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衣一听,说道:“唔,是姑姑回来了。”便起身来,说道:“既然如此,劳烦带路。”

丫鬟便带着朝衣出门,燕姓汉子便也跟在后头,两人一路向前而去,走了片刻,终究到了一处,门口丫鬟见人来了,便进内通报,那丫鬟就领着朝衣进门,朝衣转到里头,果然见坐上坐着个双眉微敛的华贵妇人,眼角已经有了鱼尾纹,但轮廓间仍能看出几分秀美。

这妇人一见朝衣进来,微微一震,眼中透出惊讶来。朝衣上前,两人细细打量,朝衣便行了大礼下去,双膝跪倒在地,口称:“姑姑!”

妇人见她立刻拜倒下去,便伸出双手欲扶,说道:“真个……是轻羽么,起来……给我看看。”到底是紧张,虽然自控的好,声音却仍有些隐隐的颤抖。

朝衣起身来,便上前,妇人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说道:“算起来也有二十年不见了,连我也不认得……只记得轻羽小时候生的好,怎么如今身板如斯单薄?”

朝衣说道:“姑姑有所不知,当时我在街上,是被个拐子掳走的,那人将我带出城后,便叫我在一处野外矿山上做工,我身子不支,几度昏死,惹怒了工头,便又好一顿鞭打,若非周遭的人照料,怕早就死了……后来我想方设法逃了出来,才遇见一个经过的武林高人,将我收留,他的医术高明,说我小时候身子亏损了,怕是长不成的……亏得遇到了他,替我调理养了许久,才保了一条命,却实在长不成像是爹跟爷爷或者众位伯伯那样英武了……轻羽给傅家丢脸了,请姑姑见谅。”

妇人听她说了这一番,眼中也带了泪,说道:“我知道你那一去必有曲折,幸好上天垂怜,让你命遇贵人。”说了一番,又细细打量了阵朝衣,终于把旁边的傅东篱唤来,说道:“东篱……”东篱见她暗下示意,只好俯身过去,妇人在他耳畔细细说了一番话,才道:“去罢。”

傅东篱面有难色,望了妇人一眼,到底不敢违抗,便点点头,回身对朝衣说道:“轻羽,你随我来。”

朝衣别了那妇人,便要同傅东篱去,燕姓汉子等在门口,朝衣脚步一停,便叫了个丫鬟过来,说道:“你出去同我大哥说,叫他休等急了。”丫鬟答应了,便自出外。

朝衣这才跟着傅东篱转到里屋,站定了脚,傅东篱却不言语。朝衣就问道:“东篱哥哥,不知叫我来是何事?”

傅东篱并不回答,反而说道:“轻羽,你这一回来,对傅家而言,是好事罢?”

朝衣说道:“大概……是罢。”

傅东篱说道:“自从云然出事,三叔也……你又走失,傅家声望一落千丈,因没有能撑起家声的人,什么低三下四的人也都敢欺负到家门口来。……你大姐的事情你也听说了罢?只因咱们家里不能替她出头,她那个无耻的夫家,竟然狠心到把留安都给赶了出来……”

朝衣静静地,便只听他说。傅东篱说道:“留安那个孩子,生性羞怯懦弱,自来了家里,等闲不敢出去玩耍,但凡出去,必定被人欺负,清宁因此跟人打了许多次架,每每都鼻青脸肿的回来。上午留安被马校尉欺负,虽然有你及时拦挡,但到底是又受了惊,方才我去看,他已经卧床不起,发起高热,大概是惊吓所致。”

朝衣一听,急忙说道:“东篱哥哥,我去看一看留安罢。”

傅东篱摇头,说道:“你且听我说。——我方才去看留安,他烧的迷迷糊糊里,却同我说了句话。”

朝衣情知他说这些必有缘故,便静默而听,果然听傅东篱说道:“留安只当我是你,虽然是迷糊里,却也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同我说:舅舅,你回来就好了。”

朝衣略一皱眉,脸色微变。傅东篱又说道:“方才在厅上,母亲告知我一件事……你可知道,久别二十年,什么样貌都变了,连母亲也有些认不出你来,可是她……她记得一件事,那就是,——真正的轻羽,在腰间有一块奇怪的胎记,因此她……特意叫我进来一看。”

朝衣一听,身子微微一震,冲口叫道:“东篱哥哥……”

傅东篱闭了闭眼,说道:“休要……如此唤我!”

