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庄那两个高头大马的汉子有几分迷惑地看着向来斯文有礼的“先生”迎面“飞”来,听到她从两人中间穿过时留下一句“有人追我”一迳“飞”去,随后,有两个健长的身影从纠缠成一团的古玩摊前挣出来,眼神犀利,神情不善,目标是——“先生”?!

此念兹生,不敢迟疑,手脚已和对方招呼上来,一个劈掌,一个飞腿,阻住了两人的追势。

蓝翾百忙中没忘回头一看,“监工”终于进化为保镖,正和来人打在一起,但凭她三脚猫的功夫知识看,来人武功匪弱,“监工”们怕是撑不了多久。110是百分百指望不上,可别忘了这是潜龙庄的地盘。我跑、跑、跑去叫人……啊呀!

鼻子撞到花岗岩上,谁家的石头跑出来了!

“宣,发生了何事?”“石头”嗡嗡声响,还是磁性十足的低沉音质。

蓝翾揉揉受挫不小的鼻子,指指后方道:“有人要捉我,那两个监……护卫不是对手,找人帮帮他们。”

“嗯?”矫饰后的淡灰瞳眸里,浮现一脉杀机,右掌轻挥,两条人影飞出,甫入战团。

方才还热闹喧嚣、未因龙诞日结束而萧条下来的小镇大街,商摊货贩动作迅速手脚麻利,收货撤摊将损失降低到最小,而后各自找了不被涉及的平安地段——欣赏免费打戏。

“宣,你没有受伤罢?”勒瑀眼睛只停留在怀中人身上,拇指轻柔地摸挲着她细润的柔颊。

蓝翾摇头道:“没有,还好感觉到对方来意不善,我便逃了,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出手呢。”

“想来我的宣虽然在民间游溺了段时日,仍然是机警十足嘛。”他调侃,黝黑的大掌握住了凝雪柔荑,蓝翾试着抽离未果,索性放弃。好在长袖宽袍,外人很难窥见袖下明细,否则两个男人拉拉扯扯,想不引人侧目都难。

“是他?!”勒瑀向战圈扫了一眼,眸内杀机更浓。

战斗激烈,本身海拔又不够,蓝翾瞧不仔细,只得问:“公子识得来人么?”

“苛劬,畲王三弟;苛劼,畲王五弟;前者数次出使淦国,后者数次阵前交手。”

潜龙庄遥遥在望,它遗世独立,不像庄,更似一座城堡。三面辽阔的绿色原野,无边的丰茂田地,彰示着它的富足。一面年日持久才养得成的参天密林,则彰述着它拥有的历史。

“潜龙庄……是公子安插在煊国的据点么?”她终于忍不住,问。

“自然不是。”勒瑀当即道,“这话若让耿家兄弟听到了,他们可是要老大的不高兴了。”

“试想,任是谁在初始知道你们的关系,都会如隐澜一般的想法。”

“我与他们的关系是——朋友。但是,若有一日淦煊兵戎相向,在战场上与他们遭逢,朕不会手下留情;同样,他们亦会如此。撇开这些,我们是朋友。”

朋友?勒瑀桀傲狂狷,睥睨天下,手足亲情于他与尘屑无异,能让他称之为“朋友”的,必定也是了不得的汉子,若耿氏兄弟是可以变节叛国的不入流宵小,绝难以让他以“朋友”二字郑重称之。也许,她的确是多心了。

“宣,三日后我们便要离开这里了。”

“哦。”哦,啊?!离开?还、还“我们”?“自公子当政以来,难得有这份闲暇罢?何不多盘桓几日呢?”

“你不想你的‘宰相夫人’么?”他揶揄味十足,“好像,你从来没有向我问过她的情况。”

“已从常管家处得知,王上待她很好,使她安然待在丞相府里享受一品命妇的尊荣。”还有,话外音——你老婆多次要为难她,承蒙您多加维护,“隐澜还要谢过公子肯善待她。”

“你让梁福带回的密笺里求朕好好待你的夫人,我自然会照顾她。”

那苗苗情何以堪?

