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瑶期闻言立即想到了上一次让袁大勇去打听到的事情,那几位官员中或许只有裴之砚的真正为了《燕山河图志》来的,其余两位官员为的是与辽人重开边贸的事情。

任瑶期点了点头:“上次我让人打听过了。”现在向来,袁大勇能知道这些,肯定少不了萧靖西的授意。

萧靖西倒是没有那种内宅女子不得过问外院之事的观念。萧靖琳也是女子,这并不妨碍萧靖西在某些方面欣赏她。而任瑶期即将要成为他的妻子,她也是他欣赏的女子,所以萧靖西并不介意任瑶期知道这些事情。

“新任辽王继位之时只有十五岁,难免会年轻气盛,自他继位后这几年年年带兵南侵,却无论如何也进不了嘉靖关,在辽国威信大减。老辽王最后一任妻子顺贞王后是北大王院知事的侄女,顺贞王后联合北院想要扶植自己的幼子取而代之。新辽王为了拉拢南院,娶了南院大王之女。别看这位南院大王平日里不声不响,耍起心眼儿来辽国没有几人是他的对手,这次辽王派人悄悄进京向大周朝廷求和就是南院大王的意思。”萧靖西对任瑶期分析了一番辽国的形势。

任瑶期垂着眸子想了想:“辽国这次是打了败仗,主动求和……他们是打算让地还是打算赔银子?”

不想萧靖西听了这话却是笑了,只是笑意不达眼底:“赔银子吧,不过不是辽国赔给大周,而是大周赔给辽国。”

任瑶期闻言不由得挑了挑眉:“还有这等好事?”

“朝廷这些年偏安南域休养生息,并不缺银子。”萧靖西淡声道。

任瑶期仔细琢磨琢磨便明了了,朝廷不缺银子,缺的是对燕北的控制权。

辽人在燕北军手里吃了败仗,却绕过燕北王府想朝廷求和。求和是假,包藏祸心是真。

辽国现在南院与北院各自为政,想要分出个胜负怕不是短时间的事情。而新辽王威信大减,近期内想要再次带兵南下攻城也是不能,所以辽王想要乘着这个时机让自己喘口气,并清理门户,所以提出了重开两国边贸之事。

燕北王府再厉害,也只是个藩王,大周还是姓李的。

辽人知道比起隔着燕云十六州的辽国,燕北王府才是哽在大周朝廷喉咙里的一根鱼刺。吐不出,咽不下,久了还会溃烂化脓。所以辽人即使吃了败仗还敢提出让大周朝给他们进献岁币,并且允许重开边市贸易。

因为辽人若是与燕北停战,燕北王府的存在便会变得尴尬起来。没有了战争,燕北若是还想要养活这么多的军队,百姓们就会心有怨言,久而久之燕北王府不想裁军也不行了。如此一来大周朝想要收拾燕北王府就简单多了,也名正言顺多了。

这么想着,任瑶期也是出了一身冷汗,不由得叹道:“难怪你说南院大王此人心机深沉,这一箭双雕之计使得倒是漂亮。”

等燕北王府被逼得势弱之时,辽国早已经处理好了自己的内政,因重开边贸国力也渐渐恢复了,到时候再发兵南下,大周朝哪里还有可抗之力?

萧靖西闻言莞尔,每次与任瑶期说话都是他最轻松的时候。他不必防着她,也不用怕她听不懂。每次往往只要他开个头,她就能明了个八九不离十。聪明如她的女子,他还没有见过几个。

“这么说燕北王府想要阻止朝廷与大辽的这次和谈?”任瑶期问道。

萧靖西闻言倒是没有立即回答,他想了想,微笑着看着任瑶期:“若真是如此,你不怕我们成为整个大周的罪人?毕竟对普通百姓而言,能不打仗总是好的。”萧靖西对于将任瑶期划入“我们”的范畴很是心安理得。

第419章

“我记得你曾与我说起过燕北王府的历史?”任瑶期闻言反问道。

那是几年前,他们某一次见面的时候,萧靖西与她提起过朝廷和燕北王府之间的那一笔烂账。

萧靖西看着任瑶期,眼中含笑。

“对朝廷而言燕北王府是不是罪人我不清楚,不过对于普通百姓而言,燕北王府存在的意义早在几十年前的那一场战争中就已经证明了。燕北王府不是要不要退的问题,而是能不能退的问题。”

