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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玄静打开门,崔淼就在门前深躬到地。

他说:“都是我的错。在下给炼师赔礼了。”

待他直起身来,裴玄静才道:“崔郎不必赔礼,也不必道谢。只需老实回答我,你究竟有罪否?”

“这个……不打紧吧。反正不管怎样,静娘都会为我说话,哪怕上达天听,也依旧站在我这边。”

所以这就是他的目的——试出她的真心。裴玄静忽然意识到,也许崔淼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自信和傲慢。至少在她面前,他还有许多的犹疑和彷徨。

于是她说:“不要管我怎么想,我想从崔郎的口中听到真相。”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这就是他的回答。

裴玄静垂下眼帘,复又抬起:“我相信你。”

崔淼笑了。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如释重负,她又何尝不是呢?裴玄静突然冲动起来,脱口而出:“崔郎,你走吧。”

“走?”

“离开长安。”

“这话你说过好多遍了。”

“这次不一样……我、我也走。”

“你……你随我一起走?”

裴玄静点了点头。

崔淼不敢相信:“你是说真的?”

是真的吗?裴玄静也在问自己。当她从皇帝那里接下任务,继续破解“真兰亭现”之谜,并且遁入道观时,她无疑是做好了以小小才华为大唐效力的准备。她以为,这样她至少能够帮助长吉完成遗志,同样也是在效仿武元衡、裴度这些令她敬仰的长辈们。然而这些天来的所见所闻,使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选择。

她认识了一个表面金碧辉煌、内里却千疮百孔的大明宫。她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一个地方生活着那么多身不由己的人们。从宋若茵开始,宋若华、宋若昭、郑琼娥,乃至后宫之首郭贵妃,再到虽身在宫外,却又与大明宫隐秘相连的杜秋娘……不论尊卑美丑,不分才华禀性,竟没有一个人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甚至也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死去。这太可怕了。

崔淼的所作所为后,肯定有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既然他不肯说,裴玄静也决定不再追问。要让崔淼放弃所经营的计划,安心离开的唯一可能,恐怕也只有她自己了。

凡此种种,使裴玄静做出了令她自己都意外的决定——走。

一走了之。

想到这里,裴玄静发觉自己竟已迫不及待了。她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是真的。”

他也注视着她:“他……会放你走?”

会吗?明天,裴玄静就将向皇帝陈述扶乩木盒杀人案的始末。她欠皇帝的,只剩下“真兰亭现”离合诗的来历。裴玄静认为,宋若华是个言而有信之人。她对裴玄静有所期许,亦有所报偿。临死之前,她留给裴玄静两个暗示。现在裴玄静解出了其中之一,另外一个,相信也会很快水落石出的。

裴玄静坚决地点了点头:“他会的。崔郎只需再等我几日,不长,最多十天半个月,我们便可一起离开。”

崔淼不说是,也不说否,仍是一脸熟悉的戏谑微笑。但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怜惜。

裴玄静有些发急:“崔郎,你不相信我吗?”

“相信。”他说,“你我皆有身不由己之处。不过,我还是愿意相信静娘。”

“你答应了?”

崔淼终于点了点头。

裴玄静喜出望外地沉默了,崔淼也沉默地注视着她。就在默默无言的对视中,空中飘来一阵悠扬的洞箫曲声。

崔淼笑起来:“是韩湘。”

循声而去,果见一棵海棠树下,韩湘摇头晃脑地吹着箫。身边一左一右,坐着禾娘和李弥。两人都仰着脸,专心致志地听曲,活脱脱的小儿女情状。

见二人过来,韩湘停下箫声,笑道:“话总算讲完了?刚听到自虚背诵长吉的诗,颇有感触,不禁就想吹上一曲了。”

“是吗?”裴玄静好奇,“自虚,是哪首诗?”

