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轩释然出了卧室,临踏出房门时顿住了步子,侧了身,似要与我说什么,最终又什么都没说。

他与夜影低声交代着什么,临走时冷声嘱咐:“一定要亲眼看到落下来!”

“是!”

人去楼空。

先前还是热热闹闹,吵吵嚷嚷的一屋子人,又只剩下我一个了。

我抚摩着膝上一小盆兰花,轻轻地抚摩着。

花儿,轩释然要做父亲了,他有子嗣了

我微笑,努力微笑,笑得嘴角抽搐,哽咽不止。

便如当日闻知他纳妾,我吃醋了;今日,又吃醋了。

还真是

水性扬花!

不仅水性扬花,还心胸狭窄,自私狭隘

蜷睡在榻上,想着轩释然临去时那冷冷的话落下来莫不是要落掉茜夫人肚子里他的孩子?

兔死狐悲,凉意泛上心头。转念一想,那可是他的孩子,亲生骨肉啊!第一个孩子,他舍得吗?我操什么心,哪里用得着我操心?

可是,细想,他也没有留下孩子的可能。他厌恶三妻四妾,何况有着前面‘大公子事件’,对于血脉一事,他只可能独留一枝他想要白首偕老,想要共度一生的女人,为他生的孩子。

那个孩子能够活命,除非,他哪个女人也不想要,只想要那茜夫人这是不可能的。

若落下来,落的,一定是那个孩子!

我霍然走到了卧房门外。

才要迈步出去,又顿住。

旁的女人为他孕育的孩子是生是死与我有什么干系!

又坐回椅子上抚摩着兰花。

半个时辰后,还是跑了出去。

我只知道,那是轩释然的孩子,是轩释然的孩子啊

还是迟了一步,或者我也不是真心想挽回什么,往茜夫人的住处一路都走的很艰难,很缓慢。

杨莲婷领着许多仆婢正从茜夫人住的院子出来,见到我,友好地过来与我说话。我看着两个侍女端着的染血的物什,虽隐约猜到了,还是问道:“那那是什么?”

杨莲婷道:“茜夫人刚刚小产了。”

果然是轩释然的作风。

着意堕胎,还不忘调虎离山,将茜夫人的救星靠山,知道身孕一事,且为人祖母一定会阻止堕胎的释冰清约去上清观。

看我愣在那里,小莲觑杨莲婷道:“将军不是说让你别对拂希小姐说吗!”

杨莲婷嘿嘿笑道:“少主不过是怕希拂小姐阻止,这孩子都堕下来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然后杨莲婷又不忘赞颂他的少主:“拂希小姐,您看少主对您的心意,与别的女人的子嗣,少主要都不要”

小莲的神色有几分哀戚,“茜夫人也很可怜。”

杨莲婷和蔼道:“少主赐了茜夫人黄金万两,也算是补偿了。”

小莲摇头道:“孩子的早早扼杀,男人的无情这哪是黄金补偿得了的”

杨莲婷一阵讪笑。

而我只是拖着疲乏的身体,慢慢往回路走去。

杨莲婷跟在我身后,媚笑道:“少主从不充妾夫人无故踏足他居处半步,今日两位妾夫人之所以能找上小姐麻烦,是奴才有意放她们进去的。之后又去通报了少主。少主一见两位妾夫人欺负小姐,这不立即就下令休妾遣送她们回家”

小莲看杨莲婷道:“你的意思,是拂希小姐该好好谢谢你了?”

“那哪敢当啊!”杨莲婷口上虽这么说,但那一脸的笑意却就是那个意思。

小莲鄙夷地看着杨莲婷。

“杨莲婷,”我说道:“你一直都对我很好,我都记得。”

杨莲婷温煦笑着。

我话锋一转,又说道:“可是这好,只建立在不违背轩释然意志的基础上。我与妾夫人之间,你会处心积虑地帮我虽然这‘帮’,我并不希望;但我与轩释然之间,你会帮的,永远只是轩释然。今日会因为轩释然的意旨,堕下茜夫人的骨肉;来日又会不会因为轩释然的意旨,堕下我的骨肉呢?”

杨莲婷又一阵讪笑。

然后他惊问道:“拂希小姐,你有身孕了?”

我乏笑道:“我只是打个比方。”

我继续慢慢走着,说道:“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几年来,在能帮我的时候,你都尽力在帮我。”

是夜云收雨散,我又要将轩释然推下我的身体,他却挡开了我推开他的手,嗪着嘲弄的笑容,眼神锋锐似看穿了我,声调疏懒地道:“装什么贞洁烈女,刚才是谁在百般迎合我?”他执住我的手,看着我情至深处,抠他肩背抠断了的指甲,笑意更加揶揄。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几乎以为面前这个人不是轩释然,但我清楚地知道他是。他一直就是这样的。

我骇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轻声问道:“是谁把我变成现在这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

我说道:“我什么都没有了,尊严,名声,别人对我的尊重。你知道我为什么连你住的院子都不出吗?我不好意思出去,不好意思面对别人鄙薄探索的眼神。我是什么?我见不得光,我不能大大方方地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我不能堂堂正正地做人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这一切都是你铸成的!”

