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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隐娘把匕首踢到矮奴跟前:“你这把是假的,蒙混不了我!”

“放开我!”矮奴被聂隐娘像提一只鸡似的提起来,两条腿在空中乱踢乱蹬。

“你究竟是什么人,说!”

“……有、有人叫我专门等候在此……”

“等什么?”

“就等像你这种,冲着匕首上门来的……”

聂隐娘仅用一只手便牢牢地扼住矮奴的咽喉,厉声追问:“什么人派你在此,你们怎么知道这把匕首的?它究竟是何来历?”

“你、你放开我……我好说……”

昆仑矮奴在聂隐娘的手中拼命挣扎着。他的体形和体重都与常人迥异,让聂隐娘觉得手中好像提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孩子。那副尖利的嗓音也有点像个孩子,但听上去很不舒服。他的身上还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膻味的体臭,令人厌恶。

聂隐娘忍耐不住,手略微一松,矮奴便像条泥鳅似的滑脱出去。她气得低叱一声,抬腿正踢在那家伙的头顶上。他朝前合扑于地,聂隐娘一脚踩在他的背上。

匍匐在地的矮奴呻吟着,拼命扭动粗短的四肢,看起来像极了一只鳖,但聂隐娘分明感到,有一阵古怪的寒意从脚底升起来,从未有过的恐惧感使她几乎无法自持,她不由得往后一退。

她的脚刚刚撤开,昆仑矮奴便在地上翻转过来,脸朝上冲着聂隐娘露齿而笑。惨白的月色照下来,只见他那漆黑的面孔渐渐膨胀开来,越扩越大,最后竟然化成一张摊开的巨大面皮。他的四肢躯体都消失了,被这张面皮裹挟进去。面皮旋即腾空飞起,如同一张半挂在空中的黑灰色丧衣,朝聂隐娘飘忽而来,挟带阵阵阴风,要将她席卷而入。

聂隐娘纵为闻名天下的刺客,见此情景也惊恐莫名。但她毕竟神勇,立即挺长剑向面皮中央刺去。

面皮轻薄软滑,随意变形,轻易便化解了她的剑势。虽然敌方近在咫尺,聂隐娘却觉得自己在与虚空对打,一身绝世本领全无用武之地。面皮时进时退,忽大忽小,稍一疏忽便无限放大,劈头盖脸地压过来。聂隐娘只得以灼灼剑光为牢——她知道,这次是遇上大麻烦了。

然而聂隐娘终归是聂隐娘。情势凶险,她反而镇静下来。一面舞剑护身,一面观察面皮的动向。她发现了,漆黑一片的面皮之上,有两个亮点始终盯着自己——肯定是昆仑矮奴的眼睛!于是聂隐娘卖了个破绽,脚下稍做趔趄,面皮果然像块黑云般罩顶而来。她看准亮点闪烁之处,挥剑直刺过去。

耳边划过一声破肝裂胆的尖啸。定睛再看时,面皮不见了。院子中央的空地上,蹲着一个小小的身躯,恍然是个六七岁大的孩童,正低头捂脸,哀哀哭泣着。

聂隐娘连忙收起剑锋,问:“你怎么了?我伤到你了吗?”

他抬起头来,果真是个小男孩。但那张粉嫩的小脸蛋上,两只眼睛在流血!

长剑落地。

在聂隐娘的刺客生涯中,永远不堪回首的,是师父以取婴儿性命来试她的心志。她所修成的冷血酷忍中,从来不包括孩子。一时间,聂隐娘心痛如绞,后悔不迭地俯身去抱那孩子,想检查一下他的伤情。

就在她伸出双臂,暴露胸膛的那一刻,流血哭泣的孩子突然变形,回复成昆仑矮奴的狰狞面貌,向聂隐娘猛扑过来。这一次,她没来得及躲闪。

寒光掠过,聂隐娘的胸前绽开整片嫣红。她强忍剧痛向后退去,但昆仑矮奴又瞬间变成面皮,而且比之前更加庞大,翻飞起来几乎遮住整个小院的上空。聂隐娘无路可走了,再要硬拼,伤口血流如注,力气迅速衰竭。而她的剑锋所指,更是次次落空,连碰都碰不到对方。