朝廷和江南的百姓没有经历过,或许永远也无法想象将自己的家门打开任由辽人的铁骑践踏是怎样的人间炼狱,但是燕北的民众却记得清楚,甚至几十年过去也没有忘怀。正是因为这一段惨痛的记忆,燕北的民众才会只知道有燕北王府,而不知道有朝廷,萧家在燕北的声望是李家远不能及的。

燕北的百姓都清楚,若是再一次发生几十年前那样的辽人进关之祸,他们还是会被朝廷舍弃,能保护会保护他们性命和身家的只有燕北王府。百姓们的想法很简单,他们不在意当家做主的人是谁,他们只在意谁能让他们平安饱暖。

“那你是怕还是不怕?”萧靖西闻言,依旧是看着任瑶期,用他那特有的温柔低哑的声音缓缓问道。

任瑶期忍不住有些无奈地看了萧靖西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今日的萧二公子格外地“不可理喻”!

任瑶期终究还是缺少经验,若是她姐姐任瑶华在场的话,可能就能看明白,萧二公子今日的令人发指的行为与雷盼儿撒娇的时候像足了七八分,只不过萧二公子由于性格使然,表现得十分含蓄。

任瑶期虽然不明白,但她总算还是一位聪慧的女子,所以她回道:“你不怕,我自然不怕。”

只这么一句话,就让萧二公子龙心大悦。因为心情愉悦了,接下来两人说话的时候,萧二公子就正常多了。

任瑶期同意了祝若梅要提前婚期的请求,只要雪梨愿意了,她自然没有什么好说的。

眼见着时间不早了,任瑶期便起身告辞。

到这时候,任瑶期还没有意识到,为何今日明明应该是她生气萧靖西和颜凝霜私下会面之事,到了最后却反而成了她安抚萧靖西。

两人一同起身,视线相触之时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转。

“窈窈……”萧靖西突然低声唤道。

任瑶期看了萧靖西一眼,脸色微红。这还是萧靖西第一次喊她小字,萧靖西的声音温柔缱绻,听在任瑶期的耳中似乎有一种特别的意味。

“嗯。”她低着头,含糊地应了一声。

萧靖西弯了弯嘴角,上前一步拉住了任瑶期的手,送她出门。这一次直到任瑶期离开茶楼,萧靖西都没有再说什么,可是任瑶期直到上了马车都能感觉到萧靖西留在自己手心里那温暖的触感。

任瑶期离开茶楼之后萧靖西并没有急着离开,任瑶期离开之后大概一盏茶的时间之后,萧华来了。

独自站在窗边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萧靖西在萧华进来的时候已经恢复了他平日的模样,墨衣黑发,俊秀无双,举手投足之间是任何人也模仿不来的风采神韵。

只是属下之人站到他面前的时候却总是容易忽略他的容貌,只感受到来自上位者的威压。而萧靖西的这一面,是任瑶期从来没有见过的。

“如何?”萧靖西转头看了萧华一眼,淡声问道。

萧靖西脸上虽然依旧让人看不出来什么情绪,不过自幼便更随他的萧华却是敏锐地察觉出来自家主子现在心情似乎还不错,这让萧华原本还有些紧绷的心情放松了一些,只是心里难免会嘀咕,都说女人心就像娃儿的脸说变就变,怎么主子也有了这毛病?这可不好!

不过萧华这汉子有一点好,那就是无论他内心跑马跑到了何处,他都是一副面无表情深沉而稳重的模样,让人觉得此人很可靠。

“回公子,属下刚刚排查了一番,任小姐的马车刚刚之所以会停下来那么久可能是因为裴之砚裴大人。”

萧靖西沉默了片刻,然后挑了挑眉:“裴之砚?你确定?”

