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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端着父亲的骨灰盒,领着京城的林家人进宫叩谢天恩。

这便是帝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她与兄长相见,纵心中有千言万语都尽数成了无言。请旨出宫去祭拜过父亲,心里忽然空落落的。

从前坤宁宫的宫人都回来了,也没受什么大罪,人人脸上都是死里逃生的庆幸。丫鬟给她加了一条披风,劝道:“娘娘,您大病初病初愈,又怀有龙种,可得穿厚实些,这天儿可真冷。”

落日时分晚霞熠熠生辉,却照不亮冬日的阴翳。

她眸中似有泪光一闪而

作者有话要说:她眸中似有泪光一闪而过,轻轻地叹了一声,忍不住缩了缩肩,双手拢在袖中,眸中嘲讽之色愈深,这套了皮袋的手炉还是前几日刚刚添上的。

“是啊,真冷…”

那之后的两年,承熹夜里瞧见人影都害怕,窗子外头不能有树;床帐要用纯黑的;想要起夜都不敢,有人陪着也不行,定要忍到天亮;不能看到老嬷嬷,宫人全换成了清一水的漂亮丫鬟。

皇后常与她同睡,反倒把她惯得愈发娇了,九岁的孩子仍与母亲同床,她离开一会儿都不行,如何能真正长得大?

只好狠下心来,精心修缮了长乐宫,叫承熹搬去那处住。

以前文宣帝爱喝清酒,闲来无事便小酌两口。那之后却换成了另外一种,闻着有股子黄酒的味道,气味十分古怪。

皇后心中生疑,私底下叫太医验了验杯中余酒,方知里头掺了别的东西。此乃绝子酒,接连喝上两月,便再无子嗣的可能。

她心中遽震,却只作不知,听他信誓旦旦地说:“合姝,朕此生再不负你。”

她知道,这是一个帝王能给出的最重的承诺。如果她腹中所怀是个女儿…他连后路都没给自己留。

皇后眸光微闪,靠在他怀中,轻轻笑了,笑意却未染上眼底。

他是这样一个狠心的夫君,这样一个不称职的父亲,又是这样一个糊涂的帝王。

可是又能如何呢?还不是得跟他把日子过下去?守着一双儿女,为母家谋条出路。

此后该盼什么,该求什么,她要走的路都定好了。

只盼今后荣宠六宫,将承昭带上高位,再不被人逼至如此绝路。

作者有话说:

啊,写得好累,大概你们看得也很累…然而又不能不写,因为关系到承熹性格的成因。所以把原定三五章的内容缩到两章了。

接下来是六七章左右的过渡,然后转换新场景!

要赶紧去上课了,防盗章中午回来放。

养病(捉虫)

养心殿本是帝王读书理政寝居之所,只是这些年帝后恩爱,文宣帝每每宿在坤宁宫,白日到太和殿上朝,午后到御书房议事,养心殿几乎成了闲置。

东暖阁中,地上的金砖亮得能映出人影,没有一丝灰尘气。可多年空置,平日除了洒扫宫人再无人来,总觉得少了些人气。

皇后静静坐着,不由思绪跑远。

她还记得这地方,那时她年仅十六,猝不及防地被人领进了宫。领她入宫的嬷嬷问了许多叫人脸热的问题,任哪个姑娘听了这般唐突的问题都会心中着恼,她却不能显露出分毫,都得细致应对,万不可避而不答。

那嬷嬷反反复复交待了半个时辰:养心殿里头是金砖铺地,走上去的时候得极为小心,若不然便有铿然之声,会惹人笑话。

若是赐座不可推辞,却也不可露出欣喜的表情…

反反复复说了许多,好些皇后如今还记得。

便是在这里,头一回见他。

那时他方及冠,大约是因幼时不受父亲所喜,举手投足间虽有浑然天成的贵气,却仍是比不得他的几位兄长。

大约是未曾想过自己未来的妻子不光贤良淑德,竟还有如此的好模样,一时有些局促,一连赐了两回茶。与她说话时温声细语,像是怕吓到她似的,仍未脱去少年稚气。

那时的她想起父亲对几个皇子的评语,说五皇子愚钝,倒觉得这话说得有些实在,一时竟笑出了声。

垂首静立的老嬷嬷脸上一白,忙给她使眼色。

他却勾唇笑了,那双眸子亮晶晶的,定定瞧着她,还微微红了脸。

次日,便接了先帝赐婚的圣旨。

这世间有多少缘分,是能一眼定终生的。

如今一晃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养心殿这东暖阁中,除了黄琉璃窗上的彩饰花纹似乎变了模样,再瞧不出半点与过往不同的。

宫里的宫殿大多是这般,一草一木都不能轻易改动,也算是帝王家的规矩。

怔怔出神间,太医院的老院正被丫鬟领了来,一大把年纪了,跪下的时候动作有些僵,恭敬回道:“娘娘,此病名为厥心痛。陛下前年犯了心疾,也是因为如此。这病是富贵人才得的病,需安心静养,不可日夜操劳。”

皇后深深喘了口气,轻声问:“可有性命之忧?”

