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想到办法的。”宣隐澜倏地起身,拉整在案上揉得太久呈现散乱的外袍,脸上,回来了那份从容沉敛,“在我想出解决办法之前,我会尽力避免和王上的单独相处。从今后,如果我在宫内实在脱不开身,会差人回来送信,你要找个立得住脚的藉口唤我回来。不过,这也只有在不得已时才能用,用多了,只会惹毛逗鼠的猫,提前大开杀口。”

话虽如此,难啊。对手是当今的王上,他能有几分胜算?十二分的力气与之周旋,又岂敢保时刻崩紧那根警醒弦?须臾差池,便可能召来是他所不能承受的灾难。

唉,这年月,做人难,做…人难,做丞相难,做个…丞相更难!

蝶双飞 第二卷 第二章

煊国,丏都。

授天殿,金雕玉砌,旷褒壮阔,恢宏雄赫,一梁一柱,一钉一榫,无不竭尽奢丽,绵延华胄。在高贵的尽头,端坐着它尊荣的主人——煊王戎晅。

兵部尚书手持朝笏,低眉揖首,谨小慎微地禀奏近段时日的前线战况。

不得不小心啊,与畲国交恶已非一朝一夕,前线的战争持续了近五个月。大大小小几十场对阵中,胜负各半,敌方虽受重创,己方损失也不在少数。这样的战绩,王上显然是不满意的,所以,身为兵部尚书,战报呈奏得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只怕天威难测,龙颜——虽然少有大怒,却比大怒更让人心胆俱寒,如履薄冰。

他们这位十三岁即登上王位的主子,十九岁前,不过是一个轻怒易嗔的娃娃,面对一干老臣潜藏在恭顺表皮下的责难,要么拂袖而去,要么击案怒吼,情绪教人能够轻易掌,亦能轻易拿出应对之策。而变化,始于六年前。月诞夜翌日,大公主之谒临朝听政,言曰王上在昨夜月诞圣宴后外出,一夜未归,今晨派出寻找的宫卫于江边发现了随行太监的的尸首。群臣哗声尚未落地,王上负手入殿,一双幽深如海的冷冽黑眸,硬是将坐在龙位上的之谒公主给逼了下去。自此,他长大为男人,同时蜕变成一个真正的王者,再也没有人可以揣测出他想什么,想做什么,或者想怎么做。瓦解了大公主宫中的亲卫势力,斩抄了大公主的老师的满门,罢了先帝宠臣傅太师的官冕,再将分散于三大家族的兵符铁券集于一手,这每一桩足以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之前,朝中百官不曾察到任何风吹草动,蛛丝马迹,待天下大白时,已是御旨颁下,势在必行。求情、请恕、走动,或是火上浇油、落井下石,都晚了。

兵部尚书话音毕后,半晌,“完了么?”头顶传来了王上平和无澜的声音。

“是,”兵部尚书压了半截身形,“请王上定夺。”

“梁卿家,你是兵部尚书不是?”

“是。”兵部尚书毛孔涔汗。

“同时,也是军机大臣吧?”

“是。”

“月俸可曾按时领取?”

“是。”

“既然如此,朕想来没有亏欠卿家之处。”戎晅薄唇微哂,“为何卿家要为难朕呢?”

“王上,”兵部尚书身形一软,膝盖着了地,“王上,臣惶恐,臣不敢,请王上明察。”

戎晅眉峰微颦,道:“是朕听错了么?”转头问身侧的小太监,“明泉,你倒说说看,朕听错了么,方才梁大人有无说过要朕定夺的话?”

小太监屈腰道:“王上没有听错,梁大人的确说过要王上定夺的话。”

戎晅微微颔首:“这就对了,朕还以为朕的听觉能力出了问题。”

兵部尚书汗透内衫,急道:“王上,臣的确是说过,但恕臣愚钝,不知臣错在哪里,请王上明鉴。”

“梁卿家,”戎晅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这张被自己的江山风水滋养得水光圆滑的肥脸,“食君之禄,解君之忧,朕既付你奉禄,你也应恪尽职责。方才在你的奏本里,将前线战况一一阐明,最后来一个请朕定夺。那么请问,朕要你这个兵部尚书军机大臣是作来充数的么?在奏章里,你一无战情剖析,二无良策待审,要朕定夺,朕是兵部尚书么?朕拿了卿家的奉禄么?”

