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剩下来的时间,觞帝没有再出现过,而萧楠同样未曾出现,她能闻到空气里隐隐传来药草的味道,断定,萧楠的寝室离这并不会太远,或许,就在她隔壁的殿内也未可知。

她不是喜欢等待的女子,然,接下来的一切,除了等待之外,便只剩等待了。

傍晚的时候,她终是等来一则出乎意料的消息,竟是,两国帝君在商榷完会盟最后的条约时,皇甫漠希望能在返回觞国之前,在这里正式迎娶她,并且,也希望能借着这喜事,化去西陵夙和奕傲之间的膈膜。

而,西陵夙是默允的。

于是,婚期,就定在了一日后——九月廿六日。

据说,那是最近一月中,最适宜嫁娶的日子。

当然,觞帝赐她的位分,同样是令人艳羡的——中宫皇后。

虽然觞帝继位有些年份,后宫佳丽众多,可中宫之位倒也是空悬的,对外只说是三年前便留给了白露公主,却是一桩足以让百姓称颂的美事。

毕竟,历经千辛万苦,在洛州借坤帝之力,终是寻到白露公主之前,三年内,觞帝更是连白露公主的父皇都一并好生相待。

而,这洛州会盟,则可引申为,觞国主动向坤国交好,为的,不啻是让坤国相容前任锦帝。

这样一个贤名,是帝王都会去博的,何况,这一博,也是极其容易的。

至于,她的身份,自然不再是坤帝的钦圣夫人,‘钦圣夫人’这四个字,该是在西陵夙返回帝都时,便会宣告,于会盟的途中感染疾恙,不幸薨逝。

毕竟,觞帝发给西陵夙的是密函,坤国前朝仅有几名重臣知道。

但,除去密函不谈,若要师出有名,也完全能说是觞帝见色起意,于暗中掳走夫人。

可,眼下,觞帝的百万大军一直驻守在岭南,哪怕真要师出有名,却不得不有所顾忌——这份顾忌就是,为了一名女子,在现今兵力悬殊的情况之下,值不值得去行这一役?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曾经,他让她信他?

眼下的种种,让她怎么去信他呢?

原来,今**就这样将手放进觞帝的手中,怕的,依旧是他的沉默。

沉默的意味,仅是一个默允罢。

但,因着她的主动,终究是不必面对他的沉默,可,在那之后,他亦是一句话都没有。只看着,觞帝带她步上船去。

于是,从今以后,她只恢复到白露公主奕茗的身份,而蒹葭,终将被人淡忘。

其实,不论奕茗,还是蒹葭,都一样在那人的心里,什么都不是!

虽然时间紧促,可,嫁娶的用物却都是好的。

凤冠霞帔,金珠翡翠,那红红的盖头,更是映得她的唇色一般殷红。

一日的时间,弹指而过,在觞国宫女的簇拥下,她又嫁做了他**。

对着菱花镜中的自个,难道,这一次,她注定还是要输吗?

盛妆华服的她,无疑是美艳的,这种美艳,甚至于,只那一眼望去,任何人,都必要惊叹她的容貌,都找不出更好的形容来比拟这份容貌。

在诸位宫女艳羡的目光中,她起身,由两名嬷嬷扶着朝殿外行去。

这些宫人不会知道她昔日的身份,因为,显见都是随奕傲的船只,新来的觞国宫女。

如此可见,一步一步,觞帝都是早有安排。

她的气色,若不是层层的蕊粉遮去,其实是憔悴的,昨晚,在闻悉这道消息时,她辗转难眠,不知为什么,总会觉得,那寂静寥落的殿宇里,除了值夜宫女微微发出的裙裾窸窣声外,还有轻微的步伐声。

可,事实证明,这,是她的幻听。

空落落的殿内,没有一人出现,连萧楠都没有。

是啊,萧楠又怎会出现,他想看到的,不就是她嫁给觞帝吗?

而西陵夙,难道,他真的一点点动容都没有,只看着她嫁给觞帝?

她不愿去想,到了此刻,不期然地想起这些时,也仅化为唇边的一抹哂笑。

今晚的喜事,不管怎样,她确信都将会以另外的方式进行下去。

宫女伺候她披上繁复的翟衣,着缀着偌大夜明珠的锦履,在宫女的搀扶间,她缓缓步到行宫中早布置得焕然一新的喜殿内。

隔着红绡的盖头,没有人能看到她,也没有人会知道,这是坤国的钦圣夫人。

所有人知道的,仅是觞帝和好不容易于洛州寻到的白露公主在坤帝,及奕傲的见证下,举办的大婚。

假若,她的眼睛能看到,就能瞧到喜殿内,站着一袭红衣的觞帝,觞帝的旁边,是那淡蓝的身影。

只是,她没有去瞧,即便瞧了,除了心底酸涩外,再不会有其他。

有嬷嬷扶着她上前,她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可再慢都要到喜殿前,殿上,坐着奕傲,他的脸色如何,她是看不清的,不过,也好。