如此缠斗下去,聂隐娘凶多吉少!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夜空中突然飞来数个白影,轻而易举突入暗黑阵式,形成夹击之势。巨大连绵的黑色面皮瞬间即被攻破,裂成七零八落的碎片,摔落地上,顿时化成一摊又一摊腥臭难闻的血浆。

血浆汇集起来,重新合成昆仑矮奴的样子,但已经七窍迸血,奄奄一息了。

“隐娘,你怎么样!”

聂隐娘在夫君的搀扶下坐起身来:“……我没事。你快去制住他……”

“不怕,他的幻术已破,无力再作恶了。”空中盘旋着的白蝙蝠纷纷落下,围绕在韩湘的身旁。他喜滋滋地说,“真好,我的白蝙蝠们总算派上大用场了。哎,隐娘?你的伤……”

“皮肉之伤而已,这次多亏韩郎了。”

韩湘不好意思起来:“啊,这不算什么……果老道兄的真传,我练了许久终有所成,下回再见着他,可以不被他笑话了。”

“这到底是什么阴毒招数?”聂隐娘今天吃了大亏,恨得咬牙切齿。

“应是西域幻术的一种,以咒语惑人心智,并能将人心中最深重的恐惧唤起,故而打斗之时,你所见的均为幻觉,功夫再高也没用。而白蝙蝠是灵物,所以能突破幻阵,噬血杀敌。”

听到韩湘的这句话,昆仑矮奴居然呵呵地笑起来,但他每笑一声,就有深黑色的污血从唇边溢出。整个小院中都飘荡着浓烈的腥臭气。

聂隐娘逼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矮奴翕动双唇,似乎要回答,却突然昂起头,朝聂隐娘唾出一口脓血。她再也无法遏制怒火,手起剑落,将他的脖颈一割两断。

韩湘叫:“隐娘!”

“他不会招的,留着也是多余!”聂隐娘恨道,“大唐全境能有几个昆仑矮奴?不想便知其背景极深,此人定为死士。”

“难道是皇……”韩湘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说呢?”

“能用昆仑矮奴为死士的,要么是富可敌国的波斯人,要么就是……那里头的。”

“哼,那里头的……”聂隐娘冷笑,“我只听说他们上几代曾经豢养过游侠,当今皇帝还颇以为耻,称为人君者当光明正大,不必用暗杀这类下三滥的手段,却不知眼前这一幕更加阴损可怖,又该如何解释呢?”

“倒也不能那么确定……”韩湘岔开话题,“隐娘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的?”

聂隐娘紧锁眉头道:“没想到那把匕首的背后牵连如此之深。”她叹了口气,“我寻到此处,是因为李长吉。”

“长吉?”

“韩郎可听过这首诗:‘落漠谁家子?来感长安秋。壮年抱羁恨,梦泣生白头。瘦马秣败草,雨沫飘寒沟。南宫古帘暗,湿景传签筹……”聂隐娘刚念到这里,韩湘便叫起来:“这是李长吉的《崇义里滞雨》!哦,崇义里,莫非就是此处?”

“正是,我打听清楚的,李长吉在长安做奉礼郎时,便租住在此地。”

韩湘不禁摇头道:“唉,想不到李长吉落魄至此,太可怜可叹了。我那叔父也是,说起来怎么爱才惜才,眼看人家受这等苦楚,也不出手相助……”

“长吉未必表露,你叔父怎生得知。”

“倒也是。”

“不过,李长吉早在元和六年就辞官归里了。所以他最后一次出现在地,应该是五年前。方才矮奴也提起,此处过去还算热闹,近几年来才荒疏至此。”

“我不明白,寻访长吉故处,难道不该是静娘所为吗?莫非是她拜托隐娘来的?”

