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幽幽叹息。

“凯,我想回家。”

“回家?”凯低问。

“恩,回伦敦。”

凯低头,在我额上吻了吻。

“好,我们回伦敦。”

回到伦敦,我的日常生活又恢复到闲散的轨道上。

偶尔,从新闻中知道,在英国的恐怖组织成员最近连遭刺杀,恐怖组织内部乱做一团;某国成功阻止了流亡在外的独裁军阀复辟的野心。

我在淡淡的阳光下,想,原来,事情的结果,是这样的。

第六章 愤怒

时间的转轮不知不觉地前进,伦敦燠热潮闷的夏天已经走到尾声,整个伦敦开始沉浸在阴冷多雨的天气里。圣詹姆斯公园里的树叶已经开始发黄,然则草地却依然青翠碧绿。

出门时如果不带上雨伞,那么回家往往要变成落汤鸡的。

凯鼓励我多出去走动。

“我希望,有一天,你离开时,会带着很多关于这里的美好回忆。”他驱车,载我到皇家阿尔伯特大剧院听皇家爱乐乐团的音乐会。

散场出来的时候,我们并肩在人行道上散步。凯指着灰扑扑天空下,矗立在大剧院对面的阿尔伯特亲王的塑像。

“当你厌倦伦敦之际,就是对人生也已经厌倦了。虽然,我不能完全认同萨缪埃尔·约翰逊的这句话,虽然很多人不喜欢伦敦阴沉多变的天气,不喜欢它灰蒙蒙的城市,但是,这些都不能抹杀它是一座包容新旧文化和大量移民的国际大都市。你该多看看它美丽的地方。”

“我怕我爱上这座城市,当有一天必须离开它,再也不能回来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这种别离之痛。”我仰头看着凯深幽的眼眸,袒露自己内心深处给他看。

“但如果因为害怕,你就不去认识它,那么你的人生,将会错过太多美好的东西。”凯有些黯然。

“我的人生,在沾染上别人的鲜血之时,就已经失去拥抱美好的权利了。”我不想扫凯的兴,可是我不是能将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的人。“我可以放弃东方女性固守了数千年的贞操观念,可是我放不开生死道德观念。我不是神,我没有权利剥夺别人的生命。”

凯突然攫住我的肩膀,让我不能闪避,只能直视他。

“Estelle,我们都不是神。我和你一样,不会从杀戮里得到快感。我也厌恶杀伐血腥的日子,可是,这就是我们的职责。有时候,牺牲一个人的性命,可以瓦解一个恐怖组织或者阻止一场战争的爆发,那么,在一个人和无数人的生命之间,我们必须做出选择。这个选择很痛苦,然而你要知道,因为这个选择,我们挫败了一个复辟阴谋一个恐怖组织,拯救了许多家庭。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么?”我怔怔地望着凯仿佛闪耀着火花的眼睛,喃喃地问,问他,也问自己。

“是,这就够了。做选择的人,不是你,做决定的人,也不是你。Estelle,该自责的人,更不是你!”凯放开我的肩膀,在我还来不及说什么前,紧紧地拥抱我,把我的头按在他的胸膛上。“你只要开心地过每一天,完成我交给你的任务,然后完好无损平安地回来。其他的,你无须烦恼。”

远处,不知哪里,传来悠扬却略带凄凉的二胡声,掺和了乡愁和我酸楚的低低叹息声,在伦敦日渐寒瑟的风里,越飘越远。

接下来的日子,凯又处于一种极其忙碌的状态,我们甚至很久都没有一起吃过晚餐。

这也仿佛成了一种规律。

一旦,凯和我的内心世界,稍稍靠得近了些,我们之间的距离就会被外界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拉开到无限大。

