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棚放自行车的时候,忽然听到钟年低低的声音,“姐。”钟茗抬起头,看到了从她面前走过的林森,他清俊帅气的侧脸在钟茗的眼前一闪而过,没有对话,没有眼神交流,就好像是两个陌生人擦肩而过。

钟茗推着自行车愣在那里,傻呆呆地站了半天,直到后面有人推她的车子,有女孩子不耐烦的声音传过来,“你怎么回事?到底放不放车子?”

钟茗回过头,那两个女孩脸上的表情立刻僵住了,她们当着钟茗的面彼此交会了一个兴奋且意味深长的眼神,居然推着自行车走开了。

那眼神的意味,钟茗懂。

无非就是冷漠的嘲笑,轻蔑还有厌恶纠缠在一起……但这些人她都不在乎,这些人和她没有任何相干。

钟茗走进教室的时候,整个教室如她所料的刹那间寂静了下来。

她走回位置,林森正在做着收作业的工作,他低着头在本子上做着记录,在洁白的纸页上留下一行行俊秀的字迹,钟茗站在自己的课桌前,她犹豫了半天,林森始终忙碌着,钟茗从书包里拿出作业,递给他,“林森。”

“谢谢。”客气的声音,他头都没有抬,所以根本就没有看钟茗一眼,只是伸手从她的手里接过了作业,然后放在一旁,接着在记录本上写上了钟茗的名字,整套动作一气呵成,他清秀安静的侧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空气里的冷意几乎可以冻死人。

钟茗默默地坐回到位置上,心里好像是沉甸甸地坠了一块巨大的石头。

她再也没敢回头。

就仿佛是被猎手的箭狠狠地刺中心脏,那一瞬间她的耳边万籁俱寂,只有被刺中的伤口流出乌溜溜的脓血,她无力地屈服。

即便是被所有人孤立被所有人欺负的那时候,也没有这么难过!

中午吃饭的时候,班里的学生都嬉笑着三三两两地走出去,林森也站起身,他从钟茗身边走过的时候钟茗把头埋得更低了,她听到林森走出去和其他的同学打招呼说笑的声音,遥远的,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笑声。

有人站在了钟茗的面前。

钟茗抬起头,她看到了双眼通红的江琪,江琪的嘴唇慢慢地动了动,她叫了声“钟茗”,声音小得可怜。

钟茗看着她。

江琪欲言又止,嗫嚅了好半天,才缓慢地说道:“裴源那个人,和你想象的不一样,你要……小心他。”

钟茗只是点点头,“嗯,我知道了。”她的眼睛里并没有太多的怔愕之色,教室的门传来一两下敲击声,江琪和钟茗同时转过头去,孟烁站在教室门口,他的目光在接触到钟茗的时候马上就挪开了,他对江琪说:“我还等你去食堂吃饭呢。”

江琪“哦”了一声,忙朝着孟烁走过去,孟烁终于把目光投向了钟茗,脸上的笑容更多的是尴尬和不自然,“钟茗一起去吃饭吧。”

钟茗摇摇头,“我还有点儿事,等会儿再去。”

孟烁和江琪从走廊走过的时候看到了站在窗前的裴源,他很安静地站在那里,嘴角含着淡淡的微笑,看着走过来的孟烁和江琪。

江琪的肩膀略微瑟缩了一下。

孟烁默默地伸出手来抱住了江琪的肩头,他们两个人沉默地从裴源的面前走过,裴源始终微笑着,目送着他们下楼梯。

那是在心照不宣间达成了协议。

比方说,要想保护江琪的话,就再也不许理会钟茗这个人,和全校的人一样鄙视和冷漠地对待她。

唯有钟茗珍视的朋友,才会替裴源完美地达到这致命的一击,彻底把钟茗置于死地。

孟烁——

江琪和钟茗,你会选择谁?至少在这一刻,有了最后的答案。

裴源转过头来的时候看到了从教室里走出来的钟茗,他眼眸里的光芒无声地闪烁了一下,接着对着走过来的钟茗很友好地笑了笑,“你终于来上学了,我还以为你要在家里躲一辈子呢。”

钟茗点点头,“嗯,我来上学了。”她顿了顿,又朝着裴源笑着说道:“要去食堂吃饭吗?”

裴源面有难色地摇摇头,“不太好吧。”

“怎么了?”