第七章 金殿上

傅东篱闭了闭眼,喝道:“休要如此唤我!”朝衣皱眉不语。傅东篱说道:“……我只怕我担不起这一声。”朝衣说道:“为何?”傅东篱说道:“虽然时隔二十年,孩子的面貌会有所不同,我也认不出轻羽是何样貌来,但……我所知道的轻羽,绝不会是如你这般。”

朝衣说道:“人的性格,是会改变的。”傅东篱说道:“我想象不出,轻羽为何会变作如此。”朝衣说道:“那是因为,东篱哥哥你没有经历过绝望之境。”

傅东篱问道:“何为绝望之境?”朝衣说道:“人在走投无路之时,会做出一些让自己也觉得惊讶之事,东篱哥哥的性子温和,大概不会如此罢,但是对我来说,只能如此,若不如此,生不如死。”

傅东篱沉默看她,片刻说道:“那你这次回来,是想怎样?”

朝衣说道:“我想?”

傅东篱说道:“经历过绝望之境的你,会如何?”

朝衣一笑,目光烁烁,说道:“我会报复那些欺负过我的人,让他们因我的出现而寝食难安,我会讨回那些欠过傅家的,让他们因做过的丑事而身败名裂,我要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我要判生断死,惩奸除恶,做先前该做却未做的一切!”

傅东篱握在腰间的手微微发抖,满心的血都在涌动,偏偏喉头哽着,不能发一声。

朝衣望着他,忽地微微一笑,说道:“对了,东篱哥哥是要看我腰上的胎记对么,这又有何难。”

她说着,便去解自己的衣带,傅东篱怔怔看着,眼睁睁见朝衣将衣带解开,外裳敞了,手上略一停,东篱目光转动,微微怔住,却见朝衣自腰间伸手一摸,握了一物取下来,拿在手中,笑道:“这闻龙佩,跟了我足二十七年了罢……哥哥可还认得?”便将此物递向前去。

东篱一时竟未敢伸手接,见朝衣手腕一动,那玉佩自手心滑落,在空中晃了几晃,却未落地,原来是朝衣手中握着丝絩未松。东篱眼睁睁看着那晶莹生辉的玉佩当空摇曳,眼中光影变幻莫测。

朝衣道:“哥哥为何不接?小时候哥哥每次来都要跟我要的……呵……”说罢一笑。

东篱终究伸手,将那闻龙佩接过,手心生温,那纹路细腻晶莹,龙潜于渊,栩栩如生,乃是自国公爷就传下来,给了轻羽。东篱自小就格外爱着,但凡来傅家就会从轻羽腰间握着把玩,怎会不认得?

这厢朝衣又去解里头的腰带,傅东篱握着那闻龙佩,目光变了又变,朝衣的动作却始终有条不紊,伸手去解里衣的系带,一根,两根,将到最后一根之时,傅东篱忽地蓦地伸出手去,将朝衣的手按住。

朝衣抬头看他,问道:“东篱哥哥?”

傅东篱缓缓地摇了摇头。

朝衣皱眉:“东篱哥哥,怎地了?”傅东篱垂了垂眸,终于说道:“不必了。”

朝衣看他。傅东篱抬眼,四目相对,便说道:“我已经知道……你不用再解了。”

朝衣说道:“哥哥。”

傅东篱咽一口气,眼圈微红,慢慢地转过头去,说道:“其实,这几年,我也实在力竭了。……轻羽。”

一声“轻羽”,宛若叹息,朝衣双眉一簇,傅东篱说道:“将衣裳穿上。”

