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唐悬疑录2璇玑图密码上一章:第 18 章
  • 大唐悬疑录2璇玑图密码下一章:第 20 章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裴玄静觉得,作为一个女人,自己既不幸又幸运。

幸运在于,她毕竟有过爱。不幸在于,最终她还是失去了。

……醒来时,晨曦透过帐帷直接照在裴玄静的脸上。她一扭头,身边空空如也。要不是卧簟上尚有浅浅的印痕,裴玄静真会以为,昨夜聂隐娘的到来,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她掀开帐帷,几上果然端端正正地放着那幅《璇玑图》织锦。屋内光线朦胧,唯有这幅《璇玑图》五彩绚烂,使她无法移开视线。裴玄静看着,看着……突然,她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

裴玄静几乎不敢相信——聂隐娘带来的那幅《璇玑图》的正中央,也是空的!

宋若茵以扶乩木盒中央的凸起触发毒笔,所以宋若华在扶乩时,特意将《璇玑图》正中央的“心”字剪去,以示无害。宋若华最终还是死了,但绝非死于扶乩木盒之毒,挖掉“心”的《璇玑图》正是明证。但昨夜聂隐娘带来的这副《璇玑图》,中央居然也没有“心”字!而且整块锦帕完好无损,也就是说这个“心”字不是绣上之后被去掉,而是一开始就根本没有绣过。

这是一幅没有“心”的《璇玑图》。

裴玄静惊呆了。

她小时候把玩过的《璇玑图》,都与这回在宋家姐妹案件中的《璇玑图》一般无二。在构成回文诗时,中央的“心”字总会增加不少难度,但也增添些许把玩的乐趣,常使玩者又爱又恨。裴玄静记得自己就曾抱怨过,真想把这个“心”字拿掉,因为有这个“心”字在,便不得不围绕着它找出更多回文诗句来,但又往往牵强难解……

难道有人早就这么做了,把“心”字从《璇玑图》里去掉了?可是去掉“心”字的《璇玑图》,还能算《璇玑图》吗?

裴玄静猛然想起,宋若华在扶乩之前,拿出剪掉中央“心”字的《璇玑图》时,就说过一句话——“璇玑无心胜有心”。裴玄静至今未曾参透这句话的含义。万万没想到,此刻真会有一块无“心”的《璇玑图》锦帕,出现在她眼前!

璇玑无心胜有心,到底是什么意思?

裴玄静索性将窗户打开,让晨光尽泻而入。在充足的光线中,聂隐娘带来的《璇玑图》更显得绚彩辉煌,字虽小却一个个玲珑剔透,耀眼夺目。她用激动得颤抖的双手捧起它……

“嫂子。”

李弥站在窗外,正一脸困惑地看着她。

裴玄静连忙招呼他进来,并将前后三幅《璇玑图》都摆到他面前,“自虚,你能看出什么不同吗?”

李弥先看宋若茵和宋若华的两幅《璇玑图》,指着宋若华的那幅问:“中间的‘心’字怎么没有了?”

“剪掉了。”

他点点头,又看最后一幅《璇玑图》。裴玄静等着他再次提出“心”字的问题,但李弥只是专心致志地研究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织锦,抬头说:“这个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这个,总共八百四十个字,比另外两幅少一个字。”

裴玄静很是惊讶,她从来没有想过去数《璇玑图》的字数,不料李弥注意的竟是这一点。她同意说:“是,差了这个‘心’字。”

“不是啊,嫂子。好多字都不一样,这幅《璇玑图》和那两幅不一样。”

3

宋若昭站在院中央的柿子树下,新萌的绿叶在头顶随风摇摆,仿佛是她的华盖。

“炼师,你可知这些柿子树的来历?”看见裴玄静进来,宋若昭便这样问道。

既然她不急于了解案情进展,那么裴玄静也乐意听她说些别的。皇帝所定的三天之限,今天已是第二天,但聊一聊柿子树的时间还是有的。

宋若昭说:“其实,这座柿林院是专为上官赞德所建的。大明宫中本有翰林院,翰林学士们都在翰林院中拟写诏书。则天皇后称帝时,以上官赞德为拟诏女翰林,并在洛阳上阳宫中为她专设官邸。后来中宗皇帝登基,回都长安,仍用上官赞德拟写诏书,但大明宫中只有供翰林学士公务的翰林院,于是中宗皇帝下旨,在大明宫中另辟一处院落给上官赞德,就是这里。当时院中并无花木,上官赞德因喜食柿饼,说不如就种柿子树吧。柿子树高大苍郁,每年还能结果,制成柿饼分于宫中亦为美事。从那以后,这座院子就成了柿林院。”

