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和我讲起责任了!”他森森笑着,“你只需对我们的婚姻负起责任,对其他男人的婚姻责任都是该死的话!责任,你现在倒是重情肿义了,对我的感情,对我的背弃,可有负过责任?”

我望着他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有背弃过你吗?对你,论起来,我算得上背弃吗?我们从来没有山盟海誓过,从来没有私定终生过。就连婚约,最终也是你父亲解除的。我从来没与你许什么托付终生的诺言,从来没说过什么要与你白头到老的话......”

仿佛说到了他的痛处他一厢情愿的感情下,自以为是的,一厢情愿的,背弃。

醉着酒,他本就仪表不端,头发几丝散乱垂下,胸前衣衫也是半开,羞愤之下,惨白的脸色有渐泛起悲怒的红晕,手臂一扬,袖风疾厉拂过我的脸庞,我脸上便火辣辣地痛起来,被他结结实实煽了一耳光。受力不稳,身子也偏向白玉石桌,头部直接磕在了桌沿上。没有出血,也不觉得疼痛,只是肿硬的麻木。

见我本能地护住头部,久久捂住头,没有放下手来,身子也委顿坐在地上。他大约还是怕我伤的重,闭了闭眼,又晃了晃头,似逼着自己清醒,踏前一步,伸出手来扶我。我望着他,虽没让他扶,却也没有躲避,仍是一动不动地跌坐地上。好半天,自己扶了石桌站起,伧然目注于他,缓慢说道:“我是辜负了你,对不住你,可以燕王妃之身,受你这一巴掌,也算还清了。从今以后,不欠你什么了。”

我迈开步,跌撞着望公主殿走去。

而他,没有如我挨过一巴掌,又撞了脑袋,头脑昏沉脚下不稳,竟也跌撞了一下,似走不稳站不稳的样子。哦?他是喝醉了。只是喝醉了。他浑身重又散发着那种极危险的气息,显然是我寡淡的,类似于井水不犯河水再无瓜葛恩断义绝薄情的话又惹怒他了。但毕竟打了我,又使我误伤,加之他喝了酒,怕一失手又酿出大错,只得任我走了。

......

.......

回了公主殿,自己敷了药,便去睡了。

次日也像这心情,夏日里不下暴风雨似的雷雨,偏下起春日里的油雨来,说大不大,说小又不小,牛毛花针似的。多不痛不痒,让人惆怅啊。

自然没与小莲和相知说昨日挨了巴掌的事,但相知在一旁笑闹,明着逗我开心,我虽是微笑,却也没精打采的。相知凑过来问道:“小姐姐,你怎么了,昨天丢手绢还好好的,是不是轩少叔叔又欺负你了?”

轩少叔叔,轩少叔叔......现在轩释然真成了她名副其实的轩少叔叔,亲叔叔了呢。

梳理着沐浴过后的长发,苦笑道:“我没事,就是想家了吧。”

三千烦恼丝,忧愁似个长。

在这宫中,走不得离不得,本就让人闹心,杨莲婷代我与宫外的箸达等人联系,他们暂时也一筹莫展,只得等待机会。这整个京城都是轩释然的天下,不知得等到何时呵。

到底都怪自己,硬是自投罗网,来这皇宫一趟。

本是为问得阿姊自尽原由,反困住了自己。这离去查无希望,君临翌又安然无恙不会一死,而今有大把的时间去过问阿姊自尽的缘故,却是不想踏足君临翌现在住的寝宫了。小莲那日受我之托传话与君临翌,因大公子事件,甘泉宫一夜鸡犬不宁,自是没问得,这两日她自请代劳,我又按捺下了。君临翌现居的亲王寝宫,我总得自己走一趟。

可暂时还不想去。

这究竟是怎么了?

开口问一问君临翌,就水落石出,了了这一桩心事,却将知之时,反是不想知道,害怕知道了。

总觉得,那答案,太让人心惊肉跳了。

是,这两日每每想起阿姊自尽的事,我就惶惶不安,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又像什么都知道,跟有什么事情,就要破茧而出了似的。

耳边又传来相知稚嫩的声音:“小姐姐,你想家,是不是和亲的那个家呀?”

“对啊。”离开燕邦都二十日了,也不知道燕顼离过的好不好......

相知道:“那我们去丢手绢吧,丢手绢小姐姐就不会想家了。”

我笑道:“外面下着细雨呢。”

“那玩叠罗汉?”

“不好。”

“跳格子?”

“不好。”

......