“王上!”兵部尚书全身几近匍匐在地,“臣知错!”

戎晅眉梢一扬,缓声道:“知错就好,那朕几时可以看到爱卿的制敌之策呢?”

“请容臣与卫国将军议后再定,请王上恩准。”

“好,朕静候梁卿佳音,”戎晅修长的食指在龙椅扶手上轻击,“不过梁卿一定要心中有数,你在你高床软枕、温柔旖旎的尚书府里一日,前线的兵士在风沙战火、血河尸山里便似熬上一年。明日早朝,朕要见到梁卿的制敌良策!下去吧!”

小太监瞄到了王上手势,站出来:“退朝——”

百官跪呼“万岁”,王上起身离座,一双龙靴龙形虎步,犹似踏在众人的心尖上,径自离去。

小太监明泉紧跟慢跑,一路上用眼角琢磨着主子的脸色,思量等一会儿如何让王上高兴起来,虽然根据他多年侍奉的经验总结得出,这不太容易。

戎晅步形放缓,远离了朝堂上那些个戴着恭顺面具揣着各异肚肠的臣子,他的唇角,似有若无地掀起一抹冷酷的笑纹:这场较量,越来越好玩了呢。

“王上,”明泉用一万个小心,开口,“王上,绿绮宫这会儿的芍药开得正好呢。”

戎晅抬眉,回头扫了一眼自个这贴身小太监:“明泉,姁姁王妃给了你多少贴己?”

明泉骇得跌跪在地:“王上,奴才不敢,奴才只是想让王上开心。”

“拿了也无妨。”戎晅拉起他,掸走他衣上的一点尘土,这举动更让小太监局促忐忑。

轻描淡写地:“反正朕也没少给她们东西,你从中分一点是情理中事,朕不过想知道琴妃娘娘对朕跟前的红人大不大方而已。”

如果地上有缝,明泉会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去。王上,太高深莫测了,在他身边六年,也自诩有几分察言观色的小机灵,但从未有一次会猜度到王上下一步会说什么,做什么。喜怒不形于色,比之喜怒无常更使人惊心。

“也好,你是朕最看重的人,朕会给你这个面子,咱们下午就去绿绮宫赏花。”戎晅拍拍他的肩,“不过现在,你应该明白朕要去做什么吧?”

“知道,知道,奴卑先知会慕莲室备好茶点恭候王上,再侍候王上更衣。”

慕莲室,并非字面意义上一间简单的斗室,占地十余亩的莲池畔,一爿绿窗粉壁、回廊环抱的精致雅舍,悬有王上御笔书写的匾额。王宫上下没有一人不知,自从这所宝地修建完工,几年以来,便成了王上下朝后流连最多的去处,或独坐抚琴,或批阅奏章。莲池里,有从天下各地搜罗来的百色荷莲;莲花因品种各异,此起彼伏,花期颇长,竟可以从初夏始至中秋始终有花苞吐艳。每有一类莲花绽放,王上心情都会大好,这从每一回他获得的赏赐可见一斑。而纵使冬季,王上也会对着满池的残荷悠然凝神,那时际,任谁也不敢上前惊扰。

王上慕莲成痴,爱莲成狂。但也有在宫里年头久的老人说,王上这个嗜癖,是自六年前月诞夜一夜未归又离奇返回后才有的,先前从未有人觉得王上特别钟爱什么物件。六年,六年,细细推敲起来,好似许多事都与六年前有着牵扯,六年前的月诞之夜,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呢?