聂隐娘淡淡地说:“静娘告诉过我,长安城中长吉的故地,她至今一处都未访过。”

“哦——”应当是害怕触景伤情吧,韩湘倒能理解裴玄静,便问,“那我就更不懂隐娘来此的目的了。”

聂隐娘没有回答,却吟道:“家山远千里,云脚天东头。忧眠枕剑匣,客帐梦封侯。”

这是长吉诗作的最后四句。正是“忧眠枕剑匣”之句启发了聂隐娘,使她循着长吉在京城落脚的踪迹而来。本以为或能发现一些与那柄神秘匕首有关的线索,却不想几乎遇害。

不管昆仑矮奴的背后是谁,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有人正在疯狂地寻觅匕首的踪迹,为此不惜采取任何手段。匕首的图纸是在吐突承璀的身上发现的,今天昆仑矮奴也提到,若干年前有阉官自宫中而出时,曾经借宿此地。

聂隐娘感到很庆幸:裴玄静选择远离李贺在长安的故地。现在看来,恰恰是这份痴心救了她,如果裴玄静早早地寻访到崇义里来,只怕已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了。

“隐娘,我们该走了。”至此未发一言的夫君突然开口。

聂隐娘悚然惊觉,问:“韩郎,你怎么来的?你不是和崔郎在一起吗?”今夜她来探崇义坊,原只留了夫君在巷口望风,韩湘有别的重要任务。不过,今夜要是没有韩湘的白蝙蝠,他们夫妇二人恐怕都遭毒手了。

韩湘说:“是崔淼让我跟来的,他说你可能需要帮手。还让这家伙说中了!”

“糟了!”聂隐娘道,“我这一耽误,只怕坏了崔郎出城的计划。”

“问题不大吧?现在还不算晚,崔淼说他可以等。”

“快走!”

三人就着月光,一路狂奔出小巷。前方不远处,就是紧闭的坊门了。长安城夜间宵禁制度极为严格,暮鼓之后,除非持有京兆府发出的特别通行文书,任何人都无法敲开坊门。

“这……怎么过去啊?”韩湘问得心虚。

聂隐娘向夫君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抓住韩湘的两条胳膊,旋即腾空而起。

韩湘没来得及惊叫,就稳稳地落在了坊墙高耸的墙头上。

他还从来没从这个角度观看过夜晚的长安城呢。衢、街、里坊、集市、观、寺、楼、阁,还有朱雀大街上成排的槐树,仿佛都变矮了。夜色也显得更加静谧。

聂隐娘说:“走吧。”

“走?怎么走?”

“就在这上面走啊。”

韩湘顿悟,长安城各坊的坊墙彼此相连,从坊墙的墙头上匿行,既可躲避金吾卫的巡查,又不必过坊门,而且还是条捷径。主意的确好,可是……

他伸开双臂平衡身体,颤巍巍地才向前迈出步子,就觉头发晕,腿发软,身子不禁一晃,赶紧抓住聂隐娘的胳膊。“不、不行。我……要不,你们去吧,我就不……”

聂隐娘恨声道:“真罗唆,上来!”韩湘的身子突然又一轻,等他明白过来,整个人已经伏在了聂隐娘的背上。“这、这……怎么可以……”

隐娘的夫君道:“你刚受了伤,还是我来背他吧。”

“没事,你的身子不如我轻,管好自己就行了!”

韩湘窘得都快哭了,却也明白别无选择。他只好闭紧双目,听夜风簌簌掠过耳际,在心里默默地把太上老君、元始天尊、菩提老祖等等挨个念过来。也不知过了多久,聂隐娘停下脚步。韩湘觉得身体坠下,脚底再次踏到地面。他睁开眼睛,前方的夜色中高耸着一座城门。半轮孤月悬在半空,勾勒出绵亘起伏的城墙丽影。墙外,重峦叠嶂,林薮丛密,偶尔传来几声乌啼。

“景曜门?”他叫起来。

聂隐娘警告:“莫出声!快寻一寻,崔淼他们是否在此?”