“正是裴之砚大人!裴大人昨日傍晚到的云阳城,他昨日来没有惊动京都来的那几位同僚而是自己在城中的白云客栈落了脚。裴大人昨晚和今日一早还在云阳城里逛了逛。他是刚刚不久之前才去的别院与其他人汇合。”

萧靖西皱了皱眉,一时没有说话。

萧华偷偷瞥了萧靖西一眼,等他接下来的指示。

他想,按照自家主子的性情,接下来肯定会派他去细查任家小姐和裴大人之间的关系,主子说不定还会对任小姐的身份有所怀疑,毕竟按理说任家小姐自幼是在燕北长大,从来没有离开过燕州,不可能会认识裴之砚,有句话叫做事出反常即为妖。

娶媳妇可是大事,那是一点马虎都不能有的,这世上能笨得跟穆虎似得连心上人都能认错的人可不多。萧华想着,自己或许会被主子派去京都一次?只是他这一去京都的话这一来一回少说也得月余,原本打算去找王妃身边的辛嬷嬷给萧顺物色个温顺可人的媳妇的事情也得暂且缓缓了,不过这样一来主子的婚事会不会也被延期?

萧华的思绪正信马由缰地跑得远了,突然听到萧靖西道:“裴之砚的话倒罢了……”

只是萧华的反应稍微慢了一些,所以萧靖西一开口他就立即下意识地低头恭敬地道:“属下领命!”

萧靖西看了萧华一眼:“…”

萧华回过神来之后面色一僵。

主子似乎什么都还没说,他领什么命?萧华在心里给自己默默地抽了十个大巴掌。

“没你的事了,下去吧。”萧靖西对下属还算宽容,并没有因为这点事情就责难。

萧华这回再也不敢分神也不敢废话了,连忙低下头应了。

只是在萧华出去之前,萧靖西却是又叫住了他,淡声说道:“我让你派人在暗处保护她,而非让你们监视她,你最好记住这一点,以免以后犯错。”

萧华闻言心中一凛,这一次他十分慎重地给萧靖西行了一个跪礼:“属下明白了。”

萧靖西之前追上任瑶期的时候远远看到她的马车无端端的停下来了,他原本还以为任瑶期是在等他,后来才发现不是。

而等萧靖西到了任瑶期的马车边,敲响车壁的时候,任瑶期甚至没有想起来他们两人以前敲马车壁的暗号,萧靖西当时心里是真的觉得委屈了。

不过等他听到任瑶期的声音里有些让人无法琢磨的情绪的时候,萧靖西心里的委屈便带了些不安。在那一刻,萧靖西突然意识到任瑶期身上似乎有些什么是他无法掌控的。

这一点,对于一个做惯了上位者的人而言,尤其是对萧靖西这样的人而言,一时之间是无法适应的。

所以他让萧华去查任瑶期在离开燕北王府的这一段时间出了什么事情,任瑶期又遇见了些什么人,好在任瑶期身边一直就有萧靖西派去保护她的人,要查起来的话并不难。

萧靖西其实还担心任瑶期是遇上了什么为难之事,又不好对他或者萧靖琳说。

只是,不管是哪一点,萧靖西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些在意的。

所以今日的萧靖西在见到任瑶期的时候,才会有那么些的幼稚表现,仿佛忍不住的想要确认什么,想要他在意的那个人也如同他在意她那般在意他。

萧靖西身上自然会有些上位者和聪明人身上无可避免的毛病,遇上任瑶期又是他第一次将一个人放在心里,亲密之人之间的相处之道还需要他慢慢的去摸索去顿悟。

好在萧靖西是真心将任瑶期这个人放在心上,当任瑶期温顺地让他抱住的时候,萧靖西的心绪也慢慢地沉淀了下来。

萧二公子是个一意识到自己有错就会认真去改的人。

所以虽然他心里对于任瑶期今日的反常还有些不解,但是他也知道他必须要给予任瑶期信任。

有些事情她不说,他就不问。

她总有会愿意告诉他的那一日。

第420章 裴之砚

五月初五是端阳节,今年的端阳节比往年都要热闹一些。

因为世子去世,燕北上下都沉寂了一年,连正月十五的花灯节都有些灯影寥落。不过端阳节的热闹却不会受到什么影响,自古端阳节就是起源于部落的祭祀,赛龙舟,挂菖蒲,用艾叶水沐浴是为了驱邪避灾。燕北王府也下令今年的龙舟赛可以再加几艇竞赛的龙舟,让场面更热闹一些。

