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秀秀手中的青竹伞,我独自离开茴院,向前殿走。满眼微风细雨,如烟似雾,景色朦胧,人也朦胧。

侍候在外殿的内侍刚打起帘子,风吹拂,一股暖香就赫然扑在脸上。那是西域盛产的麝香,以前封逸谦闻不习惯,我很少用。

我轻皱眉头,一步一步走进内殿,隔着翡翠碧纱的屏风,隐约看见他躺在躺椅上。那躺椅缓缓摇晃着,宽大的袖口拖曳在地上。我听不到他的说话声,不禁生了怯意,便悄无声息地转过屏风。

入眼的却是数名女子跪在躺椅前,一身的紧窄俏丽的服饰,全然不似宫女打扮。我一时愣住,不知该不该行礼的时候,封逸谦似乎发现我了,微微一动。一旁的女子忙在他的脚下搭了脚凳。

封逸谦双脚搁在脚凳上,扶着女子的肩半坐在躺椅上,目光幽静地看着我。

明暗之间,我的胸口一颤一颤的,不知道是痛了还是辛酸。

他不应该这么憔悴的。

我一时百感交集,语调己带了微微哽咽,“阿谦。”

“我是皇帝。”

封逸谦眉峰一挑,面无表情地说道:“跪着吧,叫圣上。”

我感觉太阳穴上的血脉在激烈地跳动,半响后走到伏跪在地的众女子旁,双膝往下弯,却好似灌了铅一样的沉重。我心中茫茫然的想哭,嘴角抽搐着却发不出声,一咬牙,便跪在了他的面前。

封逸谦仿佛只是轻轻一瞥,声音安静无波,“你想见我?有什么事?”

“想请求你…圣上开恩,允我出宫一次。”我说得困难,一字一顿的。

“出宫干什么?”

“晏老头家的孩子应该几个月大了,想去看看。”

四处静谧得近似可怕,空气中低低地蒙上一层青烟。封逸谦漫不经心地一笑,笑容略带讥讽,“你这种女人,在宫里是憋不住的,天天想着如何往外跑。如今宫里也清净,皇城也投什么有趣的地方,我就允了你这一次。毕竟晏老头家对我有恩,安抚子民也是皇帝理所应当的,你就替我谢了。”

我谢了,缓缓起身,泪水逼在眼眶中。视线模糊之下,只听见封逸谦打了个慵懒的哈欠,吩咐道:“朕想歇了。”

抬首望去时,封逸谦已经歪倒在躺椅上,身边的女子早就依偎在他怀里,抿唇轻轻笑着,风情到了妖冶的地步。封逸谦一只手捏着女子的脸蛋,两人几乎脸碰着脸,脸上的笑意分外温柔,声音低似耳语,仿佛不打算让我听见。

我浑身颤抖,抖得五脏六腑都疼痛起来,唇间不自觉地吐出字句,“什么时候开始的?”

封逸谦听到了,轻笑道:“封叔安排的。”抬起下巴,朝地上跪着的数名美人努努嘴,“这些都是。个个美极了,谁都难以舍弃,所以我让她们天天陪我。”

怪不得他这么久不理我了!

此时,我感觉自己彻底丧失了自我,像个怨妇,做着最后的无望的抗争,“你说过永远只跟我在一起的,为什么这样待我…”

本来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众女子突然吃吃笑了,有人斜眼看我,讥诮道:“还当自己坐着后宫主位呢。这可是圣上,是鑫远新朝,莫不是真糊涂了?”

又有人挖苦道:“虽是贬了,圣上没将你撵出宫,你怎不谢恩?该教教你规矩,见到位份比你高的,你得下跪!”

封逸谦的手游离在女子的腰间,便带了几分不耐,草草挥了挥袖,“走吧,别磨磨蹭蹭的,烦!”