“公子,若一世未曾寻得隐澜,您会如何待她呢?”

“绝对不会一世寻不到。其实朕早就猜到,无论哪方掳了你,以宣的聪明不可能坐以待毙。朕对自己的宣相有充分的信心,而事实证明,你没有令朕失望。”

这个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见面后的这五日里,不曾问过她别后的半丝情形,包括为谁所掳,如何逃脱,何时逃脱,逃脱后又为何未返回淦境。若她女人的直觉没有当机——他似乎在刻意回避着什么。可是,为什么?

“宣,”勒瑀止步,夕阳在他冷酷的线条上镀上一边金色光线。他也很英俊呢,她想。

“苛劬在此出现,看似巧合,但必定是他经心探访你的结果。此地是煊境,若要有什么动作,耿氏兄弟不会旁观,而他们一旦插手,事情会变得更复杂,我不愿让两个我已经欠了天大人情的朋友陷入麻烦。所以,朕要入淦境后再来解决苛劬、苛劼。”

苛家要拿她换畲王的太子么?宣隐澜应该有这个份量罢?不过,这畲国苛劬不遗余力为其兄奔波,可谓兄弟情深,倒也算各国王室中的异数,难得。

“所以,待三日后耿父寿宴过后,我们回淦。若非早就应了耿春这诺,真应该立刻就走。”

又是“我们”?蓝翾暗里叫苦不迭。

“这三日你搬过与我一起住,要寸步不离,更不能随意走出潜龙庄。”

一……起?怎么个一起法?

“宣?”他回头,看见她净白雪脸上的抗拒,唇角抿出邪气笑纹,“似乎,你想太多了。”

“什么?”她粉脸俏红。

没等她那张伶俐小嘴有所辩驳,他回身,逆着夕阳的万道光辉,整个人仿若天神,在她耳边低喑地道:“宣,朕是想要你,但决不会是在这样仓促的情形下。”头俯下来,在她唇上印下重重一吻,旋步负手而去。

她傻傻地定在原处许久,才有所觉:是自己不做宣隐澜太久了么?反应迟钝不说,心事竟会如此轻易遭人看透?

她偷瞄了身后不远处若即若离的几名护卫,他狷狂如斯,可以在臣子眼前毫无顾忌地和一个“男人”亲热,还真是不太在乎枉担了“断袖”之名。

“潜龙镇,距良城不足百里,一匹快马向东南方向骑下去,一日可达。”

无意由潜龙庄管家口中到获得这一资料,无疑于她深具意义。在决定离开邶风宫的前一日,蓝翎向她推荐了出宫的暂时落脚地,是将军夫人昔日流浪时盘踞过的一处荒宅,“发迹”后重金购下,而那处宝地,即在良城。

窗上塞了厚厚的棉褥,烛光下,再一次打量了镜中的自己:潜龙庄下人专属的黄帽短衣,草灰涂染后的暗哑肤色,唇角粘着两撇头发制成的胡髭,乍一看,连自己也觉得陌生。只希望,这抱歉的“易容术”不会太不赏“脸”,别是甫踏出半步,便让人逮个正着。

寅时,正是天色将明未明之际,若是骑着那匹在马厩里不太显眼但脚力不差的枣红马提前几个时辰出发,待他发觉时是不是已来不及赶上?那畲国的苛氏兄弟若在暗处虎视,可会识出她?不管了,反正她自踏到这所谓的寰界以来,一直都似在赌,考科举是赌,出仕是赌,劝降良南王是赌,与勒瑀的周旋应对更是时时刻刻在赌……迄今输得最惨重的,也不过是戎晅的不能专情……不管了,扯乎。

这道离马厩最近的侧门是平日堡内奴役杂仆出门采买进出的捷径,每日寅时方至,堡内的厨娘已出了门,到潜龙堡所属田地撷着露珠采摘新鲜时蔬供堡内一天的用度。这个细节是她在三十余日的“先生”生涯中循序观察得来的。如同邶风宫里那一道诡异的木门,墙内墙外,世界各是不同。

如果她是宿命主义者,便会相信,“逃”已成了她生命里无法规避的形态。因为她不甘自己的生命为他人掌控。她已被迫接受了冥冥之手的一时疏忽而造成的谬错,但并不代表她可以由此随波逐流,安于命运摆布,所以“逃”,有何不可?谁又能说“逃”,一定是软弱的代名词?

