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蓝翾拍额苦叹:苗苗、姝儿及相府内那一干下人前景堪虑!

“想必戎公子记错了呗?勒某并不记得曾有过任何施救于阁下?”勒瑀淡然道。

“阁下不敢居功戎某却不能知恩不报,立在阁下身边的,不就是戎某的人么?淼儿,你不准备过来么?”末后一句,口吻温柔若三月春风,带着惑人的缠绵。

蓝翾下意识迈出一步,只一步,僵在当场。什么叫进退两难?此刻即是最好的写照。

勒瑀一凛,从戎晅柔情款款的注视及伸手待邀,看到身旁人儿面上前所未的踟蹰苍白,心思暗沉:“宣,怎么了?”

望向戎晅的两道美目里,不无谴责:他竟没有设想到,以勒瑀的心性,恼羞成怒后会伤及到她么?

戎晅微怔,不无懊恼:只任妒火中烧,竟忘了她此刻尚在那人近畔!暗自运功于左掌,右手则在宽大袍袖的遮掩下扶缠在腰间的软剑柄上,蓄势待发,“勒公子,真的不肯赏光到寒舍一叙么?”

勒瑀怎觉不出他话题移转得突兀,“阁下既表明不强人所难,何必多此一问?倒不如让勒某明白究竟救了阁下的什么人?”言语间,猿臂探出,牢牢握住了蓝翾素手。

戎晅完美俊颜上不着半丝情绪,袍袖下的修长十指却紧握成拳,“既然阁下无意挟恩以报,何必多此一问?”

“阁下是不准备让路了么?”

“戎某站在自家的土地上,何来让路之说?”

“意欲何为?”

“阁下以为呢?”

拜托,不要这么有深度的火花四溅好不好?蓝翾一时间苦无良策,两个男人的言语交锋只令她心乱如麻。

不知是谁先发制人,但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声龙吟凤啸之后,一紫一青两条同样矫健出色的人影缠斗一起。戎晅持的是缠在腰中的青玉软剑,勒瑀用的则是隐在袖内的峨眉短刺,剑刺交鸣中双影倏合倏分,不分轩轾。

两方围观者自然是个个全神贯注,严密注视战场,只怕己方主子有失而施及援手,而蓝翾,怕是个中最矛盾的一个吧,连她的脚步,也在无意识中迈到对垒的两队人的中间。

勒瑀的短刺中途回旋,撩向戎晅颈脉,后者矮身向后曲腰,刺锋仅差一毫地滑过。

“阿晅!”她压在喉咙的一声闷呼。

戎晅长剑翻腕斜挑,刺向勒瑀腰腹,对方撤刃回防,在剑尖挑破衣衫时来得及格开避险。

“王上小心!”又是一声默呼。这一刻,她是宣隐澜。

她不希望任何一方有事。她挂心戎晅,虽然两人已嫌隙日深,但她只求两人各安天涯,绝对不希望他有任何不虞,更遑论性命攸关;但她很难不为勒瑀担忧,他给过她最盛隆的眷宠,给过她最信任的倚重,她为求脱身,挑起淦畲之争,而他,只为她一个消息,即远涉天涯。戎晅的爱,她尚有回报;而勒瑀的情,她如何还?

困战中的勒瑀似听到了她心底声音,回眸一笑,凤眸内柔情缱绻。

王上。她唇含涩意。她对勒瑀的坚硬如铁是有原因的吧。当年他曾费心力得到一位会跳莲花舞的玉美人,三年后,色衰宠驰,竟将玉美人转手赐予了觊觎美人多时的贴身侍卫。所以,那六年,为这世界男人的薄幸,她力拒勒瑀,也不找戎晅。但不管如何,他对她都是好的,虽然几经威胁,却从不曾强迫过她。王上,隐澜要如何还你的情才好?

忽然,紫影翻飞,她眼前一花,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状况,一双有力臂弯缠上纤腰,接下来,脸被埋在了她所熟悉的肩窝,低沈热语滚在耳边:“淼儿,淼儿,我想你,我想你,再也不要离开了好不好?好不好?淼儿,淼儿,我的淼儿……”

……?囿于始料未及,蓝翾状态近于茫然:幻觉?为何方才还打得热闹的人,会跑到跟前与她说这些动听的话?

“淼儿,我是你的阿晅,永远都是,不要再走了,好么?”

“……”

“你要办学便办学,你要工作便工作,只要随我回去,好么?”

“……”

“淼儿,我不会再接近其他女人,我只要你,只有你,随我回去,好么?”

“……”

“之后对我有任何怨怼,都要讲出来,不要自己憋闷,好么?”

