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玉原本就是静慈宫的人,当然能唤静太妃一声主子,她本就是靠得静太妃赏识才能有如此地位,自是忘不了这位旧主。

“静太妃?”知漪略歪过头,似在回忆,声音细软,不大确定道,“是阿嬷曾经提过的…”

时光流逝,转眼静太妃仙去已有六年,而知漪离开她时才不到四岁,孩童的记忆便掩埋在了悠长的岁月中,被冲刷着愈发模糊不清。此时看着她懵懂追忆的目光,惜玉恍然发觉在场依然铭记静太妃娘娘的,恐怕竟只有自己了。

她无法对小主子生出埋怨,但心中极为酸涩,忍了忍眼泪,“是哩,就是太后娘娘常说的,在您幼时照顾过您的那位主子。”

知漪点点头,她对这个名字是有印象的,因为每年太后都会在佛堂让她拜祭一次。饶是搜尽脑海也没了这位阿嬷的记忆,知漪依然能感觉到梦中那久违的慈祥,心间涌起一抹淡淡的惆怅,直到她起身在院子里荡了会儿秋千再用过晚膳才渐渐淡去,情绪未过,小姑娘欢颜不复,宣帝还没回,她便待在了他寝宫中没挪窝,借着明亮灯火继续聚精会神看那本诗集。

“宜言饮酒,与子谐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低沉的男音忽在耳边响起,知漪回头望去,正好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眸,宣帝不知何时静静立在了身后,指向略微泛黄的诗集,“这些诗,都懂了?”

“如果都懂了,皇上会有奖励吗?”知漪浅浅一笑,偏过头,一缕发丝随之滑落耳际,略为俏皮。

宣帝一哂,先踱至屏风后任内侍解开腰带换了件常服,回来时轻轻点了下知漪额头,“还什么都没说,便先要起奖励来,朕把你宠坏了。”

话语一出,他自己都是讶异,竟不知何时能这么自然说出这腻歪的话语。

知漪吐舌,抱住他手臂摇晃,“皇上用膳了吗?”

“嗯。”许是这件常服有些紧,宣帝伸手随意解开脖颈间的两颗盘龙玉扣,“今日下午都待在这里,可闷了?”

“不闷。”

看着小姑娘这柔顺的模样,宣帝不由微微一笑,“不错,下午确实很乖巧,该奖,想要什么?”

眼眸一转,知漪轻声道:“我喜欢皇上院子外槐树上的小铃铛,听着入睡很舒服,今夜可以摆张小榻在外间睡吗?绝对不打搅皇上。”

宣帝勾唇,“这有何难,让宫人们在你院外也系几个便可。”

“还喜欢皇上房内的白玉貔貅灯。”

“朕让人给你送去。”

“晚上院外有知了,睡不好。”

“让人捉了便可。”

“…好吧。”小姑娘败下阵来,知道被识破了,只好软声道,“就是想在皇上这里待一夜…”

她情绪有些低落,似乎是因为下午那个梦心中一直萦绕着一丝落寞,所以才想待在宣帝身边。毕竟每次看到宣帝的身影,无论是何情绪,知漪都能很快安心和镇定下来。

早在刚回来时宣帝便从怜香口中得知了知漪下午的梦和一直不怎么振奋的精神,此时不再逗她,上手揉了揉,“里面有小间,同朕的睡榻隔了两道屏风,喜欢瓷枕还是软枕?朕让安德福去备。”

惊喜抬头,知漪瞬间扑去,“都行,皇上真好,知漪最喜欢皇上了。”

又是这随口即来的甜言蜜语,偏偏宣帝一直就吃这招,接住柔软的小身体,眸中温柔再也掩饰不住,“去沐浴吧。”

虽然此举十分不合规矩体统,但他就是见不得小姑娘这闷闷不乐的模样。更何况于宣帝来说,规矩也不过是个死物,他便是因此而改了它也不为过。

隔了屏风,且不在同一张榻上,安德福怜香等人除去开始的诧异很快平静下来,只是为安抚姑娘而已,皇上没别的意思就好。

在沐浴装扮所用的时间上,男子总是要比女子快上许多,即便知漪还只是个小少女也不例外。等她换好衣裳,披着半干的长发出来时,宣帝已经拈着棋子在灯下思索。

宣帝闲暇时最爱做两件事,一是看书,二为下棋。听起来颇为沉闷,有些像那些颐养天年的老者,为此就连太后也曾笑话过他,对此知漪维护得紧,说什么各有所爱,不分高低。

知漪棋艺不精,在宣帝看来就是个小臭棋篓子,同他对弈时专爱悔棋。平日和这小混蛋下棋是一半折磨一半享受,毕竟一直眉眼弯弯偶尔躲着他撤两步棋的小姑娘十分可爱。

“《玄玄棋经》?”知漪凑过去轻声念出,“皇上今晚要研究棋局吗?”