朝衣不语,便听他的,将衣裳重新穿好,傅东篱才说道:“或许,你的归来,是傅家的变数。而,傅家已经不能再退了。”他忽地淡淡一笑,说道,“或许,真正如你所说,已经是身入绝境。”

朝衣将外裳整理整齐,说道:“东篱哥哥,这几年若是无你,傅家也撑不到此刻,你不必过谦。”

傅东篱自嘲一笑,说道:“哦?你休要宽慰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傅家如今只是个空壳罢了,现在唯一支撑着的,只是国公爷留下的那一点家声,而唯一能败坏的,也只是这点家声。”

朝衣若有所思。傅东篱说道:“你休怪我瞻前顾后,想的太多,我不比你,我虽然名头上是过继来的公子,但毕竟是外姓之人,外人说三道四,也无非是说这个,我再怎地,也……终究不比真正的……如今你回来了,不管怎样,却是好事,或者……将来真个有什么变数,也是傅家之事,我……已经尽力而为了。”

朝衣慢慢说道:“东篱哥哥,你放心,我不会做出令傅家蒙羞之事。”

傅东篱说道:“如此便好,轻羽……以后傅家……便靠你了。”

朝衣说道:“不。”

傅东篱转回头来看她,朝衣走到他的身边,微笑说道:“以后傅家的担子,我同哥哥分一半罢。”

她这一笑,月白风清。

两人出到外头,傅东篱上前,同姑奶奶说了句话,并把闻龙佩送上,姑奶奶听了东篱回复,又见了玉佩,这才疑心尽去,握着玉佩洒了会儿泪,又将朝衣的手握了,悲喜交加。

如此又耽搁了时辰,已经入夜,宫内却来了人,说道:“陛下知道傅三公子回府来了,又知道傅三公子一路劳累,同亲戚多年不见,因此特恩准今儿不用进宫,明日早上便去见驾。”

朝衣领旨,那太监便返回宫中。

此后,姑奶奶便转回了夫家,朝衣便去探望了一番留安,小孩儿喝了药,高烧退了,模模糊糊认得是“轻羽舅舅”,便欢喜起来,朝衣又安抚了他一阵,小孩儿才又睡了。

朝衣回房之后,燕大哥便自回隔壁房内歇着,不料到了半夜,外头隐隐骚动起来,朝衣睡得沉静不察觉,是燕姓汉子起身将她唤醒,朝衣睡眼惺忪地不知发生何事,便有个丫鬟来说道:“三公子,是管家去了……”

朝衣一惊,急急忙忙穿了衣裳出来,果然见前头已经有老管家家人跟些老仆人们齐齐举哀,傅东篱也奔走其中,见朝衣来了,便将她拉住,说道:“本以为你太过劳累,不想去叫……”朝衣说道:“哥哥,快别如此,傅叔待我极好,我无论如何是要来相送他一程的。”

朝衣上前,便烧了纸钱,又哭了一会儿,才起身来,此刻,便有个年轻矫健的身影自身后走来,头上系着白色孝带,傅东篱叫了声:“傅明!”那人回身,浓眉大眼,很是精神的青年,便过来行礼,傅东篱同朝衣说道:“这便是傅明,才从四平山赶回来的。”傅明便向朝衣行礼,说道:“见过三公子。”

如此便又忙了大半夜,将近天明时候朝衣才又回到房中,也不敢再脱衣,只是靠在床边上睡了会儿,燕姓汉子便一直都守在房中,不过大半个时辰便是天明了,外头有丫鬟进来伺候,准备入朝见天子事宜。

朝衣打扮整齐,因傅轻羽是国公爷唯一子孙,而“定国公”的爵位是袭三代的,傅东篱虽然是过继来的,却到底不是正统血脉,因此并无封号在身,按理说朝衣便应着国公复上朝,只因轻羽自小失踪,因此竟未曾来得及做……只好仍旧衣着平常,不用着朝服。

且说那边天子上朝,百官参见,朝堂上,御座中,小皇帝便说道:“众位卿家,今日朕特说一件大喜之事,傅家的傅三公子,傅轻羽,已经于昨日回到京中,傅家家门振兴有望,朕也于心甚慰。”

众位官员反应不一,嘈嘈杂杂之后,左侧便有个身着红衣的大官儿出面,手中握着象牙笏,朝上行礼,说道:“陛下,臣有本奏。”

小皇帝龙睛一看,见是当朝的刑部尚书,便说道:“爱卿有何本奏,说来。”

尚书大人便说道:“启奏陛下,昨日有人无缘无故当街击杀了马校尉跟先帝御赐的御马铁惊雷,听闻行凶者正是刚刚回皇都的傅三公子!”

