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愣怔间,赵雪瑞拿起杯子,将酒一饮而尽。

沉默片刻,她忽然道:“你可知我很羡慕你。有才干做自己想做之事,让许多须眉男儿都自叹不如,也怪道天官跟少卿都对你倾心,若不是知道你是女子,只怕我也要喜欢了。”

阿弦满面通红:“赵姑娘,你说什么。”

赵雪瑞吃了酒,幽幽一叹:“是说我的心里话,是不是吓到你了?”

阿弦摇头道:“不是,其实,其实我不是你说的这样。其实……我怎么能跟你相比,你是官宦之家的小姐……”

赵雪瑞眼圈发红:“我不在乎那些,就算官宦之家又怎么样,我想跟他多说几句话还不能呢,鼓足勇气跟他见一面,他还躲的避猫鼠一样……”

阿弦发呆。

赵雪瑞又倒了一杯酒,道:“这就叫做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原先还想托父母以媒妁之言,如今看他这样冷淡,只怕叫人提亲,也是一鼻子灰,我又何必自讨没趣呢。”赌气将酒喝了,伏在桌上,竟伤心地哭了起来。

“不是的,赵姑娘,”阿弦着急,语无伦次道,“有时候避而不见,也不是说就没心的,只是……”

“只是怎么样?”赵雪瑞含泪抬头。

阿弦张了张口,但看着哭的楚楚可怜的美人,她自己于这男女情事上还是半瓶子醋,怎好教诲别人。

思来想去,阿弦道:“这些事我不会说,不过,你方才说不得见少卿是么?不如现在把他叫来,你同他说明白就是了。”

赵雪瑞黯然:“什么话,就算我肯去叫,他也未必肯来。”

阿弦道:“不必你叫,我叫好么?”

赵雪瑞双眼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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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刻钟后,一道轩昂英武的身影,牵着马儿出现在酒楼之下。

楼上阿弦看的分明,回头望了望在桌边儿苦等的赵雪瑞,点点头,从侧门下楼。

在她下楼之时,那边儿袁恕己正拾级而上。

经过酒楼前,阿弦仰头张望:赵雪瑞是个好女孩儿,不管是出身,品性,相貌,跟袁恕己都极相衬。可谓是世人口中的“门当户对”。

阿弦喜欢赵雪瑞,而且崔晔既然肯用她来什么“掩人耳目”,也证明此人不错。

至于袁恕己,他很值得一个好女孩儿相陪。如果真的是一桩好姻缘,那就善莫大焉了。

风有些冷,阿弦独自一人沿街而行。

此刻长街上花灯盏盏,行走在浮光掠影之中,仿佛走在九重天阁。

前后左右人影憧憧,阿弦因吃了两杯酒,心窝里热热的,趁兴倒也不惧。

只是走着走着,眼前竟有些恍惚,酒楼上两人的说话在耳畔浮现: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不是的,有时候避而不见,也不是说就没心……”

阿弦止步,举手抱头,头发顿时被揉的更乱了,一些散散碎发毛茸茸地在脑门上竖起。

正焦恼无法之时,猛抬头,却看见正前方有一张极为狰狞的脸,浮在光影之中。

阿弦起先一惊,细看,原来是有个人戴着面昆仑奴的面具。

但是,这昆仑奴的面具却赫然跟之前送给了崔晔的那面一模一样。

酒力上涌,阿弦不禁心思恍惚:“阿叔?”

她挪动脚步走到跟前儿,仰头睁大双眼看着面前之人。

对方却不答,也并无动作。

但是昆仑奴面具再无误的,且看身形姿态……俨然就是崔晔。

“阿叔,生我的气了么?”阿弦看着面前的昆仑奴,吸了吸鼻子:“我不是要故意避开你的,我只是……害怕。”

昆仑奴两只突起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仿佛在问为何而怕。

阿弦低低嗫嚅道:“我怕我变成了棋子,我更怕,会真的害了阿叔。”

两行泪情不自禁地从脸颊上滚落,阿弦哽咽道:“还有,我不想让阿叔为我挡灾,有什么灾劫苦难,我只想一个人承担,不要阿叔替我,你的身体本来就不好……”

昆仑奴举手,修长雪色的手指轻轻地抚过阿弦的脸颊,将她眼角的一滴泪拭去。

那滴泪在他的指尖凝结,摇摇晃晃,像是一滴未成形的水晶。

阿弦本来极为心酸,此即却怔住了,就在对方的手指擦过脸颊的瞬间,阿弦察觉对方的手有些阴冷,这……绝不是崔晔的手!

