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鉴唇畔微扬,扯出一个苍白的笑:“许家第十三代不肖子孙,许清鉴,今日刚叛出家门。”

“你…”重润说不出话。两人静静对视半晌,她抖着手摸了摸他的后背,衣衫上湿濡一片,鼻间甚至能嗅得到血气。

她忽然就掉了泪,昨日裕亲王惨死太和殿的时候她没哭,至今仍不知晓父亲尸身在何处她也没哭,此时却再也忍不住了。明明心疼得要碎了,却对着他劈头盖脸一顿打,“你是蠢的么?”

叛出家门本该以剔骨割肉为重罚,最轻的罚也要被打个半死,哪有他说得这么轻松?

许清鉴伸手揽着她靠在自己肩头之上,温声说:“父亲亲手执的刑,他年纪大了,也不怎么疼。”

“我哪里值得你如此?”重润哭得声嘶力竭,好半晌流干了眼泪,低声喃喃:“你真是个傻子…”

见周围无人,许清鉴掏出一颗小巧的梨子放在她嘴边,见重润泪眼模糊地看着自己,轻声笑了笑:“来得急,没顾上洗。”

重润傻愣愣看着他,也不嫌弃这梨没洗过,张嘴咬了一口,清凉的甜梨汁润了喉,喉间火辣辣的疼都减轻了两分。

“膝盖疼么?”

“疼。”重润坦诚地点点头。

许清鉴心尖一涩,又不能让她起来,见她跪得笔直,又揽过她靠上自己肩头,“那你靠着我歇一歇。”

重润抽噎了两下,靠在他身上,跪坐在双腿上,两人一人一口把小小的甜梨分着吃了。

她胸口疼得发酸发胀,明明身在最最繁华的宫城,天大地大的空寂感却一点点渗入四肢百骸。从今以后,她便是无父无母漂泊无根的孤女了。可冥冥之中,却又生出一种如释重负的错觉。

今后这世上,只有他一人会怕她渴怕她饿,怕她难过。

“我问过祖父了。”许清鉴不疾不徐说:“他说儿女私情与家族荣衰无关。此后,相府再无许清鉴一人。无论我做什么糊涂事,也绝不牵连拖累家族。”

重润深深叹口气:“你爹娘怕是要恨死我了。”

“我出门时,我娘给了我一样东西。”

“是什么?”

许清鉴从怀中掏出一枚青田玉坠,“这是我家的传家宝,是只传媳妇的宝贝。”

说话间,他那坠子上红绳系好,挂在重润颈上,眸子里满是潋滟暖光,唇畔笑意悠然:“虽说叛出了家门,可我娘是认你的。”

重润把这枚玉坠放在手心里低头去看,可惜她眼里全是泪,什么都看不清。她忙拭了拭眼角,低声说:“那你爹肯定要恨死我了。”

许清鉴微微笑着看她,温声说:“我爹说我生来温文,优柔寡断。又因是家中嫡子,事事瞻前顾后,谨小慎微,不敢自己决断,也从没做过什么坚毅果决的事。”

“如今为了你,我想做一次。”

养女

没一会儿,老魏公公领着四个小太监缓步行了出来,叫人扶着重润起了身。

重润撑着许清鉴的手慢慢起了身,双腿晃得站不稳,起身的时候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好在许清鉴全副心神都放在她身上,见状忙扶稳她。

只见老魏公公躬身行了一礼,从袖中掏出一枚小巧精致的玉牌交到重润手上,长长叹了口气:“承熹公主给您求了情,公主以德报怨,郡主您…”

要别人记住恩情的话说顺口了,老魏公公出口才觉得不合时宜,将将打住话头,又说:“郡主去神宫监领人吧。”

老魏公公心中唏嘘:裕亲王其心不轨,殓葬本就不该大操大办。何况昨个闹了那么一出,裕亲王的幕僚竟要弑君,差两步就冲到了陛下跟前,万幸被一个忠心耿耿的小太监挡了。这般境况下,能给裕亲王留个全尸已经是陛下仁慈了。

