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旻嘀咕了句什么,因为宣帝、信王妃和景承三座大山都在此处,还是没敢大吭声。之前有几手没听信王的吩咐,现在景承一来,就彻底成了小乖乖,指哪儿走哪儿。

“我赢了——”知漪高兴出声,对着景旻挤眉弄眼,“元涵哥哥输给我了,接下来要做我十日的小跟班,让你端茶就不能递水,往东就不能走西。”

说完小姑娘开心得忘了形,松开棋子就往旁边一窜,被宣帝下意识接住,凑上去响亮的“叭”一声,“皇上好厉害!”

宣帝也温和地揉揉她,“是知漪棋艺有进步。”

“咳咳——”一直微笑的太后忍不住了,“酣宝儿,现在天色不早了,该去睡了。”

语罢转向信王一家,“宫门已经落锁,你们也别赶回王府了,今夜都在宫中留宿吧。”

“是,母后。”

“宸光殿太远了,皇上也别赶回去了。”知漪不忘出声,环着宣帝脖子软声道,“就睡在敬和宫吧。”

太后挑眉,这不超过两刻钟的路,能远到哪儿去呢?“酣宝儿,阿嬷忘记同你说了,偏殿那儿暂时堆了些杂物未处理,住不得。”

知漪疑惑回想,明明刚来的时候路过还看到是空置的呢?

宣帝了然弯唇,“无事,朕传御辇来。”

“唔…”小姑娘脑袋垂在他颈边,小声道,“舍不得皇上。”

宣帝安慰她,“明日朕来陪你用午膳。”

“那我送皇上出去吧。”这样说着,知漪突然从宣帝怀中溜下,也没给太后反应的时间就牵着人忙不迭走出去了。

太后无奈摇头,“瞧瞧,瞧瞧,哀家这倒像是恶人了。”

其他人俱是含笑不语。

今夜月色正好,星光几点。知漪再怎么送,也只能将人送到敬和宫的大门前,所以在门前顿住了脚,同宣帝的手牵着,踮着脚张望,“御辇还没到呢。”

安德福回道:“是奴婢的不对,该早些让人去传的。”

知漪摇摇头,突然冲宣帝眨眼,“要不,皇上把知漪一起带回去吧?”

宣帝不禁莞尔,为她理了下耳边发丝,慢悠悠道:“可以,不过只怕母后就能带人把朕的宸光殿给拆了。”

知漪吐舌,解释道:“阿嬷不是真心为难皇上的,这两日过了就好了,皇上别伤心。”

自己的母后,宣帝当然更了解,他捏了捏小姑娘暖呼呼的脸蛋,“朕知道,早点去歇息。”

知漪应声,环视一圈左右,示意宣帝弯腰,露出小梨涡道,“皇上是不是应该回礼呀?”

“嗯?”宣帝先是疑惑,随后很快反应过来,眉眼弯出温柔的弧度,在小姑娘期待的目光下也在她额间印下亲亲一吻。

知漪握着他的手,明眸闪亮,“在皇上将知漪娶进宸光殿前,要一直保持这个习惯。”

娶进宸光殿?这可真是个新鲜的说法,连安德福都忍不住弯唇,“好。”宣帝紧了紧手,“去吧,御辇已经来了。”

“我看着皇上走。”知漪不舍地扯住他衣袖。

宣帝摇头,温柔道:“朕看着你走。”

让你走在视线所能及处,朕才能放心。

第89章 宣旨

由于刚南巡归来,第二日的早朝比以往推迟了两刻钟。

诸位大臣陆陆续续上了金銮殿的玉阶,留守京畿和随扈的臣子久未见面,今日不免多加寒暄,金銮殿门前一派热闹景象。

待听得宫人宣召,这才个个抖擞了精神,合袖挺背,缓缓迈入金銮殿中。这刚行完礼,才抬头往上看去,众人心中顿时咯噔一声。

安总管手中托着明黄圣旨,这架势明显马上就要颁旨,莫不是…

已经想通或无利益关系的大臣神色没什么变化,皇上爱立谁为后就立谁吧,只要没犯什么天下之大不韪的忌讳,他们自然不用上赶着去反对,然后招皇上冷眼。另一部分暗暗惊诧叹惜,皇上这动作也太快了些,本来还想这些日子好好劝谏一下,论出立那位慕姑娘为后的种种坏处。没成想皇上动作这么快,南巡归来的第一次早朝就备好了圣旨,分明是不容他人置喙的意思啊。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早朝伊始,宣帝没等诸位大臣上奏折,先直接明了地道出要颁布立后圣旨,并令安德福宣旨。

