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飞雪比徒儿我好看?”上官那颜托腮看着他侧容,笑道。

他恍如不闻。

“宁愿看冰冷的雪花,也不愿看活生生的我,我果然是让你讨厌了……”她语调忽然间落寞,一手撑着头,一手拿了酒壶往嘴里倒,酒液顺着下颌灌进脖子里,刺骨的凉。

忽然,酒壶被夺去。俞怀风就着她喝剩下的半壶酒仰头一饮而尽,随后扔了空酒壶到浮着薄冰的太液池水里。他目光深湛,锁住她视线,“你要怎样,都随你。”

上官那颜嘴角泛笑,起身摇摇晃晃到他跟前,倒了一杯酒拿在手中,“如果,这酒有毒,你会喝么?”

俞怀风看也未看那杯琥珀色的酒,伸手接了过来。在他即将饮下时,上官那颜一只手掌盖在酒杯上,凑近笑道:“就这么喝,多没意思!”

俞怀风看着她醺然的醉眼,略有恍惚,“那颜……”

“我也学师父。”说着,她将他手里的酒夺过,仰头灌下,脸色红润地倒入他怀里,一手勾住他脖子,将嘴堵上他温润的唇,启开一线,渡他毒酒。

熟悉的气息再度将她包裹,她一路寻觅,再寻觅,唇舌交缠难解难分。

许久,她气喘吁吁地停止,他神色凄然地转眸。

又许久,他忽觉身体发烫,口干舌燥,脑中嗡嗡作响,瞧着她,“你、你……”

上官那颜幽幽看着他,“师父不舒服么?”

俞怀风将桌上的酒杯拂落地上,愤然起身,“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合欢散。”上官那颜幽幽道。

“那颜!”他万难置信。

“我要怎样,都随我,不是师父说的么?”上官那颜抓住他发抖的手臂,纤纤玉手抚上他冷汗涔涔的额头,“你体内余毒未消,合欢散可替你驱除,只不过、只不过须得顺着合欢散的药性……”

俞怀风一把将她推开,无力地跌倒座上,强行定神,运走真气,却数度溃散,凝神不得。

“运真气,解不了合欢散的药力。”上官那颜看他如此徒劳,忍不住提醒。

俞怀风已汗透衣背,体内有什么在复苏,在药力的牵引下,一层层突破他的防线,神识一点点模糊起来。上官那颜在一步步靠近,他怒喝:站住!

扶着桌缘起身,他必须离开,身体如在油锅中煎熬,温度一层层上升,意识一点点被消融。每迈一步,都如有万蚁噬骨。这样的折磨,好似经过了一世,实际上,他只迈了三步。

“师父!”上官那颜忍不住流泪,跑上前将他抱住,“强行抑制合欢散的话,余毒会更加厉害!”

仅存的一点清醒,促使他将她狠狠推开,“我的死活,你不用管!”

她心中被重重扎了一下,却仍抱着他不松手,他已推不开她。迄今为止,这是他对她说的最重的一句话了吧!她以为自己不会在意这些,不曾想,还是会有锥心的刺痛。

他无力迈步,被她轻而易举放倒在桌面上。他身体触手滚烫,她伏在他身上,心脏扑通跳。在这之前,她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潜力。

低头,深深吻他,想要缓解他的痛苦。他从未被如此炙烤过,如此渴望过,如此离不开她的体温……

冬雪簌簌,有飞雪扑面,水榭内,衣衫已乱,终罔顾一切。

“师父……”上官那颜眼泪流进他嘴里,用力扯开他衣襟,埋首吻着他胸膛。

体内的火焰在高涨,他翻身将她压到桌面,倾尽一生之情,噬咬一般的亲吻。她娇嫩的红唇几欲见血,窒息之下,神识凌乱。滚烫的吻,落在她锁骨,她蓦然睁大了眼,盯着亭榭顶梁的彩绘,这就是所谓的乱伦么?有飞雪落到她发烫的脸蛋上,瞬间融化。抚着他火热的肩头,在愈来愈情切的绵密之吻中丧失魂魄,喉里逸出醉梦中的吟唱。

“那颜……那颜……”俞怀风眼眸里痛意翻涌,触手的软玉肌肤,是要不得的!他停止了疯狂的行径,不敢置信地看着身下她凌乱的衣衫,他在做什么?

龌龊!无耻!卑劣!

他狠狠咬唇,无法原谅自己。然而体内的火焰一旦升起,无法半途而止,更无法浇灭。他不敢再想,踉跄而退,欲要逃离。

如同被下了诅咒,乱伦的诅咒!

他逃不开,永远都逃不开!