龙舟需要事先下水,所以云阳城的龙舟赛都是下午才会开始。

上午,任瑶华派人送了粽子过来,有五仁、蜜枣、红豆的,还有南边儿的人喜欢的肉粽,装了满满的一箩筐。李氏留下了一些,剩下的都让周嬷嬷分下去给下人们分食,说是大小姐送回来的。

送粽子来的雷家下人说雷家今年依旧会有一艇龙舟要下水,不过任瑶华因为有了身孕的关系不能去,只有雷霆和雷震带着盼儿过去。

萧靖琳最近似乎有些忙,在端阳节之前就给任瑶期送过信来,说今年怕是不能与任瑶期一起去看赛龙舟了,任瑶期虽然有些遗憾,但是也猜到萧靖琳的忙碌可能与辽人的事情有关系。萧靖琳在嘉靖关多年,与辽人有过多次交手,对边关之事比许多人都要了解得多。

所以虽然今年的赛龙舟比往年都要热闹,但是因为任瑶华和萧靖琳不能去的关系,任瑶期却是觉得无趣了不少。

下午,任瑶期同李氏一起乘马车去城外。今年的龙舟赛依旧是在城外的溧阳河河段,任瑶期和李氏过去的时候从河岸上就能看见河面上的那二十多艇龙舟,当中的那一艇比其余的龙舟都要大,龙头和龙身用的是金漆,远远看着十分富丽堂皇,惹人注意。

任瑶期和李氏在河岸边下马车的时候,河岸上就三三两两地站了许多不知道哪一家的丫鬟婆子们,都对着河中央的那一艇龙舟指指点点。

李氏也不由得看了几眼,惊讶道:“这一艇龙舟倒是气派,将别的船都比下去了,不知是哪一家的?”也难怪李氏会有此一问,插着燕北王府徽旗的那一艇龙舟就在这艇金龙旁边,燕北王府的船龙头已经很是有些年头了,虽然年年都有人维护,但是与这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金龙相比就显得有些失色了。

任瑶期看了一眼,笑了笑道:“听说今年朝廷也有船要参加龙舟赛。”

李氏了然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这时候不远处正巧有人道:“不知道今年谁家的船能拿第一。”

“这还用问?自然是燕北王府的船!”有人肯定地道。

“往年到也罢了,今年不是还有朝廷的……”

李氏和任瑶期没有听下去,因为徐夫人的丫鬟看到了她们来了迎了过来。

李氏带着任瑶期跟着徐夫人的丫鬟去了徐家的凉棚,徐夫人虽然还没有来,凉棚里却已经坐了好几位与李氏相熟的夫人太太。

李氏坐到了柳太太和陈太太那边,与她们寒暄了起来。

任瑶期与她们见过礼之后也与柳梦涵和陈之意她们聊到了一处。任瑶期一边听柳梦涵说话,一边注意着李氏那边的情形。现在李氏已经很适应与这些太太们的交往了,尤其是面对那几位与她相熟的太太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也欢畅了不少。

其余各家的人也都陆陆续续的来了,河岸边停的马车也排起了长龙,四处都能听到热情的寒暄声。河中央响起了擂鼓声,有人跑出凉棚去看,却只是三三两两的几艇龙舟在热身,只有燕北王府的青龙和朝廷的金龙巍然不动的停在了河中央,很是有些对阵的意思。

任瑶期正听陈之意和柳梦涵小声议论今年哪家的龙舟能够取胜,徐夫人欧阳氏身边的丫鬟过来了。

“任小姐,夫人让奴婢来请您过去。”

任瑶期闻言不由得往四周瞧了瞧:“先生已经来了么?”