“若今后好生养着,平心静气,并无大碍。”那老太医微微抬了眼,小心揣摩着皇后的脸色,慢腾腾答:“只是说到底是还心病,还需心药来医。”

皇后摆摆手,叫他退下了。心中有些发苦:她哪来的什么心药?她连自己的心病都医不好。 

寝宫里,文宣帝正在床上小憩,睡得极浅,被外间宫人通传的声音扰醒,脑袋扭向门口,瞧见她缓步行来,一时眸中暖意大盛。

没一会儿,小太监呈上汤药,跪行到了皇后面前。文宣帝见皇后微一愣怔,似要推拒的模样,忙说:“今儿个此处没丫鬟。”

皇后瞅他一眼,文宣帝垂了眼,作出一副虚弱的样子,声音疲惫道:“朕身子乏,胳膊使不上劲。”

皇后又瞅一眼老魏公公,老魏公公想起那日陛下发怒的事,忙请辞告退:“老奴刚想起来,今儿个御用监的掌印说有事要报。”话落,文宣帝摆摆手,老魏公公便退下去了,还小声地合上了房门。

皇后见状,心中颇有些无奈,若不是他特意把人支开,怎么能身边一个伺候的都没有?只好上前扶着文宣帝坐起身,接过小案上的药碗,坐在离他极近的地方。

夏日天热,汤药凉得慢,热气熏得她长睫之上都沾了湿气。文宣帝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见她垂着眼轻轻吹拂匙中黑漆漆的药汁,在唇边试了试温度,觉得不烫口了,才凑在他唇边。

文宣帝启唇喝下。

这么苦的汤药一口一口喝,倒不如一口气灌下来得畅快。就比如这汤药热烫烫的,也并非底下人不用心,而是文宣帝特意交待过的,只为汤药凉得慢一些,她就能多留一会儿。

浅浅一碗药足足喂了一刻钟,碗底的一口药最浓,也最苦,皇后知他习惯,把碗放下了。

“你这衣裳上的凤纹绣得不错,可是你身边哪个丫鬟绣的?”

皇后也不答,她的衣裳都是针工局做的,再由尚服局按例管着。身为中宫之主,即便是素衣常服,手帕香囊的小物件,也是有份例的,哪样不是出自针工局的手?又哪里需要多此一问?明显是没话找话。

文宣帝确实是没话找话,她每日只来两回,早一回晚一回,看着他喝完药,向老魏公公问两句话,再略略坐一会就走了。

文宣帝只能冥思苦想,每日想的都是今日能有什么事能绊住她的脚,让她多留一会。前日与她说了承昭的事,昨日与她说了承熹那面首的事,今日想来想去,也没想到该与她些说什么。

文宣帝心中有些发苦,明明他心中憋着千言万语,却大多是她不爱听的。她爱听的,除了承熹和承昭,大约也没有别的了。

“今日那厨子做了花雕醉鲈鱼,我记得你最爱吃这个。”

皇后静默不语,以往他如此说的时候,定会识趣地笑着接一句:“那臣妾定要好好尝尝。”如今却觉得面上有些僵,挤不出笑来。

“留下与我一起用晚膳,可好?”温热的大掌附在她的手上,皇后静静凝视了一会儿,应了好。

膳房早就被交待过了,这几日的食谱都是陛下亲点的,提前便准备好了。二人刚净了手,没一会儿就呈了膳上来。

文宣帝方才还说胳膊无力,这时却能伸长胳膊给她夹菜,筷子准头极好。

皇后细细瞧了瞧,见他不再是前两日手指微微打颤的模样,心中稍放心了些。也不说破,回礼一般给他盛了一碗汤。尝了尝那花雕酒酿的鲥鱼,果然滑嫩鲜美,厨子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只有每年初夏的时候,这鲥鱼才最新鲜,吃到的时候也不觉得如何,顶多觉得味道不错,吃多了还觉得腻。吃不到的季节却总是心心念念惦记着。

此时的心情正与吃鲥鱼相同。以往多年,日日同榻而眠,他话多,自己却喜静,有时还觉得他有些烦。如今他搬到这养心殿中,她心中却有些放不下。人不在眼前的时候,反倒心心念念惦记着。