明泉甩了甩头,不由得警告自己有点想得太多了,差一点就犯了身为奴才者的大忌。眼下,当好差事,侍候好主子,能定期给家中的老娘兄弟捎去银钱度日,才是最紧要的。

绿绮宫,顾名思义,必与丝竹瑶琴有联,事实也的确如此。绿绮宫主姁姁,封号为“琴妃”,十四岁入宫,如今二九年华,精于音律,色艺双全,极得王上欢心。却不曾恃宠生骄,明进退,守礼数,在后宫中的声位,仅次于王后甄媛。

只不过,顺风顺水的琴妃娘娘并非高枕无忧:入宫四年,王上宠恩有增无减,肚子却不曾见过动静,花无百日红,在后宫之中,若没有生下男丁,终是不能长葆富贵,这围绕在周遭的热喧浓华也必终将散去。菱花镜中虽然美颜正盛,但无了圣露的滋润,干枯涸折只在旦夕,除了美貌,她还有什么可以牵住那个男人?所以,心高气傲的她,在一连十日晃曾蒙王召宠后,也学了别的妃子施惠王上身侧之人,却不敢似乎也舍得不得动用王上的任何赏赐,只将进宫时娘亲送她的一对镯儿赠予明泉,中间用意凭明泉的乖巧自然是心知肚明。

这不,有在王上寝宫重华殿当值的小宫娥送信来,王上在慕莲室用过茶后即会到绿绮宫赏花,请娘娘早做准备。

琴妃芳心大悦,立即吩咐诸人备酒添灯,更不忘了坐于镜前精心装饰。换上王上最喜的月白广袖襦,系上同色轻罗百褶裙,外罩绿纱长褛,头上三支金钗摇摇欲坠,面上一对秋波盈盈欲出,这番的花容月貌,除了帝王,谁还能有福消受?

煊王来了。醇酒,美人,清歌,妙舞,他一贯的高贵,优雅,面含宠溺的微笑,望着怀中娇美的人儿,一杯酒常是自己饮了半杯,剩下的半杯送入她的樱桃小口。夜阑曲散,帘幕低垂,芙蓉帐内,春情涌动……在此时,若非有天大到事关国体的事,想是不敢有人来惊扰的。偏偏——

“王上和娘娘已经安歇了,有什么事明天再回不迟。”门口的宫女十分纳闷:跟在王上身边的人应该都是聪明精巧才是,怎么会有这等不解事的人。

“不行!”来人坚持得很,断然道,“明泉在不在?请他给王上报一声,就说——”

“明泉公公在重华殿当值,”宫女也毫不客气,“请公公回去,明日一早——”

来人生气了,横眉立目道:“你一个小小的丫头,敢擅自作这么大的主,误了事你承担得起么?还不快快报王上,说外出办事的明源回来了!”并非有意以大欺小,有一部分也是为她着想,上一次自己得到消息没有及时回给王上,王上的眼神至今余悸犹存。并非龙霆大怒,也没有暴跳如雷,但就是两道眼睛里的阴寒浓鸷,使得他一连数月的梦境被它惊醒数次。如果此次再误了事,不单自己的小命,恐怕连这个小小的宫女也要被殃及。

宫女显然没料此人如此顽固,恃着主子受宠,咬唇道:“公公如果有胆尽管自个闯进去,小婢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丫头,可不敢扰了王上和娘娘的清梦!”

“你——”来人气得头顶冒烟,是不一样,主子圣恩正浓,一个小丫头也敢对他大呼小叫,这后宫,果然是势利场。

“大胆!”一声清喝,从门内传出来,“是谁在外面?”如此的威严,如此的震慑,当然只有他们的煊王。

来人不再与那不识好歹的宫女斗气,长声道:“王上,奴卑是明源!”

明源?俯在盈软香躯上的身子陡地支起,问:“什么事?”

“王上让奴卑查的事有了些眉目,奴卑怕如上次那般给错失了良机,紧着向王上禀报来了!”

“你这大胆的奴才,也不看现在是什么时候,怎么敢在这里大呼小叫!”另一声尖厉的叱责从身后传来,几个提灯小太监簇拥着一个体态圆润的大太监,姗姗而来。

明源向其恭身一揖:“小人参见寿公公。”

寿公公探出兰花指,咂着嘴道:“你说你这小子老大不小的了,还是王上跟前当差的,怎么如此不知轻重?现在是什么时节?敢在这咋天呼地,惊了圣驾,你有几颗——”

“够了,”宫门訇然大开,他们的王上衣冠整齐地显身而出,笑吟吟地,“寿公公好气派,方才明源的呼喝朕未觉如何,倒是公公您的叱咤风云让朕好生受教。”

啊哟,王上这话可是绵里藏针,真不知当初那个弱冠少年哪里去了?“王上,老奴只是夜里巡视经过此地,听见这些孩子们争执,怕这些个孩子不知轻重,惊了王上和娘娘。”

“难得寿公公这大半夜的不休息,还要巡视后宫,看来朕的后宫是一时半刻也离不了公公,明源,多向寿公公学着些,知道么?”