相知一连说了几个,我都没兴趣,根本不想动。小莲笑道:“咱们来玩做诗吧。”

“这个更不好。”我轻咳道:“何况相知不会做诗啊,不是就不能玩了吗?”咳,主要是我不会做诗。

不想相知道:“我会做!”接着便背出一首来:“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小莲道:“这个可不算,我们要做的,是藏名诗。”

相知问道:“什么叫藏名诗啊?”

相知看我一脸呆楞,问道:“小姐姐,你知道吗?”

“我。。。我当然知道。”我正色道。

小莲招手叫来寝殿里的另几个宫女,笑道:“这便好了,都过来,咱们一人做一首,做的最好的,可以要求这里每个人听自己一次命令,不得违抗。”

小莲笑着看我:“要是拂希小姐做的不好,也得听我们一次命令。”

我底气不足地道:“好。。。好啊。”我哪里会做什么诗啊!

小莲道:“我抛砖引玉,先来一首,嗯......白日长思忆,践行居客楼,跋山涉水易,遥渡星河难。”

有宫女掩嘴笑道:“小莲姐姐的情人,原来是‘白居易’呀。”

小莲哼声道:“喜欢白居易怎么啦?我没有情人,白居易就是我的情人。”

白居易是个诗人,这我还是知道的。只以为小莲那诗与白居易生前事迹或典故有关,诗里又有‘思’啊,‘忆’啊,所以宫女们有情人一说,也便没去听身边宫女作了什么诗,自个儿暗自紧张着。

诗我倒是还背得几首,但是这作诗就......

“拂希小姐......”宫女们齐齐唤我,笑道:“该您了!”

瞧了眼身边宫女,真是才思敏捷呀,这么快就做好了?见众人目光否瞧着我,我这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只得装模作样沉吟着。见我久不出一字,相知道:“小姐姐,你会不会作啊?”

“当然......会。”‘会’字却说的底气不足了。

而许是紧急关头,思维发散了,倒是想起姊送给轩释然的荷包上,姊作的诗来。嗯,那诗是姊做的,不是书上有的,我这念出来,她们又不知道不上我作的,是姊作的。当下吟道;“轩纹织就念朗诗,行行译释耍花儿,鸳鸯双成又迟然,一心长在百花枝。”

一片静寂后,有宫女啊哈道:“拂希小姐真是文才斐然啊。”

那是,姊作的诗,还挑的出错么?

但......

那宫女言文才斐然,虽言的是事实,怎的,说的这般......迟疑啊?

而小莲已默然看我,终是忐忑问道:“拂希小姐,你喜欢将军?”

我否决道:“我怎么可能喜欢轩释然。我是燕王妃,是有夫之妇。”

“可是......”小莲道:“这首藏名诗,里面的名字,是将军的名字啊。”

在旁观了许久的相知拍手笑道:“噢呵呵,我知道了,小姐姐和我一样,也不知道什么是藏名诗!”

我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相知。

而这厢一众宫女们却是狐疑地看着我,显然为我不知道什么是藏名诗,却偏偏就做了个轩释然名字的藏名诗,对我不知其故大是怀疑。我呵呵笑着,歉然地看着她们。

我是主子,不管我真不知其故,还是假不知道,宫女们都需得与我解释了,小莲道:“拂希小姐,藏名诗是赠给自己心仪的男子或者女子的诗。取第一句诗的第一个字为对方姓氏,第二句诗中间一字为名。倘若对方的姓名有三个字,便再取第三句末尾一字。三个字以上的名字,便是依此循环。您刚才作的诗......第一句的第一个字是‘轩’字,第二句的中间一字是‘释’字,第三句的末尾一字是‘然’字。连起来,便是将军的姓名。”

怪不得先前她们说情人什么的。

而小莲抛砖引玉那诗,前三句择出来的字正是‘白居易’。也只有愚钝如我,才以为那诗与白居易生前事迹或典故有关。

藏名诗。

轩释然。

藏名诗。

轩释然。

......

........

那是阿姊绣给轩释然的荷包上,阿姊作给轩释然的诗。

阿姊喜欢的人,是轩释然。

阿姊喜欢轩释然。

原来近日让我惶惶不安,心惊肉跳,欲要破茧而出的事实是这个。

这个,让我歉疚不安,心愧难当的事实。

想起我与释然、阿姊的过去......轩释然与我指腹为婚,阿姊却不得不嫁给皇帝;我那些年那般讨厌轩释然,殊不知我最讨厌的东西,却是阿姊最爱的,最想要的,最奢求的东西,却不说争取,因我和轩释然的指腹为婚,她说出自己的爱情都不可以;阿姊每天看着轩释然亲我,被宠溺的人是我,伤心的人是阿姊......难怪总觉得阿姊不快乐,十多年日日看着在她身畔欢笑的亲妹妹与心上人,她如何快乐的起来?......过去的十多年,真不晓得她是怎么熬过一日又一日的......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纵然我不曾去会你,难道你不能主动来?......好一个子宁不来......便像又见到阿姊看着轩释然的眼神:纵我不能,子宁不爱?往昔读不懂阿姊的目光,听不明白阿姊的琴音,那个美好矜持的女子,原来苦楚多年的,一直是这样的心事......顿时就明白了,她怎么在把自己交给君临翌的翌日,便自尽了......