安德福轻咳一声,尖锐的声音极为响亮,几乎响彻整个金銮殿,以至于在他读完后的几息间每字每句都还在殿中回响。

“朕惟乾坤德合、式隆化育之功。内外治成、聿懋雍和之用。典礼于斯而备,教化所由以兴。咨尔慕氏好女…”

虽然立后圣旨向来大同小异,诸位大臣还是凝神听了个仔细,然后自觉总结出了旨意中强调的三个重点:一、朕与慕氏是天赐佳姻,龙凤之缘,天作之合,除了慕氏无人再可为后;二、慕氏自幼秉性端淑,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总之女子所有美好的品格她都有,无人可比得上她;三、慕氏是朕心之所爱,有谁想要反对这道圣旨的尽管来,朕保证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呵。

想到最后一条的大意,有些人不禁打了个哆嗦,心中也是颇为无奈。皇上这威胁他们也威胁得太过明目张胆了吧,就算他是皇上也…好吧,他是皇上这威胁还真的有用。

连日子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让钦天监选好了,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何况慕大学士昨日回京,今日想必就有不少人要去慕府拜访。往常他们觉得慕大学士离京多年,慕侍郎又不受皇上重用,所以觉得这位慕家女的分量不够,现如今这位大学士一回来,慕府地位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说起来这慕侍郎还真是好运啊,前有个好爹,后生了个好女儿,就算他闹出的一些事够让人笑话一壶了,也架不住人家马上就要成为国丈啊!

顿时站在那垂首不语的慕连秋就收到了许多暗中投来的目光,已经有不少人在掂量着待会儿下了朝要好好和这位日后的国丈套个近乎。

只是没想到,皇上接下来的第二道圣旨,就完全把他们打懵了。

安德福停顿了会儿,接着拿起第二道圣旨,“工部侍郎慕连秋,着任侍郎…”

起初是细数慕连秋这些年来任工部侍郎时的功绩,接着是道出他在任期间所犯的过错,再接着便是往日那些御史参慕连秋不遵大宣律法、宠妾灭妻的折子,更甚者还追溯到了七年前慕连秋治家不严的事情,最后功过相比,结果是将慕连秋降了两级,从从二品到了从三品。

往日宣帝对那些御史参慕连秋的折子一般没怎么管,或者是小惩大诫,大臣们还以为皇上有意因为慕大学士和那位慕姑娘而轻饶慕连秋,没想到竟然是堆积到了今天。

即使前面有些功绩,但后面罪名一并数出的效果可不同于单独一一列出,慕连秋脸红耳赤,不啻于被当众狠狠甩了数个耳光。且这耳光极为响亮,在场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一些与他政见不同的同僚,恐怕就算过了数月都还能把这件事拿在心中回味,然后乐呵一下。

方才他因为知漪被立后的事有多欣慰和开心,此刻就有多羞窘难堪。皇上怎么会、怎么会连下两道这样的旨意呢。

何况昨夜他本就因为庄氏和知漪的事受了慕大学士的斥责,在祠堂中跪了一宿,到早朝才被放过来,本来就身子有些虚。此刻多重打击之下,竟是摇晃了几下,要向后倒去。

慕连秋身后本还站了人可以扶住他,但不知是故意无意,在他往后仰的瞬间,就侧过身与旁边的人说话去了。没了拦挡,慕连秋来不及收脚,愣愣往后一摔,正好坐在地上。

旁人惊诧,“慕大人怎的坐到了地上?”