“田奴,有何异常?”黑衣人阒无声息地落在树桠间,问。

“如往常无异,刚刚堡里的奴仆下人进进出出忙了一气,现下已过了那阵,又安静下来了。”潜伏多时的属下暗自叹服了主子的轻功了得,暴在黑纱外的眼睛不敢懈怠地盯着目标,恭敬地答。

黑衣人眉心微蹙:“亚奴那边也无动静……”

听出了主子语气里的持疑,田奴问:“王爷,有何不对么?”

黑衣人拧眉,“说不清楚,只是……你且将出入情形详细地讲述一遍,不得遗落。”

“如往常一样,寅时才到,那些厨妇从这道门里走出到林子那边;不足两刻钟后,是堡内运送垃圾废资的马车;其后,是一个仆役骑马外出;再是,厨妇们陆续回来。”

“没有了?”黑衣人问。

田奴颔首。

“你仔细想想,今天确实与往常一样么?毫无出入?”

田奴细细思忖,道:“……那个骑马外出的仆役?”

黑衣人精眸倏地一闪:“那仆役什么模样?可是肤色如雪,身形纤瘦?”

田奴摇头:“奴才双目夜能视物,瞧得可是清楚,那也只一个寻常仆役,面黄肌瘦,唇上有胡,出门时还向怀里塞入似是信札之物,像是要出门送信的,无他异状。”

黑衣人不语,攒眉沉思。这一棵深负“重任”的参天古树,恢复了片刻的宁静。

蝶双飞 第四卷 第三章

良城,想必与她有着不浅的渊源。当日,她是由此地进了煊,入了宫,嫁了人;而今出了宫,离了人,再回到此地,但令人发噱的是,这一遭的来来回回,她“故”地重游,迎接她的,依然是全然的陌生,整个世界都不是她所熟悉的,无论她已消磨过了多少岁月。

在路人的指点下,她牵马找到了那处位已更名为“蓝府”的翎儿前根据地,是一所不小的宅院。当年翎儿伙同那群难兄难弟浪迹天涯时,它还只不过是一所废弃的旧宅,看来“发迹”后的翎儿对它投注了相当的重视,修缮得相当不坏。

那宝贝,个性大而化之,实则粗中有细,至少,除了将军府,她为自己置下了这片“产业”,名为安顿昔日难兄难弟的家小,却也替自个留下了退路。不像她,表面上风光无限,实地里步步险滩,每一处都足够热闹华丽,每一处却都不是她的安身之所。

哇啊啊,多想无益,既然是到了翎儿的“地盘”,总可以切切实实地休息一回,敲门进去洗个澡睡个觉先!是“蓝府”耶。

她的手才与朱红大门近身接触,两扇朱门吱呀启开一隙,一张圆呼呼的小胖脸迟迟疑疑探出来,鼓着红嘟嘟的嘴儿,咪出甜甜的笑,“你找我吗?我叫阿言,是蓝府的大总管哦,我超赞超强超聪明的喔,我是……”

蓝翾大力眨巴了几下眼睛让自己尽快适应了这不在意料中的状况,道:“小朋友,我……”

“不要叫我‘小朋友’!”小人儿板正一圈圆圆胖脸,“我不小了,我十岁了喔,翎儿姐姐叫我‘小朋友’都不可以,你更不可以叫我‘小朋友’!”