“不,我要你亲口告诉我!”隐忍着痛的瞬间,我几乎是大声地喊道。

他回答得极为干脆,“腻了。”

腻了。

听着他的声音,我终是再无话可说。不愿再多看一眼里面旖旎的场面,我踉跄地退了出来。翡翠碧纱的屏风变得淡淡的乌色,旋转着,旋转着。外面扬起了风,那么绝然地,将我仅存的一丝温暖带走了。

他说,他对我腻了。

孩子姓司鸿

朝阳东升,晨雾淡淡如烟。沿路柳絮纷纷扬扬,满天空覆得苍翠一片。千里直下的玉带河骤然东折,蜿蜒在一望无际的川坻平原。古时的江水都是清流滔滔。正值涨潮期,象牙白的河床消失无踪。水面上白帆点点,一眼望去分外的壮阔辽远。

船只穿梭,船歌悠然,一切都在古朴自然地流畅运行着。

马车行驶的速度在减慢,我已经看到了晏老头家的小村落。淡淡晨雾之中,一只白帆小船遥遥地顺流而来。一名绿衣女子伫立在船头,对着各色船只招手致意,船尾的年轻男子高声呼喝,立即有人应和过来,似歌声悠悠,跌宕相随激昂飞扬。

我下了马车,对着江面凝神远望。

不大工夫,小船靠在江岸,船上的男女说笑着上了岸。

“小香。”我笑着唤道。

小香蓦地抬眼看我,嘴巴张得老大,半响才恍然叫道:“原来是…皇后娘娘!”

“我已经不是了。”我依然微笑着。

“哦,对对,我想起来,是这样。”小香有点语无伦次,转身对同样愕然的丈夫说话,“家里来客人,赶快把那条新抓的鱼烧了。还有,爹还在邻村窜门呢,快去叫他!”

晏老头儿子憨厚地一笑,朝我鞠了个躬,赶紧跑开了。

“孩子呢?”我问小香。

“在隔壁家。正是江里捕捞时节,没办法,先请隔壁人家照顾。孩子长得人见人爱,他爷爷,他父亲,天天当宝贝一样地捧着。”小香提起自己的儿子,嘴里说个没完。

我默默地听着,心里也充满了愉悦。到了村落,我吩咐随从的宫人等候在院落外面,自己和小香进了院子。

院落清扫得很干净,柴垛堆叠得整齐,几只鸡咯咯叫着,在笼圈里琢落谷穗子。槐树依然挺拔,树叶葱茏繁盛。唯一不同的,是树下新挖了一口井,井水虽清,却深不见底。

我心里一动,说道:“家里有口井也好。不过小孩子淘气,以后把井口盖住了,免得出事。”

没入应答。我向院门外望了望,原来小香上隔壁家去了。

我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回想曾经和封逸谦在这里的日子,虽然美好,但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听不到熟悉的叮叮咚咚的敲击声。一切似乎改变,又似乎未曾改变。我有点恍惚,心里空落落的。

院门外,隐隐的几声婴儿咿呀声。

我一震。

小香抱着儿子进来,一脸灿烂的笑容,“孩子才四个月大,不会人生。你…要不要抱抱?”

我小心地接过,那婴儿又咿呀了几声。望着孩子纯澈乌亮的眼睛,我顿时屏住了呼吸静静地听。也说不清是什么,我羡慕这户人家安逸的日子,穷不能代表什么,平凡也是美丽的。

不久,晏老头父子急急赶到。屋顶上袅起炊烟,空气中还有烤鱼的馋人的香味。

我坐在晏老头的工房里,手里端着一只玉壶轻轻抚摩。晏老头站了片刻,先扯开话道:“娘娘,小民不敢冒言。可是娘娘神情一只恹恹的,小民又有一肚子话说。”

“你但说无妨。”

晏老头这才送口气,恢复了以往率直的脾性,道:“封小爷虽是个明君,但对太平侯过于尊崇。太平侯终归是个商人,行军打仗绝非是他之能事。就说我这个糟老头,雕玉是行家,换了别的活儿就不行。太平侯如此排挤裕王,实则是两相对抗,逼裕王起兵谋反。太平侯若胜,封小爷这皇帝日子也难过;太平侯若败,封小爷更做不成皇帝了,还牵连到你。”

“我是无所谓的。”我摇摇头,勉力笑了笑,“他已经弃我了。此一时,彼一时,无论胜败,与我何干呢?”

晏老头不禁长叹一声,“真没想到会这样!男女之情,我一个糟老头子说不清。但还是很关心宜笑姑娘,你应该有条新路子的。”

“新路?”我下意识抚住颈脖,感受到玉珠的存在,淡淡地应道,“是啊,我会选择一条新路的。等到真绝望了,不再有任何牵挂了…”

“宜笑姑娘还在期望封小爷吗?”

