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得了宣帝要回来的消息,榆城知府一大早就率人守在门口叩首迎接,一路跟去行宫,有心想要解释自己与这次中毒事件毫无干系,但看着宣帝冷如冰霜的脸色还是一句话没敢说,直到宣帝进了书房半刻钟后有人来传才理了理衣袖,想着自己得知的那些消息,只求能将功补过吧。

芦花村的位置说起来该是同属榆城和羌县管辖范围内,榆城知府平日之所以有意无意忽视它,正是因为羌县县令背后有个南江总督薛海。薛海身为总督当然干净不到哪去,就知府所了解,他这几年似乎常常同海外来的商贩有联系,这点就大有古怪。

定了定心,知府正色迈过门槛。

知漪望着书房门前朝臣来往,于庑廊下颇为无聊,她总算了解璃姐姐说的那些话了。身为女子若只能待在房中绣花弹琴,相夫教子,不得见外间风景,那样的一生的确无趣之极。

虽然她自小就没受过那么严的禁锢,无论想做什么阿嬷和皇上一般都会纵容,但无论在宫里宫外,只要是这种情况,她就应该乖乖待在外面,不能打扰。

这个,似乎就是皇上和自己的区别吧。小姑娘无意识用手指在廊柱上画着圈圈。

“小知漪。”肩上忽来的重量让知漪差点倒下,又被来人接住,“心不在焉的,才分开这么一会儿就在想你家皇上了吗?”

宜乐笑盈盈的脸庞很有感染力,让知漪瞬间就忘了刚刚短暂的不快,“宜乐姐姐,我们出去玩儿吧。”

“嗯?”宜乐犹豫会儿,很快展颜,“也好,上次和景旻还没逛够榆城呢,榆城柳巷里有一家留香阁,里面的小曲儿尤其好听,可想去?”

“走。”知漪动作很快,迅速换上男装束起长发,让惜玉怜香随意做了些伪装,同宜乐一起带着婢女和侍卫便出了门。

可怜的景旻还在呼呼大睡中,就被两人抛在了脑后。

俗语有道“花街柳巷”,这榆城柳巷说起来自然也不是什么正经去处。宜乐向来胆大,对这些毫不在意,但在入巷前还是仔细询问了一番知漪,确定她知道含义才将人带了进去,并笑道:“其实留香阁倒不完全属于烟花之地,里面大都是清倌,老板做的也并非是皮肉生意,阁内装饰别致高雅,倒有些像京城的清音坊,只是恰好选在了这个地儿而已。”

宜乐话语间没怎么避讳,这也是知漪同她交好的缘由之一。无论是太后皇上,还是东郭璃和几位哥哥,对待知漪总会时不时拿出对孩童的态度,一旦涉及到某些话题便会避及她。而宜乐,直接带领知漪见识和领会了不少这个年龄渴望了解的一些事情。

知漪一指两旁那些紧闭的精致小楼,“这些就是书中所说的青楼?”

宜乐点头,“现在清晨刚过,里面的人想必也才休息呢,青楼白日一般是不开门的。”

青楼与妓院不同,其层次规格完全不同,通常是一些文人雅士才能进去,若是真正的妓院聚集地,那就乱多了,宜乐也不会带知漪去。

知漪还记得看过的那首词——“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这词便是以前一位青楼女子所作,其风骨昭然于上,让知漪一直对青楼有种隐约的好奇,可惜在京城时被看得紧,没有机会去,现在又是时辰不对。

一瞧她略带遗憾模样宜乐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用折扇敲她,“可收敛些吧,带你来留香阁还好,若真的去了青楼,本郡主被皇上扒一层皮都还算轻的。”

知漪捂住头,圆溜溜的眼睛瞪过去,“嬷嬷说了,经常被敲容易长不高。”

她这瞪眼毫无威慑力,反像只撒娇的猫儿,让宜乐噗嗤一笑,暗道这真是主人似物型了,吊儿郎当将手压过去,“好,不敲你了,小公子,进去吧。”

上次宜乐和景旻来过,都是小小年纪生得俊美异常,又气度非凡,留香阁的人都还有印象。

宜乐虽然也是男子装扮,但胸前的不太平和未经易容的脸蛋早就出卖了她。留香阁偶尔会有些大户人家的娇女伪装来游玩,所以里面的人都并不惊讶,也不会揭穿。

来者是客,两人被热情地迎进了雅间。

“两位公子喜欢什么香?”婢女温柔俯身,娇美的身姿被恰到好处地衬出,既让人浮想联翩又不带一丝情色意味。

“不必熏香,来一些甜系小菜和果酿。”宜乐熟门熟路地嘱咐,“六娘和巧音姑娘可有空?”