“如此听来,倒也是一段佳话。”

宋若昭一笑:“不过,上官赞德本人并没能吃到柿林院中的柿饼。柿子树栽下后,五年方可结果。可惜就在中宗皇帝即位五年之后,上官赞德就死了。”

裴玄静一愣,对了,上官婉儿正是死于景龙四年的唐隆之变。

她不禁抬起头:“原来这些柿子树都有百年了?”

“来,炼师。”宋若昭轻轻牵住裴玄静的手,“来尝尝这些百年柿子树的果实吧。”

錾金描花黑漆盒中盛放的柿饼,一个个红润晶莹,规整的圆形好像用尺子量过一般,表面铺着一层雪白的糖霜,散发出带着甜味的清香。

裴玄静记起来了,在宋若茵死去的那晚,她曾在西院宋若茵的房中见过同样的柿饼,连盛放的器皿都仿佛是同一个。

怎么可能?裴玄静暗想,没人会把死者的食物再拿来吃。

宋若昭用银箸夹起一个柿饼,以丝绢垫着递给裴玄静:“炼师,请品尝。”

裴玄静接过来,轻轻地咬了一口。

“好吃吗?”

裴玄静道:“果肉醇香甜糯,的确是难得的美味。只是……”

“只是什么?”

“这柿饼不仅味甘,还有一种冰琼般的凉味,食之沁人心脾,是我从未尝到过的。”

宋若昭笑道:“原来裴炼师不但是位神探,还是位美食家呀。的确,这种柿饼除去果子自身的品种优异之外,制作手法也大有讲究。首先,柿子要在霜降之后带枝采摘,然后经过留梗、淘洗、去耳、去皮,挂于通风之处,再经过几番揉捏成型。待风干到三成时,方可藏于阴冷无阳之地的瓷瓮之中。柿饼入瓮的过程也不简单,需将柿饼和柿皮层层相隔,直至将整个瓷瓮装满,方能封瓮。经月余之后,柿饼中的天然糖霜凝晶而出,令其表面蒙上一层雪白,与柿子本色的橙红相衬,宛如琉璃般剔透。炼师所尝的沁人甘凉,便是如此而来的。”

“看来非我为美食家,而是四娘子精于美食之道。”

“炼师谬赞,若昭不敢当。”

裴玄静说:“世人皆知宋家姊妹以才学奉诏,却不知几位娘子各怀绝学。大娘子的书画造诣、三娘子的奇工巧计都让玄静叹服,原来四娘子还有这般……”

“炼师,”宋若昭打断裴玄静的话,“与二位姊姊相比,若昭实无所长,只会守拙。”

守拙?裴玄静端详着宋若昭的面孔。与二位姊姊相比,宋若昭守不住掩不掉的,恰恰是人所能见的青春美貌,韶华艳艳。若华和若茵堪称内秀,而若昭呢?她试图把自己形容成徒有其表,这本身难道不就是一种智慧吗?

实际上,就这些天和宋家姐妹打交道的感受,裴玄静恰恰以为,宋若昭才是其中心机最深的一个,有着远超过年龄的城府与盘算——毒笔最先是她藏起来的;另外一个扶乩木盒被送到杜秋娘处,也是她来通知裴玄静的。两位姐姐先后惨死,可是此刻你看她的神态,仿佛什么都与她无关。姐姐们的死因尚且不明不白,她却在这里大谈柿饼经。

裴玄静觉得,宋若华和宋若茵都曾出于某种原因言不由衷,但宋若昭却是将自己整个地伪装了起来。所以她虽生得最美,却拒人于千里之外。也许,这就是她所谓的“守拙”?

裴玄静决定单刀直入:“四娘子,圣上给我三日期限破案,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明天,不管怎样我都必须面圣陈清案件的结论。”

“炼师有答案了吗?”