她低垂下眸子,干脆不去瞧任何人的神色,只随着司礼司仪的唤声,准备行礼。

饶是最简单的几个礼,她却行得极为沉重,其实,她还是瞧得分明,觞帝九龙云纹的喜袍在眼底晃过,也看到,周遭那袭淡蓝的袍子永是安然的在那,怂然不动。

却是少了那袭青色的袍裾,想是他伤势太重,或者,不想她再横生什么枝节的缘故吧。

横生枝节,她在心底微微哂笑,最后一礼方要缓缓施下去时,忽然,她的手松开喜球,只捂住自己的胸口,接着,一口鲜血,便这样喷了出去。

鲜红的血,映在喜服上,颜色仅是鲜艳了几分。然,落进在场有心人的眼底,却是让心底的某处,也加浓了几分。

她听到,周围有宫女急呼的声音,也能觉到觞帝神色一凛,欲待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时,她却是反手一推,就势,朝另外一处倒去。

倒落的地方,并不是西陵夙的所在,而是径直倒在奕傲的腿前,奕傲恁是再淡漠,此刻,都不禁慌乱地用一只手扶住她孱弱的身子,惊唤:

“茗儿!你怎么了?茗儿!快,快传太医来!”

蒹葭只是软软地晕厥过去,红盖头随着垂落的脸,一并垂下,仅能看到,她面如死灰。

这场婚宴,以她意外吐血,宣告了中断。

她被抬到侧殿,另宣了太医来诊治,当然,这太医不是别人,只会是她的师傅萧楠。

他进来的时候,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这是未晞谷谷特有的味道,源于,常年在药炉旁熏的香只是檀香,久了,便连着身上都带了慈悲的味道。

檀香,是的,带着慈悲。

他摒退宫女,走到她跟前,不用搭上她的脉相,就叹了一口气:

“即便你不愿意嫁给皇上,又何必自伤呢?”

“我不自伤,难道,还要再做一次你们部署的棋子吗?”蒹葭将长长的翟衣掩到手背上,语意淡淡。

“这一次,没有人把你当部署。你也看到了,哪怕你要嫁给皇上,西陵夙他都没有任何动静。事到如今,你该看穿了,也该彻底放下这场执念了吧?”

“难道师父以为,我还能有执念吗?”蒹葭却是笑了起来,“不管今晚,你们要做什么部署,只有一点,别搭进我,也别连累到我父皇。”

“所以,现在你得跟我离开。”他走到她跟前,“你还能走吗?”

“当然能。”说出这句话,不知为什么,心口终究是有些许不忍。

真要走吗?

但,不容她迟疑,他已然牵住她的手,朝栏杆开走去,那里,虽是峭壁,萧楠的内力也还未恢复,却是早早候着银鱼、橙橘二人,自然再艰险的峭壁都不足为惧。

而在她被橙橘扶着,朝外掠去时,下意识地朝殿内望了一眼,那里,原来她坐的位置,忽然已坐了一名身形和她相似的女子。

果然,是早有准备。

不过,借着她的意外吐血,这一幕才提前到来了吧。

若她猜得没错,本来,这个替身该是等到她被送入洞房时方会出现,看来,连皇甫漠都笃定西陵夙会出现。

只是,他们都未必熟悉西陵夙,西陵夙岂是一个会顾念儿女情长的人呢?

不对,假如真是要做这样的安排,那么,在昨晚,不就是一个最好的契机吗?

可,昨晚,并没有发生任何事。

难道说——

是他们借着她的名义去秘密引西陵夙来呢?

那么,西陵夙无论如何,都会来的。

而,在这洞房内,等待西陵夙的,并不是她,或许,是不是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西陵夙步入这洞房的同时,是阴谋的启动。

这间洞房或许只会灰飞烟灭。

这里是原本属于觞帝的洞房,作为坤帝的西陵夙是断然不该出现在里面的,是以,若要过去,必也是暗中过去。

如此,一旦洞房发生任何事,那么,正可以借机说西陵夙意图不轨,欲对觞帝不利。

毕竟,外界看得到的,都是觞帝一味求和,试图化昔日的干戈为玉帛。

而此行洛州原本就是关于边贸的会晤,两国帝君都不会携带过多的士兵入内,所有的士兵都只会在行宫外驻守。

可,一旦涉及到其中一方帝君的安危时,哪怕调遣士兵,运用船队战术,都是师出有名的。

再加上一旦西陵夙遇难,坤国群龙无首,不啻是一盘散沙,若觞帝存了野心,以洛州为基地,一路攻进坤国腹心,也是指日可待。

待到那时,西陵夙何时遇难,已然不是重点。

思绪甫转,她的后背竟是出了涔涔的冷汗,她在空中的身子更是明显的一滞,橙橘觉察到她的不对,轻声:

“茗姑娘,再回去,都来不及了,为您自个的安全,我们还是快点离开罢。”

果真是这样!