用过膳,文宣帝又说想要出去走走。皇后亲手服侍他穿衣,瞧着与往日一般情意绵绵。

年轻的时候,她比文宣帝矮一个头,如今文宣帝老了,快要到知天命的年纪了,背也有些佝偻,以前一个头的距离,慢慢变成多半个头了。他却在她整理衣领的时候,仍是怕她累着,低下头来方便她动作。

养心殿里的园子不大。冬日时,满园子纵是有再多的常青树,也总有些许荒颓之意,如今已郁郁青青,瞧着就觉心中舒畅。

如今已是初伏天,白天闷得人喘不过气,屋子里隔两个时辰便要换一回冰,却也没什么大用。唯有傍晚之后凉风习习,是一天中最舒畅的时候。

面前是一整片淡紫色的花树,如今天暗得晚,傍晚时还有日光,瞧着仿佛飘渺雾气一般缀在枝头上。“合姝,你可还记得这片林子?那时我不明白,天底下多少好树种,你却偏偏爱这种。”

“这些年我瞧惯了,也觉得甚妙。”

皇后浅浅笑了,应了一声“臣妾记得”,眸中似有暖意,却也不知还能说什么。

这处原本是一片竹林,她不爱竹,独独喜欢蓝花楹,未及笄前在宫外见过一回,一直念念不忘。

闻得此事,文宣帝叫人从琼州千里迢迢引了种过来。工部懂风水的官员却说坤宁宫中的那片竹林与宫中别处连成风水格局,若是改动,会破了催旺祥瑞之气。

文宣帝索性把养心殿的竹林也改种了蓝花楹,如此一北一西斜斜相应,换了个风水相,那官员也不敢有二话。

好在京城在中原偏南,气候温暖,花匠悉心养了多年,总算养活了。

本只移了九株过来,凑了一个吉利树,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已亭亭如盖,长成了一片林子。足有三丈余高,需要仰着头去看。

此时正是花期,单朵花娇怯怯的,也不如何显眼,串连成片便仿佛莹莹紫雾绽在枝头,美得惊心动魄。

两人相对无言。文宣帝心中一叹,眨眼又恢复如常。

他前些年还有些不满,也有些疲惫,纵是一块寒冰,拿一颗滚烫的真心捂了这么多年,也该热乎了。可她却总是捂不热的模样。

文宣帝也偶尔会觉得累,只是瞧见那些个花枝招展的丫鬟,各个水灵灵的似能掐出水来,却总觉得不如她,连她微笑前眼角露出的几条浅纹都比不上。

老夫老妻处了多年,一起经的事多了,反倒觉得她这性子也有不少妙处。

他转念便又释然,如今这般也好,把事情都说了开,也清楚了她多年来耿耿于怀的到底是什么,总算不用再像前些年一般提心吊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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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宣帝整整半月未能上朝,由太子代为监国。如今病养得差不多了,初回上朝竟有要提前退位的意思。 

群臣哗然,许多老臣更是大惊失色,言明太子尚未及冠,担不得如此大任。

文宣帝一意孤行,皇后劝了两句,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再劝。

最后还是承熹和承昭一连劝了两日,文宣帝这才打消念头,只说留待承昭及冠后再行商议。

更叫他欢喜的是这

作者有话要说:更叫他欢喜的是这两日承熹也常常来看他,虽还是话不多,却不像以往一般疏离了。

承昭虽是监国,却仍有些国之大事不能自作主张,并非是他没有这个能力,而是初批奏章之后,还得文宣帝盖个玺印。

而那些奏章,都是承熹念给他听的。

“承熹,别念了,别累着了。”文宣帝一脸慈爱,又忙叫人上茶。

承熹无奈放下奏章,她这才念完四篇,已经灌了一肚子茶水了,哪里会累着?

每每她离开之后,文宣帝总是感动得老泪纵横,唏嘘道:“以往听那些老臣埋怨家中儿女不成器的时候,朕总觉得心酸。”

老魏公公听不明白:“陛下,这是为何?”

“他们还能为儿女操个心,朕想为儿女操心都不成,练了这么多年的慈爱表情都只能对着皓儿使!承昭越长大,心也越大,用不着朕操心,承熹更是…”

文宣帝一激动又咳得脸红脖子粗,老魏公公忙给他顺气,听着陛下老泪纵横地感慨:“如今可算好了。”老魏公公心中无奈,无论陛下说什么都连声应是。

降火

这日承熹来坤宁宫请安的时候,特意多留了一会儿。拿着一本记载养生之道的古籍,翻到其中一页给皇后看,“我这几日找了好久,总算寻到了这个。”

皇后接过来略略瞧了瞧,这本书是前朝一位国医圣手晚年所著,那大贤活过了九十九岁白寿,一生没得过什么大病,家中六世同堂,也各个长寿,其养生之道广为流传。

承熹翻开的那页上写得正是治心疾的法子,倒不是什么药方,而是一套养身操,另有一套额上穴位按摩的方法。她问过太医,太医也说此法甚好,便拿来给皇后看。

皇后瞧了几眼,合上叫丫鬟收起来,另外誊写一份。

承熹笑说:“母后若是得空,也给父皇这般试试,兴许于父皇的心疾有好处。”

皇后握着她的手牵到身边坐下,转开话题问:“你与那侍卫处得如何?”