“有。”裴玄静道,“四娘子昨日派人送到金仙观的偶人,是一条关键的线索。”

宋若昭淡淡一笑。

裴玄静说:“正是从这个偶人上面,我已经确切地知道大娘子是怎么死的了。所以今天特来向四娘子致谢。”

“炼师不必如此,澄清案情也是我的心愿。”

裴玄静点头:“关于三娘子、杜秋娘和大娘子的死,明天我都会如实禀报圣上。不过,还有一件事,在面圣之前,我想先听一听四娘子的意见。”

宋若昭沉着地看着裴玄静。

“话,还得从《璇玑图》说起。”裴玄静取出宋若华扶乩时用的《璇玑图》,平铺于案上。

看到大姐的这件遗物,宋若昭的脸上隐现痛楚之色,墨珠般的双眸也浮现了泪光。裴玄静盯着她伸出的手,轻轻摩挲到织锦中央的空洞处。

“璇玑无心胜有心,大娘子扶乩那天,曾说了这么一句话。”裴玄静说,“当时我以为,她是在剪去《璇玑图》中央的‘心’字之后,用这句话来自我宽慰的。但我现在知道了,其实大娘子另有深意。”

宋若昭低垂眼帘,默默无语。

裴玄静又取出一张纸来,在宋若华的《璇玑图》旁展开。宋若昭没有抬头,但发髻上玉簪垂下的珠璎珞却微微晃动起来,暴露了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考虑再三,裴玄静没有将聂隐娘劫得的《璇玑图》原物带来,而是将其临在一张纸上。不同丝线所绣的字,以不同色的笔写出。虽非实物,意思无差。

裴玄静说:“我原来竟不知,世上存有两种不同的《璇玑图》。一种为八百四十一个字,中央是一个红线所绣的‘心’字。另外一种为八百四十个字,中央无‘心’,就像我录在纸上的。除了中央的红色‘心’字,其余的八百四十个字,两种《璇玑图》也有所差异的。所以大娘子所说的‘璇玑无心胜有心’,可能指的就是这两种《璇玑图》,对吗?”

宋若昭抬起头来,迷惘地说:“炼师,我从没见过这种无‘心’的《璇玑图》,我也不知道大姐的话,究竟是否有你说的意思。”

“那好,四娘子且听我说吧。”

将开口时,裴玄静忽然感到一阵恍惚。这已经是自己第几次在柿林院中分析案情了?过去的每一次,似乎都有突破性的进展,但紧接着便是可怕的死亡。她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案子,似乎自己每前进一步,所带来的不是真相大白,而是更为残酷的罪行爆发。

她只能衷心盼望着,这将是最后一次。无论如何,明天,她都必须去向皇帝汇报调查的结果了,但愿那将是整个案件的终结。

裴玄静说:“在我得到无‘心’的《璇玑图》后,将它与我们所熟悉的有‘心’的《璇玑图》做了对比,我发现两者有许多不同之处,但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且,两相对照的话,我竟更喜欢无‘心’的《璇玑图》。从八百四十字的无‘心’《璇玑图》中读出的很多诗句,都颇有古风。其中有不少引自《诗经》,比如‘君子好逑’,出自《关雎》;‘岂无膏沐,谁适为容?’一句,出自《伯兮》;‘南有乔木,不可休思’一句,出自《汉广》;‘采封采菲,无以下体’,则出自《谷风》。还有这首诗:‘召南周风,兴自后妃。楚郑卫姬,河广思归。咏歌长叹,不能奋飞。弦调宫征,同声相追。’引用了《召南》和《卫女》……总之,从风格来说,无‘心’《璇玑图》中的诗句古朴优美,很让人喜欢。”