我红了脸,泪水在眼里打转,声音越说越低,“我是不是很没出息?以前的我不是这样的,阿谦也不是这样的…做了皇帝,一定要三宫六院的吗?他的心,说变就变,到如今我终于看透他了。”

“我晏老头至今还是不相信,封小爷是个绝情之人。他能允你大老远来这里,还赏赐我家孙子御衣、御器,你说这单单说明他只是安抚子民吗?皇帝难做啊,莫非他有难言之隐?”

我一愣,随即否定道:“他确实是明君,对你家也记恩。可是对我,男女之间感情就不一样了。”

晏老头大是感叹,安慰我说:“姑娘保重身体。有用得着我晏老头的,尽管吩咐就是。”

我突然想起什么,提醒他道:“如果某一天,裕王要你等玉匠为他雕造金缕玉衣,您万万要记住,一定要想办法脱身。”

“难道有这等事?”晏老头以为我在突发奇想,不以为然地笑说,“姑娘的心意我领了。不过,姑娘还是先顾及自己吧。小香在叫咱们呢,吃鱼,吃鱼去。”

这一顿饭刚吃完,当地的里长闻讯赶来。虽然我不是皇后了,但毕竟还是妃子身份,小屋子里跪满了人。

里长的到来,将刚才浓浓的家庭温馨给打破了。我心内感觉沉闷,随从的宫人又进来提醒我该出发了,我再次抱起孩子,沉默着不说话。

孩子不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骨碌碌地张望眼前的陌生人。我的心难以控制地柔软,用手指轻轻逗弄孩子的小脸,说道:“麻烦里长,给孩子报个姓吧。”

“但请娘娘赐姓。”

“就姓司鸿。”

到喉头的两个字吐了出来,我长长一叹。

原以为晏老头家的姓,会出自封逸谦之口。他不会来了,就让我来做吧。或许老天冥冥之中已经做了安排——晏老头就是司鸿家族的祖先。

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孩子虽然只有四个月大,抱久了也是很沉。我慎重地将他交回给小香,仿佛完成一件重要的使命。然后向他们全家招招手,转身而去。

缘分只剩三天

古时的内战似乎永远飘忽不定。时为友,又成敌。同联盟,互倾轧。在我回到皇宫的第七天,封叔带着他的损兵折将回来了。

时值黄昏,日影扶疏,我正在茴院清扫地面,秀秀蹦跳着进来。

我不由问道:“出去这么久,外面怎么啦?”

“真好玩,那些娘娘玩捉迷藏…”秀秀瞧我的神色,轻声道,“宫里还真没什么好玩的。”

我平静如常,掩藏住内心的妒意,“还在玩吗?”

“太平侯一回来,她们就吓回去了。唉,皇宫里难得这么清净,日子过得真快!”

闻言之后,我心里又开始如波涛起伏,封叔和司鸿宸孰胜孰负?

暮色渐浓时,为了节省,屋里还是没有点灯。一阵阵风吹拂进来,有一点灰色飘旋在皇宫上空。我估摸夜里会下雨,独自来到前院,准备将一盆精心栽培的野菊搬进去。

屋檐下突然窜出一道黑影,一时间我只觉得昏眩,定了定神,有猫轻叫了声“喵”,声音已经在里面了。我回头想去找,与此同时,院门在外面被人哐啷推开。

封叔带着几名属下出现在眼前。

我大吃一惊,脱口问道:“干什么?”

封叔死死地瞪视着我,一双阴鸷的眼眯成一线,像只夜行的狡猾的狐狸。这种眼神往往预示着险恶,我心内惊悸万分,果然封叔一招手,“来呀,绑了这女人!”

几名属下上前,将我双手反扭身后。我边挣扎边喊道:“你们又来抓我,我犯了什么事?”

“今日我心里不痛快,想找你出出气!你这女人,活着就是我封某人的煞星,不杀了你,就没我一天好日子过!”