李弥的脸红了红,竟装出没听见的样子,令裴玄静大为纳罕。

韩湘说:“还是我来念吧,诗应景得很呢,‘花枝草蔓眼中开,小白长红越女腮。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春风不用媒。’”

这一下,连裴玄静的脸也红透了。

5

长安之春来到东宫时,便呈现出一种极端矛盾的气象。

一方面熏风送暖,只在朝夕之间,东宫里本就繁茂的草木便焕发了新生,处处绿草红花,缭乱争春。另一方面,从中和节起以各种理由告假的学生越来越多,崇文馆的课堂一天比一天冷清,和户外的曼妙春光形成鲜明对比。

来崇文馆上学的都是贵族子弟,靠祖荫即能封官获爵,参不参加科考、中不中进士,对他们的影响并不大。才华出众又爱读书者,当然可以勤学上进,没人会拦着你。相反的,也没人在乎。

既然春天是用来享受的,长安的游春季一到,崇文馆的老师就只能眼看着学生们散去。

这天来的人更少。到放学的时候,段成式一看,听他讲故事的人都不剩几个了。

算了!段成式迈开步子就走,他的心情本来就不好,也不打算讲故事。

可是——去哪儿呢?

段成式不想回家,看时间还能在东宫流连一会儿。他便向崇文馆后的盘龙影壁转过去。此地十分隐蔽,一向是他给大家讲故事的场所。可是今天,却只有他一个人。

段成式背靠着影壁坐下,地上的嫩草钻出土来,垫在屁股底下毛茸茸的,挺舒服。他抬头仰望长空,耳际掠过一声不知来由的长鸣,澹澹青色的天际仿佛有鸟儿掠过,但当他的目光刚想要追随捕捉时,却又无影无踪了。

段成式不自觉地想起最爱的诗人杜子美吟颂长安之春的句子:“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在成都时读到这些诗句,段成式曾无比向往过长安的春天,期盼着能有这样一趟春游。

但如今他虽身在长安之春中,却并没有诗人笔下的春游。

他甚至开始想念成都。至少在成都的每个春天里,他都是快乐的,不像现在……

段成式突然觉得手背发痒,低头一看,好大一只黑黢黢的虫子在那里爬。“哎哟!”他吓得直蹦老高,拼命甩手。虫子掉到地上,段成式又冲上去连踏几脚,直到虫子都被踩进泥里去了,他才抹了抹额头的冷汗,惊魂未定地嚷道:“你干什么呀,吓死我了!”

李忱看着段成式的狼狈相,“扑哧”一声笑了:“胆小鬼……”

“谁是胆小鬼!”段成式气坏了,“我原来什么虫子都不怕的!还不是上回在‘飞云轩’里给吓得……”他的眼前又冒出那可怕的场景来,连忙摇摇头,把它从脑子里驱赶走。

“诶,你怎么在这儿?”段成式问李忱。

“我跟你来的。”

“为什么不回宫?”

“不想回去。”李忱讲话不利索,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段成式原来总觉得他呆傻,今天却发现,这孩子好像还蛮有主意的。

“为什么不想回去?”

李忱想了想,却道:“你为什么不回去?”

哟,这小傻子居然还会反客为主。段成式觉得心情好多了,便拉着李忱一块儿坐在影壁下,说:“我自有道理。可你还小,陪你来的公公不催你吗?”

“公公不爱管我。”

段成式想,大概是因为没油水吧,肯定也讨不得好。奴才们最会趋炎附势,不是有种说法吗?落魄的主子比奴才还不如。他端详着李忱的小脸,忽然惊问:“咦,这是怎么弄的?”

李忱的面颊上有好几块青紫,像是被人用手拧的。

他垂下眼睛,不说话。

段成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听母亲谈起过,十三郎生母的身份太低贱,所以由郭贵妃代为管教。可是郭贵妃会像亲娘一样待他吗,更别说十三郎还有点心智不全……

段成式不禁叹了口气:“嗳,我听说你娘是大明宫中数一数二的大美人,你怎么长得这么寒碜呢?不像你娘,也不像你爹。”

李忱好像没听懂,光是嘿嘿地一个劲儿笑。

“傻。”段成式也笑了,伸手勾住李忱的小肩膀,感慨道,“其实你这样也没啥不好。干脆没人管,不像我,烦得要命。”

“你烦啥?”

“多着呐。我爹要我学舅舅,好好读书中状元。我这舅舅也奇了,居然连中三回状元,你说他是不是有毛病啊,要那么多状元干吗?”