徐夫人虽然派了徐家的下人过来凉棚这里招待茶水,不过她自己和徐万里都还没有到。

丫鬟指了指身后的河面说道:“夫人在船上呢。”

任瑶期顺着丫鬟的手看过去,靠着河岸边已经停了好几艘私家船,是为了方便看等会儿的赛事的。不过自从那一年的龙舟赛上出了事死伤了人之后,女眷们就不怎么敢上船了,都坐到了岸边的凉棚里,所以河面上的游船也少了许多。

任瑶期看了一眼,那几艘船长得都差不错,任瑶期分不出来徐家的是哪一艘。

丫鬟还以为任瑶期害怕上船,连忙道:“任小姐放心,船稳得很呢,而且我们也不跟着赛船走。”

任瑶期笑着颔首:“我去与母亲说一声。”

任瑶期去与李氏打了一声招呼,然后才带着乐山乐水苹果桑椹四个丫鬟跟着徐家的丫鬟出去了。

对于徐夫人只叫了任瑶期一人上船,在场的太太小姐们也没有太多的想法。先不说任瑶期是徐夫人的关门弟子,就是任瑶期现在的身份也没人会说什么。

任瑶期跟着丫鬟走到岸边才看到徐家的船,只是一艘能容下七八人的中型游船,比起别家的游船来并不显眼。

任瑶期上船的时候听到游船上隐隐约约传来了说话的声音和笑声,她虽然没有听清楚船上的人在说什么,但是其中有一个声音却是让她的步子不由得顿了顿。

“任小姐?”领路的丫鬟见任瑶期突然停了下来,不由得唤了她一声。

任瑶期冲着丫鬟笑了笑,轻声问道:“船上还有客人?”

正当这时候,徐夫人身边的高嬷嬷从船舱里探出了身子,见任瑶期正要上船连忙亲自走过来扶她。

任瑶期便没有再问,扶着高嬷嬷的手上了游船。

游船很稳,几乎让人感觉不倒晃动,但是离开实地踏上游船还是让任瑶期的身子晃了晃。

任瑶期进了船舱,一眼就看见了徐万里和徐夫人坐在了游船当中的一个方桌边。与徐万里相对而坐的,背对着任瑶期方向的是一位身穿青衫的男子,任瑶期进去的时候这名男子正用着他惯有的慵懒语调说道:“…等离了燕北之后,我还打算继续往北行,这一去怕是至少要个三年五载……”

见徐夫人往他身后的方向看了过去,那名男子意识到有人进来了便停住了话,转过身来看了一眼。

任瑶期也看清楚了这男子的容貌。这张脸是她曾经很熟悉的。

相伴十年他的容貌都没有太大的变化,淡淡的眉眼,俊秀的容貌让人看不出年纪,脸上总是带着笑意,说话的时候语速很缓,只是听声音便能让人感到如沐春风的惬意。

男子看到她的时候似乎愣了愣,眼中有一丝惊讶一闪而逝。

任瑶期因为视线也停留在他身上,所以将他眼中的惊讶看在了眼里,心里不由得有些好奇。

这一世他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才对,怎么他第一眼看到她会有这样的表情?难道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渊源不成?

任瑶期不由得回想上一世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当年卢德新带她进京,走到相州的一家驿站的时候她因不堪受辱想要趁夜逃走,最后还没有逃出驿站就被抓住了。被人带去见卢德新的时候,她在驿站的院子里撞到了一个男子,当时她心里害怕得很,正担心着等会儿回去之后卢德新又会想出什么法子来作践自己,自然没有去注意一个陌生人的模样,她也是后来才知道她当时撞到的人是裴之砚的。

回京之后不久,他就被卢德新转送给了裴之砚。

被人送去裴家的时候,裴之砚只是打量了她一会儿,什么也没有说就让人带她下去了。

她以为自己是被送去给裴之砚当侍妾玩物的,还不安了好些日子,但是自那以后裴之砚并没有再见她,只让管家给她派了个丫鬟伺候她起居,吃饭也只是在自己的那个小院子里。

直到到了裴家将近一个月之后,裴之砚才让人叫了他过去,但是因为这一次见面的地点是书房,而且还是大白天,她便安心了不少。

她进书房的时候裴之砚正靠在书房的软塌上看书,见她进来了头也没有抬,只是指使她去给他磨墨,等她磨好了墨之后他便起身到书案边来写字,这一写就是一个时辰。

任瑶期离他远远的站着,原本她心里还有些警惕,后来看着他写字认真的模样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不知道怎么的就放松了防备。她趁着裴之砚写字投入的时候,便悄悄的翻看书架上的书,等到他写完了字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都没有发觉。

裴之砚与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喜欢读书?”说着还拿起她手中的书看了一眼,然后有些惊讶地挑眉,“还喜欢书画?”