宣帝摇头,“随手摆弄罢了,时辰尚早,想做什么?”

“出去走走吧。”知漪弯眸,“才用膳不久,不能太早上榻,容易积食的。”

瞧了瞧外面天色,已然是一片黑幕,不过行宫四处长廊都灯火通明,宣帝没有犹豫便颔首,“戴个观音兜,夜间风凉。”

“嗯。”小姑娘安安静静的,任怜香给她系上观音兜,披上夏日的薄披风,回眸等待的模样相较昨日当真显得成熟懂事不少。

但宣帝知道此事她的安宁恐怕更多还是因为午后梦见的静太妃,心中叹息一闪而过,他半低下身子,亲自帮知漪正了正披风,温声道:“夜黑,路上有些小石子,牵着朕,莫松手。”

知漪莞尔,小指一勾,“嗯,皇上要牵紧知漪,走慢些。”

两人慢慢悠悠在这行宫一角漫步起来,四处是在提灯辉映下的奇石花草、玉阶小湖,湖心中荡着一弯明月,随涟漪阵阵起伏。

他们没有沿长廊漫步,选的是花园间碎石铺成的小路,偶有不平会让知漪一个趔趄,但很快就被宣帝大掌牢牢锢住,丝毫不用担心会摔着。

幽暗的小道旁忽然闪起几点荧光,一眨一眨如夜空星辰,知漪伸手想抓住,被其机灵地逃脱,“流萤。”

“是流萤。”宣帝低沉开口,“此时尚早,流萤不多,待盛夏时的山野中才可见流萤漫天。”

“听着就很漂亮。”知漪收回手,不无惋惜,“可惜宫中没有这种奇景。”

宣帝轻扬唇角,“并不难,流萤喜湿、喜温,让宫中花匠备好地,再捕些流萤去,来年便可同样见到这一景致。”

知漪欣喜点头,复好奇道:“皇上怎么连这些都知道,平日不是只看什么史册国论吗?”

宣帝哑然,他近些年杂书是看得有些多,似乎更多还是因为眼前的小姑娘。因为这个年纪的她好奇心实在太重了,且五花八门,无奇不有,饶是宣帝也有招架不住的时候,就不得不增加涉猎的范围。

咳,当然这些就不用一一说出了。

是以宣帝难得逗弄道:“世间当有生而知之者。”

知漪皱皱小鼻子,意识到宣帝是在夸他自己,当即小声道:“皇上脸皮真厚…”

宣帝失笑,突然弯腰将小姑娘抱起,“此处有低洼。”

眨眨眼,知漪暂时没说话,等宣帝把她放下时才开口,“如果是元涵哥哥,皇上也会抱他过去吗?“这莫名其妙且跳跃的问题让宣帝一时没回答,顿了会儿出声,“自然不会。”

景旻已经是个小少年,还是宣帝侄儿,宣朝可从来没有娇惯男孩儿的习惯。

说完他忍不住揉了揉面前的脑袋,感觉小姑娘明显在偷笑,不由也含笑摇了摇头。有时候知漪这小脑袋瓜里在想什么,他还真有些猜不透,也许这便是这十九年岁月的差距。

不过他并不介意,反而很享受这种偶尔猜测和包容小姑娘心思的感受。

第71章 后位

漫步过后,消耗了些许体力,这一夜睡起来格外香甜。纵使隔了两片屏风,在软榻上安寝时小姑娘仿佛也能感受到隔了数尺距离外那沉稳而有力的心跳、气息,一呼一吸间都有着令人放松的力量,让她除了安心再也生不出其他情绪。