尽管因为他嘴中吱呀出来的诡异字串使她有片刻的失神,但仍是笑道:“大朋友,我是你翎儿姐姐的朋友,请问我可以进门再和你讨论如何尊称你的问题么?”可怜的孩子,也不知道遭受到了翎儿怎样的荼毒,好端端一个古代儿童硬给教育成现代Baby。再说了,十岁?有么?

“翎儿姐姐的朋友喔?”年龄有待商榷的大总管小朋友仰着颈子将来访者上下瞧了个仔细,还好,虽是她当前的面目有异平常水准,却不至于若人憎恶。“可是翎儿姐姐现在超郁闷,她说谁敢去吵她,她就会K谁哦,她有跟将军老公学过武功哦,超恐怖的。”

蓝翾再度惊诧,不为他秦人唐话,而是他吐露的讯息——现在——翎儿——不想见人?翎儿……在这里?!意识到这个可能,她一把推开半掩的门,迅速越过大总管小朋友,不管他跟在后面的呼叱喊嚷,一迳向里面奔去。“蓝府”还算阔绰,大宅院里该备的假山翠竹、小桥流水、虫鱼花草一应俱全,只是看上去布局未加规划,稍显凌乱。

“翎儿,翎儿,你在吗?”来了寰界后,蓝翾头一回没了顾忌,失了形象,一路大声叫着。

“姐姐!”假山后哗地冒出十几个人,其中便有蓝翎,粉色衣裙,娇俏甜美,但一见到她,因为听其声而溢出的娇美笑靥陡换成了满面疑窦,“你是哪位?”

蓝翾料到是因为自己脸上的暗黄色泽和唇角上粘的两绺小胡,眨眨眼,道:“不用怀疑,眼前就是你智慧与美貌并重、可爱与可怕并存的姐姐,翎儿,不准备给姐姐一个拥抱吗?”

“哇噻,姐姐,你学会易容了耶?哇,我崇拜你!”蓝翎一个飞扑,再加熊抱,缠紧了家姐同志高她五公分的纤瘦身形,“可是你走路好逊哦,比人家早走那么多天,怎会现在才到?害得人家还以为你在路上出了什么状况,整日介担心……”

“拜托,你现在好歹也顶着‘将军夫人’的光环,能不能稍稍收敛些自己的行为?”蓝翾抚着她的发髻,道。

“将军夫人?”蓝翎身子一僵,涩涩地道,“已经不是了。”

蓝翾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心弦紧绷,沉声问:“出了什么事?”

“姐姐……呜哇……”多日的委屈,多日的怨怼,终于有了抒发的对象,蓝翎不再逼自己强颜欢笑,放任大哭。

“翎儿……”蓝翾在瞬间便感觉到了她的伤恸,不是撒娇,无关抱怨,而是切实的悲伤,她乐天知命笑口常开的翎儿,何时也聚集了恁多的苦楚?

“夫人,”有个小巧的人影来到姐妹近旁,屈身一礼,“进房间再说,好么?”

“伶儿?你也跟来了?”事情很严重吗?

“……开始他还只是旁敲侧击,久得不到我的认同后脸色开始难看起来,嘴里整天念念有词,什么寻常人家的男人三妻四妾也是常事,何况他们家还是个世袭罔替的一等侯爵卫宇大将军;什么不要依恃着姐姐是王上宠妃而目无尊长,嫁入厉府便要从着厉府的规矩……”

“那个老不修的如此待你,厉鹞不说话的么?”蓝翾嘴下比她更不客气,翎儿爱屋及乌,因他是厉鹞的叔公而口下留了德,她可没必要对那个老封建留情。

“冷木瓜他在豳州城的时日远比在家里要多。而且就算在家里,你都不知道他有多孝顺那个老不修,比对我还要好得多。那老不修骂我时,我才要回两句,冷木瓜便拉开我,每回到房里都要说‘伶儿,叔公待父亲恩重如山,他是厉家仅存的辈份最高的长辈,你不得对他不敬’。”

“所以呢?”