裴玄静停下来,看了看宋若昭。只见她垂眸而坐,面色如常,刚刚摇摆过的玉簪也纹丝不动了。

裴玄静继续说下去:“其实,两份《璇玑图》中的绝大部分字都是重复的,但就是有少数字的替换和重新排列,使得从两份《璇玑图》中读到的回文诗截然不同,不仅诗意迥然,连风格都差之甚远……还说回无‘心’的《璇玑图》吧。比如这一首诗:‘佞谗奸凶,害我忠贞,妾嬖赵氏,飞燕实生,班宠婕妤,乱辇汉成。渐致人伐,用昭青青,虑微察深,祸在防萌。’读来纯乎是苏蕙的口气。应是苏蕙将窦滔偏宠的赵阳台比为汉代赵飞燕,讽喻她祸乱汉室,令成帝死于非命。但苏蕙又强调说,赵氏进谗终会败露,丈夫最后总会分辨出谁好谁坏,体谅到自己的一片真心。再看这一首:‘长君思,念好仇。伤摧容,发叹愁。厢东步,阶西游。桑圃憩,桃林休。扬沙尘,清泉流。翔孤凤,巢双鸠。’表达女子与丈夫分别后的思念,触景生情,感人至深……还有这首诗我也很喜欢:‘鸣佩飘玉,风竹曳音。飘佩鸣玉,步之汉滨。’先用四句描写丈夫的翩翩风采,赞美他那潇洒的身形、文雅的气质。然后又写到自己:‘姿艳华色,翠羽葳蕤。华艳姿色,冶容为谁。’是感叹自己空有如花美貌,又以翠羽和香草妆点,打扮得华艳无比,却因为心爱的丈夫远离,没有人能够欣赏……”

宋若昭抬起头来,嫣然一笑,道:“炼师想要一首一首解读过来吗?那可得花不少时间呢,不如再尝一口柿饼吧。”

裴玄静还她一笑:“多谢四娘子好意,柿饼就不必了。诗,也品评到此,足够了。我想以四娘子的学识修养,应当能得出结论——无‘心’《璇玑图》中的回文诗固然称不上首首精品,但均言之有物,饱含深情,而且是真正的女儿声调,确实像出自一个才女之手。那么,问题就来了。我们都知道,如今流传于世的《璇玑图》,是另外那一幅中央有红色‘心’字的《璇玑图》。所以,《璇玑图》是如何形成这两种不同版本的?究竟哪个版本才是苏蕙原创的《璇玑图》呢?”

她停下来,紧盯着宋若昭,道:“就我个人而言,喜欢无‘心’《璇玑图》远胜于广为流传的有‘心’《璇玑图》。我也愿意相信,无‘心’《璇玑图》才是苏蕙创作的原始版本。”

“是吗?”宋若昭反问,“可是宫中所藏的《璇玑图》都是有‘心’的版本。如果真像炼师所说,非苏蕙原作,那么这个版本的《璇玑图》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据我推测,可能是因为《璇玑图》循环往复均可成诗,所以并没有上下左右的区别。在流传的过程中,为了抄写方便,有人就在中央空白处添了一个‘心’字,以示为中心所在。久而久之,便与其他八百四十字混为一体了。巧合的是,围绕着这个‘心’字又能读出不少诗来,于是便以讹传讹,以这个版本的形式流传开来。更有甚者,为了能够配合‘心’字成诗,后人又在原版的八百四十字中做了些修改,令此有‘心’的《璇玑图》成诗数目大为增加,虽然其中不少都平庸晦涩,但研究《璇玑图》的风气就是要读出越多的诗越好,所以便无人追究诗本身的韵味品质,而只求数量了。”

“但是,当年则天皇后作序的《璇玑图》就是中央有红‘心’的。”宋若昭突然抬高声音,像是要以气势压人,“我们在宫中所见的《璇玑图》藏品,均为此版本。难道炼师要说则天皇后也以讹传讹,拿一个错误的版本发诸天下?”

“为什么不可能?而且我以为,恰恰因为则天皇后也搞错了版本,才使得这个有‘心’的《璇玑图》广为流传,苏蕙的真本反而湮灭无踪了。”

“但炼师又怎么找到这个无‘心’的版本了呢?”

“这……”裴玄静犹豫了一下,隐娘从吐突承璀的运尸队伍中劫下无‘心’《璇玑图》之事,她还不想向宋若昭透露,于是含糊答道,“机缘巧合,从一个来自边远南方的商队处获得。我想,之所以在南蛮偏僻之地还留存有这个原始的版本,大约是天高地远,则天女皇所推崇之版本未能抵达的缘故。所以至今,他们仍然保留着前秦苏蕙最初所作的《璇玑图》。”

“世上还有此等巧事?”宋若昭挖苦地说,“炼师的分析很精彩,结论也令人信服。炼师之能,若昭从心底里敬佩。可若昭不明白,今天炼师来说的这一大通《璇玑图》有‘心’抑或无‘心’的理论,与若昭有什么关系?又与二位姊姊的死有什么关系?归根结底,《璇玑图》不过是件闺阁玩物,就算有真有假,有这样、那样的版本,甚至有十种、百种《璇玑图》又能怎样呢?炼师在这上头花了那么多心血,所为何来?”宋若昭一口气说了这长长的一段话,淡定的外表有些维持不住了。

裴玄静一字一句地说:“因为大娘子所说的‘璇玑无心胜有心’,其实是扶乩的结论!”