第二日知漪还未醒时,宣帝便起身梳洗去了书房,服侍的宫人们在他示意下动作间都悄无声息,让榻上安睡的小姑娘毫无所觉。

“姑娘。”良久后,惜玉轻柔将知漪唤醒,“您已经睡了五个时辰了,再过一个半时辰便是晌午。”

“困…”软软绵绵的声音如猫儿细哼,知漪下意识在榻上寻了个软枕抱着,蹭两下又闭上了眼。

哎呀我们姑娘怎么就这么可爱哩。惜玉不由心生喜爱,忍了忍蠢蠢欲动的手指续道:“若是困便留着午睡吧,好歹起来用个早膳,您昨晚吩咐的桃花糕已呈上来了。”

“…好吧。”惺忪睁眼,知漪掩唇打了个小呵欠,由她们服侍穿衣,下榻时越过屏风往另一边看了眼,不出意料已是人去榻空。

怜香了然笑道:“皇上说了,晚上会来陪姑娘用膳,让姑娘用了早膳后在院子里走会儿,申时柳音柳大家会带花影来给姑娘弹琴。”

“柳大家?”知漪顿时清醒许多,语带惊喜。

“奴婢还以为昨晚皇上说了。”怜香帮她系上发间丝带,解释道,“是昨日皇上专程派人去请的,待在榆城的这段时日柳大家都会来,若姑娘不喜欢也自可不见。”

将柳音这种当代琴艺大家随时传来专为自己弹琴取乐,除了权势极重的一些王公大臣,恐怕也无人能轻易做到。不过知漪在宫中长大,被宣帝和太后娇养惯了,丝毫不觉此举有何不对或困难,点点头便期盼起下午来。

柳音弹奏技巧和风格同教授她琴艺的南阳郡王截然不同,知漪很想各取长处,等来日先生再考校她时好让先生也意外惊喜一番。

“宜乐姐姐在做什么?”拈起一块桃花糕,知漪终于想起了小伙伴。

怜香弯唇,边勺羹道:“皇上解了郡主的禁足令,不过听说郡主又被她身边的嬷嬷看管了起来。那嬷嬷是荣寿大长公主派来的,有大长公主撑腰,就是郡主也只能老实受教了。”

知漪心中不由同情了会儿宜乐,那嬷嬷她也见过,生得极为高大,又常年板着脸不苟言笑,三句不离“规矩”,同徐嬷嬷比起来简直天壤之别。想了想,她决定还是老老实实待在皇上这儿哪都不去。

几个时辰的时间一晃而过,午后小憩了一刻,知漪便起身去了听风楼,那是宣帝为她选好听曲学琴的地方。

柳音被当日同他商议的男子径直带到了这榆城行宫之中,乘轿行了一刻又步行许久,在这人极为简洁的只言片语中他才知道请他来的竟不是什么普通的王公贵族,而是当朝圣上。

手心捏了把汗,柳音有一瞬间紧张,很快想起当初约好的是给一位姑娘弹奏,只是不知此时皇上会不会也在。他深吸一口气,让身旁小厮抱好花影,跟着那侍卫步伐徐徐而行。

听风楼位于行宫东南角,夏风自此处拂来,前方是一片小竹林,左有绿水。仿的是前朝阁楼式样,前厅无窗无门,四处垂挂竹帘,内设几座小案,正中原本的屏风被撤去,换上了一排轻盈玲珑的珠帘。

厅中四角都立有垂首随时听令的宫人,若不仔细看,还当只是几座雕像。

刚进楼,柳音便自觉垂首,俯视地面隔着珠帘行了一礼,经侍卫提点,他唤的也是“慕姑娘”。

“柳大家不必多礼。”珠帘后传来的是清脆的少女音,声如清泉,可以听出年纪不大,但语调平稳从容,该是久处上位之人。

柳音不敢抬头细看,隔着珠帘知漪却能打量他的神态姿势,片刻沉吟,“柳大家弹琴时喜欢熏白芷香,把原来的撤了。”

停顿一下,接道:“案高也不对,柳大家喜欢盘坐而弹,换了。对了,不知柳大家喜欢什么茶?”