“跟你去食堂的话,对不起,我知道这么说有点不太合适,但我真不太习惯有太多的目光集中在我身上。”

“……哦。”

“对不起啊。”

“没事儿。”

钟茗走了。

裴源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有铺天盖地的落寞和孤独降落在他的眼眶里,笔挺的鼻管里有着温热的液体缓缓地流出来,他用手在鼻子上胡乱地擦了擦,手指上沾满了鲜红的血。

他笑了一声,“他妈的,报应来得真快。”

最末的声音是哽咽断续的,胸口里翻涌的痛苦仿佛是刹那间化成了固体,硬硬地鲠在了他的喉咙里。

【三】

钟茗走到食堂里的时候看到孟烁和江琪正在一张桌子前吃饭,孟烁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逗得江琪趴在桌子上笑个没完,握着勺子的手不停地抖着,他们年轻充满朝气的面庞上没有半点阴霾。

钟茗低着头,找到了一个距离他们远一些的位置,默默地等着钟年。

有几个女生一面说话一面从她的身边走过,只是在经过她跟前的时候,原本高亢热闹的说笑声立刻就降了几个音阶,甚至有几声嗤笑传来。在走出几步之后,有嘲弄冷漠的声音传来。

“那些照片你看了吗?”

“当然,全校都知道的事情。”

“哈……”

耳朵被刺得生疼。

钟茗用力地握紧手指,全身绷得很紧,有人伸手在钟茗的肩膀上拍了拍,浑身都很紧张的钟茗条件反射地回过头来,她看到了满头大汗的钟年,他一脸干净的笑容,“姐,外面快热死了。”

钟年买了两份炒粉,钟茗把自己盘子里的大部分炒粉都拨到了钟年的盘子里,钟年笑呵呵地说道:“姐,我吃不了这么多啦。”

钟茗说:“你吃吧,我吃不下。”

“天气实在太热了,我也吃不下东西。”

“嗯,你下午要去附属一中参加奥数考试吧?”

钟年点点头信心十足地说:“我已经都准备好了,放心,我一点都不紧张,说不定我考得太好了将来可以直接保送清华呢。”

钟茗看看钟年,她笑一笑,充满了期待,“加油啊,钟年。”

“姐,你下午干什么?”

“上课啊,不然还能干什么。”

下午第一节课,钟茗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当然办公室里还有其他的老师,包括校长和教导主任在内,钟茗站在这些老师目光集中的地方,她低着头,觉得自己像一只将要被屠戮的白斩鸡。

班主任缓缓地开口,“说说吧,那些画是谁给你画的?”

教导主任在旁边补充,语气严厉,“你为什么这么做?!这种事情对学校的名誉造成了很坏的影响!”

最末的一句再次用力地加重了语气,教导主任在表达他的愤怒和刚正不阿。

钟茗说:“我总得活吧!”

校长忽然一拍桌子,露出一脸愤怒的表情,“你这是什么话?!”

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校长忽然传来敲门声。

林森走进来,班主任最先站起来,对林森笑着说:“先给我吧,拍完照就还给你,学校留个底。”林森把自己获得的“全国科技作文一等奖”的奖牌递过去,校长点点头,语重心长地道:“林森,你们这一届学生里我最看好的就是你了,你就不考虑考虑……”

林森摇摇头,“我得听我爸妈的。”

他从走进来跟老师笑着对话到走出去,都没有看钟茗一眼,钟茗如被人丢弃的垃圾一般孤零零地站在墙角,她的背脊无声地僵硬了,硬生生地感觉,如果此刻有人从她的背后给她一拳,她肯定会“咔嚓”一声,直接从中间断掉。

林森走出去,并且认真地把门关好。

办公室里冷气嗖嗖的,钟茗觉得自己暴露在外面的胳膊也跟着冒着咝咝的凉气,毛孔都冻得永远地关合起来。

最后得到的处分是——记大过一次!