“扶乩的结论?”

“对。扶乩占卜,必须要有一个结果,那就是‘璇玑无心胜有心’。”

少顷,宋若昭才反应过来,问:“你是说,大姐也知道无‘心’的《璇玑图》?”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她的那句话。”裴玄静道,“三娘子在扶乩木盒中央设置毒杀机关,在大娘子扶乩的时候,事实已经确凿无疑。大娘子仍然坚持扶乩,唯一的解释就是,她想通过这个方式传达某种意思给我,而这个意思是她不能明明白白说出来的。”

宋若昭讥笑道:“炼师是想说,大姐不惜忤逆犯上,坚持扶乩,还把《璇玑图》中央的‘心’字剪去,就是为了告诉你《璇玑图》有两个版本?”

“四娘子且听我说。刚才我们谈到,《璇玑图》有两个版本,一个无‘心’,据我推测应该是前秦苏蕙的原作,但几乎不为人知。另外一个有‘心’,却流传甚广,不论宫中还是民间,都以这个版本为准。原因何在呢?”

“……因为则天皇后作序推崇的是后一个版本。”

“没错。”裴玄静点头道,“也许在当时,有‘心’的《璇玑图》经过多年传播已成主流,所以则天皇后所见的就只有这一个版本。又或者,则天皇后看到过不同的版本,但出于某种原因,她选择了有‘心’的这版。总之,经过她亲自作序推崇,有‘心’的《璇玑图》才作为才女苏蕙创造的织锦回文诗,广为天下人所知,也从此被认为是唯一正确的版本。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帝王的无上权威。哪怕是一件闺阁赏玩之物,有了皇权的加持,也就成了正统,享受全天下的顶礼膜拜,甚至成为颠扑不灭的真理。从此,再没有人去追究有‘心’的《璇玑图》中不尽合理之处,也再没有会去质疑它。这,就是所谓的最高权威。”

说到这里,裴玄静也不禁一怔。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针对《璇玑图》的推理,不自觉地沿袭了《兰亭序》一案的思路。或者说,正是破解《兰亭序》真伪的过程给了她灵感。

宋若昭喃喃地说:“什么最高的权威,你到底想说什么?”

“在杜秋娘死后,郭贵妃曾经召见过我。”

“郭贵妃?”

“是,正是郭贵妃向我透露了一些皇家隐秘,才使我认定宋三娘子出于嫉妒,设计扶乩木盒毒杀了杜秋娘,并畏罪自杀……当我这样告诉大娘子时,她却坚持扶乩。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她强调说,长安城中蛇患或除,但大明宫中的蛇患依旧猖獗,甚至是剧毒的蟒蛇、蝮蛇、虺蛇……所以我们必须扶乩,为大明宫除害,替圣上分忧。”

裴玄静望定宋若昭,道:“大明宫中怎么可能有蟒、蝮、虺?……因为那些其实都不是蛇,而是人!”

宋若昭的面孔变得煞白。

“我们都知道,当年则天皇后的封后过程颇费周折。所以她在登上后位之后,便将高宗皇帝原先的王皇后和萧淑妃废为庶人,并且把王皇后改姓为蟒,把萧淑妃改姓为枭。后来又将她所憎恨的魏国夫人一族改姓为蝮,将越王李贞一族改姓为虺。直到中宗皇帝即位后,才在神龙元年下诏为这些族氏恢复了原姓。”裴玄静道,“宋大娘子特意提到大明宫中的蟒、蝮、虺,难道不是在暗示,扶乩表面上是因长安蛇患而起,其实是为了封后?”

“再后来,则天皇后登基,成了则天皇帝,意欲鼓励天下女子尽展才华,为《璇玑图》作序,方使有‘心’之《璇玑图》风行天下。宋大娘子却说‘璇玑无心胜有心’。她为什么不敢直说,却要用那般曲折又惨烈的方式来引起我的思考?”裴玄静深吸口气,说出结论还是需要勇气的,“扶乩是为立后之事占卜吉凶,但假如扶乩的结果直指则天女皇登基称帝的话,你觉得,圣上会怎么想呢?”