她推开橙橘的相扶,身子在空中急回身,不管不顾地要飞掠回去。

橙橘一怔,说时迟那时快,萧楠不顾内力全无,拼着全力要去拦她,银鱼自然识得主上的心思,可,不曾想,蒹葭却稍回身,掌心微动,只见,漫天雪色的粉末洒落。

银鱼自然知道这是什么粉末,忙掩着主上避开,只这一滞,蒹葭已经掠进殿内。

火红色喜服在暗夜里曳出一道华彩,接着,只听得轰一声巨响,喜殿被一团熊熊的火焰炸燃。

这寂静的夜,在这一声轰天的巨响后,却变得分外的死寂。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的死寂,辉映出喜殿的支离破碎……

冷宫薄凉欢色】19

当身边陡然爆炸,这种感觉是怎样的?

是后悔?

抑或是惊恐?

还是失望呢?

这些感觉,恰是蒹葭飞身掠入殿内时,骤然席卷的所有。

后悔,是现在的她,竟怎么还会担心那一人的生死呢?不,她这么做,只是不想让他死得太过容易,否则,那些伤和痛,她该向谁去讨呢?

惊恐,是其后殿宇突然爆炸,她理该惊恐,毕竟,按着道理,时间太过仓促,可,若不仓促,又怎能万无一失,阻绝西陵夙的后路呢?

失望,则是,殿内,仅有那蒙着红盖头的新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人,他,根本就没有进来。

或许,是由于她的误进,才导致启动了机关。

是的,这座殿内,恐怕根本不用人守着,仅需要有人进入,不小心碰到什么,那机关就会自动引发爆炸。

这样,方能保证万无一失,而喜房,除了特定的人之外,显然,是无法擅入的。

至于她,显然成了误引爆机关的人。

呵呵,真是愚蠢,直到今天,她还是愚不可及!

四周都是熊熊的火焰,那蒙着红盖头的新人倒在地上,原来,只是一具早已死去的女尸,待到被火焚烧殆尽,倒真的像是她。

不过,也好,奕茗这个身份,终于正式地又死了一次,从此以后,再没有这个人了!

她呢?

应该也快要死了吧。

终究,对不起父皇了,父皇——

一念至此,在窒息的浓烟间,忽然,她被一人拦腰抱住,她一惊,方要反手打去,却在反手间,赫然惊觉,一缕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

是他!

皇甫漠不会熏龙涎香,身上似乎从来没有任何的香味。

而她的父皇,常年熏的亦是檀香。

她的师父,且不说被她特意用了一晚时间,用声音引来毒物,调配的粉尘阻隔,一旦触着即会短时间内看不真切,根本不可能跃入殿内,身上亦是只有檀香的味道。

所以,这股味道,仅可能是他。

忙收了手,只不知刚才飞身掠回殿内的情形他是否注意到。若注意到,显然,便是一处破绽。

然,他仿似未曾察觉,该是爆炸来得突然,烟雾袅绕间,并不会觉到她是从哪里入殿的罢。只低低地在她耳边道:

“又做这种傻事,朕说过,你的命是朕的。”

“皇上,他们借故将臣妾送走,臣妾总觉得有异,果然——”

他没有让她再说下去,只拥着她,在这爆炸即将燃起大火的瞬间,迅疾地在殿内绕了几绕,隐入一处地方,那处地方,竟是看似不起眼的一面墙后,实则是一条暗道,而为了防止有人从外面洞悉到这是条暗道,里面,恰还有一堵墙,这一堵墙,让从外面敲击墙壁,都不会听出空心。

而待到那堵墙移开后,才出现暗道的所在。

纵然皇甫漠他们能设下那些圈套,可,这行宫,却是坤国的所在,又有谁比西陵夙更熟谙这里呢?哪怕他先前不熟谙,拥有行宫的地图,便已足够。

他带她迅速闪入暗道,石墙却是在他们闪身进去后,重重地砸了下来。

他没有去顾及身后的石墙,只取出火折子,将密道燃亮,除了他照出的一小隅地方,皆是暗沉沉地,望不到尽头。

四周和外面比,很是寂静,这片寂静里,连人的呼吸声都可听得真切。

“皇上——”她跟在他身后,他伸手把她的手攥紧。

“怎么,怕了?那日,你答应觞帝的时候,怎么倒不怕,朕会有什么计较呢?”

他语气薄凉,甚至带点其他意味说出这句话,她反正早已习惯,只低声:

“臣妾不希望皇上为了臣妾贻误任何事,觞帝那么多的兵力,如果能牺牲臣妾一人——”

“钦圣夫人!”她语音甫落,他似是怒极,忽然低吼出这一字,在这长长的回廊,引起回音一片时,她人已被他抵在墙壁上,那火折子,映着她的眸光,在他的眼底,她瞧到了,自个的神情,是那般的楚楚可怜,只是,他能看到的,却不过是她依旧滞怔的眸光,“你最好记着这个封号!”

虽然,她看得见,一直都看得见,可,某些时候,除去那些计较,她宁愿自个的眼睛是瞎的。

曾经盲了心,都是因着被眼睛看到的所蒙蔽。

现在,看着他的神情,不由得想笑,呵呵,他也会怒?

得不到的,才是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