当时她翻看的是一本古人鉴赏书画的笔记。

任瑶期见他声音温和,便点了点头,有些黯然地道:“我爹爹很喜欢。”这本书她父亲的书房里也有。

第421章 师生

裴之砚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微微一笑:“我府中也没什么事情能让你做的,你以后就来书房看书吧,每两个月至少看完一册。”在任瑶期惊讶的视线下,他又悠悠地补充了一句:“我会隔三差五的检查的,你若是看得不认真我就让你做别的。”

任瑶期当时听到这个奇怪的“差事”的时候心里十分惊讶,心想这人从卢公公那里将她要过来就是为了让她在书房里看书的?不过惊讶不解是一回事,任瑶期生怕裴之砚反悔,立即应下了。

自那以后,她每日卯时准时到书房读书,中午一个时辰用饭和休息,接着继续回书房读书到酉时,回去用过晚膳之后继续在自己房里挑灯夜读一个时辰。她不敢偷懒,比起“做别的”来,她还是愿意每日待在书房里与书本为伍的。

她在书房的时候,裴之砚有时候也会在,不过他大多数时候是躺在软塌上看书,或者坐在书案边写字,任瑶期从来不会主动接近他,她只安安静静的坐在靠着西墙的那张琴案边。裴之砚也不理会她,甚至再也没有叫她磨过墨也从没让她做端茶倒水的活计。

她看的是哪一本书裴之砚从来不干涉她,只要是他书房里的书都任由她选。任瑶期感觉到自己在裴家的存在感很低,她每日只在书房和自己的小院里遇见的人也少,久而久之,任瑶期在裴家便安心了不少。因为在裴家的这段时间她还暗中打听了一下,得知这位裴大人与已故的妻子伉俪情深,从未有过侍妾和通房,在陪夫人去世之后也没有再成亲的打算,她想说不定裴之砚要了她回来真的是因为一时的心血来潮吧。

任瑶期通过一段时日的相处发现裴之砚真的是一个很懒散随意的人,比如说他能躺着就绝不坐着,能坐着就绝不站着,他看书最喜欢的就是斜倚在书房的软塌上,如果躺着可以写字的话任瑶期相信他是不会挪步到书案上去写的,裴之砚完全没有读书人“站如松,坐如钟”的讲究。

任瑶期曾经因为好奇偷偷的去坐过他的那张软塌,结果却发现裴之砚的软塌比起一般的软塌来虽然要硬一些,却是十分的舒适。不过她也只偷偷坐过那一次,除了书房里的书之外,她从来不碰裴之砚的任何东西,他书房里的抽屉箱子没有上锁,任瑶期也没有趁他不在去偷偷翻过。任瑶期在家中之时最喜欢做的就是去翻他爹爹的抽屉和箱子,结果有一回翻出了一册画工精美的春宫图。

她以为有着这样懒散的性子的人说要检查她读书的话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所以她虽然每日还是不管风霜雨雪的去书房看书,却没有将裴之砚的话当真,直到她在书房连续看了两个月的书之后,裴之砚将她叫到了身边。

“这两个月看了什么书?”裴之砚依旧是靠在软塌上,问她这句话的时候垂着眼帘漫不经心的样子。

“《西行杂记》,《太平年鉴》、《经世集》。”任瑶期低声回道。

两个月看三本书,任瑶期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毕竟裴之砚之前只要求她两个月看一本书,所以她回答的时候并不心虚。

裴之砚连头都没有抬:“《西行杂记》第九篇,出现了八个形貌不同的女子,当中穿红衣裳的那个叫什么名儿,家住何处,年岁几何?”

任瑶期闻言愣愣地瞪着裴之砚。

裴之砚许久没有听见她回话,便抽空瞥了她一眼,悠悠然道:“答不出来?那就……”

任瑶期被吓得一个激灵,立即抢话回道:“等等,那姑娘好像是叫秦九娘,家住……家住稻田村,年岁……”任瑶期纠结着眉头想了半日,她自认记性还不错,却依旧想不起来书中有提那位红衣姑娘的年岁。

那本杂记其实就是一本游记,每一篇都不太长,裴之砚提到的第九篇只有四页纸,出现的人物大多也就是一两句就带过了,任瑶期能大致的记住名字已经算是记性好了。

那时任瑶期的年纪毕竟还小,裴之砚这样又很像是想要故意刁难她,于是她说话的时候便忍不住有些不服气,虽然因为人在屋檐下语气还是很恭谨:“我实在不记得书中有提到那位红衣姑娘的年岁,还请先生赐教。”

裴之砚打量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用谆谆善诱的语气说道:“书中是不是有提到她出生那年兴元府正闹灾荒?”