宋若昭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裴玄静说:“我知道,这个结论太令人震撼……所以今天我先来到柿林院中,问一问四娘子的意见。”

宋若昭突然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

“四娘子……”

“我的二位姊姊都已经死了。况且,圣上严令再不许行扶乩之事。”宋若昭终于止住笑,神色惨然地道,“郭贵妃是当今太子之母,炼师却指她一旦成为皇后,就将步则天女皇的后尘,还说是柿林院中扶乩的结论。炼师想过这样说的后果吗?炼师是自由身,或许尚能一走了之。我和小妹若伦怎么办?既然终其一生,我们都离不开这座柿林院,走不出大明宫,你让我们今后如何自处?”

“炼师请回吧。”宋若昭下了逐客令,“你怎么去向圣上复命,是你的事情,但千万不要把我牵连进去。我只想带着小妹若伦,在柿林院里安安静静地活下去。”

裴玄静点头起身:“我明白了。”

4

将近正午的时候,裴玄静从大明宫铩羽而归。她没能说服宋若昭,但并不沮丧,对于“璇玑无心胜有心”的推理,裴玄静还是有充分自信的。宋若昭的抵触态度反而增进了裴玄静的信心。

她只是没有想到宋若昭的恐惧。大明宫中人皆有之的畏惧,今天她在宋若昭的身上又看见了,并且比过去任何一次的印象都更加深刻。

怎么办?明天是皇帝给的最后期限,要不要把宋若华拼死想表达的意思,告诉皇帝?

裴玄静犹豫着。才不过几个月前,当她破解《兰亭序》之谜时,面对触及大唐皇权根基的谜底,她都能无所畏惧,向皇帝从容陈述。现在想来,还真是无知者无畏也。

今天,裴玄静的胆量却变小了。

因为她有机会深入到大明宫的腹地,才真正懂得了皇权的可怕。

秉持真相,是裴玄静的原则。为此她可以不顾自己的安危,但是其他人呢?

马车停在金仙观前,裴玄静刚踏上台阶,忽听有人在喊:“静娘!”

裴玄静大喜:“韩郎!”

来者是刚下终南山的韩湘。

仍然一副不经世事的模样,半年多不见,韩湘没有跟着聂隐娘学到半分侠气,反而更有闲云野鹤的仙气了。因为也算修道中人,韩湘进金仙观时就像走亲戚串门似的,毫无常人对于这所皇家女观的敬畏。见到裴玄静更是亲热,干脆自称为“道兄”了。

约略攀谈几句后,裴玄静就发现,这位“韩道兄”不但对近几个月中的京城状况惘然无知,甚至连同行者聂隐娘的去向都稀里糊涂。他先是言之凿凿,说自己是和聂隐娘一路同行来到长安的。可又说,就在春明门外将入长安时,聂隐娘丢了。

“丢了?”

“是啊,我一不留神,隐娘和她的夫君就不见了。”韩湘满脸无辜。

聂隐娘夫妇不愿在长安城内暴露行藏,本在情理之中。不过这种突然消失在同伴面前的方式,也太有聂隐娘的风格了。更奇趣的是,韩湘丝毫不以为意,索性自己一人在城外的客栈歇息一宿,今日方姗姗然入城而来。要说潇洒和任性,世人还真没法和他们比。

听着韩湘绘声绘色地叙述打劫吐突承璀的经过,裴玄静颇感心虚。聂隐娘虽不曾特别关照,裴玄静也知不该告诉韩湘,就在昨夜,聂隐娘已到访金仙观,并且给自己留下了一幅无“心”的《璇玑图》。她更不会告诉韩湘,昨夜隐娘连半个字都没提到他。

总之,对韩湘撒谎是最容易的,因为他压根不会察言观色起疑心;但又是最不容易的,因为会遭到自己的良心谴责。

突然,正说得起劲的韩湘停下来,东张西望。

裴玄静问:“韩郎,你找什么?”

“崔淼。他人呢?”

“崔郎……”只要一提起崔淼,裴玄静的心跳就会加速,“他在宋清药铺落脚。”

“不住在这儿?”

“这儿是女观啊,韩郎瞎说什么!”

“我知道啊,可他不是成天都围着你转的吗?”

裴玄静越发气恼:“谁说的!”

韩湘上下打量几眼裴玄静,忽地起身道:“你说崔淼在宋清药铺落脚?好,我这就把他找来!”