“傻。”

“就是!”段成式又道,“我不喜欢读经史子集,就爱琢磨奇谭怪闻,我爹就不高兴。阿母替我说了几句话,爹爹就和她吵。他们这些日子常常吵……”他的声音低落下去。

段文昌和武肖珂的矛盾在中和节那天爆发。

杜秋娘死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段成式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按理说他应该恨她,应该以她的死为乐。但他亲眼见过她,瞻仰过她的绝世美貌,甚至听她唱过一曲。据说,全长安听过杜秋娘这首《金缕衣》的人,加起来不会超过十个。段成式相信,就连自己的父亲也从未听到过。而她,就那么慷慨地唱给他听了,所以段成式无论如何对她都恨不起来。

但正是杜秋娘的死讯,使段成式的父母彻底闹翻了。为什么在她活着时,母亲还勉强隐忍,却在她死后突然爆发了呢?段成式弄不明白。反正他从到长安后就一直在盼望的春游,彻底没戏了。

最让段成式郁闷的是,自己明明不痛快,却无处发泄,连恨都不知道该去恨谁。

他喃喃地说:“我真羡慕你,十三郎,你的爹娘永远也不会吵架。”

李忱看着他发愣。

段成式突然问:“十三郎,上回你给我看的血珠,还带在身上吗?”

“嗯。”

“既然我们俩都不想回家,干脆……我带你探海眼,好不好?”

“海眼是什么?”

“哎呀,就是血珠来的地方。去不去?”

李忱缓慢地点了点头。段成式惊讶地发现,十三郎的动作越迟钝,就越显得信心十足。

说走就走。段成式拉着李忱站起来,刚要转过影壁,突然从影壁后跳出一个人来,挡住去路。

“哈,我全都听见了,带我一起去吧!”

段成式把眉头一皱:“你?”

“是啊——我!”小胖子郭浣的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太激动了,还是被风吹的。影壁后面背阴,现在这天气晒不到太阳,光吹冷风,郭浣为了偷听他们的谈话,也怪不容易的。

“不行!”

“为什么不行?”

“你会说出去的。”

“我发誓不说!”郭浣的脸都红得发紫了。

“你不说什么?”

郭浣给段成式问得一愣,想了想才说:“我不说我们去探海眼,也不说十三郎有血珠。”

“这还差不多。”段成式凑到郭浣面前,“我告诉你啊,圣上发过话,谁见过十三郎的血珠,谁就得死。”

郭浣连忙摇头:“我没见过!你见过——”手指头快点到段成式的鼻子上了。

段成式把他的胖手指扫落:“带上你可以,不过你要先办到一件事,办得成就带你。”

“成,绝对办到!”郭浣把胸脯一挺,他终于有机会在段成式面前证明自己的能耐了。

崇文馆前并排停着三辆马车,分别等候着三位金贵的小主人。论身份李忱最高,但他又是最不受待见的,因而他所乘的马车制式虽高,细微处破旧肮脏,是宫奴们疏忽怠慢的结果。郭浣和段成式却都是备受宠爱的心肝宝贝。相形之下,郭家的势力和财力都更强,所以马车的装饰最奢华。

段成式低声对郭浣道:“我们三个都坐你家的车。你过去说。”

郭浣会意,来到三驾马车前,大剌剌地道:“阿母让我带段一郎和十三郎去家里玩,他们都上我的车,你们先回去告诉一声,完了我府中会派人送他二人回家。”

伺候李忱的内侍答应得很干脆。郭浣之母汉阳公主李畅本就是李忱的姑妈,因为同情李忱的身世平日就待他很好,经常把孩子接到自己府里玩。又因为李畅是郭念云的嫂子,郭贵妃对她还算敬重。若换了别人特别善待李忱,就等于在郭念云的太岁头上动土,她定不能容忍,唯有汉阳公主是个例外。

宫里的马车第一个离开了。

赖苍头忧心忡忡地看着小主人,惨痛的经验告诉他,段成式又在打鬼主意了。

他说:“我就不回去了,跟着吧。”

“跟着?”郭浣刚要发作,见段成式朝自己使了个眼色,便装模作样地道,“也罢,你想跟就跟着。我告诉你,跟远点啊!”

