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起红泥小火炉,两人便就着半壶温酒一碟花生,聊了起来。两日前,周行天接到会州封城派掌门人柳玉成邀请函,邀其速速赶往会州参加武林会盟,“依你看,这会州会盟是怎么回事呢?”

铁敖眉头微皱:“这其中有鬼,不错,这次武林会盟是轮到柳玉成主持。可是武林会盟本来是三年一度,按理来说,应当是在明年举行。柳玉成为何要提前举行武林会盟呢?这就是问题所在!”

周行天点头:“有蹊跷,柳玉成办事素来以稳重著称,这么匆促发出贴子有点不合常理。” 半晌方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叹道,“不管为何,本帮是不会去的了。”

“也好。”铁敖将瓷杯重重一顿,料到此事必与群英阁有关。

周行天次日清晨方离去,铁敖则赶去客栈找惊蛰。惊蛰正在院落里和云真比剑,只听剑光闪耀,叮叮当当长剑相击,一道青光一道红光,绕来转去,破空有声,火花四溅,自空中洒落朵朵剑花,煞是好看。

剑花停处,惊蛰和云真一个退开三尺,一个斜飘两步,人影分开,却不知谁占了上风。

听得铁敖来意,惊蛰道:“很明显——柳玉成发帖,吴长天暗中作局!”

铁敖疑道:“如果真是吴长天在背后指使的话,那这次武林会盟就不是一般的凶险了,很有可能是陷阱!不过,柳玉成怎么说也是个铁骨铮铮的硬汉,为什么会听吴长天的指挥?”

惊蛰神色不动:“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这世间有几个人能当得起这个称呼?任何人都有他的致命弱点,只要找准了下手,就不愁别人不听你的。”

“有理,只是……吴长天就不怕天下武林中人汇到一起,合力铲除群英阁?”

云真给二位奉上茶,挨着惊蛰坐了:“依我所见,吴长天决不会等到所有人到齐会州后再动手。再说,武林中人在明处,群英阁在暗处,动起手来岂非很容易?”

“也就是说,他会各个击破?”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只怕到了会州的,全是听他号令的人。”

“吴长天的野心太可怕了。我们必须及时赶到会州!”

惊蛰道:“我尚有些事得拜访故人,可能得耽误些许时日。”

“老夫就先行一步。”

“那就劳烦铁先生了。”

铁敖急急告辞,云真看着惊蛰,轻声道,“我想入群英阁。”昨晚她便已知道现任帮主为麦加所扮。惊蛰明白她的心念,摇头道:“不妥。”

云真信心十足:“我去认亲,取得她的信任,关键时刻与你们里应外合,必有帮……”话未说完,脸色一变,身子摇晃,双手捂腹蹲到了地上。

她这病情时常发作,倒也有对付之道,急急地引导气流流回丹田。意念动处,那股气流化作一个漩涡,打着转一圈圈旋转着,自各处要穴开始聚集,这是最为紧要的关头,当真动弹不得。

惊蛰觉出异样,起身惊问:“怎么了,云姑娘?”

云真摇头,脸上汗珠沁出:“没,没事,惊蛰,老毛病,小时候就,就有……”

惊蛰单掌探出,贴到云真后背上,想到了什么,收回手,手指疾点云真穴位,而后将其抱了起来,将她扶在床上坐好,再不避嫌,内力疾吐,侵入她体内。

云真只感身子一轻,竟睡着了,惊蛰帮她躺平,她翻了个身,露出右手。

惊蛰欠身,拉过被子欲盖,愣住。

云真右手腕上,有着鲜明的梅花胎记。他盯着它看,表情时悲时喜,长长吐出一口气,嘴角流露出一丝微笑:我终于找到你了!

约莫到了黄昏,云真才醒转:“谢谢你,惊蛰。”

“你这病,多久了?”

“十来年了吧?幼年到处流浪给拉下的。师父操过不少心,需要什么天山之水为根,还要配上什么几十种名贵药材,他到处找,至今还缺几味。”

“……你记得小时的事么?”

云真眉头微蹙:“四岁以前的,都不大记得了,可我时常会觉得恍惚,事后证明,这些都和记忆相关。”

“比如?”

“比如那次我到王府中去,就能识路,后来才知道,三岁之前,那里是我的家。但说来奇怪,初次听到你的笛声,那曲《折柳》,我也有熟悉感。”

“一点都不奇怪,你从王府走失后,在街上流浪,被我撞见,带回群英阁,和做饭的张妈妈住在一起。”

云真眼睛一亮:“那就对了!群英阁的西厅,我就觉得眼熟。”

此时已近黄昏,残阳如血,风动之处,群英阁奈何山顶云彩变幻,气象万千。穿过回廊,绕过花厅,越过天井,清风挽着一个略像云真的漂亮女子,说笑着沿楼梯走上:“知道我为何让你来我住处吗?”