“六娘早已起了,巧音姑娘昨夜歇得晚,此时怕是不大方便,公子可能换一人?”婢女嫣然浅笑,“我们留香阁的姑娘个个都不差,巧音姑娘善苏曲,聆音姑娘善黎曲,不知二位可感兴趣?”

“小知觉得呢?”

知漪点头,有南阳郡王这么个书画乐三绝的先生,她在音律上自然也有了些造诣。宣帝和太后对歌舞兴趣寥寥,宫中养的那些乐伶舞伶都只有在举办宫宴时才会出来助兴,除非知漪特意跑去宫中的乐舞司,不然平时是很少能见到的。

婢女带上门出去了,知漪前后打量此处格局,眉眼一弯,“怪不得元涵哥哥他们总会惦记着去清音坊,还不带我去。”

宜乐轻啜一口茶,闻言放下杯盏,“你那景旻哥哥小小年纪就风流得很,也不愧是信王爷的儿子、本郡主的侄儿。傻知漪,真当他们是光来听曲儿的了?”

她手托香腮,指着房内典雅却带着一丝旖旎的装饰,“这种音坊音阁,某些地方可比青楼更妙,至于妙处嘛…我就不同你说了。”

宜乐故意留了个悬念,果然小姑娘就急急凑上来问她,她便顺势抓住那小手,低头在柔嫩的小脸蛋上香了一口,“不错,又嫩又软,入口即化。”

知漪脸上被她啜出一点小小的红晕,愣了楞后很快想要反‘非礼’回去,二人打闹间唤的六娘和聆音已推门而入,见状眼神都闪了闪,“二位公子,奴家来了。”

“咳”两人齐齐清咳几声,忙挺直身子坐好,宜乐令贴身宫女去取聆音递来的纸条,上面写着她擅长的曲目,转头交给了知漪。

知漪随意扫了几眼,讶异一声,“《谭郞顾》?”

因着前面都是些书中名曲,唯独这首不知,知漪好奇之下便问出声,聆音莞尔一笑,“这位小公子有所不知。几年前咱们榆城上任过一位知府,这位知府生得俊美温柔,为人温和,只是时常同人到这柳巷中游玩,看着不务正业,却也没什么大错,因此得了个‘风流谭知府’的名号。”

她留了点悬念,停顿两息才继续道:“后来谭知府一举破获咱们榆城几桩贪污大案,将那几个勾结的官商拉下马,榆城百姓这才知道平日赋税如此重是因为那些贪官多加了两成,每次出海进河莫名不见的货物也是被他们贪墨了。”

“那谭知府整日寻花问柳的模样却是做样子骗骗那些人罢了。”聆音回忆道,一双美眸中满是敬佩,“听说他每次到青楼楚馆和留香阁中,从不会看轻那些女子,也不会轻薄于人,每次只听曲或让她们伺候着喝两杯酒,最后都会留下一幅画或一首诗赠与那位姑娘,使其身价倍增。所以等贪污案破了之后,那些姑娘个个捧着墨宝去寻人,却得知谭知府已经被调任他处了。其中一位女子惦念他以致忧思成疾,谱下了《谭郞顾》一曲,就是希望谭知府听到后,能够再回榆城同她一聚。”

知漪两人听着这介绍,怎么都觉得形容的那人有些耳熟,不由试探道:“那位谭知府的大名是…?”

“正巧,奴曾有幸得闻大名,知府名为谭之洲。”这话是六娘代答。

两人呆了呆,面面相觑,知漪垂首小声道:“谭叔叔还真是受欢迎啊。”

宜乐点点头,语中不无调侃,“而且还是处处留情,幸好本郡主当初迷途知返,不然迟早有一天要被醋淹死。”

从语气便可听出宜乐早就放下,知漪以前也只隐约知道一点她的心思,现在听了只是半懂,“为何会被醋淹死?”

“若是你家皇上被这么多女子惦记,还谱什么曲子来求他一顾,小知漪难道不会吃醋吗?”