“是。”

赖苍头愁眉苦脸地跨上车,等郭家的豪华大马车走出去几丈开外了,才催马跟上。

郭家的马车顶高篷大,旌幡招摇,在大街上煞是扎眼。所以赖苍头也不担心,只远远地跟着。却见那马车一路进了东市,在里面左拐右绕转起来。隔不了几个铺头就停下,三个孩子下车去逛,逛完了再回到车上往前走。如此三番两次的,赖苍头也烦了。想想这熙熙攘攘的闹市街头不至于出事,便索性来到东市中央的放生池旁停下等待。反正不管郭家的马车从哪里离开东市,都得在放生池边绕一圈,跑不了。

好不容易结束了东市漫游,赖苍头跟着郭家的马车一路进了安兴坊。郭府占了安兴坊四分之一的面积,进坊不远就是郭家高耸的府门了。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停下来。郭浣从车上跳下,正要往府里去,扭头看见赖苍头,问:“咦?你怎么还跟着?”

“呃……不是说来郭府吗,我家小主人呢?”赖苍头突然有了种不祥之感。

“段成式?走啦!在东市里逛时他说要先回家,就自个儿走啦。我还以为他上你的车回去的啊。”

“什么?”赖苍头大惊失色,“小主人没来找我啊!”

“哦,那我就不知道了。要不你回东市去找找?许是还在那儿……”

赖苍头来不及多话,跳上马车,一溜烟向东市方向赶去。

郭浣两手叉腰在原地瞧着,脸上难掩得意之色。郭家的仆人过来招呼:“小郎君,你进不进府啊?”

“我还有事,你们跟阿母说一声去,我晚点回来!”

还没待仆人反应过来,郭浣也跑得没影儿了。

按着和段成式商量好的,郭浣在街上又雇了一辆马车,直奔辅兴坊中的金仙观。小胖子活了这么大,从未像此刻这样感到自己的重要性——成功掩护段成式和李忱甩掉了赖苍头。郭浣激动得全身热血沸腾,今天他不仅要参与探险,而且是以有功者的身份参与,即使今后不能到处声张,想一想也是无比喜悦的。

金仙观大门紧闭,周围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

郭浣想起段成式的指示,便沿着院墙一路寻觅而去。果然,他在一处墙根下发现了用黄泥做的记号。抬头看看,从院内伸出大块浓荫,粗壮的藤蔓笔直地垂落下来。

哈!郭浣将袍子下摆往腰带上挽了挽,蹭蹭几下便翻上墙头。

进到金仙观里,眼前一片森森绿意,点缀着不知名的各色野花。骄阳笼起一层轻烟,两三只粉蝶上下飞舞。不同寻常的寂静中,充满了神秘感。

这里,就是据称鬼怪出没的金仙观后院了。

郭浣听见自己的心跳得惊天动地,左顾右盼,好不容易又发现了段成式留下的线索:假山石上的黄泥记号。

郭浣猫下腰一路小跑起来。黄泥记号再也没有出现过,但郭浣已经不需要它了。因为铺满落叶和杂草的小径上,两行脚印清晰可辨,不用猜都知道:大点的是段成式,小点的是李忱。

跑着跑着,没路了。眼前是一大片干涸的池塘。脚印消失不见,只有踩得乱七八糟的树枝和枯草。中间似乎微微塌陷下去,难道是个洞穴?

郭浣小心翼翼地靠过去,探头一望,下面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腐草、沤泥和阴湿的气味冲鼻而来。

他压低声音叫:“段一郎……十三郎……”

没有回应。

郭浣一下子没了主意,犹豫着要不要爬到洞下去一看究竟。他的勇气却不知跑哪儿去了,只好傻呆呆地站在洞边,心想,我先等等,说不定他们很快就出来了。

可是他等了很久很久,久得站不住了,只好坐下继续等。天渐渐黑下来,越来越浓重的阴影聚拢过来,像一个黑色的铁桶把他围在中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天空中又飘起雨点来。郭浣又冷又怕,整个人开始簌簌发抖。但他又不敢离开,段成式和十三郎还在下面,他们会不会出不来了?他好想回家,想去求救,可是他的双腿根本不听使唤,站不起来了。

真正的黑夜尚未降临时,郭浣已经害怕到麻木了。终于,他勉强支撑着站起,就着微暝的暮色,只知道一步一步顺原路返回。又费了吃奶的力气,才翻过来时的墙头。他沿着墙根走起来,却不知该往哪里去……

当如水的月色中出现几点红光,红光渐渐靠近。有人在叫:“谁,是谁在那儿?”