漂亮女子撇撇嘴:“男人的心事,我哪里懂?”

清风在她脸上轻轻捏了捏:“因为你长得很像一个女人。 一个我喜欢的女人。可惜你没有她身上的那种气质。”

漂亮女子嫉妒地:“哦?”

清风推开了自己住处的门,不禁一怔。屋内,麦加正冷冷的望着他,右护法严松一旁伴随着。

清风愕然:“爹爹。”

麦加没有表情地看着他:“进来呀,都进来。”

漂亮女子惶惑的目光看着易容成吴长天的麦加。麦加近前,仔细端详着她:“无怪清风迷你,说起来你也倒有点小本钱。”

漂亮女子得意道:“我小桃红本就是‘群芳院’的头牌!”

麦加冷笑:“是吗?”

漂亮女子正要再说什么,麦加手掌拍出,她啊了一声,倒地死去。

清风大吃一惊:“爹爹!”

麦加看也不看他,扭脸对严松道:“你带人去,把流芳院给我烧了!”

“是!帮主!”严松走了出去。

麦加回头,清风忐忑不安地低下头。

“清风,这就是你不问帮中事务的理由吗?”

清风默然不语,麦加厉声道:“该说的话我都说、该讲得我也都讲了,你需要我手把手教你做事吗?你是为你自己,不是为我!”

清风嗫嚅着,揉一揉眼睛:“我,我……”

“我不说别的了,你要自重!你整天嫌我管你太多,束缚了你,可你这样子我怎能放心?你喜欢女人,好啊,这不算错,你设法将天下所有女人都拿来好了,那才叫本事!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青楼女子算什么?”

清风涨红了脸:“您的意思我都明白,可是,天下对您……不,我是说对我们,就那么重要吗?”

麦加怔怔:“你什么意思?”

“孩儿喜欢平淡,宁愿伴娘亲安然一生,我们不需要那么多,娘,我们……”

麦加哼了一声:“胸无大志。”

“可是……”

麦加叹息了,像是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回忆:“我隐忍十几年才熬到了今天,所换的就是你今天这样吗?苍天助我,大业有望,你想让我几十年的煎熬、心血付诸东流吗?”

清风无奈道:“娘亲执意如此,孩儿无话可说。”

麦加转过头去,远远地望着门口道:“随我去会州吧。”

会州是一处繁华小城,众人无心流连,直奔城西梧桐谷。任谁也想不到这鸟兽出没的山谷,却有个小小的村落。远远瞧见几只灰黄母鸡在篱边悠然踱步寻食,一条乌黑的狗却懒懒窝在草垛边打盹,来了陌生人竟也懒得出声。

麦加、清风、群英阁左右护法严松、赵光以及新封的上护法,王府侍卫总领顾青巡视而来。

“柳玉成身为北方大帮派帮主,在武林举足轻重,由他出面发出武林会盟的帖子,应邀者一定踊跃。这也是我以前轻易不动他的原因之一……”

“我们何不自己组织这个武林会盟?”

“树大招风,诸多门派对我戒心很大,再说,我们还要趁机作掉一些人,自己又何必背那个黑锅呢?”

“爹爹说的是。”

“对我们而言,武林会盟的本意在于查明、鉴别武林门派中谁是敌,谁为友;联友诛敌,以绝后患……”

“孩儿疑惑的是,柳玉成和我们也没什么交往,他怎么会照我们的意思出面发武林贴呢!”

“我拿到了他的弱点,你瞧。”

山谷上,几个年轻女人和男女儿童被捆绑在一起,神色恐惧。群英阁门徒四周看守着,凶神恶煞。麦加、清风以及顾青走到人群前打量着。穿紫衫的中年女子脸上肌肉抽动,似是强压悲痛,双眼却似在喷出火来,拳头紧握,指关节格格连响。

清风瞧见她的怒意,不由退了一步,额上冷汗直冒,低声问:“这些人都是……”

麦加笑笑:“柳玉成的家人,咱们手里的筹码。”近前蹲身,托起一个小男孩的脸,“这大概是柳玉成的独生子吧?”