“是,”明源毕恭毕敬地对着寿公公一礼,“还请寿公公不吝赐教。”

纵然老奸巨猾,也已冷汗在背,想自己长长短短侍候了三代帝王,惟独这位年轻的王上心思最难捉摸,满口诺诺不敢再多赘言。

“走罢。”夜色中,径自头前走了。明源紧跟其后。

寝宫内,芙蓉帐里,美艳的女子,香肩全裸,酥胸半露,桃花般的面上仍处在愕然中:王上,走了?片刻前尚温存缠绵的身躯离开了?有多大的事,可以让一个欲望高炽的男人舍弃温玉软香,连寸时也等不了?

而戎晅,沉稳不紊的步履中,此时加进了些匆促,问:“这次,你确定么?”确定么?一次又一次,希望,失望,希望,失望,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如此的折磨,还要他承受多久?

听完明源从头至尾的细述,他长眉微蹙,瞳光闪灼,足足有一刻钟,未置一辞。

而半刻钟前,从床上着急忙慌爬起来的明泉,捧茗而进,眼见王上在灯下变幻莫定的颜色,无声问明泉:“发生何事?”

明源摇头,以眼色示意其不要多问。

“明源,这个人,你可是亲自所见?”戎晅长指抚额,挡去了眸内的不安。

明源点头回道:“奴才正是因为和他有过一面之缘,才发现他与王上所寻之人有几分相似。因为此人的易容之术并不高明,而且他也不太善于伪装,也许他不想伪装,总之,他给人的感觉很奇特。”

奇特?戎晅抬头凝视他,说:“你将他与您说过的每一句话再重复一次!”

“是,”明源未语先笑,说,“他有趣得紧。称厉大将军为‘木头将军’,自诩是什么‘宇宙超级无敌美少年’,教驻军附近村子里的少年唱歌‘小呀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还要背什么诗‘轻轻的,我来了,正如我轻轻的走’。尤其奇怪的是,他一个瘦弱的少年,对冷霜般的厉大将军没有一丝惧怕之意,看着他沉下脸来,会说他是‘机车表情’,厉大将军瞪他,他会向他大叫‘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而咱们一向以治军严明著称的厉将军,却好似拿他没辄。有一回他闹得实在过份,将军要拿军规治处置他,岂料这位爷三两下爬上大树,抱着树枝摇摇欲坠,将军看得害怕,叫他下来。他却说‘你答应不罚我,我就下去,要不然摔死算了’,将军在众目睦睦之下应允了他的要挟,他才哧溜哧溜地滑下来。厉将军气不过,将其扛在肩上入了帐,不一会儿传来他的哭喊声,说什么‘你不是我姐姐,干嘛打我屁股,姐姐,姐姐,我要姐姐’。”

戎晅唇角倏地溢出久违的狂喜,大叫道:“是她,是她,她是翎儿,如果她在那儿,那淼儿也不会太远。天,朕如何没想到她们会女扮男装?太好了!”

明源、明泉诧异地交换了一个眼角:他们的煊王,这是——喜出望外么?从在王上身边当差以来,这般的情形绝无仅有吧?

戎晅意识到自己的失控,咳了一声,敛颜道:“那除了她,你没在她身边发现另外的人么?比如说,她口中所说的那个‘姐姐’?哦,亦可能是‘兄长’?与她长得有几分相似,但要更聪明,更美丽些?”

明泉有些糊涂了:王上嘴中所说的“她”,到底是男是女?一会儿姐姐,一会儿兄长,还有“美丽”一说?莫非这几年王上差使明源长年在外,寻的就是一个不男不女的人?难不成,与他们哥俩是同道中人?

明源摇头,答:“奴才与其短晤后,因觉得她可能是王上寻找人中之一,生怕再像前几次般误了时机,便急着赶回来了,请王上饶恕奴才失察之罪。”

戎晅朗笑一声:“朕赏你还不及呢,处理得很好。说吧,想要什么样的打赏?”