郭浣好像突然惊醒,嘶声高喊:“快来人啊,我在这儿!”接着便一屁股坐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

6

春分一过,白昼明显地拉长了。傍晚时分,暮鼓从龙首原上敲起,一通接一通直到城南方止,夜色却未如之前那样,像帷幕一般自北向南,跟随着暮鼓声覆盖整座京城。

金吾卫开始巡夜。他们在半暝的夜色中疾奔而过,荡起阵阵烟尘,坊门一座座关闭,里坊之间的大街上再也见不到一个行人。但他们不曾注意到头顶上,一条黑影正以暮色为掩护,悄无声息地在树梢、屋顶和坊墙之前腾挪跳跃,宛如一只黑色的大鸟轻盈飞翔,最终落在朱雀大街向东的第二座里坊——崇义坊的内侧。

崇义坊是一座小坊,面积逼仄不适合营建豪门广厦,所以坊中充斥简陋狭窄的民居。又因为靠近皇城交通便利,租金相对便宜,许多职位卑微的官吏喜欢租住在这里。

在狭窄得仅容一人穿行的小巷中,聂隐娘手持一小盏黄铜提灯,一间间门户寻过来。终于,她在一扇门前停下来。

天完全黑了,周围也没有半点住家的灯火,只有手中一星火光照亮,聂隐娘敲了敲门。

好久才有人在门内应道:“什么事?”瓮声瓮气的,话音含混不清。

“我来借宿。”

又过了好一会儿,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

聂隐娘朝院内望进去,怎么空空荡荡?

“是你要借宿吗?”

她循声低头,才发现面前站着一人。这人的头顶仅到她的腰部,除了两只锃亮的眼睛之外,全身漆黑,连面孔都黑得无法辨识,与周围的暗夜融为一体。见聂隐娘终于找到自己了,他咧嘴一笑,两排白牙豁然而露。

聂隐娘算得见多识广,光天化日取人首级亦为平常,面对如此诡谲的形象,也不禁暗暗心惊——昆仑矮奴。

大唐显贵历来有役使昆仑奴的风尚。安史之乱后,大唐国力不复以往,来自安南和西域的昆仑奴日渐稀少,特别是其中一个天生侏儒的族群,更加物以稀为贵,除了宫中豢养了几名供皇帝取乐之外,只在最显贵的豪门中才能偶见一二。

万万没想到,今天竟会在这个破落民居中见到来自异域的畸形人。

聂隐娘不露声色,抬脚踏进小院:“我要间房过一晚。”

“没问题,请娘子跟我来。”

矮奴将聂隐娘引到东厢,把房门向内一推,扬尘扑面而来。蜘蛛网挡住去路,聂隐娘边往里走边扯蜘蛛网,矮奴躲在她的下方,发出叽叽咕咕的笑声。聂隐娘随手把一大块蜘蛛网扔在他的头上。

“啊啊!”他挥舞了几下手臂。

聂隐娘问:“这地方能住人吗?”

“怎么不能住。想当年,这个院子里可是住了不少官儿的。”

“胡说,这么破的地方哪里能住得下?”

“当年可没现在这么破。”昆仑矮奴还挺健谈,“也就最近几年来得人少了。十多年前,这里还住过宫里出来的大人物呢。”

“宫里出来的大人物?阉官吗?”

“呵呵呵。”矮奴笑道,“娘子不是来借宿的吧?”

“好眼光。”

“那么娘子是来……”

“我来寻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把匕首。”

“是不是这一把?”

暗夜中,一道白光突如闪电划过。矮奴憋着嗓子发出惨叫:“啊!”当啷一声,他右手中的匕首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