谁都听得出这话中的不怀好意,所谓墙倒众人推也大抵如此。众人都看得出皇上对慕连秋的打压之意,而且,说不定其中还就有为这位即将大婚的小皇后出气的意思。毕竟慕府那点子家事已经不算秘密,先是嫡女差点被夫妻两一起害死,再是正妻差点被小妾害死,还有和离的事,这一出接一出的好戏,让人根本看不完。

看来皇上根本没想把这慕连秋当国丈了,众人恍然心想,也是,那位慕姑娘自小住在宫中,和慕连秋除了一层表面的父女名号,怕是什么都没了。如今慕大学士回京,就算要真正能为那慕姑娘撑腰的,也是慕大学士和庄家还差不多。

许是因为这些年慕连秋做出的一系列事,竟没几个人觉得皇上如此将慕连秋和他的嫡女如此分离有什么不对。就算有人察觉到了不妥之处,此时也会知趣的闭口不言。

安德福缓步下阶,来到慕连秋面前,俯下身,笑容满面,“地上凉,虽然这天儿是挺热的,慕大人还是不要久坐为好。慕大人,接旨吧?”

慕连秋满脸灰败,“臣,谢主隆恩。”

他拍了拍灰,双手接过圣旨,老老实实地站回原位。

经过昨夜的处罚,他知道即便自家父亲——慕大学士有这个能力,恐怕也不会在这件事上帮自己。也就是说,只要皇上还因为知漪记着他曾做过的那些事,恐怕都永远不会再重用他,他的仕途便只能止于此地。

对于知漪,慕连秋不是没有愧疚,尤其是后来每当看见小女儿的面容时他都会忍不住去想象一下知漪的模样,也因此有时便会忍不住把缺了嫡女的那份疼爱也加诸到了小女儿身上。可是因为之前的那些事,还有太后曾在慕府放下的狠话,他也不太好再进宫去把人接回来。

但有时回想,慕连秋又会觉得自己并无大错。毕竟在夫妻上,首先的确是庄氏犯了七出之罪的妒,所以他才会冷落了她,而且知漪在雪地被冻的那件事他事先也确实不知情,可以说这件事上他并无过错。知漪唯一一次回府,他没有给予足够的耐心,便去斥责和罚她,这是他的不对。可他毕竟也是知漪的父亲,女子在家从父,他于这事上,也不是完全无理的。

所以慕连秋自觉若非因为知漪被接进宫中,两人没有接触的机会,他们该早就能像正常父女那般亲近。

失去了这些岁月间的陪伴,不能不说他是没有遗憾的。也许正是因此,上天才会剥夺了他拥有儿子的机会,即便是庶子,都没有给他。

没想到现在皇上也因此罚他,慕连秋脑中浑浑噩噩,一会儿是对嫡女的愧疚,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有些冤。可是皇上不是先帝,先帝重情,可能去痛哭流涕地忏悔一番还有用。在他们皇上这儿,怕是眼泪还没流下来就先被侍卫架出去了。

混乱之下,连宣帝何时下的朝慕连秋也没注意到。麻木地随着朝臣们退出金銮殿,走下玉阶,本来准备向他来套近乎的人全都跑去给庄尚书道贺去了。

庄尚书哪能看不出这些暗潮涌流,不过只要面上是来道贺的,一一笑脸迎人,同时思忖着回去要将府中清洗一番才是。虽然庄府只是知漪的外家,也少不得某些有心人通过这点来做手脚。

唉——这立后的圣旨一下,可算是确定下大半了。虽然他担心小孙女能否担得了这皇后之位,也担心变了个身份皇上会变化,但就冲着皇上今天的圣旨,他也只能相信皇上了。

等其他人走到宫门前乘上轿子或马车回府,慕连秋才慢慢吞吞地走到了自家马车前,分心之下一个没踩稳,咕隆摔了下来,门牙磕在坚硬的青石板上,顿时磕了满嘴的血和灰。

马夫几乎是吓呆了,愣了几息才忙不迭下来,连滚带爬地赶到慕连秋身边,“老、老爷,都怪小的没扶住,小的带您去最近的医馆吧,还是回府找大夫来?”

嘴唇自是生疼,慕连秋随意一抹,抹了一手的血,察觉到唇边破了皮不由舔了把,舌尖顿时尝到了浓郁的苦涩和铁锈味。

“罢了。”他摆摆手,心灰意冷地重新踩上去,“回府吧,这点小伤不碍事。”

“…是。”马夫悄悄别眼望去,心道自家老爷今日怎么这么丧气,完全不像以前意气风发的模样,难道今天被皇上罚了?