“我估计那老不修从第一眼见到我就不爽了。他从乡下过来的首日,我和厉鹤站在门口迎接,他从轿上下来时看我的眼神,就像看到酷斯拉。厉鹞闻讯才回府,我还没和老公亲热,就让他给叫到房里训了半天话。之后,他开始考我的女红、厨艺甚至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不久,那个‘十全佳人’从他嘴里登场,明明厉鹤那家伙尚未成亲,他偏偏要将那个女人塞给冷木瓜,说什么荣耀显赫的卫宇大将军府内应该有一位善体人意的解语花。呀呀呸,我听他说!”

“厉鹞怎么说?”其他人等的态度不重要,只有厉鹞,也只要厉鹞的态度。

“他是婉拒那个老不修的异想天开啦,但他的态度不够强硬啊,所以那老不修开始攻击我,我自然不肯,那些垃圾话也就来了……只是这样倒也罢了,谁成想没过几日,‘十全佳人’竟然从老不修嘴里跑出来活生生出现在我家里。你都不知道,我看到她,会想起谁?就是知画啦……不知道是谁么,便是和小燕子争宠的那个知画嘛,表象是温婉贤淑知书达礼,骨子里是精打细算步步心机,平时围着我‘姐姐’长‘姐姐’短,叫得我鸡皮疙瘩来开会,那个老不修的还时不时瞪着一双死鱼眼在旁边盯着,生怕我欺负了所谓的‘十全佳人’。

冷木瓜假期结束,回到军营,‘十全佳人’的真面目开始显露,有老不修在后面撑着,竟然开始插手将军府的家务,客串起女主人来了。不过也因为冷木瓜不在,我也不想再给他们面子,在‘十全佳人’又一次惹火我之后,我想也没想赏了一个耳光外加一顿拳脚给她,又当夜把她塞进轿子教人抬着她滚回乡下!”

“酷!”蓝翾毫不吝啬给予赞扬,赞得蓝翎眉眼弯弯笑颜晏晏。

“可是……”蓝翎菱角小嘴又垮了下来,“如此一着也彻底把那老不修给惹火了,他不再从我这边下功夫,而开始全力逼着冷木瓜纳‘十全佳人’为妾,信写了一封又一封,冷木瓜回了一封又一封,始终不见应允。那老不修老羞成怒了,正赶上姐姐‘冷宫失火,生死不明’的事传到府里,那老不修得意的张狂嘴脸直想让我恨不得掐死他,他道‘原来令姊早就失了王宠进了冷宫,早知如此我厉家岂会纵容你行泼?现下你没了靠山,看你还敢嚣张?’”

蓝翾挑起眉角:“然后,他自作主张给厉鹞纳了妾?而厉鹞也甘愿任其摆布?”

“‘十全佳人’进门时冷木瓜尚在豳州城,老木朽吹吹打打将那个‘十全佳人’迎进了门,逼着厉鹤代其兄行礼拜堂……”

这拜堂可代的么?姐妹两人都不是土生土长的古人,不知这究竟合不合乎此里的婚姻法,但这是目前亟需关心的问题,“厉鹞得知后作何应对?”

“他连夜骑马赶回丏都,为是阻拦他那个赖着不死的叔公越俎代疱,可到家时那坨人已经进门三天。叔公当晚逼着他洞房,他甩手出了府门,一夜未归。我没有追他,只看他怎么做,若他爱我,便会解决这个麻烦;若他留下那个女人,我便离开。”

“但……你现在,离开了?”

“因为他留下了那个女人。”

“留下那个女人?他亲自说的。”

“嗯。他向我道:‘叔公一生为厉家煞费苦心,如今年事已高,作为晚辈,怎忍再拂其意?何况一个清白女儿家,已昭告天下地入了厉门,若是不管不顾赶伊出门,无疑是逼其走上死路,没有一个女孩家可以承担得了被休弃的名声。’”

初夏的风从窗里灌注进来,带来的仿若是离人心碎的低泣。客厅里寂静一片,很有默契的,两人都不再言语。说什么呢?悲愤痛斥世上男人的贪心?还是正义挞伐社会制度的不公?今时今地,纵有千种风情,诉与谁听?