几句沉稳有序的吩咐打消了柳音心中些许不适,那日在留香阁中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他已经猜出这珠帘后静坐的姑娘应该就是那日为首之人身边的小公子。想不到这位慕小姑娘如此细心,仅仅一面就看出他这几个喜好,语气不骄不纵,反而十分有礼,让算是被半强制请来的柳音多了几点好感。

“小民于茶并无偏好,随意即可。”

知漪点头,眼眸轻眨,漾出一点笑容。其实她昨日从柳音身上观察到的这些,都是因为南阳郡王。南阳郡王教她弹琴时有几个怪癖,其中就包括了熏香、屋内陈设和琴架高低,所以她才会下意识注意这几点,没想到还真的用上了。

柳音既然算得上是一方大家,肯定是有几分傲气和脾性的,只因身为留香阁之主又有爱妻在旁,便不得不顾忌颇多。如今知漪表明善意和谦虚请教的态度,他弹奏起来自然也更尽心几分。听说这位慕小姑娘也在学琴,思及此,他在拨弦时比平日节奏都慢了半拍,就更像是在变相授艺而非简单取乐了。

知漪面前也摆了一架琴,并不是断水,但也算得上难得的好琴。于珠帘后静静聆听许久,在一个泛音结束时她手不由轻轻提起,在琴弦上随意一拨,“叮”的一声惊醒了自己的思绪。

恍然回神,知漪不好意思笑道:“听得入迷了,不小心打断了柳大家。”

柳音微微一笑,“无事。”

“柳大家请继续。”

干脆将琴撤下,知漪一手托腮侧坐在案边,心中不自觉将柳音和南阳郡王作起对比。

柳音方弹了三曲,小半个时辰便过去了。趁他歇息期间,知漪想着那几个指法问题,隔着珠帘请教,后觉得这样太麻烦,干脆出了帘后,反正周围一堆的宫女内侍,又无门无窗,请教琴艺而已,也不用怕什么非议。

早就得了吩咐,对她的请教柳音自然不遗余力,同时也不免起了爱才之心,觉得面前的小姑娘确实很有灵性,且基础扎实,难得的是心性尤佳。他内心惋惜,可惜以这位姑娘的身份也不可能拜入他门下。

“琴,亦谓之‘情’,心中若无情,便也理解不了这曲中意,感触不了其情其景,技艺再好奏出来也只如干瘪木石之声,谈无从弹‘曲’。”谈到自己此生最钟爱的领域,柳音款款而谈,“慕姑娘年纪尚小,技艺上已达登堂入室之境,曲中也颇有两分意境,依柳某看来,已是难能可贵。若想再上一层楼,不若平时在练琴时多出房内,于花鸟石云,各色景致人物面前弹奏,其中感触必然不同。”

知漪点头,“先生也是如此说的。”

两人复交谈许久,柳音的指点同南阳郡王有相同之处,也有独到之点。因这半师之恩,知漪主动将姓名报上,真诚赞誉道:“柳大家果然不负盛名。”

“我宣朝能人辈出,柳某不过是其中一叶而已。”柳音谦逊道,“方才姑娘说,名为知漪,可是…生而知之、漪流二字?”

“正是。”知漪好奇道,“有何不对吗?”

柳音失笑,“倒没有,只是与柳某一老友时常惦记的小孙女同名同姓,觉得有些惊奇罢了。”

他复补充道:“柳某那老友亦为慕姓,他时常在柳某耳中念叨此名,所以才记住了。”

“哦?”知漪也觉得有些巧了,那天在留香阁碰见的季公子说有个表妹和她同名,今天柳大家口中的好友还有个孙女和她同名同姓。

咿,难道她的名字有这么寻常吗?小姑娘兀自琢磨半天。

讨论女子姓名终究有些失仪,虽然面前的小姑娘年纪不大,柳音还是觉得不大合适。匆匆将这话题接过,他歇息够了,再度弹起曲来,不过这时便换了方式,偶尔还会停下同知漪讲解某段曲调其中的含义和节奏快慢。

如此半弹半教之下,两个时辰很快便过去,不知不觉戌时已到,天色转暗,落日最后一丝余晖渐渐隐在了飞檐翘角之间。

柳音婉转拒绝了知漪留膳的好意,道家中还有人等候,就着夜色匆匆自长廊离开。

知漪两个时辰都没怎么走动,这时也终于得以起身,怜香上前给她捏着肩笑道:“姑娘今日当真是十足的主人架势。”