“在你的眼里,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子吗?”轩释然癫狂阴骘的双眸冰锥般将我锁牢,紧箍着我的手腕,恨不得将我粉身碎骨般用力。

“不,”我笑着说道:“比这还不堪。我现在每天都希望就这样生活在黑夜里,天永远也不要亮起来,黑夜把所有污秽都遮掩了,别人便看不到我的丑陋。”

他一下失了言语,顿在那里,片刻失神转瞬即逝,冷冷道:“你不愿意见人么?明日起便不许离我左右,我去哪里,你都给我跟着!你不愿意面对别人,我便偏要让你面对!”顿了顿,又说道:“没有谁不尊重你,没有谁看轻你,是你自己不尊重自己,看轻自己。”

他沉声道:“我的女人,我自会让她光明正大地活着!”

翌日,他不管去哪里,果真迫我随侍。便连与宣王君臣宴会,也带了我莅临。

宴会上的臣子都是岳州的武将,仅仅他一人带了女人,皆都注目于轩释然和我。但轩释然是他们的主帅,倒无异议。上首坐着的宣王本有些不悦,一触及是我,许是想起阿姊,不悦便发作不出。何况宣王自己也是带了妃子的。

小鸟依人般偎依在宣王怀中的女人

我看去,几乎脱口叫了出来阿姊!

是阿姊,又不是阿姊,貌似阿姊而形不似。长得非常非常像阿姊,却空有其貌,没有阿姊的形神风韵。

仅仅有酷似阿姊的容貌,那妃子也足以倾城倾国颠倒众生,让我心驰神往了。

座下和我一样心驰神往的,是袁灏。

我是亲情使然,袁灏是男女之情作崇。

倒是轩释然,看了那妃子一眼,便拴了酒樽端往唇边,却没喝,不知他在想什么。

席上觥筹交错,然本就心高气傲的宣王,因为得了酷似阿姊的宠妃摇妃之故,喜形于色之时,更加的嚣张轻狂。袁灏就坐在我与轩释然旁边,我几次听到他磕盏阴兀之声。

轩释然不动声色地喝着酒。

我看着袁灏,又看着轩释然,更多的时候,却是在看摇妃。

摇妃偎依在宣王的怀中,不断与宣王敬酒,巧言令色,讨好献媚,大行取宠之事。

轩释然皱着眉,不掩厌恶。

我不厌恶,因为她长得像阿姊。

因为她长得像阿姊,袁灏也不厌恶。

袁灏怒目铮铮地盯着宣王,只怕恨不得摇妃偎依着的人是他了。

终于,袁灏霍地站起。

一直不动声色的轩释然终于在袁灏行动之前,袖中令箭毫无留情地飞了过去。

前一刻还笑语歇歇的摇妃,突然口吐血沫,偏头倒在了宣王怀中。

那令箭,赫然插在摇妃腹上。

“爱妃!”

“爱妃!”

这变故来得突然,猝不及防谁也没料到,座下臣子俱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宣王恨怒地瞪着轩释然。

袁灏亦然。

轩释然云淡风轻地站起,不急不徐地道:“亵渎先皇后遗容,当诛!”

“把把他拿下!”宣王身边的刑公公指着轩释然道。

然没有一个人动作。

不止岳州武将们不理不睬,便是宣王身边的大内护卫也似若末闻。更有轩释然手下亲军蜂拥而至,手持刀剑将宣王与刑公公团团围住。这般架势,显然这君臣宴席是为鸿门宴了。便是无摇妃之事,轩释然也欲宴中兵变。

人为刀俎,已为鱼肉,宣王与刑公公这才觉出大事不妙。

轩释然道:“堂上见血,皇上受惊过度,将皇上‘送’回驿馆歇息。”

“是!”有武将铿锵有力地应声。

“刑总管妖言惑主,就地诛杀!”轩释然掷盏而去。

“是!”

“阿姊!”

我冲着摇妃的尸体叫了一句,跑出宴厅,去追赶轩释然。

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主动与轩释然说话:

“轩释然,你怎么把阿姊杀了!”

轩释然并不回应,实在架不住我的质问,才驻步,看我道:“那是摇妃,不是拂摇。”看穿了我想找个替代品寄托亲情的心思,轩释然驳斥道:“要什么替代品!”

“轩释然!”

这次叫他的,不是我,是袁灏。转头看时,手持长剑的袁灏一身怒气,那剑尖赫然直指轩释然,“轩释然!”