明泉暗喜:明源有赏,凭我们的交情和他的大方阔气,定也能分一杯羹。

“王上,奴卑不敢,王上对小奴有再造之恩,奴卑纵万死不足报万一,哪还敢要什么打赏?只要能够真正为王上分忧便好。”

明泉暗中叫苦:死明源,死脑筋,王上富拥天下,一点小小的打赏会有什么难?你不要,兄弟我要呀。

戎晅大加赞许:“难得你这份心,不过以后不要动辄将‘死’字挂在嘴边,朝堂上那些虚伪狡诈的老家伙们已经让朕听得烦了,朕不喜欢自己的人也总这么说,知道吗?”

“王上!”明源、明泉眼中盈泪,跪了下去:自己人?这一声,任是多大的奖赏也抵不了的。

“朕要微服出巡,到豳州城查探军访。明泉,你还是负责守在寝宫外,对外只说朕龙体欠安,需要静养,替朕挡住。我这一去,如果事情顺利,七八日便可返回;如果有阻碍,就不得而知了。你能挡多久便挡多久,实在顶不住时叫睆公主出来帮忙,知道么?”

“王上放心,奴才早有经验了,此次也定不会让王上失望的。”

“嗯。”戎晅满意地颔首,又道,“明源,你虽舟车劳顿,但朕少不得还要你陪着跑一趟。”

“奴才不敢,”明源不无担忧地说,“只是王上,恕奴才多言,现在南方战事吃紧,您却要巡视北方军防,会不会惹来……”

“这个,朕早有安排,纵算没有你的这个消息,朕原本也要走一趟豳州城的。而你的消息,朕只能说是天助,无非将行程向前提前了几日而已。下去收拾一下,明日早朝后,朕便动身。明泉——”

“是,奴卑会为王上规置简单行装,挑选几名得力侍卫。”

看看,还是自己着手培养的人好用,不消多言。“朕此次出去不想太张扬,人贵在精不贵多。”

“是。”明泉、明源领命下去。

翎儿,虽然不是朝思暮想的正人儿,但总是离她不远。

淼儿,此次朕是否真的得以见到你了呢?

芳草连空阔,残照满。佳人无消息,断云远。

不要再跟朕捉迷藏了,好么?忆得从前,曾有几次接连着问她“好么”,她总会在关键时不给顺应下去,只愿这一次,她会是一声“好”,以使六年来的刻骨相思得以消解,以使他不用再每被思念煎熬时,只能空对一池莲花满室寂寥。淼儿,朕为你作的“淼思吟”,你可曾听到?

深宫阒黑浩渺的夤夜,一曲琴音,从重华殿寝宫幽幽响起,飘然而出,丝丝缕缕,随着风,透出重重宫墙,荡进有心人的耳中,亦荡在不眠人的心上。

琴妃呆呆立在窗前:王上,又抚起这支曲子了,他总会在一个人独寝重华殿时弹起此曲。有几次,曾趁着他兴致正浓时央求他教此曲的谱子,王上均以惯有的浅笑不语。为何,他可以赠她价值连城的珍宝玉石,却对一首曲谱如此吝啬?或者,在王上心中,这首曲子的价值远高过赠予她的一切珍宝?就如,他那“慕莲室”的花儿,胜过满园春色一般?

“娘娘,不歇么?”贴身丫头侍琴轻声问。

“你听出这琴声了么?”

“什么?”侍琴迷懵不知。

“这琴声里,”琴妃幽怨的叹息,“是思念,是绵远无尽的思念,是浓烈痴狂的思念。难道,王上在思念着谁吗?”

蝶双飞 第二卷 第三章

豳州城,地处煊国北疆,毗邻郴国,乃军事重防之地。现负责戍守的,是世袭卫宇大将军厉鹞,因他的不苟言笑,性冷如霜,亦有人暗称其为“冷将军”。虽然厉家为世代世袭,但每一代将军都无愧“将军”之号,骁勇善战,智略过人,对王室更是誓死捍卫,忠心不二。而这“冷将军”,更是个中翘楚,其智其勇,让北部以蛮悍著称的郴国诸将领闻之丧胆,在“冷将军”外,又送了个“军神”给他,此也正是北疆虽久无兵乱却仍要厉鹞长年驻守的殊因。

现在,这位带领几千入伍新兵出城进行野外训练的“军神”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他,眼下偏有了一件比孤身面对敌方十万雄兵更头疼的事情,扰得他夜不能寐,食不下咽。致使他在近期每日例行的巡视军务、操练军士外,额外多了一件必须要做不得不做的大事。那便是——

“冷木瓜,你在里面吗?”