神宫监是十二监之一,掌太庙洒扫、香灯等事。亲王殉葬却不走寻常规制,原是打算只给裕亲王画幅画像便了,入殓下葬都要一切从简。

而此时将裕亲王的遗体交给了郡主,便是一个乱臣贼子死后能得的最大的体面了。

重润怔怔看着手中玉牌,指尖轻颤着沿着上面的镂纹细细摩挲了一遍。当初在虔城,她助承熹脱身的时候给过她一块自己的玉牌,当天夜里得知兄长惨死,悔得痛不欲生,恨不能代兄长去死。

如今却又得了一块承熹的玉牌,承了她的情,才得以好好安葬父亲。

世间循环往复,都在此处应了因果。重润死死咬着唇忍住临到嘴边的哽咽声,朝着长乐宫的方向重重地叩了个头。

裕亲王的灵座与牌位不能供去太庙,只能在他原先在京城的一处别院祭奠。这处别院还是他早年置下的,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守门的老奴也双鬓斑白了。

别院里挂满了引路幡,触目竟是缟素。大门大敞着受唁开吊,可等了一个上午,祭奠的宾客也没来两个。

先前在朝堂之上帮裕亲王说话的老臣也没来,心中清楚先前触了文宣帝的楣头,虽曾经站过位,先前裕亲王在虔城自立为帝的时候也曾心思浮动。可这两日文宣帝犯了心疾,哪个还敢在这当口来吊唁?

大门口的冷情与内院的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灵柩前吹拉弹唱的足有几十人,都卯足了劲。裕亲王身边亲信尽数被收押监牢,而满院子哭灵的还是从许府借来的小厮。这排场大概是裕亲王死后能得的最后一份热闹。

重润家里亲人少,更从没操办过奠礼。这回都是由许清鉴一手操办的,到底是宗室出身,人情世故比她懂得多了太多。

重润低着头跪着,父王一辈子锦衣玉食,走的时候竟是如此模样,寒酸得让人连委屈都生不出来,只剩下了无力和茫然。

下葬的当天正好是个雨天,重润心中松了口气,街上人少,家家大门紧闭,唾骂奸贼的也没几个,比她想象得要好出太多。

京郊的敬亭山上,八月的桂花被雨水打落,淡淡的桂花香随着湿冷的空气嗅入鼻间,连带着五脏六腑都微微发疼。

抬灵柩的八仙一路抬着棺材走着从没人走过的荆棘路,扎了一身小刺球,任谁也不开心。心道若不是前头引路的那姑娘给了重酬,这还真是件苦差事。

“姑娘,这山陡,山顶又没个平坦的地,委实不是个好风水啊!”走在重润身后的老道苦口婆心地又劝了一遍,重润脚步一顿,没作声,继续往山上行。

许清鉴回头笑了笑,低声求道:“为圆长辈一个念想,烦请您费心改改穴。”

老道无奈,只好点头应了。

虽夏天还没过,夜里的风却已经有些凉了,白天来的人都下了山,林间却唯有两人和这么座孤坟,夜风吹过树梢簌簌作响,听来古怪又凄凉。

“他喜欢饮酒,却最恨我两个兄长喝得烂醉如泥,常常都是喊我去陪他饮酒。”重润仰着头,将坛子里的最后一口酒倒入喉中,火辣辣的味道在胸腹间横冲直撞,冲得人眼角发酸,却连四肢百骸都一点点暖起来。

“以前我也喝不了几口,后来没几个男儿能比得过我。”

她的眼神已经乱了,声音却仍是清明的,“父王这二十多年来日思夜想的都是京城,就没一日开怀过,如今…我也只能全他这个心愿。”

许清鉴瞧了瞧脚边,三个空坛子是已经喝光了的,见地上还剩一坛子酒,拍开泥封自己灌了一半入口。他好几天没合过眼,眼角眉梢满是倦意,此时清凌凌的酒液顺着下颔流入领口,前襟湿了一片,活了二十来年还从没这么不修边幅过。

他爱饮清酒,却也不过偶尔小酌几口,哪有这般喝过?根本没什么酣畅淋漓的爽快,喝了一个下午,连肠子都快吐出来了,又丁点东西没吃,难受得腹中绞痛。却不想重润喝太多,只能自己咬着牙喝,只为她能少喝几口。