小皇帝说道:“哦,居然有此事?那可曾有人去缉拿么?”

刑部尚书说道:“巡城的统领本带人去缉拿的,不料傅三公子手握陛下所赐的金牌,因此把巡城统领跟京畿司派去的衙差都给喝退了。”

百官嗡嗡乱响。小皇帝一抬手,众人停了声,小皇帝便说道:“甚好,片刻傅轻羽就上朝来了,正好儿可以当面质问于他。”

刑部尚书面有得色,说道:“臣遵旨。”便先退回班列里去。

当下几个大臣有本启奏,无本缄默,又过了片刻,终于听得外头宦官一声叫:“国公府上傅三公子进见!”

小皇帝面上笑容一闪而过,朗声喝道:“传!”

金口一开,下面太监们一声一声传出去,外面等候着的朝衣将衣裳略一整理,转身同身边儿燕姓汉子说道:“大哥,劳烦你且在此等候,我去去就来。”

燕姓汉子双眉微蹙,却也并未异议,只点了点头。

朝衣转身,大步向前,两袖生风走了几步,拾级而上。

燕姓汉子微微抬头,目送着她上了面前玉阶,一级一级望上而去,这上大殿的玉阶分三层,每层也有百多级,如此看来,竟如登天一般,越来越高,最后到了那顶端,那风清月朗的身影便消失不见。

燕姓汉子这才垂头,只是那双眉深缩,比先前更甚。

朝衣入了殿内,两边上文武百官尽数看过来,朝衣微微带笑,略微低头进门,从入朝的门槛开始,一路向前踏着脚下红毯,共走了百多步,才到了品级阶下,有宦官说道:“傅三公子还不行礼拜见陛下?”

朝衣掸了掸衣袖,双膝跪倒在地,说道:“臣傅轻羽,参见陛下!”

上头小皇帝双目朗然,说道:“傅轻羽平身免礼!”

朝衣起身来,仍旧垂头,站在一边,小皇帝打量着她,怎样也看不到面容,不由有些心急,只好说道:“傅轻羽,你抬起头来。”

朝衣说道:“臣死罪。”缓缓抬头,小皇帝定睛一看,见她生得清秀出众,面容虽然有些单薄,然十分精神,一看之下,大有亲切之感。

小皇帝心里暗喜,点点头,说道:“傅爱卿,你今日为何未曾穿国公服前来?”

朝衣说道:“臣少小离家,家中并未有公服。”小皇帝叹道:“你必然是在外头吃了许多苦,国公府的子孙,本应当锦衣玉食的才是,这国公服,朕就叫人替你制作,不用你再另备,算是朕的一点心意罢。”

朝衣拱手说道:“臣多谢陛下隆恩!”

这边说了会儿,那边刑部尚书便皱眉,轻轻咳嗽两声,小皇帝就看他,说道:“尚书大人怎地了,莫非是哪里不舒服么?”

刑部尚书见他竟然装傻,不由一怔,只不过小皇帝年纪小,倒也不跟他计较,尚书便索性出列,说道:“陛下,臣前头说过,关于傅三公子当街杀人一事……”

小皇帝闻言,才说道:“哦,你不说朕倒给忘了。”说着,就看向朝衣,说道:“傅爱卿啊,你可听了尚书所说?他要治你的罪呢!”