周围寂寂,看不到半点人踪。只有一路跟随的白蝙蝠纷纷落下,停在他们身边。

7

“朕打算把李逢吉派到剑南去。”

皇帝的人影印在帷帘上,烛光把他的头像拉得老长,摇摆不定。

吐突承璀跪在帷幕前,定定地望着皇帝的影子。他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了,始终一言不发。

皇帝的声音继续从帷帘后面传出来,“近日他连上数奏,称裴度常在府中会见天下各色奇人能士,以宰辅之名揽才,行为失当。哼,他明明知道,裴度为了帮朕剿灭强藩,认为朝廷当广纳贤才俊杰,不该再像德宗皇帝后期那样,以金吾卫暗中侦察朝臣动向,甚至禁止宰相在自己府中会见宾客,所以向朕奏请于私宅会见宾客,经过朕的准许后才这样做。裴度的所作所为光明磊落,并无半点私心。李逢吉却还在这里无理取闹,实在令朕厌恶!他无非是担心裴度削藩有成,功劳超过了他,所以千方百计中伤裴度。看来,朕必须把他送出长安才行了!”

吐突承璀仍然在发呆。

“你没有听见朕的话吗?过去与你谈起裴度和那班宰相们,你总有很多话要讲。今天是怎么了,突然变哑巴了?”

吐突承璀稍稍回过神来,“裴度啊……”他嗫嚅着,眼神依旧十分空茫,前言不搭后语,“大家,奴不太明白,大家为何要把裴玄静放到金仙观里。那样,那样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会不会令贵妃心怀不忿?金仙观毕竟是她的隐痛……”

“贵妃?你什么时候开始在意她的想法了?莫非去了一次广州,连性子都改了?”

往常听到这种亲昵的责备,吐突承璀总能恰如其分地为自己辩解几句,同时还把皇帝奉迎舒服了,但今天他却讷口无言,似乎真的变了一个人。

“哗啦!”从帷帘中抛出一条金链,正好落在吐突承璀面前。“朕让你把人带回来,你却给朕带回这个!”

吐突承璀双手拾起金链:“眉娘不愿意回来,我又不想强她……”他的喉咙哽住了,眼圈发红。

“记得那时眉娘来拜别,朕赐了她这条金凤环。这傻丫头,居然不懂得怎么戴上。”

“是啊,所以还是奴帮她缠到胳膊上的。”吐突承璀笑起来,真是比哭还凄惨。

“是吗?这,朕倒是不记得了。”

“眉娘的胳膊细得呀,金凤环足足缠了七圈,才算不往下掉了。”

静了好一会儿,吐突承璀又说:“这回,也是我从她胳膊上褪下来的。想来十年中她都一直戴着它,从不离身。”

“你拿去吧,留个念想。”皇帝叹了口气,“朕知道,你心里舍不得她。”

“谢大家!”吐突承璀叩头,“奴再替眉娘谢大家的恩,准她附葬丰陵。眉娘祖祖辈辈积德,才能获此天大的恩典呐。”

皇帝沉默,少顷,突然问:“李忠言怎样?”

“他?就是不出声地跪在眉娘的柩前,到我离开时,还一动不动地跪着,像木雕泥塑。”

“你都跟他说了?”

“说了。”

“说了什么?”

“奴说了眉娘这十年都在哪里,在做什么;奴又说了眉娘所奉的,是先皇之命;奴还说了……正是奴用自己的这双手,把眉娘给掐死了。”

“他什么反应都没有吗?”

“没有……”吐突承璀抬起头,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说,“对了,当奴追问他,知不知道眉娘在等什么人时,他突然说了两个字——贾昌。”

“贾昌?贾昌不是死在长安了吗?眉娘等的人是从海上来的。”

“可是眉娘说过,一旦她接到东瀛来人,就要交付一份先皇手谕,然后送来者启程赴京。如此想来,长安应该也有人在等候。李忠言提到贾昌,是不是这个意思?”

“也就是说,贾昌守的不单单是墙上的那些字?”帷帘的一角微微掀起,露出皇帝苍白的面孔。他的眉头紧锁,似在忍受某种难言的苦楚,“《兰亭序》的谜底,你都跟他说了?”