来了!厉鹞扔了手中的战略军书,无力地拍额苦笑。

“冷木瓜!”帐帘一撩,一个瘦骨伶仃、精力超常旺盛的人儿一阵风似地卷进来,扑到他眼前,“木瓜,今天陪我玩什么?”

“翎儿!”他板起脸,虽然知道这对来人讲毫无用处,“我在忙!”

来人娇巧的小脸上甜甜地笑,俏眼眯成月牙状,说:“知道啊,等你忙完了嘛。放心,我是最善解人意八面玲珑的,不会在木瓜忙的时候捣乱,是不是很感激我呀?”

这个精灵古怪的丫头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呀?把她从男装小帽里钻出的长发给塞回去,宠溺地:“今天安静一会可好?我有一册军书要看,你在旁边乖乖坐着。”

小嘴儿一撇,鼻头一提,大眼睛里的泪马上涌出来了,抽噎着:“我就知道,木瓜哥哥你是烦了我啦,嫌我是个累赘啦,早知道,人家就不要随你到这大北方来,那个丏都什么都有,而且有个比你帅比你温柔的厉鹤哥哥疼人家,人家要回去了啦。”

单是她的眼泪就够让人无从应付了,遑论小嘴里还蹦出什么“厉鹤哥哥”,厉鹞的脸色阴郁下来,说:“厉鹤哥哥当真那么好么?要不要我派人送了你回去?”

“哇——”这一下,抽噎演变成了水流泛滥,“你不要我了啦,你还是嫌我烦了啦,我要姐姐,姐姐,你在哪里?姐姐……”

天,厉某究竟犯了何错,您要如此惩罚厉某?他抱过她纤小的身子坐在膝上,指肚温柔地抹着她的泪,“好翎儿,我何时嫌弃你来着?一切都是你在自说自话,我疼你还来不及呢,看看你这样子,是不是怕全营的士兵不晓得你是个女娃?”

“他们早知道了我是女孩子了,”她脸在他肩上刮蹭,将鼻涕眼泪尽擦在了他的战袍上,“反正都知道我是你的人,他们不敢对我动歪心思的。”

“我是你的人”无疑取悦了他,厉鹞方唇一勾,“他们是不敢,谁敢打我翎儿的主意,我会让他生不如死!”

“真的?”她俏脸一喜,眼泪马上止住,弯着唇角道:“那陪我玩好不好?”

“不好!”他盯着她垮下去的小脸,柔声道,“今天是在野外操练最后一日,明日我们就回城去了,有很多事情要忙,你不是最善解人意的吗?不能任性,好么?等回到城里,我会带你吃豳州城最有名的‘十里香’包子。”

“哦,”她乖巧地应了声,抱住他的脖子,娇声道,“木瓜哥哥——”

“什么?”他冷颜一紧。

弯起菱角般的小嘴,说:“亲我一下。”

他握在她纤腰上的手一颤。

“亲我一下嘛,”她扭着小腰肢,“你上次打人家屁股时,我哭得那么厉害你就亲了我。眼下你不能陪人家玩,也要亲一下做为补偿,要不我会死缠着你,要你什么也做不了。”

还真是个甜蜜的威胁!他好气又好笑,唇落在她的柔颊上,“可以了么?”

偷工减料!她抱着他的颈,小嘴倏地印上他的刚毅唇线,狡猾的小舌趁着他话犹未完的缝隙溜了进去,好一通横行无忌。

因为始料未及,初始,他有些僵硬。当唇上的香吻渐浓时,小丫头显然有些无措了,想临阵弃逃,他哪肯善罢干休,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将这个吻延长延深,激荡绵烈,在两人因窒息而亡前,不得已的分开。

“翎儿……”他气息紊喘,放在她腰上的手缓缓上移,落在她的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