知漪眨眼,“皇上一直就有很多女子惦记啊,有京中李太傅家的女儿,林大学士府上的外孙女…”

见小姑娘干脆掰着手指头开始数,宜乐笑得差点没喘过气,胡乱揉揉她的小脑袋,挑眉道:“原来还是个没学会吃醋的小笨蛋,本郡主就说嘛,十岁能喜欢到哪儿去,就让你家皇上慢慢等着吧。”

知漪疑惑盯了她半天,最后慢吞吞哦一声,那处六娘和聆音已经开始弹琴唱曲儿了。

弹的是《谭郞顾》,唱的是一位才子听了这故事后给填的词,其句极尽糜腻绯妍,哀思露骨,若有感同身受者会觉得一寸相思一寸灰,但听在知漪和宜乐耳中,唯有浑身疙瘩掉了一地。

宜乐再次低声感慨,“还好本郡主悬崖勒马,不然还不知要面对多少‘谭郞顾’背后的女子。”

知漪似懂非懂地点头应和,好容易这曲结束赶紧重新点了首节奏明快些的名曲。

不多时叩门声响起,正边听曲儿边吃点心的两人顿住,相视一眼,都发现了眼中的心虚。一个是怕荣寿大长公主安排的嬷嬷带人寻来,一个是怕皇上的人寻来。

“谁?”

“两位公子,季公子说愿代二位公子付了银钱,只求公子允他进雅间听六娘一曲。”是方才婢女的声音,温柔依旧。

宜乐大大松了口气,眸光闪烁,有人自愿上来付银子她当然不会反对,反正房内她的贴身宫女会武艺,房外还有侍卫守着,无论此人来意为何都不用怕。

“小知觉得呢?”

小姑娘当然不介意,微微一笑,端得一副温润优雅小公子模样,“六娘琴道已臻先生所说的小成之境,有人欣赏不足为奇,让他进来吧。”

衣着清淡面容冷艳的女子闻言唇边弧度更深,望了一眼知漪,“得小公子如此赞誉,六娘不胜抬爱,唯有再奏一曲献给公子。”

那季公子刚好进门,听得话语将目光投向二人,一见宜乐装扮眼中便闪过了然,再转至知漪,小少年雌雄莫辩的面容并没什么破绽,一本正经坐在雅座上的模样很有世家公子气派,只要少开口还是很难露馅的。

季公子收起折扇,对二人一颔首,“多谢二位成全。”

“不、不必多礼。”宜乐有些没反应过来,竟下意识说出这句话来,让那季公子奇怪瞟了她一眼,复坐上新添的座椅,专心听曲。

毫无疑问,宜乐在美男上的喜好又犯了,这位季公子气质确实卓尔不凡,外貌比不上谭之洲,但唇边一直噙着的笑意便使人如沐春风。

知漪丝毫没发现宜乐的不对劲,等低声问了宜乐几句话再轻轻一推差点没把她推倒这才意识到什么,旁边的季公子似乎注意到了这边动静,轻轻一笑,让宜乐目光更亮。

笑起来也如此好听,也不知是哪家公子,是否愿意随本郡主回京。宜乐兀自臆想着,即便多次被长公主斥责,这对美男的欣赏之心还是从未落下过。

知道宜乐这种状况一般不会理人,知漪左瞧瞧右望望,等六娘暂停一曲后干脆跑到了窗边去透了会儿气,看着柳巷外的街道满是喧嚣繁华,很有些与有荣焉的感觉。

太傅他们都说皇上有经纬之才,可为盛世之主,果然不是虚言。

“小公子莫靠窗太近。”季公子开口,声线温润,转向那婢女,“方才我来时看见留香阁檐角一瓦略有松动,让回娘派人去修葺一下吧,免得不知何时掉下来砸伤了人。”

婢女一惊,连忙应声出去。

知漪依言退后几步,回头望着他,猫儿眼中满是好奇,纯澈的目光让季公子心软几分,“可否有幸知晓小公子大名?”

突然没想起之前的化名,知漪下意识答道:“知漪。”

“知漪?”季公子思量了下着二字,突然扬眉,“倒是同在下一位表妹同名,只不知是否同字。”

“噢?”宜乐眼眸微转,总算恢复了些理智,“还真是巧。”

“的确,只可惜在下也没见过这位表妹,不过算年岁,也约莫同这位小公子一般大了。”因着心中隐约有的熟悉感,这位季公子倒是说了些平日不会对外人说道的话。

“是嘛,你那表妹为何二字?”