“你若是想回虔城,我与你一起去。”

重润靠在他肩头,仰头看着夜幕之上微弱的星光,“吉安和虔城的百姓恨透了我。何况我父王管辖虔城二十余年,如今树倒猢狲散,可手下党羽仍在,尽是些野心勃勃之辈。若是回了虔城,大概会被他们逼着走我父王的老路。”

见他低着头,眸中微光闪烁,似在征询自己的意思。重润在他怀里蹭了蹭,低声说:“我就留在京城。”

她脸上半点脂粉未施,脸色也差得厉害。慢慢贴过来,抵着他的额头深深看进他的眼底。静静凝视半晌,却一言不发,连许清鉴都觉得她已经醉了。

却见重润忽的绽开一个明艳的笑,眸子里微弱的光点闪烁,低声喃喃:“你这么好…怎么就偏偏喜欢了我呢?”

许清鉴认真想了好一会儿,方启唇想说什么,便看到她阖上眼睡着了,没等到他的回答。

他静静笑了,温暖的手拂过将她额前乱发理好。怕这夜风太凉,抱着她揽入自己怀里。盯着墓碑上的“父亲”二字,将剩下的半坛子酒洒在墓碑前,道了一句“珍重”。

*

这日,江俨又跟着针工局的老尚宫学了一天刺绣,他虽绣艺不错,却因往日练得少,手生得厉害。又不懂嫁衣上的例制花样,只能跟着两位老尚宫去学。

夜里回了长乐宫,顺道去小厨房捎了一碟公主爱吃的点心。最近公主食欲见涨,前天夜里的时候甚至睡到半夜饿醒了。小厨房夜里不留人,厨娘还在后殿住着,实在不方便喊她们,江俨只好起了身给她做夜宵。

把食盒放在桌上,转脸就见公主倚在床头笑盈盈看着他,江俨心中暖得发烫,累了一天便被这么她一个眼神熨热乎了。他笑着上前,临走到床边时眼睛一花,竟在床上看到了两个小孩。

“这是?”盯着比头发丝大不了多少的针眼看了一天,以为自己眼花了,江俨揉了揉眼睛走近了些,竟真的见床上并排躺着两个娃娃。

一个是皓儿,另一个女娃眼生得厉害,跟皓儿并并排睡着,大概比皓儿高半个脑袋。江俨一时脑子没转过弯来,忙弯身摸了摸公主的肚子。好在公主的肚子还是微微凸起的,江俨哭笑不得:“我还当一天的功夫,孩子都生出来了。”

承熹忙伸手捂住他嘴,压低声音说:“你小声些,我好不容易才哄睡,可别吵醒了。”

细细瞧了瞧倾慕的眉眼,江俨顿觉她跟小时候的公主长得有点像,便问:“是国舅爷家里的?”

“跟我小时候很像是吧?”承熹回头看了一眼倾慕,眼里满满都是温柔,小声笑着说:“这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孩子,叫倾慕。”

“裕亲王世子的?”江俨双眉一皱。他先前在虔城的时候便听公主说过这孩子,还听她唏嘘过几句。心知公主心软了,江俨那时便觉得不妥,又暗道公主日后也不会再和裕亲王府有什么交集,也就没有多说。

此时头一个反应便是想到了昨日太和殿上险况连生的事,那时他虽不在场,却听宫中爱嚼舌头的宫人绘声绘色地讲了好几遍。刺杀了裕亲王的那个典签官身上也没有锐器,是从头发上抽了一支簪子当作武器的。

江俨盯着倾慕安静的睡颜有点放不下心,如今公主算得上是她的杀父仇人,这女娃又已经七岁了,早就懂了事,万一被长辈挑唆做出什么不好的事可怎么办?