正发呆之时,对方抬起右手,已经将面上的昆仑奴面具卸下。

面具后的这张脸,俊美清秀,相貌出众,堪称美男子。

周围有目睹这一幕的,甚至不由地发出惊叹。

但绝非阿弦想看见的那张脸。

“是你?”阿弦皱眉,情不自禁后退一步。

面具下的人,赫然竟是遣唐使里的阴阳师阿倍广目。

阿倍广目捏着手中的昆仑奴,笑微微地看着阿弦道:“不是他,你失望吗?”

阿弦皱眉,震惊之余又有些愠怒:方才她说的话,给崔晔的话,而且大概是平生只会说一次的话,居然给这人听了去。

“人就是这般肤浅的,只迷于表象所见而已,”阿倍广目又将昆仑奴的面具遮在脸上,轻描淡写道:“你瞧,你看着这张面具,是不是就会以为是你想见的那个人了?”

阿弦不由自主地看着这面具,心思却又回到了在周国公府的那风雨飘摇的一夜。

眼前顿时又模糊了。

阿倍广目摘下面具:“你为何又哭了?”

阿弦哑声道:“你以为你很聪明么?天底下只有一张沾血的昆仑奴面具,也只有一个阿叔。”

阿倍广目一愣,目光往阿弦身后扫了扫,继而笑道:“你的阿叔,就是天官崔晔么?他有什么好,有我这样好么?”

阿弦瞥他一眼,转身要走。

阿倍广目在她手臂上一握,想将她拦住。

阿弦还未来得及叫他放手,身后有人探臂将她拦住,替她说道:“放手。”

双眸睁大,身不由己地已跌入来人怀中,阿弦扭头,入眼是圆领袍后一抹洁白的交叠衣领。

她竭力抬头去看,正崔晔也垂眸看向她。

望着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如星的双眸,阿弦如释重负。

“你方才,说什么?”崔晔道。

阿弦张了张口,不知要说什么。

方才她说的太多了,现在见了本尊,脑中心底却一片空白。

“我忘了。”

“好好想想。”浮光流影,夜空之下,他微笑着说。

“我……”阿弦眨了眨眼,结结巴巴道:“我、喜欢阿叔。”

他像是受惊,笑容微敛:“你说什么?”

阿弦喃喃道:“我喜欢阿叔。”有点委屈,泪不争气地跳了出来,“听不见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叔:这句话的意思跟“愿意嫁”没什么差别了吧……

书记:想多了老伙计!

阿倍:作为阴阳师,我也是可以客串牧师的哩

小桓:(⊙﹏⊙)b我错过了什么

第246章 下次我陪你

“听不见算了。”阿弦觉着窘迫,甩手要走。

手却复被握住, 耳畔是崔晔温和的声音道:“听是听见了, 只不过……想多听你说几次而已。”

阿弦的脸烧热起来,好像方才喝过的酒都在小火烧灼, 通身麻酥酥的,口舌也僵的厉害:“你、你……”

崔晔向着她一笑, 将她的小手握紧,抬头向着前方的阴阳师略一颔首。

阿倍广目握着那面昆仑奴面具, 扣在胸前,向着崔晔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目光交汇之间,并无言语。

崔晔握着阿弦的手, 领着她往前, 同阿倍广目擦身而过。

阿倍广目回身,却见那两道身影往人群中而去。

一个身形端直魁伟, 风姿卓越,一个娇小灵越, 皎然不群,花灯簇照之中,两人执手而行的场景委实太过美好, 竟引得人心中隐隐发颤,觉着不甚真实。

但左右来往,熙熙攘攘的人群,跟不绝于耳的俗世叫嚷之声,却正是这一幕美好场景的最为温暖现世的衬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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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刻钟, 两人都未说话。

阿弦不住地转头打量崔晔,想跟他说两句话,又不知要说些什么。

方才风一吹,想到先前跟他说的那句话,脸仍旧微微涨热,又因为被他紧紧地把手握在掌心,一时浑身上下都像是在散着热气儿。

“阿叔……又怎么会在这里?”阿弦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问。

崔晔淡淡道:“你家里不见了人,都说你丢了,我自然要出来找了。”

阿弦惊道:“怎么说我丢了,我明明已经告诉了陈叔让他先回去。”

话音未落,崔晔挑眉,侧目看了过来。

阿弦忙捂住嘴,两只眼睛骨碌碌乱转。

崔晔哼了声,道:“你白天怎么忽然就从户部跑了。”

阿弦支吾道:“我是休班,当然要回家的,怎么说是跑了。”

“那半路跳车走了又是怎么样?”