难怪每每提及阿姊,轩释然总有些避而言它,甚至与我极认真地解释丫头,从来我的眼里只有你一个人,再看不到别人;难怪阿姊死后,轩释然会问我,若是你实在无法去喜欢一个人,会不会给她希望;难怪在知道阿姊是自尽后,他追缉燕顼离不但费尽全力,而且劳心劳神到极致,因为他知道,他亏欠的,他对不住的青梅,那个自小一块儿长大的,美好的女子,是因为他而自尽的,所以悲凄如斯,急于杀死那个所谓的凶手,来转移一点自己背负的歉疚,让自己良心稍安一点;难怪......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好一个青梅竹马。

这个时候,我惊异地意识到,我还能没有摔倒就站了起来,并且站地很稳,甚至语气平静到说道:“今天作诗,我胜了。我对你们每一个人的命令便是,这首诗,别说出去。”

然后我便望公主殿外面走,小莲急着叫住我,“拂希小姐,外面下着雨呢,您要去哪儿,也不打伞?”

我便与她微笑道:“帮我把伞拿来吧。”

恭谨将伞递给我,小莲道:“拂希小姐,您要去哪儿,奴婢陪您去吧。”

“不了,我出去走走,你们都别跟来。”

“是。”

......

.......

撑着油纸伞,一个人,走在细雨纷飞的皇宫苑林里,公主殿与凝和宫比邻,不一时便到了。凝和宫外遇到常在,常在与我作揖,笑道;“原来是燕......是拂希小姐,久仰久仰啊。”

微笑道:“将军昨日醉了酒,酒醒了吧?”

“醒了醒了。”常在赶忙道:“昨天晚上就醒了。”

“噢?那将军人在宫中吧?”

常在回头看了眼凝和宫,歉然道:“早上还在呢......不过这会不在......”

“那他在哪儿?”

“这......这个......”常在关东人脾性向来大剌惯了,有什么说什么,这会儿却有些闪烁其辞。这时候夜影又闻声出来,与常在使了眼色,与我作揖后,便找着托词冒雨跑走了。

夜影忽的就走了,常在一个人应对我含笑的眼神,终是受不住,哎呀一声道:“老子受不了了,憋不住了......将军昨天醉了酒,见过拂希小姐回来后,就发了脾气。听说又与拂希小姐闹的僵了。今天早上我和夜影与他进言,说今儿去公主殿与拂希小姐陪个不是吧?不想将军说你们怎么知道是我的不是啊!然后凶神恶煞地看着我们,便让人去请两位妾夫人到上清湖,说邀她们二人雨中游船赏看歌舞呢。”

噢?敢情夜影急急跑开,是去与他们将军通风报信呐。

谢过常在,往上清湖而去,也不让他作陪,依旧自己一个人撑着油纸伞,在细雨中走着。

......

第二卷和亲燕邦081行路难

远远便见上清湖中一艘巨大的华船,可容四五百人。华船两岸有数十精神抖擞的侍卫持浆慢划,船上更有侍侯着的宫人无数,美姬翩跹,伶人唱婉,声乐悦耳就更不消说了。而昨儿他说的,他不要她们了的如夫人和茜夫人,赫然坐于他的左右。也是,他不要她们的前提是,我投怀送抱,我不应允,他自然也不用履约了。

昨儿被他砸伤的如夫人,更逗人了,今儿已经有笑脸如花了。我看她昨天伤的挺重的,这么快就好了?所谓春风得意,人逢喜事精神爽呵。

湖上歌舞升平的相形下,下雨天,独自撑伞站于岸上的我的身影显得更加凄清,如夫人不知与轩释然说了什么,他们便都看了过来。我与他们的船相距不过两三丈,他还看不见岸上的我不成?却只淡淡瞥了我一眼,似若未睹,又喝着酒,移目到舞姬的身上了。

“轩释然。”我开口的声音不大,但这两三丈的距离,他会听不见么?

然他依旧喝酒看歌舞,不时与他两位妾夫人说着话。

倒是,歌舞和奏乐因为我的声音顿住,满船的人都看着我。但一回头触及轩释然的目光,声乐又重起了。

如此叫了他三五声,他的态度俱是如此,反是歌舞奏乐屡屡停歇,夜影在他身后频频进言。

终于,大声地,愤恨地冲他喊道:“轩释然!”