刑部尚书一听,惊愕看了小皇帝一眼,朝衣闻言,却淡淡一笑,转过头来看向刑部尚书,刑部尚书对上她淡如春风般的笑,不由一怔,而后心中便有轻视之感,想道:“纵然是傅三回来了又怎样?这般娇娇怯怯之态……又能作何?当街杀人?若非数人作证,真以为是误传罢了。”

却听得朝衣看他一眼,自顾自转过头去,向上说道:“陛下,臣也有本奏。”

小皇帝说道:“哦?有何本奏,快快说来。”

朝衣说道:“臣有本,刑部尚书黄大人图谋不轨,意图造反。”

轰然一声,满朝皆惊。

第八章 过路人

“哎呀!紧张紧张,真是十分紧张,且说当时刑部尚书大人说傅三公子当街杀人,目无王法,傅三公子忽然也说尚书大人图谋不轨,意图造反,当时满朝文武连同当今圣上都大大惊动,不知孰是孰非,——再看那黄大人,一脸错愕,双眼瞪得铜铃大小,胡子也气得直抖,就说三公子诬陷……各位,你们猜三公子是如何说的?”

金福楼上,这说书的却并非昔日那老者,竟换了个新人,正是那老说书人的徒弟——此刻口若悬河的说罢,便眉飞色舞地望着周遭人等,他这节骨眼上一停,周围顿时无数人鼓噪,纷纷叫道:“黄二郎你就快些说罢,真真急死个人!专会在这时候卖关子,三公子到底是怎么说的?难道那尚书大人真个儿意图造反不成?”

黄二郎不慌不忙地喝一口茶润润嗓子,才又说道:“哈哈,当时文武百官也就跟大家伙儿现在这样的反应了,大家切勿着急,听我细说:且说当时傅三公子不慌不忙,望着当今圣上,说道:‘陛下,臣这话并非是平白诬陷重臣,昨日的确有人死在下马碑前是真,也自有兵丁前去查探,若臣有罪,早就俯首认罪被人五花大绑捆了,但那前来勘查的兵丁明白大义,并未曾为难臣。所为如何?只因为举国上下都知,那下马碑乃是先祖皇帝为了表彰傅家忠烈特设,——文官下轿,武官下马,以示对傅家的尊敬,倘若有人违背者,斩。此乃皇命祖训,若是有人违背的话,是否等同抗旨不尊?是否等同数典忘祖?是否是图谋不轨,意图造反?’尚书大人乃是本朝重臣,竟连这个都不记得了?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黄二郎虽然不如老说书人一般稳重老辣,但说这一段儿却正正合适,他年青气盛,胸中慷慨凛冽之气旺盛,说起这几句话来,那生动鲜明之态,引人入胜,气势十足,一气呵成。

一时之间,满座听众百姓仿佛人在朝堂之上,而这叠着两根指头说书的黄二郎便是那挥洒倜傥临危不惊的傅三公子,瞬间众人心驰神往,有人听到此处,忍不住就拍手叫起来,嚷道:“好!就是如此,三公子说的对极!”

黄二郎说完这几句,仿佛将胸口的气都给激荡出来,也觉得十分酣畅,双眉一挑,说道:“傅三公子说完这几句之后,满朝文武都给震得无言以对,那尚书大人更是面如土色,唯独当今圣上叹道:‘卿家所说甚是,太祖皇帝遗训,言犹在耳,怎奈总有些人当作耳旁风……’圣上这样一说,文武百官哪里有不领会之意?顿时有人出来,也忙不迭地说道:‘皇上,臣其实也觉得此事少国公做的极对,那人也的确该死,倒是尚书大人所做,有些欠妥当了……’”

黄二郎说的绘声绘色,学的惟妙惟肖,听众里头顿时有人欢快地笑出声来。

而就在金福楼的雅座里头,也有人笑了起来,说道:“舅舅呀,当时你真个儿有这么威风么?”