轩释然横着袁灏:“怎么,袁将军想以下犯上么?”

“你”袁灏怒目相向,“你为什么要杀死摇妃?”

轩释然哼笑道:“我晚杀一刻,只怕今晚摇妃就不是在宣王的床上,会在袁将军的床上了吧?明儿天,摇妃就不是摇妃,该是袁将军夫人了吧?”

袁灏气结,然轩释然说的是事实,他又无从反驳。

轩释然的目光从袁灏阴沉的脸,下移到袁灏的剑上,冷笑道:“摇妃的魅力还真是大,才见她第一面,就使得咱们两兄弟反目了?杀的还真是对!”

最后几个字,已是咬牙切齿。

袁灏更见怒形于色。

虽有不忍,轩释然不是一字一字说道:“袁将军还是死了对拂摇的心思吧,便是拂摇还在世,我也容不得你染指!她是我大嫂,是咱们轩家的人!”

再不理袁灏,轩释然所长而去。

以为轩释然与袁灏从此便间隙暗生,不想次日他俩已坐在一起喝酒了。

看了一眼袁灏脸上和煦的笑容,轩释然呵笑道:“几年没看到你这副明朗的脸色了,昨日的一番话果然凑效啊。总算断了你对拂摇的念头。人活着便该向前看,哪能一辈子缅怀过去,活在过去的阴影里?”

袁灏哼了一声。

“那只是个替代品,替代品就是替代品。”轩释然道:“我便不会要什么替代品!”

袁灏看了我一眼,不以为然道:“她又没死。”

轩释然亦看着默默坐着的我,黯然神伤道:“她那副样子,死与没死有什么区别?”

袁灏端酒喝着。

轩释然问道:“永康帝的遗体收殓好了吗?”

袁灏点头。

我这才知道,宣王昨夜‘暴毙’。

大齐永康元年,即位二十九日的永康帝暴毙于岳州,齐军主帅轩释然修书于擎天侯,拥惠王君无邪为新帝,是为永安帝亦即大齐最后一位皇帝。基于宣王的大行,《齐国志》里这样记载:“永康帝荒淫骄奢,洵美若文德先皇后,枉纲常伦理,沮道德祖纪,天谴而暴毙。”而《晋国志.太宗传》则记载了晋太宗这样一件逸事:“齐国永康帝非遭天谴,实为早年的晋太宗授缢而驾崩。早年的晋太祖、晋太宗父子专权齐国政坛已久,晋太祖一世为王侯,盘根错节于京中监理国政;晋太宗主武,兵权在握。齐国末年之天下,晋太祖、晋太宗父子之天下也,晋国由此而开山,昌世举创新朝政治”

知道宣王驾崩的这日,我还见到了另一个可人儿相知。

知我喜欢相知,见我木讷空洞,前些日子轩释然便传信于京城,命人带相知郡主前往岳州。

并不知自己的父王与宣王不是亲兄弟,不知宣王不是她的亲叔叔,见过宣王的遗体,相知哭得很伤心。轩释然命宫人百般诓哄他的小侄女,小侄女还是抽噎不止,轩释然皱眉道:“过来,叔叔抱抱。”

相知却不过去,边哽咽边控诉道:“轩少叔叔,你将父王从皇位上赶了下来,又杀了宣王叔叔,还将小姐姐欺负成笨笨傻傻的这个样子,轩少叔叔是坏人,轩少叔叔太凶残暴戾了”

“过来!”轩释然再道。

相知又害怕,又不敢违抗他,扁着嘴泪流满面地往轩释然那里走着。

轩释然抱起了相知,相知边哭边问道:“轩少叔叔也会杀了相知吗?”

轩释然道:“叔叔不会杀你。”

相知抽噎。

轩释然问道:“京城里那位侯爷对你好不好?”

相知道:“他每次见到我,都让我叫他祖父太后祖母也让我叫他祖父”

轩释然呵呵笑着,又问道:“你父王生有一女二子,那位侯爷待你那两位弟弟如何?”

相知道:“他虽然也让二弟、三弟叫他祖父,可他待弟弟们不如我好。他每次见我,总要逗我几句。”

轩释然微笑道:“你那种马祖父就是那德行,待女子比男子亲近些。”

“可他瞧着弟弟们时,会与我说,弟弟们没有轩少叔叔小时候神气威武。说轩少叔叔小时候,他对轩少叔叔是很亲近的。二十多年来,一直都亲近。”

轩释然道:“我是他看着长大的,感情自是不同。”

相知的到来并没有让我生机多少,重新让我‘活’过来的,是另一件震荡人心的事。

那日与轩释然一起用午膳,吃着鱼肉,闻着那腥味突然觉得恶心。在膳桌上便吐了。相知抬头望着我,轩释然亦是皱眉问道:“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