且不说慕连秋回府时一嘴的血会引起多大恐慌,宣帝午膳时去敬和宫就先收了个大“惊喜”。

知漪心血来潮,亲自为了太后和他学着下厨做了一顿午膳!而且只许御厨在旁边指挥,不许他们插手半步。

许是有宫廷级的大厨教导,这些膳食看上去还是色香俱全的。摆得有模有样,香味扑鼻,很有些让人食指大动的感觉。

由于没让御厨动手,今日午膳很是简单,只有四菜一汤。汤是珍珠翡翠汤,即白菜豆腐汤,太后挑着这个喝了两口,然后微笑道:“哀家早膳吃多了,如今有些积食,午膳便只能喝些汤了。这些都是酣宝儿辛苦做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好的,皇上可莫辜负了她的心意,多吃些才好。”

小姑娘连连点头,星星眼望着宣帝。宣帝哪受得了这个攻势,当然是温柔颔首,“知漪也吃。”

“我不吃。”知漪撑腮,对他歪头浅笑,“之前吃了好些点心,也有些撑了,我看着皇上吃就好啦。”

宣帝微微一笑,拿起银筷轻夹了块红烧鸡,嗯…有点血丝,很正常,也许是特殊做法。

面不改色地吃下,宣帝又伸向另外一盘,接着试了最后两个菜式。

“怎么样?”知漪期待地望着他。

“尚可。”宣帝要保持脸色不变,那当然是轻而易举的事。

太后含笑不语,同知漪一起静静围观宣帝用膳,偶尔喝两口味道寡淡的汤,偶尔露出老顽童般的笑容。

知漪做菜时她可是全程看着的,当然知道这些表面正常的菜实际是个什么水平,所以在菜全部端上膳桌前就提前吃了别的东西充食,为的就是此刻能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家儿子有苦不能言的模样。

不是说非知漪不娶吗?如果连知漪做的膳食都吃不下,那就可见不是真心的。

宣帝丝毫不知他实际被自家母后暗坑了一把,在知漪闪闪发亮的小眼神下,他已经不知不觉用下了三碗饭一碗汤,而且一个人硬是差不多吃下了两人菜的分量。

望着盘中所剩无几的菜,知漪很是满意,“下次知漪还做…”

“不必。”宣帝提前出声止住,摸摸小姑娘脑袋道,“做这些太累,而且危险,朕不放心。”

知漪眨眨眼,抱住他的手露出梨涡,“听皇上的。”

最后净手用茶漱口时,宣帝心中下了个决定,等成婚之后,还是将御膳房立为知漪的禁地吧。

第90章 悔意

宣帝圣旨一下,知漪就彻底忙碌起来。现如今是六月底近七月,离明年的八月初八满打满算也不过才一年零一月而已,于宣帝大婚的准备事宜来说,时间还是略为紧促。

知漪向来乖巧懂事,即便在规矩礼仪上太后从未特意拘着她,她也学得很好。但一旦成为皇后,这该有的气度礼仪又不同了,所以即便太后再不情愿,也还是请了四个嬷嬷额外教导她。

四个嬷嬷很好说话,知漪明摆着是宣帝和太后的心头肉,即便偶尔有细节没注意或犯了小错,她们都会轻言细语地指正,模样同去那些大臣府中教导姑娘时简直像从母老虎变成了小猫咪。

连着学了两个月,知漪终于得了点歇息的空间。宜乐已经随荣寿大长公主搬去了公主府,东郭璃重新开始了浮雅阁--校场两点一线的生活,宣帝最近也很忙,太后又常常需要休息,她便自己一人去了云清湖边垂钓,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知漪没有放饵,说是要学姜太公钓鱼,等愿者上钩。怜香惜玉听了直笑,道这是等蠢鱼上钩。

云清湖的锦鲤被精心照料多年,日子过得舒适安逸,早就没了警惕心。所以知漪的钩下还真聚集了不少锦鲤,不过都是好奇地轻啄轻碰,并未真正咬上去。

知漪也不急,侧身喝了口怜香递上的解暑梅子茶,上有亭盖遮阴,后有宫人打扇,小模样舒畅极了。

碧空如洗,远处几朵洁白云朵慢悠悠晃来,笼罩在大宣皇宫的上方。又有微风簌簌,柳条轻拂,飘絮几点,迎面飘来的丝丝水汽让夏日的凉爽沁入心间。众人不禁露出微笑,浑身放松下来。