任瑶期皱眉想了想,好像还真有提到这么一句,便点了点头:“确有提到。”

裴之砚又问道:“这本书开篇就有提到,张生是在庆隆三年从京都出行的,走到庆元府利州整整花了两年时间,那他路过位于利州的稻田村的时候应该是哪一年?”

任瑶期顿了顿,有些迟疑地道:“庆隆五年,可是……”

裴之砚不理她的辩驳,继续道:“那位秦九娘既然已经到了看到成年男子脸红的年纪又没有出嫁那她的年纪应该在十岁到二十岁之间,她出生的那年便是正清十五到正清二十五年之间的某一年,在这期间利州只有正清二十年的时候发生过一次旱灾,现在你再来告诉我,这位秦九娘年岁几何。”

任瑶期头上冒出了冷汗,声音有些艰涩地道:“十六岁。”

裴之砚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没错,是十六岁,现在你还坚持书中没有提到这位姑娘的年岁吗?”

任瑶期:“…”

裴之砚靠在软塌上打量她,脸上带着笑意:“还不福气?”

任瑶期低头:“不敢……”

裴之砚道:“你觉得因为自己记性好,所以认为读书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若是真有这么简单,那么考状元还不如考记性。读书的时候需要你去思去想,懂得举一反三,而非简单的记住书上的内容。读书不在多而在精,有的人读了一辈子的书也明不了理,那么还不如不要去浪费这个时间,及时行乐多好?你若一生只读了一本书,却能从中悟出道理来,那便是不错的收获了。”

任瑶期听着听着,表情也渐渐认真了起来,她这才明白,裴之砚是在纠正她读书的方法。之前她因为担心裴之砚觉得她偷懒,所以多读了几本,自然是没有多用心的,不想却是被裴之砚发现了,便提了这么个刁钻的问题来考校她。

这回任瑶期是真心低头恭敬地道:“是的先生,我知错了。”

裴之砚抬眼问她:“错在何处?”

任瑶期认真道:“贪多嚼不烂,先生之前让我两个月读完一本书已经是让我走马观花了。”

这回裴之砚终于满意了,便又躺回去看他自己的书了,他继续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道:“孺子可教!《西行杂记》,《太平年鉴》、《经世集》这三本书你再从头读三遍吧。三个月之后我会再来考究你一番。”

任瑶期低头应了,正要退回琴案边去看书,裴之砚却又道:“不过你今日并未让我满意,所以……”

任瑶期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僵硬了一下。

裴之砚顿了顿,似乎是想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所以就罚你打扫书房三个月吧。”

任瑶期松了一口气,几乎是欢天喜地地领了罚。

自那以后,裴之砚就莫名其妙地真正的成了她的先生。随着意让她自己看了两年的书,没两个月会考校她一次,答得好的话没有奖励,答不出来的时候就会被罚去做各种活计,任瑶期去花园里拔过草。

这样放羊吃草了两年之后,裴之砚会在她自己选书看的同时还给她指定一些书目,不过任瑶期一开始只喜欢看游记,野史,市井趣味这些,别的书她并不是很感兴趣。有一次裴之砚指定她看《名臣经济录》,她实在是看不下去,所以在对答的时候很是有些牛头不对马嘴,裴之砚不满意,她还不自觉地顶了一句:“我又不去考状元,看这些做什么!”

裴之砚倒是没有生气,只是懒懒地挥了挥手罚她去倒马桶……

裴之砚只说了一句就让任瑶期偃旗息鼓了:“我是先生,你是学生,学问上的事情自然是我说了算。你若是不喜欢这种相处模式的话,我们就换一种?”

任瑶期觉得,她还是去好好的看《名臣经济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