怒喝一声,他一掌拍到桌面上,桌毁人倒。他抱着她转身跌落地上,狼狈不堪。衣衫乱,发髻散,这是怎样一种情状!

他抽身而退,没走几步,汗如雨下,四肢百骸都如在火上炙烤。他痛苦地跪伏在矮栏上,颀长白皙的手指紧紧抓住栏杆,惨白的骨节隐隐可见。火焰在心口砰地一声炸开,散向五脏六腑,他痛苦不堪,一头撞向柱子。

“俞怀风——”上官那颜踉跄过来,控住他身体,眼里的恨意在蔓延,“为什么都到这种地步了,你还是不接受我?自始至终,你都是以什么身份来爱的我?”

“走开!”他涣散的灵识所剩不多,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从前不能,现在不能,将来,也不能!”

上官那颜指甲都嵌进他手臂肌肤里,牙关被咬破,血丝从嘴里逸出,“你所谓的感情,原来都是假的,既然给不起,又为什么要我回忆?我若回忆起来,你又能给我什么?让我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心绝望么?我就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不想要我,真的那么厌恶我!”

言罢,扬手扯去自己腰带,外袍滑过肩胛,如雪的肌肤迎向他面前。紧紧将他抱住,对他的恨昭然于眼眸,对他的爱却铭刻于记忆。明明是追寻不到的记忆,却还是镂刻在了心底,不必去寻,它就在那里!

爱与恨的天平,不知道衡量的方法,亦无所知其倾斜的方向。

交缠的身体滚落地上,华服美裳褪过肩头,合欢散的药力一发不可收。俞怀风潜意识的抵抗也到了强弩之末,合欢合欢,明知是深渊,也还是一步踏入。

太液池某处,几个暗中守护的人影瞠目结舌。

“圣公他他他……”

“居然……”

“竟然……”

“都闭上眼睛不准偷看!”

太液池另一处,几个暗中潜伏的侍卫目瞪口呆。

“太子妃她她她……”

“这这这……”

“殿殿下知道这事么……”

“你说这事是殿下授意的么……”

“混蛋!快去禀告殿下!”

长廊里,不知发生什么事的砚儿,莫名觉得一种不祥。惧意袭来,她尖叫一声,“师父……”

俞怀风蓦然一惊,被蒙蔽的双眼倏然睁开,见到了令他最为愧悔的一幕。上官那颜在他面前衣不蔽体,身体酥软,一手拽住他,喘息连连:“俞怀风,……你还要坚持?”

他身体摇晃,俯身一口血水呕出。

“你是宁可死,也要拒绝我?”上官那颜茫然的眼里不断滚落泪水,忆不起往昔的她,依然不可救药地迷恋他,她不明白缘由,不明白因果,她想知道自己究竟有多爱他,在他心中,自己究竟有多重要。

可为什么,一次又一次,他让她如坠缥缈梦境,看得到爱,却抓不住。她到底还要不要去记起?还要不要去爱他?

他的意志力,竟能在合欢散下,抵抗到现在。他的坚持,原来比她要厉害得多。是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天堑不可逾越,还是宿命注定的因果?

他半跪于地,衣发皆散,仰天而笑,眸子里空寂到了极处。上官那颜一语不发地看着他,天荒地老,却处处是罗网,活着,饱尝轮回中人道之苦,倒不如朝生夕死的蜉蝣,短暂,原来才是最最幸福的。

“看我难堪的样子,能让你解恨的话,现在是不是够了?”他空落的目光凝到她脸上,说不清是爱是恨,是怨是偿。

她蜷缩着身体,眼泪一滴滴砸到地面。

“情与爱,是需要这种手段来证明的么?”他将手捂在嘴上,殷红的血,从指缝渗出。

她心如刀绞,却再也不能靠近他。

“我什么也不能给你,你也不必想起,这场赌局,我输了。”他摇摇晃晃起身,迎着冰雪走去。

“师父……”她泪雨滂沱,撕心裂肺,发自灵魂的呼喊。

第80章 乐圣归来

太液池浮冰清水数层之下,浮光交叠,水下地宫波光晃动,廊柱巍峨,若不是视线被水波折射干扰,这座地下宫殿绝不会只有冰山一角呈现给世人。子夜沿着浮光跳跃的廊子前行,十几道廊柱后,一座殿宇在水光下恍如梦境,殿前倚扶朱门勉强站立的正是俞怀风,青丝垂落,凌乱在肩头,无力低垂的袖角上血迹赫赫,如氲散的胭脂。