或者,冥冥中真有万能无上的神,操纵着我们不能抗拒的神力。

而我们,只能屈从于他的力量。

心才动了动,便又被无形的手按住,沉回寂静无波的水底。

不可以,不可以啊。

我仿佛听见不知名处,一个声音在这样说。

一连数日,凯都没有回来过,甚至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打回来。

我躺在床上,电视开着,里面正在放奥立佛挑美食节目。奥立佛的金发在镜头前跳跃闪动,语速轻快地讲解怎样能做一顿丰盛可口的烧烤盛宴。

我心不在焉地看着,忽然,门外极轻微的声响搔动我的神经。

我伸手自枕头下摸出凯交给我防身用的贝瑞塔袖珍手枪,把手放在被子下,对准了门口。

金属门把轻轻转动,门,被缓缓推开。

开门处,是一抹颀长的身影,起居室暖黄色感应灯的灯光自他身后透进来,为他周身镶上一层淡淡金辉。

“凯?”我不是我意外的。

在凯这座巨大的维多利亚风格的宅邸中,似乎有不成文的默契,入夜之后,除非我呼唤,否则男佣等不会到我住的这翼走动。

即使身为主人的凯,也不曾在晚间进入我的卧室。

然则今夜,凯打破了这种默契。

凯没有走进卧室,只是站在连接卧室与起居室的门口。

“还没有睡?”长长的叹息后,他问。

我的心,猛然震颤。

这管暗夜里低沉疲惫的声音,太太太熟悉,以至于已经融入我的骨血。

这声叹息,是剑桥那一夜,激烈狂野炽热交缠中,我曾经听过的叹息。

那一夜,究竟是我以为的森,还是,眼前这个总是给我淡淡关怀却总是随即退得很远很远的凯?

我想问,却问不出口。

“嗯。”我惟有如此轻声回应。

“陪我喝一杯罢。”凯说。

“好。”不知道为什么,我拒绝不了夤夜而来,形神俱倦的凯。

穿上轻薄柔软暖和的晨褛,我随他到起居室。

凯带了酒来。

一瓶镇在酒桶里的白葡萄酒,两只细长玻璃酒杯。

凯惯穿的深灰色风衣搭在椅背上。

起居室柔暖的灯光令他脸上深深的倦色无所遁形。

我第一次,在这个冷峻男人的脸上,看见抹也抹不去的倦怠。

我不知道他最近到底在忙什么,让他这样一个仿佛一切尽在指掌间的人,露出如此颜色。

我坐在了凯的身侧,半臂之遥的距离。

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一贯干净清爽的脸上有新生的胡髭,在下巴和两鬓形成青色暗影。

凯似不觉得我对他的打量,伸手解开西装衬衫的两粒纽扣,又款去外头的西装,然后拧开葡萄酒瓶上的橡木塞,用干净的白布巾包着瓶身,往酒杯里各斟了点酒。

凯把其中一杯递给我后,仰头喝干他手上的一杯,复又倒了一杯,仍旧一口喝光。

我有片刻目瞪口呆。

他从来都是优雅从容淡定的男子,今晚,却在我眼前,做出牛嚼牡丹这等事来,毫无形象可言。

然则即使如此,他看起来仍然是让人赏心悦目的男人。少了素日里的斯文疏冷,他平添许多狂放不羁,更形危险的魅惑。

在他要喝第四杯的时候,我伸出手,轻压住他的手腕,阻止他的狂喝滥饮。

如此美丽的白苏维安,不应被他这样糟蹋。

“够了,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斯镇定,象黑夜里出没的精灵。“你想对我说什么?”

凯似如梦初醒般,转过头,看着我。

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流露淡淡暗彩。

“Estelle,你曾经恨过命运吗?”凯放下酒杯,执起我的手,问。

恨命运吗?我回想我过去的每一日,然后点点头。

是的,我曾经恨过命运。

恨命运给了我救世济人的能力,我却不能用这种能力使自己的父母免遭横祸。

恨命运不给我选择的机会,逼迫我踏上一条不归路,满手血腥,不得幸福。

恨啊,恨!

“呵呵,呵呵,命运。如果命运不过是几个有权有势的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时快意的结果,那么我对命运的恨,是不是显得格外可笑?”我笑着,反问凯。

凯的眉心轻蹙。

“那么,你恨的,是我们,是吗?”

“恨又能改变什么?不会使我更有力量,只会让我充满暴戾,心中不再有仁慈。不,我不想恨任何人,我只希望这一切早点结束,我可以重新活在太阳底下,找一个我爱的人,结婚生子。”

讽刺的是,这样简单的愿望,于我,竟是遥不可及的奢求。

“这样啊…”凯敛下眼睫,看着我们执在一起的手。“那么,即使,我要求你去做应召女郎,你也不会恨我,是吗?”

应召女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空洞地问。

终于,还是要面对这一天吗?

我看着凯,凯也扬睫看向我。

我们,就这样在暖暖的光线下,咫尺凝望。

心,却无比寒冷遥远。

他的倦怠疲惫,是为了我吗?还是为了即将要去执行的任务?

我很想这样问他。

可是,我是什么身份呢?我能以什么身份问他呢?