“金簪…”知漪望着湖面出神,钩下聚集的鱼群中有一尾模样颇为别致的锦鲤,通体白色,唯有头部有一抹直斜而下的金黄。

她每年都会见到这尾锦鲤,先生南阳郡王不时也会来看它。还有徐嬷嬷,最近更是每次见到必要提起静太妃——以前带她的阿嬷,也是真正建起她和太后宣帝缘分的人。

金簪如今已经快三十岁了,差不多是她年纪的三倍,它的寿命…应该所剩不多了吧。

想到以后可能会再也见不到这条陪着她长大的锦鲤,知漪心中顿生惆怅。生老病死乃万物皆有的规律,谁也打不破,就像以前带她的静太妃,在她尚年幼懵懂不知事时便溘然长逝,导致如今她心中对这位阿嬷的印象只剩下模糊的温柔。

正是此时,知漪突然领会到了“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句诗的真正意蕴。

做当下能做之事,才是最重要的。

“姑娘,进来歇会儿吧。”怜香出声道,“虽然身子遮住了,手还露在外边儿呢,晒伤了可不好。”

知漪点头,将钓竿放下,随意斜倚在了亭边栏杆上,“元涵哥哥最近在做什么?都没进宫了。”

“听说太学院的功课越发重了,景旻小少爷整日在府中被世子抓着背书呢。”

知漪忍不住轻笑出声,南巡回来她就没再去过太学院。之前还可以说年纪小任她闹着玩儿,现在旨意一下,就算年纪再没赶上,也得顾忌许多了。虽然除了太傅们,那些同窗至今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姑娘。”亭外走来绛雪轩的宫女,沉静道,“慕老夫人想见您。”

“慕老夫人?”知漪一愣,“她去见了阿嬷吗?”

宫女摇头,“慕老夫人好像是入了宫就直奔绛雪轩,并未去太后娘娘那儿。说是有事要寻姑娘,希望姑娘若有空暇,还与她去见上一面。”

慕老夫人身具一品诰命,宫人又心知她是小主子的亲祖母,自然十分客气。她已经在绛雪轩等了半个时辰,之前听说知漪难得有了假在歇息,便让宫女们先别去催,准备就在那儿等着知漪回去。

来禀告的宫女小月正是给慕老夫人奉茶的人,奉好茶随侍左右,便被慕老夫人温声问了许多关于她们这小主子的事。

但小月充其量只是个二等宫女,平日难得近知漪的身,所以许多事情也是语焉不详,说不清楚。可即便是这样,慕老夫人也听得极为认真,偶尔露出或懊悔或惋惜的神色。

“可说了是什么事吗?”

小月摇头,见状轻声道:“若姑娘不想见,不如让奴婢去回绝了?”

“算了。”知漪起身,目光复杂,“我现在就回去,是在绛雪轩的正厅?”

“是。”

知漪取了头上轻飘飘的薄纱,惜玉接过,“姑娘,要不要奴婢把太后娘娘请去?”

知漪失笑,“慕老夫人又不是豺狼虎豹,至于去请阿嬷吗?还是你觉得你家主子这么胆小,连个人都不敢见?”

惜玉也自觉考虑过多,讨好一笑,再不提此事。

七八九月正是最炎热的时辰,仅在这路上奔波了下知漪就出了层薄汗。刚到绛雪轩便马上有宫女端来洗好的水果冰碗,绛雪轩内又放了几大块冰,飒飒凉意顿时沁入内腑,知漪心中仅有的一丝丝躁意被安抚下来,唯余平静。

慕老夫人面前摆了各式点心茶果,她只喝了些热茶,此时正在静静欣赏厅堂挂的一幅画,画上右下角印有知漪二字,是知漪画道小有所成时所作,绛雪轩中随处可见她的字画。慕老夫人看得入神,等知漪跨进了门才反应过来。

她转眸回望被一众宫女簇拥而来的小姑娘,与数月前相比又有了不少变化。那时知漪虽然也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十分从容宁静,现如今却显得愈发沉稳有度,只眸间偶尔闪烁的俏皮灵动昭示着这还不过是个小姑娘。

慕老夫人心中激动,竟站起来迎上去,“知漪——”

知漪略后退一步,礼仪周到,“慕老夫人请稍等,容知漪去后间更衣,很快便回。”