“奴谨遵大家的旨意,上回就去丰陵给他透过风了。”

“他相信你吗?”

“这十年来我总去找他倾吐,就算再多疑的人,恐怕也该放松警戒了。况且他困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只有从我口里才能得到些活生生的消息,由不得他不信。”

“所以你认为,他提起贾昌是确有所指?”

“对……只是我想再诱他多说一点时,他又死活不肯开口了。”吐突承璀终于从悲痛中摆脱出来,言谈重新变得爽利,“大家,要不奴再去一次丰陵?我就不信撬不开李忠言的嘴!”

“没用的,像他这种人,早就横下一条求死的心。你真用强,反而成全了他。”

“那怎么办?贾昌的院子都推倒了,灵骨塔里奴也搜了好多遍,连只耗子都藏不住,实在想不出还能从何下手啊。”

皇帝的目光一凛:“朕早该想到,他不会那么轻易就……”他突然说不下去了,以手扶额,发出痛苦的呻吟,“这头真真是痛死了!”

吐突承璀慌了手脚。

“陈弘志,滚出来!”

“奴在……”陈弘志应声而出,小步疾行到御榻前跪倒,双手擎着一个托盘,高举过头。

吐突承璀看见,托盘上有一个金莲花酒樽,旁边还有一个金匣。

皇帝打开金匣,从中取出一颗黑色的药丸,又端起酒樽,手微微发颤。他正要将药丸朝嘴里送,吐突承璀突然叫道:“大家,不可啊!”

这一声喊得着实凌厉,竟把皇帝吓了一跳,几滴玉液从金樽中晃出来。

“你怎么回事?”

吐突承璀喘着粗气道:“大家,万万不可服丹,不可服丹啊!”说着,竟“咚咚”叩起响头来。

皇帝将酒樽缓缓放回托盘:“把东西留在这儿吧。”

陈弘志忙把托盘放下,又无声无息地退到玄色帷帘之后去了。

“这丹丸对头痛有奇效,朕试了两次,也还不错。你何苦又要拦朕。”

吐突承璀直起腰来,额头上已是整块青紫。他颤抖着声音道:“大家,先皇饱受头风之苦数十年,却坚决不肯服丹丸。您还记得吧?”

“那又怎么样。”皇帝冷笑,“最终仍不得延年。”

“可先皇毕竟不是死于……”

皇帝的目光像利刃一般扫过来,吐突承璀自知失言,冷汗一下便浸透全身。足以致人癫狂崩溃的寂静充塞殿中,连灯树银擎上的明烛都惶惶欲灭。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的话音才又响起来:“他不需要服丹,因为那数十年中,他都只是一位东宫太子。太子病了,称病不起便是。没有人等着他去上朝,也没有那么多纷争辩论麻烦乃至战局需要他去处理决断。所以他尽可以病倒,为避害而拒服丹丸。可是朕不行!十年了,朕几乎没有停过朝,更没有病倒过。因为国事不可停,朕更不敢病!这就是他与朕的区别!”

皇帝的情绪虽然激昂,声音并不高,但吐突承璀听得耳际嗡嗡鸣响。

皇帝越说越激动:“可是你看看,他给朕留下了什么!这么大一个乱局需要收拾,朕殚精竭虑整整十载,仍然不能有丝毫松懈。朕很累,累极了,但朕必须坚持下去。朕的身体不能垮,绝对不能垮!”

“大家……”

皇帝低声道:“朕担心他把病也传给朕了,那可就全完了……”他又狞笑起来:“所以这一切都是宿孽,都是埋在血里的毒,传给朕,想躲也躲不开,你说是不是!”

吐突承璀不可能答话,所以只能浑身战栗着,徒劳地望着皇帝扭曲变形的面孔。极度恐惧中,他的感官变得麻木,空白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句话:他给你的不仅仅是这些,还有身体发肤,还有……皇位。随即,他被自己这大逆不道该诛九族的思绪吓呆了。

就是在吐突承璀愣神之际,皇帝吞下丹丸,又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颓然倒下。

吐突承璀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动不动地匍匐在榻前。面前恰好是一尊银鸭香熏,他便死死盯住镂空花纹中闪动的火光,看龙涎香袅袅升起,在令人窒息的宁静中增添了一抹悲哀的气氛。

“……你不用劝谏,朕心里清楚。”皇帝作势欲起,“你倒口茶给朕。”

吐突承璀从煨在炭火上的银壶中倒了一盏热茶出来,双手奉到皇帝唇边。皇帝抿了两口,又推开来:“怎么不凉?”