“…没有…问题。”我低低回答,连自己,也说服不了。

“如果,你拒绝服从命令,我可以把你送回基地,给你一个月的禁闭作为惩罚。这个任务,我可以改派其他人去。”凯放开我的手,错开视线,继续狠狠喝酒。

我听见自己破碎的笑声。

一个月的禁闭之后呢?

“不,我愿意服从。这——是特工的职责。”我淡淡地笑,笑声在室内回响成无边的凄恻。“而且,我已经不是纯洁无暇的处女了,和一个男人上床同与一百个男人上床,大抵也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那它已经不成问题了。”

我闭上眼,说。

我没看见凯的手微微地颤抖,没看见酒杯里琥珀色直如凯的瞳色的液体,溅洒在地毯上,没看见他比我更痛苦的神色。

我,什么都没看见。

只有酒入愁肠,口中酸涩苦楚的回味,久久不肯散去。

三天后飞往华盛顿的私人飞机上。

我埋头看凯给我的任务资料。

这次的任务,某种程度而言,并不艰巨。只是有一些高级政府机密被从华盛顿泄露了出去,几经筛除,最后唯一的嫌疑落在了财政大臣弥尔顿身上。他的一切活动都很正常,只是经常电召一名应召女郎来陪伴他,为他服务。虽然国家安全机构始终没有发现他是怎样泄密的,但是情报局却不能坐视不管。所以他们派间谍过去,调查清楚。

“我只给一周时间,无论这一周你发现什么或什么都没发现,你都必须全身而退,回来向我做述职。”凯一边看着手边的报纸,一边漫不经心似地说。

“凯?”我不是不惊讶的。当他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时,竟然不求务有结果,这实在有违常理。

“我不会为了这件事而失去你这么出色的特工。”凯始终,没有自报纸里抬起头。

“凯!”我笑了,“我已经不是处女了!你不必担心我会为了这个任务一心求死,卤莽行事。”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再地向他强调自己已经不是处女。

为了让自己划清和他之间的距离?还是,为了试探他以寻求心中疑问的答案?

也许,两者都有一点罢。

凯闻言,放下报纸,凝向我的眸里,明光一闪,但马上又恢复原状。

“Estelle,这一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是否纯洁。”他深深凝望我,仿佛穿透时间与空间,穿透现实与虚空,就这么直直地,望进我的灵魂里去。“只要你的心保持纯洁,无论怎样恶劣的环境和怎样不堪的身份,之于你,都是凤凰浴火前的试炼罢了。”

凯云淡风轻地对我说,眼光,温柔得,仿佛能融化最寒冷的坚冰。

我以为,自己的心,早已经麻木,干涸成一片死寂的沙漠。

可是,听见凯,如此温柔的言语,我的心里,却直似下了一场润泽万物的细雨。

有些东西,似乎在雨后,破土而出了。

凯不再多说什么,继续专注于他手边的时报。

而我,则被电视上一则财经新闻给吸引了全副注意力。

“…近日,康氏制药因为最新研究的抗抑郁药物存在致命性缺陷,被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勒令停止临床试验。此举重挫了康氏在该行业的声誉及地位,导致投资商撤资。康氏股价大幅下跌,大小股东纷纷抛售康氏股票…”

我有片刻的茫然。

新闻报道里,那个即将面临破产清盘命运的康氏制药,是我知道的康氏吗?

“…据悉,康氏目前的负责人古生,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火速发表了一份声明。声明称,康氏唯一合法继承人,康雨心,目前已经失踪。作为康氏现在的执行总裁兼懂事长,他在无法与康小姐取得联系的情形下,只能独力做出宣布破产清盘的决定。他因此次投资的失败而自责,同时希望康小姐尽快露面,与他一起解决康氏的危机…”

美丽的新闻主播口齿清晰地播报。

我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在康氏风雨飘摇的时候,古生,倒是想起还有我这个人,希望我能出面。

可是,已经晚了。

我,早已经不是最初,希望继承父母遗志,成为一名合格的医生,济世救人的康雨心了。

“…另据消息可靠人士透露,有国际大型制药公司已经低价收购康氏超过51%的股份,成为康氏的控股人。该公司的决策层将决定康氏员工的去留…”

我偷眼觑视坐在一旁低眉垂睫正在批阅文件的凯,微笑。

他总是讲信用的。

他总是能在我即将失去对他的信任、对人性的信任的时候,给我的生命里重新灌注一丝生活下去是美好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