紫衫女人惊恐地抱住孩子,瑟瑟发抖,应该是小男孩的娘亲。

麦加啧啧连声:“多乖、多漂亮的孩子呀!”站起身来,对清风,“柳玉成老年得子,对会州高家来说,这孩子可是宝贝中的宝贝,宝贝在我们手里,柳玉成当然会俯首贴耳,照我们的意思办理。左护法!”

右护法严松从树上跃下:“参见帮主!”

“打现在起,你扼守所有通往封城的险关要道,朋友,好酒款待,敌人,格杀勿论!不敌不友,放过!”

天高云淡,树木丛生,令人神清气爽,身心俱醉。梧桐谷位于会州城西,据传诗仙李白为此地秋天满目金黄所吸引,小住了半个月,使之声名大盛。

山腰杂树乱石间,立有数百江湖中人。临崖一方丈余宽的青石台上,一个精瘦汉子正与另一个白面侠士斗得正酣。那瘦子一身黄衫,显是群英阁门徒装束,忽然跃至空中,身子一折,剑光暴涨,罩住侠士上半身。

几名少林弟子到此,望见远处台上激战,手心捏了一把汗,生恐双方一不小心便有个死伤。

暗处树枝轻轻分开,蒙面的右护法严松和青龙坛主探出头来。青龙坛主压低声音道:“柳玉成确实有号召力,少林寺也来了。”

严松哼道:“不过是探虚实罢了……我一出手,你们就上。”

盏茶功夫,场上已决出胜负,却是那汉子胜了一招,剑尖直挑侠士心口,侠士口中鲜血狂喷,身子倒飞半丈,重重跌在地上,少林弟子齐声惊呼。

严松双脚一弹,凌空跃起,手中白粉撒去。少林弟子们猝不及防,步履踉跄,显然是中了毒。

群英阁门徒们纷纷跃出,扑向少林弟子。刀光剑影中,中毒的少林弟子们在惨叫声中纷纷倒下。山坡上,清风和麦加冷然注视着:“少林寺会甘休吗?”

“那又怎样?天知道是谁干的?归顺的,我们就收;作对的,我们就杀;杀不了的,我们就让他们去相互猜疑好了。”麦加道,“我感到近来你魂不守舍,不如去趟京城吧。”

“干什么?”

“丐帮帮主周行天派人来给柳玉成送信了,老狐狸可能是嗅出了什么味道,百般推托会盟之事,说丐帮只是靠讨饭谋生的叫化子,既不想觊觎什么武林盟主地位,也无意涉及江湖武林。”

“娘亲的意思是……”

“丐帮独霸京城,是不可小觑的大门派,他们若是不来,会使很多小门派望而却步,必须收伏他。况且,这周行天还是铁敖的好朋友。他们一旦联起手来……”

清风眯起眼睛:“这事简单,我来做。”

麦加笑道:“用我的神来掌对付,事情肯定简单,用你的清风剑,哦,清风断剑对付,也不难。但凡事还是想复杂点好。记住,杀人是最没办法的办法。打蛇看七寸,每个人都有他的弱点所在。你若要制服他,首先就要找到他最弱的一处下手。”

清风走后,麦加召来顾青:“清风心存仁念,此事你善后。”

夜深人静,惊蛰睡不着,走到吊脚楼的阳台上。云真执意要潜到麦加身边,他劝不住,又担心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月亮幽青,远处有浓黑的山。风吹来,有些冷。正在这个时候,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

“看月亮?”云真那条藕荷色的丝质长裙,像水一样滑过他的手指尖。

惊蛰看着投射在她脸上的月光,淡淡地说:“看月亮。”

云真支着手臂俯身在木头栏杆上,让长长的头发垂下去,月光下那场景美得惊心动魄。

惊蛰揽过她的肩膀,轻轻拥在怀里。忽然之间,他觉得天地间只有这个生命,是和自己息息相关的,旁的,什么都不存在。

他想,他和她生来就是要互相认识的,而之前那些时光的存在,原本就是为了这场终生的相识作铺垫。多么可惜啊,在我们彼此寻找的那么多年,多少好日子被虚掷,被蹉跎。

但也许这并不是浪费,命运的安排必然是有深意的,它让他们更能明白遇见的难得,为这难得,而善待相处的每一天。

如蜜里调油,如水着盐,如鱼得水。

如他认识她。

如她认识他。

云真抬起眼睛说:“不要担心我。办完这件事,我们就去南方。”

“是的,我答应过你的,去南方。”