季公子顿了下,轻言开口,“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娟娟羣松,下有漪流。”

这解释倒是和知漪与宜乐初见时的解释一模一样,宜乐激灵一下,瞬间清醒不少,虽然面前的人笑得很是温和无害,依旧下意识生出几分警惕。

是凑巧吗?

宜乐面色如常,“字不同,我这弟弟为罗裳衣,你表妹是江流之漪,不过还是很巧。”

季公子微不可见点头,因着这一插曲,目光时不时便会向知漪那边扫去。

宜乐虽然完全不怵对方可能的阴谋,但带着知漪总要多注意些,她暗中皱了皱眉,准备带小姑娘提前离开,未料曲还没完,外面就传来一阵喧哗,似是官兵清道。

清脆的鞭声和策马声传入耳中,两人立刻像被针扎似的站起,齐齐扑到窗边一看,瞬间都苦下了一张脸。

看前面开路的几个侍卫统领,全都是熟脸,虽然不是帝王仪仗,后面坐的肯定是宣帝了。

周围百姓当然不知道这是皇上,但看架势也觉得是哪位高官或王亲贵族,两道纷纷跪满了人。

宜乐眼角直抽,低声道:“不会是来抓你的吧?”

知漪不大确定,“应该…不是吧。”

就算抓她,皇上也不会弄这么大阵仗啊。

宜乐也是犹疑不定,但眼见那马车都停在了留香阁门口,其目的地不言而喻,顿时像火烧的蚂蚁般原地打转,“啊怎么办怎么办,如果真是来抓人的我就惨了…”

知漪也是泪眼汪汪,“皇上会揍我的…”

讶异看她一眼,宜乐还是忍不住恨铁不成钢揉她一下,“没出息,本郡主教了你那么多居然还会被打。”

说完又急起来,让后面的季公子看得直笑,“二位怎么了?若有急事,说不定在下可以帮忙。”

念在他是美男子一枚,宜乐才没嗤之以鼻,但也没怎么搭理他,一心想着万一被发现了要如何保全自己小命。

虽然她带知漪来时觉得没什么,但这皇上搞这么大阵仗来,不是存心吓她嘛!

正想着,另有一陌生婢女入门,面色很是激动,语中微带歉意,“实在抱歉几位客人,您也看到了,今日,今日有贵客来临,大人说要请各位客人先行离阁,其中一应损失都由他们负责——”

原来不是来抓人,是被官员请来听曲的。宜乐松口气,对知漪使了眼色,两人混在了下楼的客人中,准备捂着脸偷溜出去。

第68章 抓包

留香阁另有一道小门,只是无论怎么离开,总还是先下楼才是。方才一直从容优雅的宜乐知漪两人此时就像个心虚的小老鼠,跟在众位离场的客人身后,偶尔探头张望,不是让婢女挡着自己就是嘱咐侍卫也要遮住脸,免得被认出。

那几个侍卫紧绷的脸上都有几丝裂痕,他们奉命保护这二位主子,恐怕还没想过有偷偷摸摸躲着皇上的这天。

季公子看得失笑,这两人身份不低,看来应该是来的贵客中有相熟之人怕被认出。他一弯唇,出声建议道:“这旁边有个小窗,不高,若二位实在着急,不如直接从这儿出去。”

跳窗?两只小老鼠同时眨了眨眼,虽然有失风度礼仪了些,但事急从权嘛,反正这里也没人认识她们。

宜乐瞟季公子一眼,也感觉不出这人好心坏意,脸上的笑容确实看得人很舒心。

惜玉急了,拉住知漪,“主子,跳窗不好哩,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宜乐已经凑到窗边去看了,回头道:“没事,才不过五六尺的高度,小知我先下去,待会儿你跳下来我接着。”

第一次这样躲着宣帝,还明目张胆地干‘坏事’,知漪心中有点小激动,平复住情绪点点头。

外边恭迎贵客的声音愈发明显,宜乐不再犹豫,一个助力就跃窗而下,动作十分利落干脆,幸好她们今日都是男子装扮,行动方便。

“小公子需要在下帮忙吗?”季公子看着知漪相对来说较小的个子略为担忧。

“不用。”知漪虽然骑射不精,但好歹练了那么久,这么点气力还是有的,一跃而过成功落入宜乐怀中,两人笑容还没完全展露,背后就传出一声重重的咳嗽声。

安德福无言地看着这两主子转过身,苦巴巴对着他,眼神似都在祈求,还真是哭笑不得。刚才皇上刚进门时顿住了脚,吩咐他到窗下来捉人时他还当是怎么回事,这一看,原来是郡主和姑娘又不安分了。