钟茗居然觉得还行,可见当人承受了更大的变故之后,再发生任何事情,对于她来说,都是小事。

因为钟年要去附属一中参加奥赛,所以晚上放学就剩下钟茗一个人回家了。

她走出学校没几步就看到一辆轿车缓缓地开过来停住,钟茗看到了坐在车里的人,紧接着,那人推开了车门,站在了钟茗的面前。

钟茗看着从车里走出来的那个女人,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早晨,那个早晨发生的事情,她和钟年这一辈子都忘不了,真的忘不了。

那一天下着大雾,纯白的雾气在空气里缓缓地流动着,它足够湮灭一个人的身影,还在睡梦中的钟茗被钟年推醒,她睁开眼睛,看到钟年手里抓着一把钱,很厚很厚的一沓子人民币,钟年说:“姐,妈走了。”

钟茗猛地惊醒了。

她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再领着钟年一路奔下楼去,她和钟年绝望地奔跑,追逐,追逐,奔跑……

她领着钟年一口气跑到了距离家不远的长途汽车站,就在这个时候,一辆刚刚发出的长途汽车从她身边开过,钟茗在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看到了坐在车里的妈妈,但妈妈没有看见她和钟年。

她都没有看见跟在长途汽车后面拼命奔跑的钟茗和钟年。

甚至连头都没有回。

她看不见钟茗挥舞着双臂拼命大喊的样子,听不到钟茗绝望的哭腔,也不知道钟茗最后那几乎于挽救的追逐……

在钟方伟染上赌瘾并且败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后一年,章云终于决定放弃她的两个孩子,离开这个糟粕腐烂的家庭了。

七岁的钟年坐在路边,害怕得张嘴大哭。

钟茗没有追上他们的妈妈。她和钟年失去了妈妈。

精疲力尽的钟茗静静地站在马路上,看着那辆长途汽车在自己的面前绝尘而去,泪水在她的脸上放纵奔流,眼泪流到了她的嘴边,充满了苦涩的味道,她转过头,看到了坐在路边大哭的钟年。

有人群慢慢地向他们围过来。

钟茗走过去,把哭泣的钟茗抱在怀里,她紧紧地抱着钟年,她觉得她是在保护钟年,保护着钟年那个单纯脆弱的梦想,保护着他们的家。

八岁的钟茗对满脸眼泪的钟年小声地说:“别哭了,姐带你回家。”

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学会收拾家务,学会做饭,学会照顾钟年和自己,学会偷偷把家里的钱藏起来不让钟方伟看到,学会无论经历什么都能硬撑下去,学会不合年龄的沉默和努力。

因为她还有钟年。

【四】

牛排端上来了,在钟茗的眼前“咝咝”喷着热气,散发着令人忍不住分泌口水的香气,钟茗默默地望着桌面上的刀叉,她抬头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妈妈章云,然后模仿着她的样子,拿起了刀叉。

只是费了好大的力气都切不开。

章云伸手过来端走了钟茗面前的盘子,默默地把钟茗的那份牛排切好,然后又把盘子放回到了钟茗的面前。

钟茗拿起叉子,把切好的牛排送到自己嘴里,她很饿。

章云低声说:“对不起。”

钟茗用力嚼着嘴里的牛肉,叉子偶尔在盘子上划过,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声响,章云望着她,她骨瘦如柴。面颊深深地陷下去,整张脸都是用化妆品制成的,只是无法掩藏的双手暴露在空气中,手上是无数难看的皱纹。

章云说:“其实我给过他不少钱,让他好好照顾你和钟年,我真的尽力了,茗茗,我并不是没有对你们负一点责任。”

钟茗把嘴里的牛排咽下去,她用叉子去挑一旁的意大利面条,面条缠绕在叉子上,又软软地垂下来,钟茗说:“你负了多少责任?”

“茗茗。”

“我想起来了,也许你真的这么做过,比如说,在钟方伟染上赌瘾之后,你把我和钟年丢给了他,然后你去谋取自己的未来,那时候,正是我和钟年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不在我们身边,让我一个人去承受恐惧还有失去亲人的痛苦,这就是你这个负责任的妈妈当年对我们所做的一切!”

“你别说了。”

“那你把我叫到这里来干什么?吃牛排?”

章云有点艰难地张张嘴,声音仿佛是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很费力,“茗茗,我要走了。”

钟茗说:“你走得了吗?”

章云看看钟茗,她的脸上有着愕然的神情,“你知道?”

钟茗点头,“是,我知道。”

“我已经安排好了,可以走,而且,我可以带一个人出境,”章云的脸上出现了一点为难的表情,“茗茗,我查过你和钟年在学校的情况,我想带钟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