旁边那临窗而坐摇着扇子的白衣青年,却正是朝衣,闻言转过头来,望着身边儿的留安,说道:“你猜呢?”留安捂嘴一笑,说道:“我猜不出,不过听他说的是极好的,舅舅……你真厉害!”拉着朝衣的袖子,便把脸贴在上头,朝衣伸手摸摸他的头,眼中透出爱怜神色,说道:“乖,将来留安会比舅舅更厉害的。”

正说到此刻,听到外头有人说道:“听着别人说自己的戏,很快意么?”声音有些冷峭,极快地那人也便到了门口。

朝衣对面坐的燕姓汉子闻言,眼皮微垂便要起身,朝衣扇子一搭,说道:“大哥。”

燕姓汉子便仍旧坐着不动,此刻已经有人搭起雅座的帘子走了进来,朝衣坐着不动,打量来人,说道:“是啊,从别人的口中听起来,倒是别有一番滋味儿的。”

那进门之人,年纪也是双十开外,生的金玉之容,玉山体态,那眉眼都是极为精致出挑的,只不过神情太过冷肃,留安一见他,即刻便躲在了朝衣身后。

那人淡淡冷笑,说道:“那此人演得倒还真么?”

朝衣说道:“差许多。”

留安抬头,乌溜溜的大眼睛便看向朝衣。那人也挑了挑眉,说道:“你倒是很有自信。”朝衣笑道:“你误会了,是我差他许多,我不及他也。”

那人一怔,留安却捂嘴偷偷一笑。

那人反应过来,便踏前一步,哼了声,说道:“见我来到,也不起身相迎么,好歹亲戚一场,你说是不是——轻羽哥哥。”

朝衣哈哈一笑,说道:“你唤我一声哥哥,我坐着相迎,也不为过的,冠卿弟。”

原来这来者,是傅轻羽姑姑的第二子,也是傅东篱的亲弟,傅东篱本家原来复姓东方,因过继到了傅家才改姓,因此此时的来人,便是东方冠卿,人却是在六部之中当差,官任户部侍郎。

东方冠卿见朝衣如此相唤,便自上前坐了,说道:“只怕你不肯起身相迎,不在这个原因,而是因为我是六部之人罢。”

朝衣说道:“唔?为何如此说?”

冠卿说道:“谁不知道,如今朝中鼎分三足,六部一派,丞相一派,另外是四王爷隐然一派,你一回皇都便杀了刑部黄大人的得意门生,又在朝堂之上给黄大人没脸,这不是摆明要同六部作对么?我身为六部之人,自然同你对立,难道你会欢喜相迎?”

朝衣笑道:“哪里哪里,官场上的事是一回事,私下里我们也毕竟是亲戚嘛。”

冠卿说道:“少来这套,是不是亲戚,你自清楚,详细之事恐怕我大哥也同你说明白了,……他必定也曾教导你要防备我这个身在六部的弟弟罢?怕是有些‘蛇蝎心肠’‘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类的言语,也未尝不可能……”

朝衣忍俊不禁,急忙扇子一展,将唇边浅笑遮了,才说道:“冠卿弟弟,说话自来都是如此开门见山么?那‘金玉其外’倒是有的,后面一句怕是你自谦了,我瞧冠卿弟却是‘秀外惠中’的。”

冠卿面色却依旧冷冷地,说道:“且慢,我不喜欢虚与委蛇,不喜欢之人或者事物,从来不愿多做逢迎,你也不用多费唇舌……我就实话同你说了,我今日来,也并非自愿,乃是奉命来探你虚实的。”

朝衣问道:“哦?那冠卿弟弟探出什么来了么?”

冠卿说道:“未曾,我回去只照实说就是了,你又非是白痴,怎肯对我说根透底的,我自然也知道,哼。”

说到此时,便站起身来,道:“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也说够了,告辞。”

他竟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转身拂袖要离开,此刻朝衣慢慢将扇子合了,说道:“冠卿弟请留步。”

冠卿站住脚,回头看她。

四目相对,朝衣微笑说道:“冠卿弟来了一趟,我怎能让你空手而回,在众人面前也没面子,……你无非是想知道事后圣上留我密谈了些什么,对么?”

冠卿冷清的面上浮现诧异神色,眼底却掠过一丝焦急,眼睛迅速左右看了会儿,才问道:“难道你肯同我说?”