大庭广众之下,他不好点破身份,只能面无表情道:“二位跟奴…跟我来吧,主子在等着呢。”

死定了…这是宜乐欲哭无泪的表情。

要被揍…这是知漪下意识的想法。

磨磨蹭蹭被送到了宣帝所在的雅间,比刚才她们待的要大上许多,众人还未坐定,只低头请着宣帝上了首位,见安德福带了两个垂着脑袋的人进来还不知是什么意思。

“主子,人到了。”

宣帝应一声,淡淡瞥来,宜乐和知漪同时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看着他。

宣帝语调平静极了,“跳窗,嗯?”

宜乐一个哆嗦,差点没给这扑面而来的气势跪下,想着‘坦白从宽’这条律例不知道在这儿有没有用。

起初有人还以为这是抓了两个小毛贼还是刺客什么的,正惊讶皇上怎么会亲自审问,一听这语气就明了。哦,看来是随行的哪个小主子不听话偷溜来玩儿了。

若说了解,在场除了安德福也就知漪最了解宣帝情绪了,此时越平静就代表等会儿怒火越大,知漪小脑袋正努力想办法间,旁边宜乐突然飞快伸手过来,不着痕迹狠掐了她一把,知漪下意识“呀”一声,眼眶迅速聚集了一圈泪水。

宜乐冲她眨眨眼,知漪瞬间明了。

等宣帝循声看来,见到的就是小姑娘眼红含泪泫然欲泣,偷偷揉着小腿的模样,心中一软,积压的怒火散了大半。

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语中已没了冰冷,“摔着了?”

正等着皇上发怒斥责的众人听到这突然缓和的话语差点没把桌上杯盏打翻,头也忘了低,齐齐朝宜乐和知漪二人看来。

知漪没说话,只委屈地看着他,宣帝抬手,“过来。”

怜香惜玉立刻领会意思将人扶了过去,众目睽睽之下知漪没扑上去,低着头一副乖乖认错的模样,“我错了…”

不敢叫皇上,也不敢叫庭之哥哥,只能语气真诚些。

如果不是榆城一干官员和几位大学士在旁,宣帝定会把人拎起来好好教训一番,之前才吩咐过不许和宜乐胡来,转眼人刚不见就闹成了一团。

两人若只是来这留香阁听曲宣帝还不会那么生气,真正让他不悦的是小姑娘见着他来了竟然吓得跳窗都要躲开,若非他看见了里面的侍卫,让安德福去守着,恐怕真要被人溜走了。

本想先吩咐侍卫把人带回去让太医看看,知漪闻言偷偷勾住了宣帝一指,掩在衣袖下,小声道:“我没摔着,不用走…”

这意思就是想留下来了,宣帝瞥她一眼,知道小姑娘是怕自己将怒火暂时压下去,等回去之后会更惨,眼底闪过笑意,但面上丝毫不显,终究点了一下头,应允知漪待在身边。

目光一转,他对宜乐就没这么温柔了,宣帝冷声道:“带燕公子回去,无令不得再出行宫。”

燕是宜乐的姓,外人面前宣帝给她留了丝面子,不然堂堂郡主来留香阁游玩还被抓包,传出去总是不大好听。

宜乐领情的同时也不忘愤愤,禽兽啊禽兽,这区别对待不要太明显,特地把小知漪留在身边,心思肯定不正!