“……”

“若对我心存失望,要让我知道,让我努力,莫再仅以行动知会我,好么?”

“……”

“淼儿,我爱你,不是晨雾般的迷恋,不是。你也是爱我的,是不是?”

“好啦……不——!”倾尽全力地,挣开了痴缠住她的男人,扑了出去!

戎晅怔愕,回眸之下心胆俱裂:“淼儿!”飞身扑跃已不及,眼睁睁看着那柄利刃末入了爱人的胸口,他来得及做的,只是揽上了她颤栗的娇躯,再挥掌打飞了那个一心邀功擅作主张的煊国侍卫。

“阿晅!”纤纤十指揪扯他臂上的衣襟,“阿晅!”

勒瑀生平头一遭体会何谓茫然失措,空茫的眼焦盯在她月白缎衫上泊泊不休的创口,何时,血也可以艳红得要人窒息?

“淼儿,淼儿,你一向聪明,这一回这么傻做什么?为什么为他挨这一刀,为什么啊……”戎晅痛心疾首。再看她颊肤灰白如雪,“没事,没事,我此趟是带了御医出来的,没事的,一定没事的,”与其是安慰她,不如说是安慰自己狂跳得几乎破皮而出的心脏,“淼儿,我带你回城里,很快……很快的……”

“你……你……要让我死么?”额头的汗再湿冠帽,硬压回了喉头涌上的甜腥。

“不,不,淼儿,不要给我开这样的玩笑,不……”手压在她血流泛滥处,那滚烫的液体令他腑肺痉挛。

“那还不……快点给我……服药……”疼得委实厉害,不然她会笑场,这自私的男人,当年自个受伤时那般冷静,“快啊!”

“药……?”

“没带么?伯……先生……的……”

“啊!”戎晅恨不能斩自己八段,一手揽她,一手摸进怀中,还是那个锦囊,虽旧了许多,却没有丝毫破损。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身子靠在自己胸前,先一粒丸药先喂她吞下,又从锦囊里取出白瓷小瓶启开瓶塞,白色粉沫倾倒在胸上处,“淼儿,先止了血,你忍着,淼儿,你……”

蓝翾无力地摇头,面色、唇色惨白如纸,“阿晅……先不要动,我动不得……好痛……”痛啊,痛,想不到利器生生切入体肤的疼痛是如此地剧烈尖锐,好怕,怕痛,怕死,唉,她也只是凡人一枚呐。

“淼儿……”她的血,她的痛,无疑是把噬心的钝刀,“淼儿,别怕,我现在轻轻抱你起来,只要回到城里就可以救你了,乖……”

蓝翾仰眸挤出一抹惨淡的笑,“小朋友,何时……也敢在姐姐面前充大了?”

“厉将军!”围伺在旁的众侍卫人发出一声欢呼。

马声嘶鸣中,厉鹞翻身下马,穿过众人,惊诧于眼前景象,冲口道:“王上,懿翾夫人?”

戎晅一张俊美的脸倏然间扭曲如魔,嘶吼道:“厉卿,给朕杀了他!杀了他们每一个人!杀!”

厉鹞一愣,侧目回望,他不识得勒瑀,却难以忽略对方周身异于常人的邪佞气势。

“公子!”勒瑀属一拥而上,挥刃环围,将主子护防在中央,“公子,小心了!”

“不要……动手!”蓝翾抓住戎晅要抱她起身的手掌,“阿晅,应我……一件事,不要……动手,让我跟王上……说几句话可好?”

戎晅瞪着她,黑眸血丝曝现,“你当下要紧的是回城医治,还要说什么话?”

“答应我,只几句话!”她拼着气力将话说得完整,唇色更白,虚汗更盛,脸色也愈发灰败如纸。

戎晅无奈,容不得他沉思犹豫,再喂她吃了一粒药丸,仰首目光骤转狠戾,“勒瑀!”

听者八方不动,漠然如昔,只道:“宣,你是因为他才拒绝朕的么?那又何苦为朕挡这一下?你对朕,究竟是怎样想的?”方才,他看到自己的宣相被别的男人抱拥在怀时,竟有瞬间的呆愕失措。所以才给了煊国侍卫挥刀相向的时机,但是,他的爱相,竟为他以身试刃,为什么啊?他也想知道,为什么啊?