朝衣笑道:“好歹我们也是亲戚,说给你又有何妨?唔,圣上同我说的,就是江南那里的……”

冠卿面色一变,双眉簇了,说道:“你……很好,我承情了。”说罢,深深看了朝衣一眼,转过身疾步而去。

冠卿走后,留安才从朝衣身后出来,朝衣看他,说道:“留安怎么了?”留安说道:“舅舅,我很怕他。”朝衣说道:“为何?”留安说道:“他很凶,一点也不像是大舅舅,我从来没见他笑过。”

朝衣若有所思,低头看着留安,轻声说道:“留安,你记住,有些表面上看来很凶的人,其实一点儿也不凶的,他们人很好,对了……就好像我对面这位……”

留安抬头就去看燕姓汉子,燕姓汉子虽低着头不动,却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朝衣展开扇子又遮着嘴笑,说道:“大哥,我说的可是实话呢。不然,小孩子该怕你了。”

留安双手抓着她的膝头,忐忑地望着燕姓汉子,心中却很是不信,只想:“这个人看起来凶狠极了,一头乱发,始终不抬眼,又长的这么高大,嗯,当时他一抬手杀掉那大坏人跟他的马的时候,那种气势……”

留安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心想:“我才不信他人很好呢……只有舅舅才是最好的。”心里虽这般想,却不敢说,只紧紧地靠在朝衣身边。

朝衣看他的样子,就猜出他心中所想,越发笑的欢快,却正在此时,听得不知哪里有人说道:“呀!居然是四王爷的车驾经过……”

留安正紧紧靠着朝衣,忽地感觉自己的“小舅舅”身子猛地僵住,留安奇怪地转头去看,却见朝衣脸上笑容荡然无存,手上紧紧捏着那把扇子,霍然起身,转头看向窗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把留安吓了一跳。

楼底下,前头十几个侍卫开道,中间一顶黑色大轿缓缓而过,轿子两侧各有侍卫,轿子前面右侧,却是个身着蓝色锦衣的少年,生的体态矫健,面容妩媚,眉宇之间却一派骄傲气质。

这轿子正行过金福楼下,在朝衣所处的茶座下方,众目睽睽之下,呼地从楼上掉下一个大大的花盆来,重重砸向那轿子顶端。

第九章 四王爷

且说那花盆从天而降,不偏不倚的砸向四王爷所乘的轿子,周围有眼尖的已经发出惊呼,却就在千钧一发之时,四王爷轿前右侧的那锦衣少年忽地纵身而起,身形腾空,腰肢微扭,单腿向上一踢,只听得“喀喇”一声响动,那花盆竟被踢得粉碎。

这动作竟是无比的潇洒利落,周遭众人都看呆了,然而几乎与此同时,头顶楼上,却又有另外一个花盆呼啸而至,那锦衣少年人在空中,双眉一拧,电光火石之间,一拳击出,花盆应声而裂,其中一块碎片急急倒飞回去,却正是向着先前朝衣身处的窗口而去。

锦衣少年腰部一挺,这才双脚落地,仰头便看向那窗户边上,隐约见那窗户里头高大的人影一闪,耳边只听得“叮”的一声响,他踢碎的那花盆碎片竟被挡了回来,重新跌落地上,锦衣少年双眉一扬,叫道:“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杀才,敢暗算王爷!快快给小爷滚出来!”

这功夫,金福楼边上围了若干看热闹之人,却无人敢应声,锦衣少年见那窗口已经没了人影,一时大怒,便要往金福楼内找人,正迈了一步,却听得楼里面有人笑道:“咦,何必……”

锦衣少年脚步一停,却见自金福楼内走出一个白衣公子来,手中折扇轻摇,一派云淡风轻气质,身边一左一右,跟着个五六岁的孩子,同一个身材魁梧高大始终半低着头的汉子,此刻望着他,笑微微说道:“何必动怒呢,——姑娘。”

一声“姑娘”,让锦衣少年一怔,而后怒道:“你说什么?谁是姑娘,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小爷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