“我想自己走走,舒展舒展拳脚。”

“这还好,我还以为,你是故意在避着我呢。”

阿弦干笑,迎着他深邃的眼神,身不由己地否认:“哪里话,我干吗避着你呢。”话一出口,心里又暗自懊悔:居然当面说谎。

崔晔道:“当真没有避开?”

“呃……”阿弦心中掂掇不安:方才错把阿倍广目当作他的时候,也不知道他赶到了没有,又听见了多少。

路边上,十数个圆形竹篾灯笼下,吊着几十个颜色各异,花纹不同的绸布伞,有几个路人正立在跟前儿挑拣赏玩。

阿弦正瞅着一个粉红色描着牡丹花的伞看,那上面的紫红牡丹花瓣招展,让她想起了那天在崔府相遇的妖异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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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晔见她脸色白里泛红,忍不住举手摸了摸她的脸,果然极烫,甚至额头上还丝丝地有些沁汗。

忙掏出帕子,细细给她将汗擦拭干净。

“被风扑了的话,别又害了病。”崔晔皱眉,偏他这一次出来并没有带披风等物,他抬头四看。

“我先前是故意避开阿叔的。”

阿弦忽然开口,她低着头,喃喃地说。

崔晔回首,目光闪烁。

顷刻他说:“嗯,我知道。”又握住她的手臂,带着她往前。

“知道?”阿弦抬头,“你真的、都听见了?”

崔晔一笑:“当然听见了。阿弦说的那些话何等要紧,我如何能够错过?”

阿弦呆呆地看着他,崔晔却不再说话,抬头打量路边的房舍,终于眼前一亮,正要带阿弦过去,阿弦用力抽手,后退一步。

崔晔微怔:“怎么了?”

阿弦道:“你……你既然听见了……”把心一横,“什么叫做把我当棋子?”

崔晔双眸眯起。

早在得明崇俨指点后,知道了阿弦的魂魄可能寄身在那牡丹之上后,便有两重心惊:一则是为阿弦安危,第二,却也醒悟了当时自己跟康伯在牡丹之前说话,兴许,阿弦是听见了的。

怪道当时的感觉……那样古怪。

他所听到的那一声呼唤,只怕也非幻听,而是真的她在叫自己。

崔晔叹道:“那夜,你果然听见了么?”

阿弦索性道:“是,都听见了,康伯还说让你……不要对我那样好,他的意思像是……我会连累了你,对不对?”

崔晔道:“对。”

阿弦的心一疼,又后退了一步。见她仿佛又想逃,崔晔喝道:“阿弦!”

阿弦心里焦灼:“康伯说的话一定很有道理,你为什么不听他的话?还有明先生说的,什么让你帮我挡灾,又何必这样?我不喜欢!既然大家都觉着我会伤及阿叔,你从此不要理我,岂不是很好?”

崔晔静静答道:“我这般年纪了,难道还需要别人告诉我什么是好,什么不好?”

不等阿弦回答,崔晔道:“还有你,不是从来都不在意别人说什么的性子么?如何竟这么在乎起来?因为他们一句话就要避开我?如果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要一辈子见了我就逃开?”

阿弦无言以对。

她只是不知该怎么办,本能地不想面对崔晔而已,但如今听他这样说,“一辈子”?

想到这个可能,身体猛地打了个寒噤,心竟也随着缩紧。

不!

崔晔察觉她在发抖,原先肃然的神情缓和下来:“好了,这些话稍后再说,咱们先离开这里好么?”

“不好。”阿弦固执地回答。

崔晔眉头一蹙,目光淡淡望远。

他当然不想在这闹市之中跟阿弦说起这个话题,但以阿弦的脾气,倔强性子上来,一言不合,又跟白日一样逃的不知所踪,且这里也不是同她争执吵扰的时候。

一声叹息:“你为何总不听我的话?”