“姐姐……”

“嗯?”

“我想起了你说过的那些话。”

“哪些话?”

“你穿回了古代,无外乎两个结果,一是被那个男权社会当作异类修理掉,二是被那个男权社会驯服,随便嫁了个人,就算运气气好碰到两情相悦的,纵然不是作妾,你的丈夫也势必会纳妾。”

“嗯?”记忆中,似乎是说过这样一段话没有错,可当时绝对是无心之语呗?难道是她一语成谶?姐妹两人,一人为人作过妾,一人虽为人作妻夫却纳妾,说是造物弄人会不会太矫情了点?

蓝翾持起几上已凉了的茶饮尽,浓浓苦意绕喉而入,直达心肺。“翎儿,这些事一直在发生对不对?但你从未向我诉过,进宫时也纯粹是陪我聊天解闷,替我抱屈不平,而我也只顾沉在自己的情绪里不曾关注过你。这样看起来,你倒更像姐姐。对不起。”

蓝翎笑得也苦,胸臆内沉积的是前所未有的惊痛,她爱厉鹞,从第一眼便爱,爱了恁多年,也得以结成夫妻,结婚却不是结局,童话故事里“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原来只是讲故事者的一厢想望以及对听故事人的了草敷衍。

“姐姐,我只是错估了一个男人感情的深刻程度罢了。而姐姐你呢,在最初,你是否想到了你们的这个结局?”

“想到过,只是没料到来得如此之快。我还以为,他对我的热情,可以维持个三五年呢。”

“姐姐……”

“不要安慰我,翎儿为姐姐做的,已经够多。爱情从来不是生活的全部,尤其浮浅薄陋的爱情;没有男人,人生还是要继续。”

“姐姐,你要怎么做呢?出了宫,有没有想过如何过下去?”

“有,先找工作,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不是吗?”蓝翾站起身,向外踱步,语调轻快地,“伶儿,能否烧一桶热水给我?方才只是洗了一把脸,这身上不舒服得很呢。”

夏季正式来了。经过蓝翾姐妹的合手着力整治,蓝府的后园不再是凌乱无序。鬼使神差地,两人又合力建了个“寰亭”出来,原来的花草石竹,经过修剪,幽雅宜人了许多,沿着两排修竹夹送的石甬小路,行不多时,可见一爿精致茅舍。天已近晌,整齐划一的童嫩读书声由茅舍朗朗传出,和着盛夏的蝉鸣,悠扬得醉人。

一道小小的匾额,“识字书苑”,顾名思义,是教人识字的书苑,实用得紧。先生只有“蓝宣”一人,教方圆十里的念不起大书苑的娃娃们识字读书,资费便宜不说,还可以物相抵,如王家娃娃的父亲是贩菜为业,给儿子交的学费便是自个地里种出的青菜瓜果;李家娃娃的母亲裁衣为生,时不时拿一些铺子里裁剩的布料凑拼成式样不坏的成衣,送给蓝府内众家孤儿寡母;赵家娃娃的父母则隔三岔五送些米粮……

先生主业为人师,另有一副业——替邻里乡亲代写书信,且免费代阅来信。“免费代阅来信”的点子,是有几分商业头脑的蓝翎的谋划,按她所言,免费代阅来信才会把需要请人回信的客源“钓”来,有客源便有财源,尽管这财源来得是涓涓细流。