次日,云真就潜入水域,惊蛰和她分头行事,去找了然。

日头渐低,惊蛰坐在晴烟阁临窗的位置上,喝一盏银针。窗外流年不停风月暗换,看在他眼里仍是少年风景。彼时尚是眉目浅净的年轻人,和了然相对小酌,之后,他去了南洋学习制琴技艺,游历江湖,而了然娶妻,离家,隐居,归来……多少辛苦惆怅,一如当日在周庄时,了然的喃喃低语:“洛阳城里风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金饰的事情,上次洛阳王带来了无生机的郑匠人后,惊蛰深知这是突破口,不可罢休。不过是稍做迂回,等待更好的时机,再向着既定的目标前进。这些天他暗地寻访,始终找不到洛阳秘密大牢所在,唯一能帮到自己的人,便是了然了。

“惊蛰。”

惊蛰回头,看桌前站了白衫的男子,含笑长立,他便咧开嘴笑起来,急急吩咐小二撤去寡淡的茶,要最烈的杜康,满满斟来。

“下人将你的口信带给我。”了然落座。

“当日我离开洛阳去南洋,你便在这晴烟阁送我,可还记得?”

“当然。”

惊蛰呵呵地笑,开心看着旧日玩伴。两人相交多年,知面知心。

“这些天在府中可好?”

“尚好。前几日随爹爹去宫里见了皇上,说是想封官让我做。”

“不拘做点什么,大概都强些吧。”

了然却不答惊蛰的话,淡淡一笑,低头喝酒。惊蛰才自觉自己这一番话,着实是玷辱了他。了然这样散淡的人,恐怕更适合吟诗作对,和素草自如游乐吧。

于是随意地说些话,借着酒意渐渐上涌,给洛阳城偷来半日清闲散淡。都是一样的人,烦透了乾坤太小,只乐得壶中天长。

幼时随爹爹在王府做客,与你一见如故,两名恶少直搅得偌大洛阳王府鸡飞狗跳,是不是还记得?学会易容后,我常扮作教书先生,是不是对你说过,将来,我要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开一间书院?十四岁的时候,群英阁为西北马帮所犯,我立下大功,是不是你陪我来这里尽兴买醉?及至最后那一日这晴烟阁中断然地离去,是不是你笑着挥手,对我说:“去就去吧,无须牵挂。”

去就去吧。无须牵挂。了然,我还是回来,做着自己未必想做的事,你知道,圣上和王爷,都是我的舅父,无论哪一方,都叫我为难。只是身为子民,我必须有我的立场和倾向。而你,依然清朗容颜。

席散人尽,茶客皆已离座。了然道:“密牢地点我帮你问出,是否让我将人带来?”

“还是你陪我去大牢见他吧,我有些事情想问问与郑匠人的狱友。”

了然沉吟着,眉头皱了皱,指节轻击桌面:“我虽不喜过问繁杂……此事与我爹爹有关?”

“是。让你为难了。”

“你我之间无需客气。爹爹近年来行事让我颇为焦虑,深感惶恐,但愿不是我预感中的那样才好。”了然叹口气,“我会尽快安排此事,等我消息。”

“……我也很忧心。皇上和王爷,都是我的舅父……”惊蛰叹息。

了然眼里一抹匆匆的笑意:“总是该以国家为念的。你很好,很好。”

水色空蒙,那白衫故友,消失在雨帘中。他必是感到父亲的诸多行为不够正大光明吧,但除了担心和不安,他能做的,到底有限。

丐帮总部万籁俱寂,半丝声响也无。帮主周行天行至一处门上贴有门神的篱笆院落,见屋内一团漆黑,先行进去点灯。一室皆明,但见窗明几净,日常用物虽然粗糙,倒也齐全干净。

帮主夫人娇杏呆呆地坐在桌旁,桌上摆着一盘家常咸菜,一小碟腊肉炒萝卜干丝,和一碗米饭。

周行天奇怪地望着娇杏:“怎么不开灯?咦?你这是怎么了?”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只玉镯,兴致勃勃地扬起来:“娘子,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娇杏勉强笑了笑。

周行天递过去:“不高兴呀?你可别瞧不上眼,这玉镯可是水晶料,是难得的稀世珍品。”

娇杏问:“你从那儿弄来的?”

周行天豪气干云:“别看我是个叫化子头,江湖中还算一号人物……”

娇杏撇撇嘴:“得了吧,在铁敖面前低声下气的像条狗。”

周行天一怔:“我不过是哄哄他……干哪一行都该有靠山,没有七道门的帮衬,京城丐帮如何立足?当然了,他们也是利用我,借助丐帮当他们的眼线,各有所得就是了。”