蓝翾艰难地欲移螓首,戎晅纵有不甘,也只得抱她轻转了方向,使她得以面对要说几句话的人。“王上,隐澜……”急促喘了几口气,“王上……您须知道……宣隐澜从未出卖过淦国任何机密。您对隐澜的好,隐澜不是不领情,而是……您千里奔波……找寻隐澜下落……昔日您对隐澜的维护体顾……”

勒瑀峨眉刺重纳入袖,推开属下的卫挡,冷喝:“都不许跟着!”阔步走过来。

厉鹞才要上前阻拦,蓝翾身子一挣,本以滞住的血势又流溢开来,惊得戎晅狂叫:“你做什么?你真想舍了我去么?”

“不要……拦他……”她手指无力地指向孤身行近的勒瑀。

“都让开!”戎晅咬牙叱道,再次取瓶敷药。

勒瑀半伏下身来,墨绿的凤眸望进她美目深处,“对朕,你只有君臣之谊,是么?”

“王上对隐澜有知遇之恩……有维护之义……若非情境不可改变……也许我们会……王上为……隐澜做的已经太多,隐澜……求王上此次回去,做任何……决定都要以国家利益为重……以百姓福祉为先……”好伟大,她是不是可以荣跻圣贤人物之列了?

“你真是了解朕,已经想到朕不会轻易放手了。”勒瑀抬手要去触碰她粘着一根发丝的颊,中途遭人阻挡。墨绿与阒黑,四道凌厉光芒交锋。

“隐澜还求您,善待苗苗……若您不讨厌她,纳了她也好,她一直恋慕王上……”以前,她绝对不赞成苗苗与众多女人分一杯雨露的,但此刻她的事迹败露,为了保住那位“前妻”的命,不得已。

“苗苗?你的宰相夫人?”勒瑀语气里不无讥讽。

“求您,请允诺隐澜,您会保她周全!求您!啊——”她过于激动不稳的情绪牵动了另一波的疼痛,纸般的面色更显骇人,几欲昏厥。

“淼儿!”戎晅的脸相不会比她好看。

“我应了!听到没有,朕应了,朕会保她!”勒瑀大喊,夹杂着——惧意!不错,继生平头一回尝到了茫然失措的滋味后,马上,又体味到了生平第一次的恐惧!

“谢王上!”蓝翾绽出笑意。勒瑀虽性狠,却出口不二,允下的事,必不会食言。

“朕也要问你,你和他,”盯住抱着她的男人,“相识是在朕之前么?”

“是。”

“若你我相识在他之前,你会爱上朕的,是不是?”

“也许……毕竟王上是那样容易让人爱上的男人……”纵是气虚如丝,也觉到了托在背上的健臂一僵。

“那么,宣,你可以为朕死,却无法爱朕,这是你给朕的答案么?”

“王……上……”

“你朕也有过那么一丝动心的罢?”何时,他可以只求一丝?

“我和他……已经先遇上了,他在那里一日,我便无法教别人驻进去。”

那里?哪里?她的心么?勒瑀笑,竟含着千种凄凉况味,“这个男人运气太好,只是先遇,朕便再也没有机会。你竟连骗我一句也不肯。朕预订你的来生了,怎样?来生,你可愿与我先相逢?你可愿把与你相爱的先机给我?”

“好……来生,我们先相逢,能否相爱……就看上苍安排的缘份……”突然,十指掐进环在腰上的臂上,气息急促加剧,“不要动手,你们不要打了,答应我——”

紧崩的意志之弦一得松懈,黑暗漫天袭来,侵吞了苦撑太久、终告不支的意识。

她走了。

勒瑀兀自在原处负手立着,风扰得衣衫猎猎,绿眸所注,是她离去的方向。半个时辰前,她在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中,气息奄奄地离开。若非她命在时夕,经不得拖延,他是否会轻易放手?

她何曾那般脆弱过?虽然纤细文弱,也只是相对于男人而言;一直以来,她都是自信,机敏,灵猾如狐,若不然,又怎能在一干奸滑成精的官场巨匠中间游走进退,呼风唤雨?她曾具有那等旺烈强盛的生命力和斗志啊。

隔着袍袖,抚挲着曾刺进过她身体的那柄尖刀,那顶端,还存有她的血渍呢。

“王上,该走了。”贴身侍卫浅声提醒:身处异国地界,寥寥十余人,实在不能不忧心随时会发生的险状。

是呵,该走了。

“勒公子,这马……”潜龙庄的两名家丁各牵数匹高头大马等待多时。

“这马,勒某借了,回去给贵庄主说一声,勒某不再打扰,从此地回程了。至于我那位常管家,他认得路,身上资费不少,请贵庄主不必为他多费心思。”

是啊,回程,他需要时间,也需要空间,厘清胸臆里充塞的乱绪,下一步,要怎么做?