“是吗?”小姑娘立刻惊喜地眼眸一弯,略带狡黠道,“因为太傅和先生都常教导‘不可失礼于人前’,更何况是柳大家这样的人物。”

平日在宣帝和宜乐这些熟悉的人面前,她当然可以不顾其他,孩子气些也无妨。但在人前,知漪还是十分守礼的,也会记着不能失了该有的仪态,要知道这些可是徐嬷嬷在南巡前连着唠叨了十多日的话。

不能亲自随小主子南巡,徐嬷嬷心中自然十分担忧。不仅给知漪本人做足了功课,怜香惜玉二人更是被她耳提面命地叮嘱了许久,生怕小主子南巡一趟会被他们皇上纵容宠溺得不成样子。

小姑娘说完还是有些小担忧,前后扫视自身,“怜香,我今日真的没有不妥之处吗?”

“真的没有。”惜玉轻笑,伺候着她净手,“姑娘今日的模样若是让太后娘娘看到了,也要夸赞的。”

知漪这才展露欢颜,眸中的星光几乎将大步而来的宣帝晃住。

“皇上——”一早瞟见他的身影,知漪欢声奔去,在身前停住,仰起小脸,“皇上好准时。”

“朕何时失言过?”宣帝含笑反问,见她十指泛着微红,心中了然,“可还喜欢下午的安排?”

“喜欢。”知漪点点小脑袋,随着他步伐前行,“柳大家指点了我许多,还教了我一个小诀窍。等来日再去先生那儿学琴,说不定还可以用这招难住先生。”

宣帝最爱她这鲜活生动的模样,被小姑娘挽住臂弯,认真倾听着知漪的一言一句,偶尔点头示意,只在听到同名一事时不由挑眉。

“皇上,‘知漪’二字很普遍吗?”小姑娘仰头问他,脸上有几分郁闷。

“当然不是。”宣帝声中含笑,“是朕疏忽了一件事。”

“什么事?”知漪茫然望去。

这件事,当然就是关于今日柳音所说的慕姓老友了。若非因为今日这一着,恐怕宣帝还真的想不起来,小姑娘的祖父祖母如今正在江南一带颐养天年。

知漪祖父原先为殿阁大学士,主三届科考,同时也曾主修撰过《彤林文史》一书,桃李满天下,建树颇多。当初慕侍郎能一路升迁顺遂,且人缘颇佳,其中慕大学士的作用不小。

可惜慕大学士不恋权势,年纪一到便致仕还乡,带着慕老夫人到江南一带休养,听说慕老夫人有宿疾,唯有在这温柔水乡之中才好将养。一去多年,慕大学士一次也没回过京城,加上自知漪四岁后便没让她回过慕府,宣帝差点就要忘了她还有这么一位祖父。

今日还有大臣隐约提起过知漪的身份问题,话中有几项提议。

这些臣子好歹跟了宣帝近十年,他的心思多少看得出几分,知道自家皇上应该是有要把这位慕家的姑娘立后的想法,便各个方面都思忖了良久。从年纪上来看,确实不大配,但若有慧觉大师出面,加上他的那番“凤女”之言,还有上次芦花村解毒一事的功劳,这是不成问题的;从身份上,知漪的生父慕连秋为工部二品侍郎,这官位说出去是挺大,但在王侯多如狗的京城,着实不大够看,那么多太傅大学士府上都对后位虎视眈眈,突然降来一个二品侍郎之女,光有个批言肯定是止不住风言风语。

要身份上压得住配得上这后位,这些人的提议自然是让宣帝给慕连秋升官。可惜宣帝着实不大看得上慕连秋,此人才华是有,但从齐家一事来看心性欠佳,更何况因他的糊涂疏忽还差点让知漪没命,无论于公于私,宣帝都不想提拔此人。

宣帝心中早就将知漪同慕府分割开来,带了这么久,早就习惯将小姑娘看作自己所属,忽然因立后一事要重新牵扯上慕连秋,他也略有不适。

此次因知漪的几句话想到慕大学士,宣帝不可谓不惊喜,面上不露分毫,暗下却已经思绪暗涌。

因为最重要的是,慕大学士的祖籍好像就是在这榆城。

“皇上到底想到什么事了?”知漪鼓起腮帮,看着宣帝沉思的脸庞。

两人已经回到屋内,宣帝一拎便将人提到了腿上,眉眼闲适,“知漪可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何人所取?”