这栋蓝府,乃蓝翎的流浪生涯中一处栖身之所,当年不过是一所废弃多年的宅院。成为厉夫人后,她买下了这栋曾给她及一干难兄难弟避风遮雨的宅子,作为当年混迹良城时所收留的“天涯沦路人”的安身所在。此一回伤心走天涯,她没笨到耍骨气不拿厉家分毫,银票倒是寥寥,因为担心兑换起来暴露行迹兼手续也麻烦,首饰却规置收拾得毫不客气。与姐姐会合后,重整心情,她当掉一支金步摇、一支玉搔头,盘下距蓝府两街之遥的五麻街上的一家食肆,昔日兄弟做现成的伙计,演起了当垆卖酒的“卓文君”,不过与其姊同,亦是男装面世。在此,女人远不像武侠小说、戏说类电视剧里所演示的,可以春风摆柳的招摇过市,何况两个长得不丑的女人。

煊国在各国中,位置属中,四季的气候是最分明的。这良城的夏日,炎热得丝毫不带含糊。卯时便要开店迎客的蓝翎,忙过第一批客流,脸上汗意肆虐,更万般感念这男装的好处来,至少,不用担心形象受损。

“翎掌柜,四号桌的客人说咱们的凉糕不新鲜。”

蓝翎横了那桌位一眼,不出所料,照样是每日找碴滋事的那个蠢货。比起开业时的阵势,这小子的气焰是小得多了。初始,他带了四五个人上门造访,目的可想而知——“保护费”。当时蓝翾在场,二话没说把钱给了他,顺便也派人跟着他到了老巢,方知也不过是几个当地的游散混混。于是逐个解决,先从那四五个小喽啰下手,打得无人再敢随其出门,这过程,蓝氏姐妹蒙面亲自参与。等到他落了单,店中的伙计轮番蒙面上阵,使这小子有了忌惮,但仍如打不死的小强般,每日到各家店面耍横动粗。蓝翾说,下次此人再来,问他有无意愿在店中兼个差事,如是个好吃懒做不可救药的,给他灌醉了酒扔至荒郊野地喂狼,看他还敢不敢。

蓝翎行至四号桌,别处是人满为患,此张桌子却只霸了他一个。双手插腰,冷道:“你又想干嘛?这凉糕是你爷爷我一大早和面蒸出来的,哪里不对?”

后者拍桌眦目,才欲发飙,蓝翎伸手一两银子在其眼前一晃旋即收回,弄得他脑腔里云雾环绕。瞪着他那张蠢脸,她道:“明白什么意思么?想要钱不是不可以,乖乖给爷爷我干活。你爷爷我小本经营,由不得你漫天要价,月钱一两银子,日保一餐,管爷爷我店里四季平安。若你硬要敬酒不吃,爷爷往死了治你,爷爷我混江湖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在哪里吃奶呢。”

“小子”愣愣的,盯着那倏忽来去的白花花的花头。

“给你小子一天时间,回去好好想清楚,滚啦!”

雌老虎发威,捏准了“小子”不过是个色厉内茬的软货,但手底下的确有十几个听其咋呼的喽啰,所以蓝翾才愿意拿银子找这不成器的地头蛇买个安静。

翌日辰时,“小子”和手下兄弟到岗,照蓝翎吩咐在不起眼的地方坐下,围一盘馒头包子,就几大碗茶水吞吃,算是正式赴任。

学堂极受欢迎,食肆的生意也上了轨道,剔除了不快乐的,也便只剩下快乐了。在这时,一个煊国上下尽知的消息传来:北地郴国小公主,嫁与他们至高至贵的王上和亲了。北地即厉鹞长年镇守之地,煊、郴关系时好时坏,此时公主和亲,无疑是郴示好于煊,北地的安宁必能葆一阵子了。所以朝廷下诏书,普国上下,官民同庆,商铺店家,免税一月。

街头巷尾都在欣然议论着郴国公主的美丑,官施于民的实惠。蓝翎急匆匆赶回府安慰蓝翾,后者淡然一笑:“像这等政治联姻,是上位者的常玩戏码,有什么好奇怪的?”

“姐姐生死未明他不管,如今还有心思娶媳妇,姐姐,你不气么?”蓝翎气愤填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