裴玄静根本来不及阻拦,韩湘已经跑得没影了。

她只得坐下来等待。

从辅兴坊的金仙观到西市的宋清药铺,就算步行,一个时辰也足够打个来回。可眼看着未时都快过了,敞开的房门外仍然只有白茫茫的一片——不知不觉中,柳絮开始飘飞了。

金仙观里的杨柳特别多,大团柳絮随春风闯入,在日光中翩跹轻舞,使整间屋中像是笼了一层薄纱。她所望出去的大千世界,便显得格外迤逦而柔和,而她的鼻子,也止不住地阵阵发痒。

才等了不到一个时辰,裴玄静已焦急得心浮气躁,掌中冒汗。

“静娘,静娘!”

裴玄静闻声跳起来,却又愣在门前。来者正是韩湘,但他的身后……裴玄静向外张望,并没有看见其他人。

“不好了静娘,崔淼那家伙让神策军给抓走了!”

“你说什么!”

韩湘擦着满头急汗道:“我刚到宋清药铺,便见到一队神策军将铺子团团围住,任何人不得出入。紧接着便看到崔淼被人押了出来。我想上去问个究竟,哪里过得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向皇城方向去了。我一想,这不成啊,我总得去打听打听出什么事了,便一路尾随直到承天门外。又在那里转了半天,才打听到,据说崔淼是藩镇派在长安的奸细,今年以来一直在城内制造蛇患乱象,闹得人心惶惶,意图谋逆作乱。此外,他好像还扯上了名妓杜秋娘毒杀案?唉,我也记不清了。总之乱七八糟一大堆罪名!唉,你说这个崔淼,怎么如此不安生呢?我想着大事不好,赶紧回来给你送信。”

“……天呐。”裴玄静只说出这两个字来,定了定神,她说,“我这就去大理寺。”

“你?”

“不。我去求见皇帝。”

“什么,静娘想去找皇帝求情?”

“不是去求情,是去陈情。”裴玄静坚决地道,“崔郎无罪,我去说。”

“你说圣上就会听吗?”

“听不听是他的事,但我必须去。”

裴玄静理了理道袍,刚要跨过门槛,眼前却是一黑,有个人影挡住去路。

“静娘。”

她猛地抬起头,那张笑意盈盈的脸离得太近了,看起来有点陌生。不,应该是前所未有的腼腆表情使他显得不太一样了吧。

“你……”裴玄静后退半步,“……你?”后面这个“你”是指觍着脸凑过来的韩湘。

“静娘莫怪哦,是我的主意,想给你来个意外之喜。”韩湘对裴玄静作了个揖。

裴玄静不说话,突然往房中一闪,低声喝道:“出去。”

两个男人看她神色不对,都不由自主地向外一退。裴玄静用力将门合拢,挂上门闩。

“哎呀,静娘,你怎么生气啦!”韩湘在门外叫。

崔淼示意他闪开,自己贴在门上轻轻地唤:“静娘,你不是盼着我来吗?怎么我来了,你倒避而不见?”

裴玄静气不打一处来:“谁说我盼着你来?”

“哦?那我走啦?”

裴玄静不理。

“唉,韩湘出这个馊点子的时候,我料到静娘不会上当,所以才答应依计而行,本来是想看他的笑话,谁知道你竟然这么容易就被骗了……”

裴玄静还是不说话。

“静娘,其实我早就想来向你致歉,又怕你不愿意见我……”顿了顿,崔淼道,“那天在大理寺,是我错怪你了。多亏有你帮忙,我才能把秋娘安置妥当。请静娘开门,让我代苦命的杜秋娘向你作个揖,道个谢吧。”

裴玄静将背靠在门上。老天在上,她曾多么努力,企图让崔淼离开是非漩涡的中央。这种努力早在洛阳、在会稽就已经开始了。正因为她了解崔淼,了解他的才智、野心与胆魄,她才一遍遍地将自己挡在他与皇权之间。在裴玄静看来,即使大唐已褪尽盛世荣光,现在的皇帝也非昔日的“天可汗”,但大唐毕竟是大唐,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更何况大唐只是有些黯然,有些衰弱,但绝非不堪一击。皇权,绝不是区区的野心家可以去挑战的。就连崔淼自己也承认是在“飞蛾扑火”,为什么非要一意孤行呢?

她的一番苦心,他终于肯认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