“不是…爹爹吗?”知漪有些别扭地说出这个称呼,这个称号于她来说太陌生了。

宣帝轻笑摇头,“并不是。”

知漪歪头,“那还会有谁?”

“是你的祖父。”宣帝随意往椅背一靠,任知漪把玩着自己手掌,这事还是太后说与他听的。知漪的名字确实不是慕连秋所取,是慕大学士临下江南前留下了两名,赠与嫡孙和嫡孙女。

“祖父…”知漪念着这更为陌生的称呼,她在京城中有外祖父外祖母,这几年也有点亲近,但还是比不得太后和皇上。至于这祖父母,似乎听都没听说过。

想到那模糊记忆中的爹娘,小姑娘下意识对这从未见过的祖父母生出了抵触,别过小脸,低低应了一声。

察觉到她的情绪,宣帝敛了笑意,轻轻揉了揉面前低垂的脑袋,“慕老夫人身有宿疾,行动不便,想必你祖父才多年未回过京城。”

“那也从未有过来信…”小姑娘小声不满嘀咕。

宣帝一哂,“若有来信,也是去慕府,自然不会是往皇宫。”

知漪想了想,好像的确是这样…

“那皇上为什么会突然提到知漪的祖父?”

那些立后遇到的诸多问题宣帝当然不会在此时同小姑娘说,只微笑道:“若朕说,知漪的祖父母应该便在这榆城中,知漪可想去见见他们?”

知漪顿时呆住,无意识眨了眨眼,仿佛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半天才犹豫道:“真的要…要去看吗?”

她双手还握着宣帝手掌,戳弄两下,声音如蚊呐般,“还是不用了吧。”

在小姑娘心中,亲人的范围几乎就没包括过本该是最亲密的慕府。忽略心底那小小的渴求,她还是有些胆怯地选择了拒绝。

宣帝沉默片刻,知道是自己有些操之过急。幼年时对慕连秋的印象虽然只有那么一次,但已经在小姑娘心中留下了阴影,陡然要她去接受这么一个祖父,的确太过突然了。

“好,不去便不去。”宣帝轻扬唇角,“今夜榆城有花灯会,可想去看?”

“花灯。”知漪回忆道,“是宜乐姐姐曾说过的那种吗?”

“是也不是。”宣帝轻点她鼓起的脸颊,“去看便知。”

知漪当然不会拒绝,刚雀跃转去房内换衣,安德福就从内侍手中接了封信匆匆递上,“皇上,是宫中来信,应该是太后娘娘的。”

前两日才来过信,第二封竟如此快。宣帝微一皱眉,撕开封蜡,于明亮灯火下快速扫阅,眉间沟壑越来越深,转动拇指玉扳指的动作也越来越快,薄唇紧抿,周身冰冷的气息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信中太后语调虽然平缓,但所叙的事情却能让人心惊肉跳。京中慕府不知又发生了何事,面上一直安稳度日的庄氏竟然闹着要自尽,死志凿凿,若非太后派去的太医医术卓绝,此时已是一缕幽魂了。

第72章 花灯会

太后救庄氏的原因很简单,当然是因为她是知漪生母。虽然没什么感情,终究有这么一层关系在,何况她若去了,知漪无论如何也得去慕府给她守孝三年。但以小姑娘现在的年纪,别说三年,就是三个月太后都不放心让她去。

于宣帝来说,他明岁便要到而立,慧觉大师批言所昭示的时辰也就到了。立后一事,在生辰后顶多再拖一年,如果再往后,只怕会引得朝堂人心浮动,多生事端。就算这群朝臣不可能强谏他另立后位,恐怕也会急着让他先纳妃嫔。

放在手心里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委屈她,在立后之前先有了一群妃子,他自己本就不喜欢不说,知漪也会伤心。

明明安生了七年,此时却来寻死,不得不说庄氏此举瞬间激起了宣帝怒火。这怒火同时也燃到了京城整个慕府之中,毕竟如果不是慕连秋和他那妾室做了什么,庄氏也不会突然有这一着。

走至书房,提笔游龙行走般飞速写下几句,宣帝将纸纳入信封,拇指按住,眼眸微眯,“快马加鞭送到太后手中。”

看他脸色安德福就知道皇上正处于盛怒中,连忙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