“大家要喝凉茶吗?”吐突承璀的心又是一沉。

“不必了。”这一会儿工夫,皇帝的面色倒是和缓了些,“前些天李道古荐了一个叫柳泌的方士上来。这就是他炼的丹丸,效力好像还不错,朕试试,若觉有异,不服就是了。”

“是。”

“关于贾昌,朕倒想起来,他身边的那个禾娘至今还未找到吧?”

“还没有。”

“那就去找!”

“遵旨。”吐突承璀道,“请大家放心,这回奴就算上天入地,也一定把她找出来。”

“嗯。”

“……还有那柄匕首,既然不是眉娘带走的,奴也再想想办法。”

“不必。”

吐突承璀又是一愣。

“你就去盯住李忠言,再设法找到禾娘。匕首的事情,朕交给李素去办。”

“他找了那么久,都没什么进展啊。”

“最近,朕和他商议了一个新办法——守株待兔。”

“守株待兔?”

“你想,当年之人除了死的和李忠言,真正放出宫去的只有两个——卢眉娘和内常侍俱文珍。现在可以确认,眉娘没有带走匕首,那么只剩下俱文珍是最可疑的了。”

吐突承璀思忖道:“俱文珍当年是以病重为由出宫的。可他已卒于元和五年了啊!如果真是他带走了匕首,又如何查起呢?”俱文珍是阉人,身后并无子嗣。族中虽有些亲戚,但因俱文珍憎恨他们当初将自己去势,送入宫中的行径,也早断了往来,所以俱文珍最后是孤独一人死在长安的,对此吐突承璀多少知情。

“李素把俱文珍出宫后,在长安落过脚的所有地方都调查了一遍,并搜罗了一些身怀绝技的异人,许以重金,派他们分别驻守在俱文珍的那些落脚点,等着有人找过来,即所谓守株待兔。”

吐突承璀有些糊涂了,难道皇帝怀疑俱文珍将匕首带出大明宫后,转交给了别人。这种可能性当然存在,但拿到匕首的人为什么还要找回来呢?

皇帝仿佛看透了他的疑惑,解释道:“找来的未必是带着匕首之人,但会循着这条线索而来的,肯定不是局外人。而今你又带回来眉娘的话,更加佐证了朕的判断。”

吐突承璀似有所悟:“大家的意思是说——长安城中有内应!”

“否则东瀛来人,到长安干什么呢?”

“奴明白了。或许贾昌就是其中之一,但肯定不止他一个。”

“没错。贾昌十年前就快九十岁了,总要提防他死。所以埋伏在长安的内应绝对不止他一人。俱文珍带出去的匕首,很可能是相认的信物,或者行动的号令。”皇帝缓缓地道,“既然有所谓的十年之约,如今十年已过,东瀛并没有人来,那么埋伏在长安的人会怎么办?朕以为,他们必将有所行动。就算他们想按兵不定,朕也要诱使他们动起来!”

“诱使他们动起来……对,只有这样才能发现他们的踪迹,将其一网打尽!”吐突承璀灵光乍现,“莫非,大家重开金仙观也是此意?”

“你心里明白就行了。”今夜,皇帝头一次露出淡淡的笑意,“你跟朕围猎过许多次,应该懂得围猎的三个步骤。第一步打草惊蛇,让猎物动起来,离开隐蔽的巢穴;第二步设下诱饵,诱敌深入,把猎物引入包围圈;第三步才能围而歼之!你还不知道吧,自你走后,长安城里出了不少与蛇有关的是非。很明显,有人耐不住了,朕就干脆给他们抛出诱饵,促使他们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