歌舞终是再无法继续,他也终于没再装聋作哑,起了身,在众人的簇拥下,行至船头,负手而立,一双寂黑如夜的眸子,冷冷望向我。而如此清晰地,即使隔着细雨纷飞,也瞧得见的,我眼眶里眩然欲落的泪水映入他眼帘,他没有表情的脸,总算因为怜惜,有了些迷惑的神色。

显然,这番刻意的冷待,是因为昨日醉酒后,我们再度僵化的关系了。

我这主动来找他。他还不羞辱我一番,挽回他的自尊,维持他的体面么?

却终究因我此刻神情,猜度出我来找他,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简单,微微眯了眼。

“阿姊是不是喜欢你?”我望着他,悲摧问道。

随着哽咽的声音问出,眩在眼眶里的泪水,夺眶而出,不知是吹了风,还是手中脱力,油纸伞啪嗒垂落在了脚下,雨水瞬时便浸湿了脸庞,泪雨满面。

他在遮风挡雨的船首,我在雨打风吹的岸上,隔着重重雨帘,这两三丈的距离,两两相望。

两个人的目光交织,我的悲凄,他的凝重。

细雨绵绵,他的声音威严:“靠岸!”

我与他都知道,羞辱我不过一时,做足了功夫,他自然得停船靠岸,但我们两个人都没想到的是,才一交谈上,他便泊船了。阿姊于他的情感,这措手不及的事。

船转眼功夫已泊在岸边了,他没有下来,只看着我道:“上来。”显然是为外面下着雨的缘故。

但我并没上船,也并不想上船又是舞姬,又是妾夫人,一船的胭脂女色。

看也没看她们,仍只哽声问道:“阿姊是不是喜欢你?”

他挑眉问道:“你见过君临翌了?”

如此问我,不异于正面回答了我的问题,阿姊果然心仪于他,他也什么都知道。甚至于阿姊为他而死。

心顿时便碎成了四瓣五瓣,而脸上更是早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止不住地痛哭出声,怨愤地看着他,指控道:“轩释然,阿姊喜欢你,你明知道她喜欢你,为什么不娶阿姊,为什么不回应她的感情,为什么要让她去死?。。。。轩释然。。。。”

“将军是什么身份,他的名字也是别人能随便叫的吗?”对我积怨已久,昨日因我轩释然动怒将她砸伤,今日乍然到来又破坏了他们游船看歌舞的雅兴,如夫人在船上忍耐多时,这厢终于踏前一步,也不顾这一步便下了船,便得淋湿她一身明艳装扮,在我面前逞起威风来。

平时倒不会自降身份,也不想与她计较,这会却撞上了我悲催的心情,将视线从轩释然的脸上移到她的脸上,丝毫不留面子道:“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如夫人气得脸色铁青,才对我扬起巴掌,皓腕已被轩释然稳稳捉住。只见他大掌收紧,指骨暗力涌动,接着便听到如夫人的腕骨捏碎了。一船的人大气也不敢出,他却风轻云淡的,手臂一伸,将如夫人推下了湖中。自始至终,他的目光只盯在我的脸上,瞧也没瞧如夫人。

只是夜影觑了眼如夫人的近身侍女,冷冷道:“还不着人将你家夫人打捞起来,再找个大夫瞧瞧。救得迟了,手只怕废了。”

迟疑地,对上轩释然的目光,我已经分不清,他是在为我出头,一如往日见不得我被人欺负,还是做给我看,警戒警戒我。反正眼前这一幕,是令我看的后怕了,指不准什么时候他也这般地,甚至更加残忍地对待我。

本能地退后了两步,把如夫人的搅和与被惩处抛到了一边,才又与他谴责道:“你若去喜欢阿姊,与阿姊相爱,娶了阿姊,阿姊她就不会去死了!。。。。。”

“全是些让人听了暴躁的混帐话!”他大步踏下船来。

他终于开口了,却是如此语句。

他一手摁在我肩上吗只捏过如夫人手腕的手,更是拽住我的颈边衣服,几乎是歇斯底里与我吼道:“只因为她喜欢我,我便要喜欢她吗?因为她爱我,我便也要与她相爱吗?因为她想嫁给我,我便要娶她吗?若世间的事都是这样,还让不让人活了!我虽比她大上几日,虽与她青梅竹马,是要好的朋友,但我是她的妹夫,依礼还得称她一句大姊!你要我这个妹夫去唐突大姊吗啊!这倒无甚关系,有关系的是,我只当她为红颜知己,对她无丝毫男女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