听封叔这么一吼,我倒无端地释怀:晏老头说得对,封骥果然败在司鸿宸手里了。

我轻轻地笑了起来,咬着牙道:“上次你故意设计陷害我,让我背上红杏出墙的罪名,使阿谦误会我,对我产生恨意。你的阴谋得逞了,该得意了。我笑你,堂堂一名太平侯,皇帝的仲父,德高望重的名商,老是跟一个女人作对,逞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继续跟裕王斗啊!”

封叔早已脸色铁青,显然已经被激怒了,指着我道:“你这女人,身上总有一股说不清的阴气,我看你是妖魔投胎!不杀了你,新朝就永无宁日!”

紧接着,他下了命令,“将她押出皇宫,用火烧了,烧得连灰尘都不许留!”

封叔真的要下毒手了!

恰这时,院外又冲进几个人,领头的却是封逸谦。院子里所有的人都没料到当朝皇帝会出现,都不禁惊愣住了。

封逸谦比上次更显憔悴,形销骨立,眼窝深陷,连脚步都有点虚浮。他直盯着封叔,嘴角含着一抹奇特的笑意。

封叔大皱眉头,问道:“怎么还没歇息?到这儿来干什么?”

封逸谦极为寻常的口吻,甚至嘿嘿一笑,“仲父不是想让鑫远王朝有个后继的子嗣吗?我正在遂您的愿。”接着指向我,冷声道,“不会是她的。”

“知道就好。”封叔不耐了,“这个地方不是皇帝待的,赶快回去。”

封逸谦的脸上写满了恨意,声音开始摇摇不稳,“你想杀这个女人吗?不用你劳驾,我会亲手…”

“谦儿!这事不用你管!”

“我是皇帝,求您给我个脸面好不好?!”封逸谦蓦地打断了封叔的话,微红的眼梢微微挑起,眼风不自觉地凌厉起来,一字一句似乎是咬出来的。

“就给我一个权力…亲手去杀她。三天,就三天后,我带着她的尸骨来见您,到时您是用刀剐还是用火烧,横竖随便您。皇帝贬了或者杀了自己的妃子,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便是天下人知道,也不过是很平常的一件事!”

封叔一时犹豫住了,他寻思了半晌,才回答道:“好,我就给圣上三天。三天后如果没动静,休怪我不敬了”说完,朝属下示意,“我们走!”

等封叔一行人出了院门,封逸谦身形开始晃动。内侍忙上前搀扶,他也没看我一眼,脚步犹如踩在棉絮上,走向院门。我才唤道:“阿谦…”

他止步,背着我站在院门,“我说过,你不配叫这名字。念在你我曾经夫妻一场,我给你三天的活命。好好享受这三天吧,这也算是我当皇帝的权力了。”

我只觉得心口剧痛,仍是哑哑的一声回答:“知道,你我缘分就这三天了…”

缘分,真的那么浅薄吗?

门外已无人,我仍是呆呆地伫立着。耳朵里回响的,依然是他临走时的话。他救了我,也不过是多给了我三天的生命。这短暂的三天,我宁愿看成他是在意我的。只是,那份在意比起他现今这样的冷漠,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情已断,我不会白白送死,我该走了。

“娘娘。”

是秀秀的唤声。

我呆了呆,才回过神来,回头见秀秀手执着灯笼,傻乎乎地望着我。我突然喜欢起她那种不一样的天真,柔声说道:“已经没事了,你回你的屋里去。天色已晚,早点睡吧。”

秀秀似乎变得懂事一些,乖顺地应了应,又想起什么,道:“院里会不会有猫?”

我微微一怔,想起那道黑影,便安慰她,“皇宫里多的是猫,也不知道是哪个宫里乱窜的,要是发现,赶它走就是。”

和秀秀分了手,我执着灯笼在院内角角落落梭巡一番,见灯笼里的火若明若暗,于是进了自己的屋子。

这时风声又响起,眼看着树影在窗前晃动,枝于交错,犹如虬龙。我侧身站在床前,心渐渐平静下来,吁了口气,方说道:“司鸿宸,别躲着了,下来吧。”

梁柱上有人嗤的轻笑,一道黑影迅捷地落下,稳当当站在我的面前。

果然是司鸿宸。司鸿宸一身于练的便服,像个潜行的盗贼,眼里蘸满了浓墨,在夜里深不见底的犀利。他满不在乎地坐在椅子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韩宜笑,我不得不叹服你,连我进来都被你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