他脸色不太对劲,承熹以为他不高兴了,以为江俨想到了那个混账世子,忙劝说:“她一个孩子在宫里乱转,丫鬟一听是找‘公主堂姑母’,就把她带到了我这儿。这孩子哭了一整天,我好不容易才哄睡了。”

怕公主说自己小人之心,江俨没跟她说不好的揣测,只沉着眉眼又盯着倾慕细细看了看,尤其看了看头发上有没有簪子步摇一类的锐物。

见江俨表情有异,承熹猜到了他的心思,摸摸沉峻的眉眼低声耳语道:“我知道亲疏有别,不会让人害了皓儿。她身上没有夹带利器,衣裳都是新换的。”

七岁早已经是懂事的年纪了,就像她还在襁褓便被五岁的大皇子用了毒,哪里敢掉以轻心?又早在裕亲王府时便知道倾慕跟她那个只生不养的父亲半点不亲近,那时便摸透了这孩子的品性,这才敢让她跟皓儿睡在一起。

江俨稍稍放心了一些,视线越过公主,朝床上的皓儿和小倾慕看了一眼,皓儿睡得四仰八叉的,倾慕虽收敛一些,却也占了不少地方。江俨又默默瞅了公主一眼,眼神有点委屈:“那我睡哪儿?”

前两天多个皓儿还能挤挤,这还能怎么挤?承熹笑着在他唇畔印了一个吻:“偏殿已经叫人收拾干净了,你在那将就两天。”

累了一天还没亲没抱呢,就听到这么个噩耗,江俨只觉得刚才被公主一个眼神看没了的疲惫通通回来了,还翻了个倍,简直身心俱疲。弯身在她白嫩的颊肉上啃了两口,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打算找张椅子坐着窝一宿。

方走出两步,视线一转就瞥到了矮榻,心思一动将那矮塌搬到了公主床边,轻手轻脚的也没扰着两个孩子。“我就睡这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写这章的时候查了下祭奠的习俗,被一张图片吓得至今没缓过劲来QAQ

待嫁

床|上并排躺着两个孩子,江俨刚开始还觉得有点新奇,暗暗期许了一下将来孩子遍地跑的美好将来,仰头盯着房顶笑得一口白牙。这会儿回过劲来了,忽然心生不妙。

他掰着手指头默默算,如果公主怀着的真是双生子,那床|上兴许就会并排躺四个娃。即便倾慕走了,皓儿也回了自己的屋子去睡,那到了明年也是两个娃。也就是说等到了明年,床|上还是没有他的位置。

承熹想跟他说话,自顾自说了两句却没人应声,江俨心不在焉地嗯了两声。承熹侧过身子撑着脑袋看他,见江俨直|挺|挺地躺着,微微拧着眉,好像在想什么要紧事。

这些日子常见他一脸温柔,以往冷厉的弧度柔和了许多,连长乐宫好些宫人都觉得稀奇。此时表情却如此沉重,承熹心中好奇,伸手戳戳他的脸:“你在想什么?”

江俨抓|住她的手握在手里,好像胖了一些,原先明显的骨节都看不出来了,手背长了些肉,软软的,好捏极了。

江俨神情凝重,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问:“皓儿是几岁的时候,跟公主分屋睡的?”

“好像是两岁半吧。”承熹记不太清,给了个模糊的时间,“怎么了?”

江俨呼吸一滞,摩挲着她的手背没作声,入夜低声絮语的旖旎都被戳了个散。

刚知道公主怀孕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得等八个月;后来听了嬷嬷千叮万嘱,知道还有坐月子的说法,估摸着自己得等一年。

现在算算,居然得等三年半?

矮榻比床低了不少,江俨仰着脸看趴在床边笑意盈盈的公主,她怕冷,夏天都要盖着锦被,在被窝里躺久了,手温比他还要暖。眼睑微微发红,烛光之下更显人美如画,窜到鼻尖的萦萦发香也让人心猿意马。

这些日子精心养着,公主原先微微凹下的双颊变得圆润了,江俨每每看着就想揉一揉她的脸。此时她这样俯身看着自己,微微敞着的领口露出一小片雪肌,无须用手碰,江俨也记得是如何的细腻柔|滑。连上半身也更显丰腴,江俨做嫁衣的时候摸着尺寸大了些,才觉出这一点。