阿弦道:“因为你总不跟我说明白。”

“我会跟你说的,但不是在这儿,”崔晔温声道:“你乖些,过来,若再吹了风受了寒,再病一场,算谁的?”

阿弦本来打定主意要先得他的解释,忽然听他说吹风受寒,如果只是她自己的话,那当然小事一桩,可是想到明崇俨的那一番话……

阿弦皱皱眉,百般不情愿地走前两步,却仍是不看他,把头扭到一边去。

崔晔笑道:“给人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了你呢。”轻轻地又握住她的手。

阿弦挣了挣,崔晔道:“拉拉扯扯的,成什么体统。”又皱眉说,“这么快手就凉的这样了。还敢任性。”

阿弦吸吸鼻子:“我没有。”

崔晔不敢松手,走了数步:“你既然在意他们的话,但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惧别人伤我害我,就怕你不理我。”

他的声音很轻,不像是素来的波澜不惊,反透着一丝无奈。

阿弦不由抬眼。

崔晔道:“方才跟阿倍广目说的那些,才是你的真心话,为什么你肯对着戴昆仑奴面具的他说出来,面对我,却总说些违心的伤人的?”

阿弦垂头不语,崔晔道:“我倒是怀念你还是牡丹的时候,至少……你不能逃走,我喜欢对着你说多久都可以,不必如现在一样得紧紧地牵着你的手。”

阿弦诧异,听到最后,却差点破涕为笑:“谁让你牵了。”

崔晔道:“玄影都比你听话,我不必牵它就乖乖跟着我,你呢?”

阿弦吐吐舌:“那你带玄影去。”

崔晔含笑止步:“进去瞧瞧。”眼前竟是一间铺子。

阿弦先入内,抬头打量,不由“哇”地惊叹出声。

原来这铺子里满目琳琅,竟都是些成衣,且不仅仅是大唐的衣冠,包括西域各族,南夷,高丽等也都应有尽有。

那店铺掌柜一抬头,两只眼睛几乎弹了出来,虽不认得崔晔,但见这位客人器宇轩昂,便知来头非小,忙毕恭毕敬行礼:“客官要选男装女装?是本土的还是别邦的?”

阿弦被这些新鲜东西所迷,一路看着往内,忽然双眼放光,跑到一件成衣面前,赞叹道:“还有这个啊……”

崔晔正要答那掌柜,闻言抬头看去,依稀看到她瞧的是什么,顿时哑然。

那老板打量着崔晔的脸色,又看他身上衣裳的剪裁料子,皆是精裁上品,便明白他绝不是为了自己而来。

店掌柜即刻善解人意地转到阿弦身旁:“这位……”

才要招呼,见阿弦一身男装常服,举止又似是个顽皮少年,猛地打了个提突,仔细地又一打量,便意味深长笑道:“您喜欢这个?”

阿弦一脸满意地点头,道:“这个很好,我很喜欢。”

掌柜回头看了崔晔一眼,却见他笑而不语。

掌柜心领神会,便大胆道:“这个是西域最新的款式,现如今天香阁的头牌胡姬,就是从这里定制的。”

原来阿弦所看的,竟是一件胡姬所穿的舞服。

这种衣物在唐人看来,几乎称不上是衣物,上头只一件锦绣镶珠嵌宝的裹胸,下垂着细碎流苏,下面是一件舞裙,刺绣着各色妖冶的花纹,另外还有胡姬的头纱,面罩等,也都是华丽艳丽非常。

阿弦伸手摸了摸上头精细的绣花,感慨道:“原来那位姐姐穿的就是这里做出来的啊……厉害,厉害。”

掌柜笑道:“当然了,我们是老字号,长安城里有名的。您喜欢这个?可以给您便宜些。”

阿弦一愣:“我?”

掌柜的悄悄地笑道:“其实长安城里多的是贵门小姐们喜欢这个呢,都买了回家去,也偷偷地练习那个胡旋舞,有那夫妻之间,妻妾之间……十分得趣……”

阿弦闻所未闻,似懂非懂,听得如痴如醉,如呆如傻。

崔晔忍笑,轻轻咳嗽了声。

掌柜的看看两人,忙又回到他的身边儿,垂首恭听:“客官请说。”

崔晔道:“外头起风了,她穿的单薄,劳烦挑一件保暖压风的。”

掌柜惊出一身冷汗:“是是是,您稍等。”

崔晔走到桌边,撩袍摆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