这般明显的避而不谈,承熹知道母后仍耿耿于怀,只好顺着她的话说。与江俨处得如何,那自然是极好的,便笑说:“他待我极好。”

皇后笑笑,又喝退丫鬟,细细瞧了瞧承熹,这才低声说:“你身边的两位嬷嬷说,寝宫夜里常常唤热水。”

…夜里常常唤热水…

“也没有常常,三五天才…”她一说,承熹就明白了,登时脸上一热,忙要遮掩一二。却见母后面色坦然,声音也是平缓,“你身子虚,切不可贪欢,今日我瞧你神色疲惫,日后可不能如此肆意。”

说得十分正经,并不是训斥的模样。承熹稍稍放下了心,脸上却仍是羞红一片,她明明以为自己和江俨已经够谨慎了,却不料住在侧殿的两位嬷嬷眼尖,还是瞧出了端倪。明明是晚上入夜的事,也不知她们怎么知道的…

当着母后的面说起这些,实在窘迫得不行。

皇后笑笑不语。其实她并不是从承熹的气色上瞧出来的,承熹这些日子心情和美,她身边的人也知道如何调理,气色自然不差。

而是从她每日都穿着长领的衣裳瞧出来的,前日便是长领衣裳,昨日还是,今日竟还是。还有今晨来这请安的时候,承熹竟掩着口打了个呵欠,从椅上起身时也慢吞吞的。

皇后瞧着心中微恼,恨不得叫来那侍卫敲打两句,想想又觉得不妥,只好与承熹说。承熹虽一向懂事,却到底是个孩子,虽是嫁过一回了,却于这事也懂得不多,怕她一时贪欢亏了身子,这才提点几句。

当日的午膳里头基本瞧不见油星子,更别说肉荤了。素炒玉兰,金麦酿苦瓜,水芹三丝,香酥莲藕南瓜夹…配上一小盅清清淡淡的绿豆百合粥。

江俨盯着一桌子素菜默默无言,他虽荤素都吃,到底更喜欢吃肉一些。可公主以往也没有茹素的习惯,怎么今日这食谱如此古怪?

以为小厨房的人上错了菜,可公主已经动了筷子,江俨无奈问:“今日怎么都是素菜?”

呈膳的丫鬟瞧了一眼公主,垂首没作声。

承熹轻飘飘瞥他一眼,夹了一筷子藕片到他的玉碟中,不疾不徐说:“降火气。”

江俨静静瞧了一会儿,也没猜中今日这般古怪是为何,他也没觉得自己这两天有上火的迹象。却也不争辩,只好默默吃下。

能与公主同桌用膳还是今年才有的待遇,别说茹素了,一天三顿吃馒头喝稀粥,他都觉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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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日天儿越来越热了,承熹没什么食欲,从冰窖里取出来的冰镇西瓜太凉,怕伤了脾胃,江俨给她捣成汁水,又放到常温,这才给她喝。

承熹无奈:“要的就是那股子凉气,现在凉气都散了,除了甜什么味道都没有,我还不如喝蜂蜜水呢。”

江俨从善如流地给她倒了杯蜂蜜水,接过西瓜汁自己喝,又把剩下两块凉丝丝的西瓜吃了。

承熹微恼,凑上前抓着他的手,江俨笑着给她喂了两勺子凉西瓜,剩下的三两口全进了自己肚子。

正好小厨房的几个厨娘在鼓捣新鲜吃食,承熹闲来无事,也和江俨去琢磨新花样。几位厨娘瞧见公主切出的桃片足有一指宽,眼角直抽,瞧见江俨做得有模有样的,反倒惊诧不已。

两人在小厨房里折腾一上午,做出了加了冰和蜂蜜的酸果酿,正好皓儿和小仲谨两孩子也喜欢。承熹这般吃不得酸的就用桃瓣做,又加了蜂蜜,甜丝丝的还能消暑。

午后公主在书房看书,原先只有她一人坐,如今单椅换成了阔椅,足以坐下两个人。

如今天儿越来越热,承熹越发惫懒,明明是看书,却连胳膊都不想抬。江俨就给她翻书,也跟着她一起看,两人看的是同一本游记。

江俨原先不爱看书,耐着性子与她看了会儿,倒也觉得有点意思。却不如公主看得快,公主扫三五眼那一页就看完了,江俨却需得字斟句酌才能有所体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