子夜停了脚步,隔着一片浮光,望着对面,如梦似幻,他一生的对手,唯一的亲人,居然也有这么落魄的时刻。同门师兄弟,自幼便斗气,师父引以为豪的师兄是他毕生的目标,也是毕生的梦魇。从来,师兄都是光华笼罩,得天独厚,是他企慕的彼岸,也是乐律一途的丰碑,这是作为乐师的骄傲。然而此时,这座丰碑也到了风雨飘摇的时刻,摇摇欲坠,粉碎在这世间。他毕生追逐的至境,是那人用自己的生命走出来的疆域,如果溃散,他不敢想象。

践踏理想,践踏乐圣,是莫大的罪孽莫大的悲哀。他从未想要看那人落魄的模样,从未。

俞怀风抬起青丝凌乱的脸颊,唇边殷红的血迹尚未干涸,一片冰水浮光映到他侧容上,圣洁不可侵。

“玄狐子配制的合欢散解药。”子夜扬手,一个简陋药瓶飞了过去。

俞怀风并未去接,药瓶从他衣角滚落地上,他甚至都未去看药瓶一眼。子夜隔着一段距离,看他眼眸里死一般的寂然,半点当初的风采都寻不着。

“你是要寻死?”子夜面容也冷寂下来。

俞怀风视线渺不可寻,眼里并无这世间的焦点,面容凝寂如没有灵魂的雕塑,完美,无瑕,独缺魂魄。

“也好。”子夜冷着脸继续道,“这世间没有了俞怀风,阿颜才可得解脱,再给她一杯忘川水,彻彻底底忘掉你,师兄这毕生的足迹,也可以从她生命中彻底抹去。从此阿颜做她的皇后,母仪天下,与望陌执手到老,生儿育女,守护大宸。”

俞怀风缥缈的目光终于起了微澜,伴着浮光,破碎一般,震动开来。子夜叹了口气,“当初我要把她抢走,你恨不得杀了我,如今望陌要夺走她,你却拱手相让。师兄,你皇族的尊严哪里去了?你乐圣的境界哪里去了?”

“我命数已尽,何必连累她。”俞怀风缓缓开口,无尽的血从他唇齿间淌出,直坠大理石地面。

“什么意思?”子夜猛地盯住他。

一张口,体内的真气便泄了大半,俞怀风身体一歪,往前栽倒。子夜几步跨前,扶住他。拿住他脉门的手指猛地一颤,惊觉他脉搏弱得几无可寻。

“师兄你——”子夜脸色惊得发白,“怎么会这样?”

俞怀风虚弱至极,语声低微,“师父没告诉你,我本就活不了几年么?”

子夜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一句活不了几年如同惊雷,把他炸懵了。天纵奇才,却天不予寿。难怪他年纪轻轻便能继承还真大师,原来是用自己的生命作抵押。得常人所未得,偿常人所未偿。这就是天道。

“明知活不了几年,还在这宫里为他人作嫁,不得自由,你兄长如此待你,你又何必为他们如此!”

俞怀风摊开自己手掌,掌纹处处被截断,命途如此,何处由人。

前朝大飏三皇子——如今的灵尊——他的兄长,率族众数万人栖居海岛,无时无刻不在谋划重入帝都,夺回皇权。作为大飏九皇子的俞怀风,一人的牺牲,又算得什么?

“他如何待我,有什么要紧。万人的性命在我手里,谁可罔顾?”

子夜无法置评,望着虚空凝视一阵,低头捡起地上的药瓶,“凭着你毕生的修为,强行压制合欢散,可知是自寻死路?即便活不了几年,也还有三日后与望陌约定的赌期。蛰伏了这么多年,你的复国大业要如何收尾?”

“都逃不过一死,早几日晚几日又有何分别。”俞怀风擦去嘴角的血迹,自袖中取出一面铜镜。他坐在殿外门槛上,无力地靠在门框上,青丝委地,袍袖沾血,白皙瘦劲的手指通透可见经脉,掌心铜镜缓缓转动,冰水浮光投映,一道光柱便直直射向水面。不久,从外而入另一道接应的光柱,晃在殿前。俞怀风收镜,手指却无力,铜镜砸落地面,碎裂成无数片。“三日后的赌约,是我输了。我的复国大业……也将在那一日终结……。”

“你输了?意思是望陌登基,阿颜为后?”子夜目光深湛地瞧着他,“那么你得到什么?”

俞怀风闭目靠着朱漆殿门,嗓音低哑,“我得到传国宝卷的另一半,接引三皇兄。”

“听说宝卷堪舆图是隐没的。”

“我要另半幅宝卷,不是为了堪舆图。”

“那你如何接引你皇兄?”

俞怀风缓缓睁眼,“我在这水底三年,只是为了等待么?”