只能看不能碰,还得熬三年半…江俨眼前一黑,只觉前途灰暗,开荤的日子遥遥无期。他略起了半身,搂着承熹的腰,轻轻巧巧就把她从床|上抱了下来。

“哎…”承熹低叫了半声,被他来势汹汹的吻弄得莫名其妙,只能被他攫着舌,沉入他的节奏里。

这个姿势江俨吻得不得劲,略略翻了个身,以肘弯撑着自己虚虚悬在她身上。起头气势汹汹的吻却越来越缠|绵,好一会儿,江俨才缓过劲来,最后在她唇角印了一个潮润的吻做结束。

公主微酡的双颊像醉了酒,眸底也是一片潋滟水光,连她不稳的喘息都这么诱人。江俨静静看着,埋首在她温暖的颈间蹭了蹭,额头贴着不动了,闻着她发上的馨香只浅浅的,长长地叹了口气,满腔爱意尽数融化成了一汪甜甜的糖稀。

他浑身火热,胸膛肌肉又紧紧绷着,皱紧的眉头仿佛在熬什么酷刑,周身蕴满了蓄势待发的气息,承熹自然明白了。

落在颈上的呼吸痒痒的,承熹往旁边挪了挪肩膀想躲开,却忘了自己衣襟有些松,这一动中衣领口便被江俨的鼻尖蹭到了锁骨处,露出大片雪腻肌肤。

察觉近在咫尺处的呼吸一滞,承熹赶紧伸手拉好中衣。方才那个缠|绵的吻弄得她也有些难受,此时四肢有点发软,声音黏稠得好像蜜糖一样,说的话却再正经不过了:“要不,咱们分房睡?”

江俨身子一僵,听公主慢条斯理说:“以前在舅父家,听两个有孕的嫂夫人说过,有了身孕的时候是要分房睡的。”

江俨以肘弯撑着自己抬高了身子,黝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公主双颊有点烧红,微微错开了视线,好笑地咳了一声:“万一你哪个晚上忍不了,就不好了。”

“分什么房!”江俨低斥了一句:“我又不是忍不得!”嘴上说得实在,身下的蠢|蠢|欲|动却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眼睁睁看着公主在他身下笑得花枝招展,江俨深深喘了口气,若不是屋子里还躺着两个孩子,真想做些不轨之事。

最后只能又深深吻了一回,听公主已经有点微喘了,顾忌着床|上的两个孩子,江俨连亲都没敢亲个彻底,颓然地翻身躺好,又把公主抱在他身上,感受着身上沉甸甸的分量。

公主真的是胖了,压在身上的份量比原先重了不少,也比原先更踏实了几分。

啊,重了五斤又七两,江俨默默地想。养媳妇养孩子养家的成就感已经初初冒了头,整个人都快要飞起来了。

前几天一个伺孕嬷嬷说要给公主揉肚子,说能防止肚子上长妊娠纹。那老嬷嬷在公主肚子上涂了不知道什么油,她刚上手揉了两下,江俨看着古怪,怕揉坏公主肚子里的孩子,忙上前拦了下来。

这事被皇后知道了,将那嬷嬷叫走训了一通,又换了一个嬷嬷过来。江俨这才知道,原来那防长妊娠纹的法子是宫里口口相传传下来的,以往是宫里的嫔妃娘娘们用的,怕生下孩子后身材走了样,失了帝宠,可那法子对腹中正在发育的孩子却不怎么好。

这还是皇后先前指来照顾公主的伺孕嬷嬷,即便如此都这么不靠谱,江俨心都提了起来。打那以后,即便是伺孕嬷嬷说的话他也要跟医女细致求证一遍,养生食谱自己搭,给公主梳发、按摩小|腿一个不落,几天功夫样样都学会了。

每天跟着尚宫绣嫁衣,中午和傍晚还记得回长乐宫来陪她用膳,吃过晚膳后再去绣两个时辰。虽然累,心里却从未有过的踏实。

江俨的额头贴在她颈上轻轻磨蹭,承熹痒得不行,笑得成了气音,忙按着他的脑袋躲开,岔开话头问:“嫁衣可绣好了?是什么样子的?”