“好。”慕老夫人说不上失望,微笑看着知漪径直入了内间。

她端起滚烫的茶水浅啜一口,总算感觉安心许多。随后又不免一笑,已经是这般年纪的人了,没想到还会有这么紧张的时候。

知漪将长发散开,只在身前留了两股花辫,方才简略擦拭了下身子,此时身上的水汽吸去热意,总算觉得身子舒畅许多。

“慕老夫人。”她不紧不慢走至厅前,微笑颔首,就像最为懂礼守礼的小姑娘,可惜却显得极为生疏,像是别人家的。

可不是别人家的…慕老夫人思忖着,不仅以前是别人的,一年后更是会真正永远地属于皇家。

心中说不出的怅然,慕老夫人笑中带着一丝期望,“知漪,能不能…换个称呼?”

知漪抿唇,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可是慕老夫人于她,实在太陌生了。

慕老夫人也很慈祥,对她的表现更有着一种小心翼翼,似是生怕惹了她不高兴。可是这种慈祥温和,和太后带给知漪的感觉根本无法相比。南巡时她已经放下了在身世上的小小纠结,此刻当然也不可能轻易就接受一个等同陌生人的老夫人为祖母。

“抱歉,我——”

慕老夫人摇头,虽有失落不至于显露出来,“是我强人所难了,不必苛责自己。”

知漪没继续沿这话题展开,转而道:“慕老夫人进宫来寻知漪,说有要事,请问是何要事?”

望了她好一会儿,慕老夫人才缓缓开口,“此事不方便让太多人在旁。”

知漪略一犹豫,挥手示意怜香惜玉之外的宫女都退出去。

见宫人们都对她言听计从,服侍得也十分尽心,慕老夫人这心总算放下了八分,微咳一声,又饮了口茶,温声吐露来意。

“此来,我也并无他求。毕竟这么多年,是你爹爹和祖父祖母对不起你。”慕老夫人眸中有着对孙女的怜惜,“我们回京这些日子,也知道了许多你在宫中的事…我和你祖父,都很感激太后娘娘和皇上,他们将你养得极好,若非他们,只怕如今我们再如何悔恨也无用。”

“所以即便你祖父觉得你与皇上的婚事仍有不妥之处,再三思量之下,还是没有进宫来寻你和皇上。毕竟这么些年,只凭慕府未养育过你,在这件事上也就没了置喙的余地。”慕老夫人声音极轻极淡,仿若一杯清茶,虽然没什么味道,但却引得人能一直耐心听下去。

仅这么几句话,知漪便知道自己这位名义上的祖母是个极明事理懂得言语之道的人物。只要能听进第一句,后面的话也就慢慢水到渠成,实在很难让人对她生出恶感。

不过她本身对慕老夫人也从来没有恶感。

慕老夫人见她听进去了,唇边微弯极为欣慰,“如今我与你祖父回京,虽然很希望你能回府让我们…补偿一些这十年的过错。不过我知道,你定是不愿离宫回慕府的,所以这件事我与你祖父也不想勉强你。”

“但是——”慕老夫人语气一转,“既然皇上圣旨已下,等明年八月初八,知漪你出阁时,总不好还待在宫中,从宫中嫁到宫中…这可是历朝历代都未有过的事,说出去…怕是也不大妥当,知漪觉得可是?”

她问的极为小心,似乎只要知漪一露出不开心的表情,便能马上改口。

知漪并没什么情绪变化,依旧微笑答道:“知漪谢过慕老夫人关心,但是皇上和太后都不会介意此事。”

慕老夫人摇头,“我知道太后娘娘和皇上都极为疼爱你,不会介意这些小事。可是外面那些大臣,那些百姓呢?寻常姑娘家嫁到别的府上,都还需要娘家强力,在夫家位置才能更稳。你祖父虽然如今致仕,但他如今归京,慕府对一些人来说总归还是有些威慑力的。即便你不在意这些,可流言蜚语最是伤人,既然是和皇上的大婚,总不好因为这种小事惹来闲言碎语,而影响了你和皇上的终生大事。”

见知漪要开口,她忙续道:“况且不止于你,那些言官也会因此整日跟在皇上身边谏言。祖…我听说知漪你最是心疼太后和皇上,皇上平日政务忙碌,再因这事伤神,岂不是太过不值?”

“慕老夫人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