宣,早日平安才好。

蝶双飞 第四卷 第八章

良城。行苑。

男女有别,男女果然是有别。不管宣隐澜扮得是怎样的得心应手,终究是“假金不耐火炼”。当年戎晅先生内伤外伤大小伤一堆一夜之间就可以谈笑自如,而她,不过是胸口距离心脏有那么一小段处挨扎了一下下,躺在床上,五天深迷不醒,五天浅迷不醒,五天睡睡醒醒,五天基本清醒,仍起不得身,下不得床;再两个五天后,才能在伶儿扶持下勉强在院内走几个来回,还是累得气喘吁吁,连带得伶儿也香汗淋淋。

听着夏末群蝉垂死挣扎的交响曲,才恍然想到,自小体能奇佳感冒发烧也鲜少拜访的健康宝宝到健康少女直至健康女人,竟整整在床上消磨了一个月的时光。

“夫人,该喝药了。”

“上帝啊,救救我!”坐在莲池边,前一刻还因满池莲花神清气爽的蓝翾抱头呻吟。在她眼中,此刻托盘的伶儿简直夺命罗煞,托盘上那盅活命药更与索命符无异。三十几日耶,现在连吐息都是那一股子浓浓药草味,再下去,味蕾怕只识得苦滋味了。

“怎么了,淼儿?”兴味十足的嗓音自背后响起,一个熟悉的胸膛收容了她,耳后随即是一记轻吻。

蓝翾不带好气地道:“明知故问。”

“我来帮你。”

“不要!”也不怕牵了伤口,捧过盘上温度适宜的药盅一仰而尽。

他所谓的“帮”,即以唇哺药,是他在她昏睡不醒阶段喂她吃药的手段,偏偏,明明已好了个七七八八,用药已由治改补了,他老兄依然喂得高兴,不管谁人在场,夺碗便喂,弄得一干知情人士如明源、伶儿等连煎药时也满脸暧昧地咬唇偷乐。更过分的是有一回他连翎儿也没回避,让她是货真价实地丢脸丢到娘家人面前了。

摇摇头,目光又教那荷花吸引了去。白莲亭亭净植,粉莲玉洁冰清,为数最少的两三株红莲清艳不俗,卓尔不群。喜欢莲,是喜它浮于水面上的清雅脱尘?还是水面下植根淤泥中的深藏不露?

“慕莲池的莲花开得比它们要好。”戎晅和她比肩而坐,说。

“相较那座所费不赀的慕莲池,它委实是寒酸了,但也许正因如此,它们更有清洁雅致的韵味,更接近莲的本质。”

“慕莲池拘束了莲花高洁的心性了么?”

蓝翾轻笑,问:“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非莲,焉知莲之心?”

“淼儿。”戎晅口吻里揣着不自知地小心,“昨日京中有密函送来,郴国太子不日将出使至煊,你的身体也恢复了大概,明日动身回丏都,如何?”

“然后呢?”

“什么?”

“我是一个在冷宫大火中消失掉的人,先前的进宫你还可以安排蓝哲收我为义女,这一次呢,你又准备怎样瞒天过海?”

“你可知在你走后,之谒也消失了?”

果然。“那又如何?”

“只要把淼儿的失踪归咎到之谒身上,一切顺理成章了。”

“然后呢,再回到那座冷宫?”

“淼儿……”他捧起她精致的美人面,黑幽幽的湛眸全是愧悔,“你还在怪我?”

蓝翾嫣然笑道:“我记得,你曾说过,在你进宫承袭帝位之前的十三年,住在丏都城郊,是为‘戎园’,可舍得把那宅子送给我住?”

“淼儿?”他既惊且喜。

“我还记得,你说过,当年的中秋,哦,即你们的月诞之夜,你出门是为了给母亲姐姐扫墓的才误遭伏击的,即是那边不远处罢?”

“是。虽然母亲、姐姐都不在了,但因那里曾有阿晅童年的记忆,算是我真正的家,所以不曾荒废过。”他一时兴奋,向来精明的心思却忽略了眼前女人秋波眼底一掠而过的算计。“戎园里吃穿用度,所有一切不会比宫里差,在那里,你是戎园的主人,是阿晅唯一的妻子。”

“你若了解我,应该知道我所在意的不是吃穿用度,我想要的也不会是那不堪一击的唯一。”

“我知道,我知道的。淼儿,我的淼儿!”他拥住她,欣喜不胜。虽然纵算她不愿,他也会设法带她回去,但能让她心甘情愿,才是他最想望的。

蓝翾任由他抱,在熟悉的体息中轻阖美眸。他们,怎会走到这一步?

“淼儿?”

“嗯。”

“勒瑀……”

“嗯?”她眉梢一动:他算是沉得住气了呗,竟忍了那么多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