周国公贺兰敏之,敏之大笑数声,俊脸扭曲,又笑道:“你怎么变成了这个鬼样子?”

阿弦吃惊:有生之间非但会变成一枝花,而且会被一只鬼嘲笑“鬼样子”。

“怎么样!”横竖无法变化回去,更加无法逃避,阿弦索性破罐子破摔,“难道不好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