被侍卫请着出了雅间,宜乐委屈兮兮地给知漪飘去一个眼神,只希望小姑娘给点力,明天就能解了禁足令。

将宜乐知漪抓来不过一个小插曲,由于知漪做的伪装,那几个大学士尚书没仔细去瞧,只瞥到是位小少年,还只当是信王儿子景旻,并无置喙。

当然,若他们看清这位实际是这两天在南巡队伍中传得沸沸扬扬的慕姑娘,脸色定会非常好看。

皇上亲自带着可能是未来的小皇后逛留香阁什么的…说出去谁都不敢信啊。

这次来留香阁听曲是榆城官员提议,由于宣帝惯来的喜好和名声,他当然不敢带皇上去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留香阁名字大俗大雅,其名却是传遍了附近几座城的,因其幕后主人正是宣朝有名的琴道大家——柳音。柳音是位男子,早期家道中落,以教授他人琴艺为生,后恋慕于留香阁中一位歌女,却没足够的银钱为其赎身。留香阁原主人便提议他每月在留香阁弹奏三次,三年后便可带那女子离开。

三年之期未到,原主人就意外身亡,柳音阴差阳错之下成为新主,慕其名声而来的人不知凡几,渐渐留香阁也就成了榆城一景。

这些官员正是听说皇上在音律上有所偏好,所以才小心提议,没想到宣帝真的应允了,高兴之余赶紧通知留香阁,自然是要让柳音亲自来为宣帝演奏。

知漪乖巧坐在一旁,听着那些官员抑扬顿挫地解释,眼眸发亮,柳音的大名宣帝略通琴艺之人几乎都知晓。这人不过刚出不惑之年,琴道却已臻大成,听说是因为身世坎坷,少年时经历了家中由盛而衰的巨大起伏,几乎将所有的哀思、期望、愤怒全都寄托在了琴中,所以才有如此成就。

南阳郡王曾提过此人,不过不是因为柳音的琴艺,而是他手中那把名琴‘花影’。因为花影比起断水更适合女子弹奏,可惜名琴有主,还是在这么一位大家手中,南阳郡王也就打消了这心思,只在知漪面前说过那么两回,而知漪也曾无意在宣帝面前提过一次。

知漪听南阳郡王说,断水音质如淙淙流水,玉石相击,而花影弦声要柔媚几分,且拨弦时观感极妙,有指下生花的奇异之感,所以才叫‘花影’,所以有一段时间她很想见识一番这把名琴。

宣帝知她甚深,见小姑娘这副正襟危坐亟待见大师和名琴的模样,不由唇角一勾,让小心观察他神色的官员放下心来。

看来皇上确实比较满意这次安排,本来他们想直接将柳音请到行宫去的,是林大学士向皇上提议,道既是南巡,不如亲自来阁中赏曲,也可见识榆城一角的风土人情。

由榆城等一干官员小心翼翼作陪,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得罪的贵人,柳音自然不敢推脱。让阁中婢女们焚香摆好琴,随后施施然入内,自觉朝宣帝行了一礼,卑躬屈膝之下不失风度,两鬓的些许银丝并未增添老态,反而使他的气质愈发如陈年美酿,醇厚悠长。

乍一看到他,知漪还以为见到了第二个南阳郡王,并非外貌相像,而是从骨子里透出的那股风雅,她呆了一呆,连婢女给她斟上往日最爱的桃花酿也没注意。

在场除了宣帝,当属林大学士地位最高,他抚了把须,赞赏地看了一眼名琴花影,转向宣帝,“大人可要点曲?”

“不必。”宣帝将曲目折子放在桌上,“随意即可。”

柳音闻言思索几息,起手奏了一曲在哪个场合一般都不会有错的《清平调·落雁》,在场几个音痴在琴弦刚被拨动之时就半眯了双目,享受般摇头晃脑听曲。知漪虽然不至于那般痴迷,但模样也好不到哪儿去。

宣帝将在场诸人的反应收入眼中,不多时也阖上眼眸,但只是闭目养神,还在回忆之前在书房收到了谭之洲来信。

谭之洲在大石国待了快两年,成为了其中一名高官心腹,传回来的信很简略,用的都是商议好的暗语,里面大致解释了这次芦花村村民中毒一事的来龙去脉,信中所提到需要调查的人也和宣帝所怀疑的大致相同,东江总督薛海就是其中一员。

知漪听着听着,小指不自觉轻轻勾动,引得宣帝睁眼。

小姑娘回过神,冲他浅浅一笑,小声道:“皇上,先生果然没骗我,花影的确是最漂亮的琴。”

宣帝垂眸看她,“想要?”

“有点。”知漪点头,略微苦恼的模样,“不过我已经有断水了,琴艺上也比不过柳大家,花影在他手中才是最合适的。”

宣帝轻哂,摸摸她脑袋,不再言语。

见他终于笑了,知漪瞬间忘了刚才对琴声的入迷,凑近了些,揪着袖角道:“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