子夜看着他的目光生了敬畏,一些不敢想象的事情也许反倒是事情的真相。忽然,他璇玑穴一阵发麻,接下来,神阙、步廊、灵虚、云门数穴被封,整个人便瘫坐于地,不能动弹。

子夜惊惧的目光与俞怀风淡定无波的目光相接,瞬间便明白了。俞怀风袍袖下五指隔空点穴后,又抓起袖角捂到唇边,咳嗽数声,血流不止。

“师兄便在这般情况下,也不容小觑!”子夜酸涩发笑,“你当真不相信我?”

良久,俞怀风才止住咳嗽,“在我死前,一切须得安顿好,任何纰缪也不能出。”

子夜还待再说什么,却见俞怀风靠着朱门,缓缓闭目,再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心内不由一跳,唤道:“师兄?”

一连喊了七八声,都不见有任何反应。

眼前忽然一道白光闪过,一阵清风袭来,一个风姿绰约的人影蓦然出现。子夜眼神凝固,怔在当地。来人白衣如羽,纤尘不染,一步步踏在大理石地面上,步履生风。他走到俞怀风身侧,缓缓举起手指,衣袂如水流动,两根白如玉雕的手指点在俞怀风头顶百会穴上,虚无之光泛在他指端,无尽的内力在传递。最后他收手时,俞怀风面色才有了些生气。

“你是塞北观音?”子夜总算找回自己神识。

白衣人妖娆微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寒筠思念你一辈子,原来你是大飏一党。”子夜道。

白衣人朗声而笑,“大飏算什么,大宸又算什么!”

太极宫内,望陌手持谍报,看着跪于殿下的回鹘使者。

“启禀大宸陛下,回鹘慕砂女王领兵三万驻扎长安西郊,听凭陛下指挥!”

“很好。”望陌笑道:“不过,三日后,孤才是大宸皇帝。”

大明宫内,上官那颜宫装高髻,缓步走过一地宫女捧持的加冕礼服。

走一步道:“这身颜色不够亮。”宫女撤下。

再走一步道:“这身不够华丽。”宫女再撤下。

一连挑了三十件,上官那颜才脸露笑容,“就这件了,三日后我要穿上它!”

兴庆宫内,善舞牵着砚儿在龙池边散步。

“师父不知道怎么样了。”砚儿满面愁容,“太子哥哥和太子妃嫂嫂都不是好人!”

“不到最后,你师父怎么死得了,哈哈哈!”善舞突然大笑。

砚儿不满地瞥她一眼,甩开她的手,“我要见师父!”

“三日后,你就能见着了。”善舞眼里的笑愈发疯狂,“看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哈哈哈……”

大宸定曦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望陌祭天后,宣布登基,改年号承嘉。

鼓声自皇宫传开,重重宫门次第打开,长安万千门户随之开启。望陌携上官那颜登上宫阙城楼,百官于城楼下行跪拜大礼。

钦天监问奏:“殿下,是时候登基了。”

望陌俯瞰城楼下百官,不多时,御道旁百名宫廷乐师鱼贯而出,依队列跪坐于百官之外,各抱乐器,等待奏乐。

“再等半个时辰。”望陌扬手,令协律郎指挥宫廷雅乐。

一时间,百种乐器争鸣,雅乐庄严。城楼前方另一重城楼下,有人一袭白袍自洞开的城门下走来。

“大司乐到——”

奏乐的百名乐师停止了手中乐器,齐刷刷看向城门。

“不是子夜大司乐!”

“那不是……仙韶院大司乐么?”

乐师们纷纷起身,“大司乐回来了!”

城楼上,身着盛装礼服的上官那颜默然凝望俞怀风一步步走近。长安的天空霎时汇聚了密集的云层,遮蔽了日光。

还是那个旷古风华的身影,还是那个容颜淑清的大司乐,在这宫里,无人不识。关于他的传说,也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他是一品大司乐时,无人能出其右;在他不是首席乐师时,依旧无人能遮过他的光芒。

即便此刻他容色憔悴,身形略显寂寥,也依然仿佛有无尽的荣光在他周身。天际现出阴霾,大地黯淡下来,御道萧肃,他一身白衣如同极夜中唯一的光亮,直刺城楼高处上官那颜的眸子深处。

俞怀风停步在城下中央,微微抬首,目光并没有凝聚的焦点,“臣俞怀风恭祝太子殿下登基。”

“俞先生暌违宫廷三载,如今归来,可与子夜一同为一品大司乐。”城楼上,望陌笑意浅浅,凝视城下,“赐座!”

数千乐师纷纷向俞怀风行礼,俞怀风面容寡淡,走到乐师队伍的最前方一个位子上坐了下来。另一面的文武官员附耳交谈,议论纷纷。

“殿下,吉时已到!”钦天监官员再次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