江俨给她比划了两下,形容了一下上头的花纹。烛光下的他眉眼沉俊,承熹听得心猿意马,只细细盯着他看。因为衣裳轻薄,更显他手臂结实,肌肤之上的温热隔着一寸距离都能感受得到。即便他只是这样虚虚的搂着,都像在沉在一片漫无边际的海水里,四面八方都是他的气息。

承熹气血虚,夏天手脚容易出汗,却是冷汗,刚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觉得有点凉。慢慢地,双脚都缩在江俨小|腿里。

江俨呼吸又重了两分,没敢咬着牙撑这甜蜜的折磨,从床上扯了被子下来盖好公主,隔着被子抱住圆滚滚的她。

两人都没有睡意,江俨忽然想起了一事,迟疑问:“公主…真的要嫁去我家?”

“不好么?”

江俨一怔,承熹怕他不乐意,低声问:“你担心什么呢?我不会拿身份来压你的家人一头,也不会让他们为难。”

江俨隔着被子在她柔软的腰|肢上轻轻摩挲,只觉触手柔|滑的绸缎也比不上她。明明知道这样难为的是自己,却总是忍不住想靠她更近一些。

承熹见他不说话,只好问:“你爹娘不喜欢?”

“我爹娘自然是极欢喜的。”江俨认真想了想,才答:“我怕你会拘谨。”

陪伴多年,再没有人比江俨更清楚公主多不喜欢跟生人打交道,不然他也不会在公主嫁入徐家的五年里只见过她三面。

世家夫人的邀约她没接过,宗室贵女的聚会也没怎么去过,五年深居简出。前些年外头总有人传公主守寡之后心如死灰,旁人即便在每年的宫宴上见到她的明艳动人,也觉得公主是在强颜欢笑,各自唏嘘感慨。

可江俨却知道公主的圈子有多小,能让她不会心生抵触的人两只手便数得清。

承熹扬唇笑了:“我怎么会拘谨?只怕你家中长辈会拘谨。”她一头乌发异常得柔|滑,眼角眉梢都是为人母的温柔,美得移不开眼,更暖得人心都要化了。

江俨眸光变晶莹了些,隐约闪过丁点泪意,眨眼又消失不见了,只抱着公主不说话。心中总觉得有点遗憾。这辈子,公主的好多头一次都是他陪着经历的:公主第一次刺绣,第一次吃辣,第一次去太学院,第一次被太傅打手板,第一次与人起了争执,第一次跟陛下吵架,第一次看小话本,第一次穿抹胸…甚至是初潮,江俨都是陪着过来的。

唯独少了她第一次嫁人和第一次做娘,这便成了五年的缺憾。

这两天每每看着手下越来越有模样的嫁衣,摩挲着细腻柔|滑的料子和上面没一处错针和歪倚的绣线,想象着公主十七岁那年穿上大红嫁衣嫁给别人,江俨差点掉了眼泪。

好在兜兜转转五年,曾经与他越行越远的姑娘最终还是落在了自己臂弯里。从高高在云端的明月光,变成了孩儿他娘。

*

第二天天亮以后,江俨才醒来。心中琢磨着自从跟公主同床共枕后,他醒得就越来越晚了,以往二十年习武养成卯时前的习惯,短短三月就改成了跟她一样的作息。

教他刺绣的老尚宫每天都吩咐他早点来,江俨却没一回准点到过。老尚宫每回都随口问一句:“怎么来晚啦?”江俨也没法解释说公主嗜睡,只能默默不语。

公主嗜睡的功力见涨,睡觉又浅,只要他稍微动作就会被吵醒。刚开始江俨还不想她起太迟,拉着她早早起来吃早膳,见公主困得直打呵欠,眸子里全是清凌凌的泪花,他自己又舍不得了,每天放纵她多睡半个时辰。每天他自己卯时醒来,得睡两个回笼觉,才能赶上公主起床的点。

正这么神游天外,却听床上忽然有了动静。这矮榻比红木床低很多,只见床上慢慢爬出一个小脑袋,小倾慕睡了一夜脑后的两个小髻都散了,刚看到江俨的时候忽的瞪大了眼睛,往后缩了缩,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趴在床边小心翼翼打量他。

江俨和她大眼瞪小眼,他不笑的时候,眼神温度有点凉,小倾慕缩了缩脖颈,伸出手来轻轻戳了戳承熹的背,怯怯问:“堂姑母,你怎么睡到地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